日子悄然地流逝,而秋意也渐浓,我在院子里设了桌椅,每天晚上,坐在庭院赏月品茗,闻着桂子清香,也看着桐叶疏落。这样闲淡无声的日子,我仿佛细数着流年,也似乎在等待岁月老去。
用过晚膳,独自来到前院,月光下,满地金黄色的花蕊,桂子的芬芳让人沉醉。
红笺为我披上白色的锦缎风衣,关切道:“小姐,夜凉露重,披件衣裳。”
我转过头微笑地看着她:“谢谢你,红笺。”
红笺羞涩一笑:“小姐,这般客气让红笺都不好意思。你登上后位这么长时间了,红笺还一直改不了口,不曾称你为皇后娘娘,却唤你小姐。”
我握她的手,含笑道:“这样子好,我喜欢这样的亲切,在他们面前已经觉得很束缚了,整天一副拘谨的模样,走至身边就觉得矮了我半截,怪让人不舒服的,还是这样自然舒坦。”
小行子和小源子在前院的树枝上挂了好些串红灯笼,让这夜色更加明亮起来。晚风清凉,闻着花草的清香,却让我滋生几许孤独之感。自从坐上了后位,这样孤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曾经有过的欢声笑语不复存在。
独自坐在椅子上,看着一桌的点心,氤氲的茶香,心中空落落的。禁不住低声吟道:“秋声入户梦难酬,月色临窗夜已愁。但见露凉花带泪,谁家怨笛诉高楼?”
“好诗,就是有些冷落。”画扇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
我唤道:“姐姐。”
她上前握我的手:“妹妹,怎么又到这院子里来了,当心着凉。”
我莞尔一笑:“姐姐,这些日子,多亏还有你相陪,否则我会觉得更加寂寞。”
她拂过我额前的发,柔声道:“傻丫头,我不是说了,会一直陪着你的么?”自我登上后位,在这月央宫,我就不许画扇与我生分,要与从前一样,不改称呼,这亲昵的关系让我感到温暖。
这时,听得院门开启,有守院的内监急急来报:“皇后娘娘,谢容华和顾婉仪来访。”
话音刚落,已见谢容华携着顾婉仪二人走进院内,我忙起身相迎:“两位妹妹,今晚怎么来我月央宫了。”
二人齐齐上前,施礼道:“见过皇后娘娘。”
我忙扶起:“两位妹妹怎么这般生分了。”
“不是生分,是礼节。”谢容华微笑道。
顾婉仪亦点头:“是的,是最基本的礼节,臣妾怎能不请安。”
我摇手道:“好了,你们切莫这样拘谨,眼下就你我姐妹几人,不讲这些礼节了。”
谢容华执我的手,笑道:“好,我们听姐姐的就是了,原本就是因为今夜月明风清,顾妹妹到羚雀宫邀我一同来姐姐这儿的。说是许久不曾坐一起聊天,很怀念从前的时光。”谢容华的话恰好说到我心里去了,方才我坐在这儿正在怀念旧日的时光,看来人与人的思想会吻合在一起。
“妹妹们请坐,这庭院清凉,我们今晚就坐在这品茶吃点心聊天。”我招呼着她们一同坐下。
顾婉仪深吸一口气,微笑道:“姐姐,你这院里的桂子格外地清香。”
我笑道:“这些日子,整个紫金城都是香的,我这月央宫的几株桂子也无特别。”
谢容华取过一块桂花糕吃着,笑道:“是因为这儿的气氛更雅致,还有这儿的主人气韵脱俗,所以月央宫的景致总是比别处更幽。”
顾婉仪点头微笑:“是的,当初皇上就拨了这处最别致最清幽的院子给湄姐姐的。”
坐在一旁的画扇微笑道:“我也是托了湄妹妹的福,才住进这儿的。”
谢容华看着画扇:“画扇姐姐,你们在一起是互相陪伴,湄姐姐住这儿也热闹许多了。”
我点头:“是的,多亏了画扇姐姐,她这会儿倒这般生分起来。”
画扇饮下一盏茶,舒缓一口气:“前些日子后宫太过繁闹,这些日子又太过清净。繁闹时让人心里觉得压抑,过于清净又让人心生不安。”
谢容华点头赞同道:“我与画扇姐姐的想法有些相似,繁闹觉得压抑,清净又心生不安。不过我在宫里几年,似乎也是那种让人很容易遗忘的人,荣辱都与我无关。”
顾婉仪笑道:“疏桐姐姐说的是我吧,我才是那种容易被人遗忘的人,或者说是根本就是不被人记起的人。”
我微微叹息:“两位妹妹何必如此说呢,无论别人怎么看,我一直引你们为知己。”
谢容华和顾婉仪齐声道:“我们也是的。”
我笑道:“今晚月色这般好,又难得相聚在一起,不如饮酒吧。”
谢容华赞道:“好啊,我亦有此想法。”
画扇亦点头:“好,自我入宫以来极少有饮酒的机会,以前在宫外每日都是陪酒卖笑,闻到酒味都心生厌倦,如今与你们一起却想醉了。”画扇的话倒令我想起了以往在迷月渡时候的事,每想一次,就是一次隔世。
我带着回忆的口吻说道:“姐姐,我倒怀念在迷月渡的生活了,白日里闲睡,夜晚饮酒欢乐,每天见着不同的面孔,今天是熟客,明天就是陌路。那样的交往,没有任何的负累,只是吃酒,弹琴,每日与那些人风雅无边。”
画扇叹息:“妹妹,他们是附庸风雅,如今想来都厌倦,难为妹妹还会想起。”
谢容华接过话:“那里没有这么多的勾心斗角。”
画扇反驳道:“谁说没有,也有的,为争一个头牌,也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的。”
“可是听说画扇姐姐不仅是院里的头牌,而且连夺几年花魁,相信这些不仅是因为姐姐气质相貌出众,更是才情绝俗,才会有如此荣誉的。”顾婉仪给画扇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画扇摇手:“哪里,只是一直心高,不愿落人之后罢了。”
红笺已取来了几瓶竹叶青,并且取出了白玉杯盏,我看着她笑道:“你这丫头,倒这么知晓人的心意了。”
谢容华也对红笺赞道:“红笺丫头跟随姐姐多年,自然是聪慧伶俐得很了。”
竹叶青,倒入白玉杯盏中,虽然是夜晚,在灯光与月光下,依旧看得出杯中那翠绿的色彩,甚至更加清幽,更加澄净。
谢容华禁不住赞道:“好美啊,每次饮酒都会想起这竹叶青特别的品法,可是却只愿意在湄姐姐这儿品尝,生怕自己丢了这味儿。”
顾婉仪端起杯盏,笑道:“还是先饮一杯吧,将这翠绿饮下腹中,畅饮这美丽年华。”
画扇举杯欣喜:“好,好一句畅饮这美丽年华。”
我饮下一盏,觉得心口辣辣的,想起了迷月渡的凝月酒,想起了淳翌的琼花泪,每一种酒有不同的味道,寄寓了不同的怀想。
“红笺,给大家斟满。”我喃喃道,才一杯下腹,竟觉得要醉了。
“要不,今晚大家都醉吧,每日都觉得自己活得太过清醒,不如彻底地醉一次,醉在这迷人的秋夜里,还有这么多的美人陪着。”谢容华又饮下一杯,看着她意态阑珊的样子,我也想醉了。
我举杯饮下:“好,醉了又何妨,醉了今晚都在我月央宫歇下,在这里,我为王。”
画扇笑道:“整个后宫,你为王,我们的皇后娘娘。”
我莞尔一笑:“都说高处不胜寒,我倒觉得不寒,世间难得是真心,有你们陪着,这后宫不再冷清。其余的人,我视而不见。”
“其余的人,大都是仰慕姐姐的,有些小人,如今也不敢作祟,因为姐姐往那儿一坐,就有了威严,这就是与生俱来的气质。”顾婉仪看着我,眼目里尽是赞赏。
我笑道:“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可我还是离经叛道,至今,我都不想住进凤祥宫,我习惯了月央宫的味道,也不喜欢那许多的繁文缛节。”
画扇握我的手:“妹妹,多少人都想要住进去,唯独你,如此念旧,正因为如此,这皇后才与别人不同。让人觉得可亲,又可敬,所以大家是又怕又爱的。”
我饮酒浅笑:“只怕是嫉恨的人多,不过我无所谓,我从来不需要她们的爱。我喜欢与她们之间有着距离,让别人难以猜测,才可以永远在高处。”
谢容华举起酒杯,笑道:“来,还是喝酒吧,将一切抛掷。”才饮下,她又幽幽叹息:“今晚,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我低低道:“舞妃。”
谢容华点头:“是的,想起了雪姐姐,想起了我们第一次在明月山庄品这竹叶青的情景。当时大家说好了,要好好珍惜这段缘的,可是现在……”
画扇浅笑:“有些缘,值得怀想维系一生,有些缘,到了尽头就该忘记。”
我轻轻摇头:“我不怪她,她无害我之心,只是我的存在给了她压迫感,让她心累。或者说,因为我,才令皇上对她的爱少了几分。”
顾婉仪执我的手:“姐姐怎么这么说呢,若没有你的出现,还会有别人,是她放不下,看得太重,才会如此的。”
我微笑:“但我始终愿意相信,我与她之间的情谊是真的,她临走时,告诉我,一切都是真的。”
谢容华点头:“我也相信,是真的。”
“所以,我们还是会经常想起她,尤其在这样相聚的日子里。”我浅尝着杯中的酒,脑中浮现出舞妃的身影,仿佛她就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微笑。
画扇也举起酒杯:“好吧,什么也不去想了,今晚就饮酒,在这清秋月夜,醉死又何妨。”
“醉死又何妨。”大家举杯同喊道。
是何时饮完的我不记得,我只记得,大家一盏接一盏地饮,到最后,都酩酊醉去。只余下一弯冷月,独照今宵醉意阑珊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