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从波涛汹涌的海上返回苹果树上还需要一段时间。树下站着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陌生人,看上去像一位家具搬运工。
“嗨,小家伙!你没听见吗?这里是22号吗?”
“24号。”安迪不情愿地爬下两个树杈。
那个人摘下帽子搔了搔脑袋。他通红的脸上满是汗水。
“怎么会这样呢?”他嘟囔着,“最后一幢房子是20号,然后就是栅栏,上面没有门牌号,也没有户主姓,紧接着就是这幢房子,应该是22号。我要把家具卸到22号!”
“22号在栅栏后面。”安迪解释说,“那不是一幢大房子,而且位于树中间,人们从外面看不到它。佐伊伯利希先生和太太就住在那儿。”
安迪差一点儿就说成“佐伊埃利希”(译注:德语中“佐伊伯利希”(Sauberlich)是姓氏,而“佐伊埃利希”(Sauerlich)是“性情乖僻”的意思。)。平时克里斯特尔和约尔格就是这样称呼22号的那对古怪夫妇的。这对夫妇没有孩子,从早到晚总是对左邻右舍发生的一切表示不满。
家具搬运工又把帽子戴到头上,生气地嚷道:“栅栏那边倒是有一个门,可是锁着!门铃都生锈了。”
安迪本来可以告诉他,那门铃不是生锈了,而是关掉了,为的是防止马路上的孩子们按了门铃就跑开;门锁着,是因为佐伊伯利希先生和太太不愿意有客来访……
“我现在怎么才能把家具搬进去呢?”那个人咕哝着。
“我可以从栅栏爬进去,从佐伊伯利希太太那儿取来花园门的钥匙。”安迪说,“……但是我不想去!”
“你不想去?!你这小子!”家具搬运工边说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开了,发出咚咚的声音。
安迪盯着那个人如何在院子外面爬上他的车。那是一辆敞篷卡车,装满了箱子、盒子和旧式家具。
安迪又爬到较高的树杈上,眯起眼睛等着,直到他又回到那只帆船上。风暴已经过去,外婆坐在船长室里,嘴里叼着烟斗,使劲抽着。
“啊嗬!”安迪有点儿难为情,他不知道外婆是不是对他生气了,因为他在最最恶劣的暴风雨期间丢下了外婆不管。
“啊嗬!”外婆抽着烟应答着安迪。
“你碰到海盗了吗?”安迪问。
“好多个。我必须独自把他们击退,因为你不在这儿。现在你去看看,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达印度?”
安迪爬上瞭望台。
“陆地,啊嗬!”他叫起来,挥动着海员帽。
在蓝色的远方,海岸隐约可见……
“喂!小家伙!”又有人喊他。
这次是一位老奶奶,她站在苹果树下。“喂,小家伙,劳驾你帮我一个忙好吗?”
安迪屏气息声地坐着没有回答。他不想劳驾,更不想被人打搅,只想去印度猎老虎。
老奶奶走近了一步。
“很抱歉,小家伙!”她向上瞅着树杈大声说,“我不想打扰你,可是你不愿意我今天夜里睡在马路上吧?”
是的,安迪当然不愿意。
他除了缓慢地、拖拖拉拉地爬下来,没有其他办法,为的是使老奶奶感觉到,他对被打扰是多么不乐意。他坐在最下面的树杈上说:
“我不叫小家伙,我叫安德烈亚斯!”
安迪挑衅地看着老奶奶。她身材矮胖,灰白的头发向两边分梳着,一双棕色的眼睛和蔼可亲。她右手提着一个鸟笼子,里面有两只虎皮鹦鹉;左手提着一个提篮,看上去相当沉重。
“你不想下来吗,安德烈亚斯?”老奶奶问,“还是你喜欢居高临下地和别人交谈?”
安迪从树上跳下来,落到老奶奶面前的草地上。
“你好!”老奶奶说,“我是芬克太太,是你们的新邻居。家具搬运工说的话是真的吗?你可以拿到钥匙?”
安迪往提篮里面看了看,他看见一个玻璃缸,里面有几条鱼游来游去。
“我试试看能否拿到钥匙!”安迪说。
“你真好。”老奶奶心情显然轻松了,“等我安顿好了,请你一定来看我。你最喜欢吃哪种蛋糕?”
“李子蛋糕。”
“好。那么我给你烤一个大的李子蛋糕,让你吃得饱饱的。”
安迪跑到房子后面,穿过栅栏,爬了进去。这家邻居的房子盖得与他家的很相似。几阶台阶从花园通往屋里,可是走廊上没有人,通向房间的门是关着的。安迪敲了敲门。佐伊伯利希太太头发蓬乱地出现在门口,显然是安迪把她从睡梦中唤醒了。她显出一副非常生气的样子,吓得安迪直想掉头就跑。
安迪连忙说道:“家具搬运工站在外面,还有搬到这儿来的老奶奶。花园的门是锁着的。”
安迪得到了钥匙,把它送到街上去。这时,家具搬运工正在卸车。在铺石路面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家具:桌子、椅子、抽屉柜和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其中还有一台缝纫机和几盆花。鸟笼子和金鱼缸放在厨房餐具柜旁的衣物筐里。
佐伊伯利希太太只得打开正门,搬运工把第一批家具往阁楼套房里面搬。安迪跑在前面,以便告诉他怎么穿过狭窄的楼梯间而不碰到墙壁。安迪在楼上帮忙把家具挪到老奶奶想要的位置上。然后他又和搬运工奔下楼,去取下一批家具。搬运工搬一个重的,安迪就搬一个轻的,比如一条凳子或者一只桶、一把铁锹、一把扫帚。他还把花盆一个接一个地搬上去。阁楼里的几间小房间和那间更小的厨房很快就放满了东西。
佐伊伯利希太太站在大门口袖手旁观,对每件搬进去的家具评头论足。当安迪拿着一盏台灯从她身边走过时,她脸色难看地对老奶奶说:
“我要是您的话,是不会干这种傻事儿的!这小子是一个无所顾忌的小淘气!他会把您的所有东西都打碎的!”
“您不必担心!”老奶奶答道。
在楼上,安迪把台灯放在桌子上,台灯完好无损。可是后来老奶奶请他为放在地上的盆栽椴树取一个底座来。这时安迪正拿着一个盘子走进厨房,突然当啷一声响,盘子落在地上。安迪简直不明白,这事儿是怎么发生的。
老奶奶只是笑着说:“没关系,碎碎平安!”
佐伊伯利希太太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说:“瞧!究竟谁说得对?”
“我!”老奶奶说,“那只是一个已经有一条裂缝的旧盘子。损失一个旧盘子和这个小家伙给我这么大的帮助相比,算得了什么呢?”
最后一件家具——缝纫机被搬到了楼上。安迪帮忙把它挪到窗前。然后搬运工拿了工钱走了。
只剩下老奶奶和安迪待在箱子和盒子中间。“那么你呢?”老奶奶问,“你还不想走吗?”
安迪犹豫了,他走还是不走呢。
老奶奶叹息着环顾了一下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我究竟从哪里开始呢?”
她有点儿束手无策。
鸟笼一直放在地上的衣物筐中,鹦鹉正在模仿小孩子尖声尖气地说话。
老奶奶对鹦鹉说:“你说得好,唧唧喳喳学舌的东西!我们就从你这儿开始!”老奶奶想弯下腰,但哎哟着又停了下来,摸摸自己的后背,呻吟着说:“这该死的风湿病!”她转向安迪:“你能把那两个唧唧喳喳学舌的东西放到抽屉柜上,再把那几条游来游去的东西放到它们旁边吗?”
安迪马上把鹦鹉笼提进屋里,然后把鱼缸端了进来。
“湿风病很疼吗?”安迪问。
老奶奶给他讲解,这不叫“湿风病”,而叫“风湿病”,这种病有时疼得重、有时疼得轻,这种病让很多人关节疼痛……
“没有治这种病的办法吗?”
“有。比如有一种夜里盖的防风湿病的被子,但是很贵……”
她给了安迪两个铁罐,一个装着鱼粉,一个装着鸟食,这样安迪可以喂鱼和鸟。
安迪告诉老奶奶:“我们家里有一只汪汪叫的东西,还有一只金仓鼠。”
“你下次到我这里来时,一定把它们带来。我很喜欢动物。”
“孩子呢?”
“孩子我更喜欢。”
这一点安迪可没想到。他紧紧地靠着老奶奶小声地说:“佐伊伯利希先生和太太就不喜欢孩子。”
“是吗?”
安迪轻声给老奶奶讲述,佐伊伯利希先生和太太是怎样一种令人不堪忍受的人。当安迪坐在走廊里吹笛子或是敲着锅盖大声唱歌时,他们便会马上跑过来抗议说谁也受不了这么吵;当约尔格在晚上举行他的小型烟火晚会,并不是真的燃放烟火而只是弄出烟雾和模仿噼噼啪啪的响声时,他们就小题大做地说要请来警察;当克里斯特尔和她的朋友们在草地上放着音乐练习舞蹈时,他们就生气地过来在安迪父母面前发牢骚,说安迪父母有的是一些怎样缺乏教养的孩子。父母总是回答说,佐伊伯利希先生和太太既丝毫不喜欢音乐、烟火,也一点儿都不喜欢现代舞蹈,这让他们遗憾;但是就他们的孩子而言,并不比别人的孩子缺乏教养……
老奶奶坐在箱子上听安迪叙说。虽然还有好多活儿,但老奶奶为了听安迪讲述,还是让所有的东西搁置在那里。可是,老奶奶并没有赞同安迪对佐伊伯利希夫妇的看法。老奶奶只是对安迪说:“我厨房的窗户正朝着你们家的花园,这太好了!我喜欢看烟火,也喜欢看现代舞蹈,我更盼望的是笛子演奏会。”
然后老奶奶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双臂,用为难的口气说:“好吧,就聊到这儿!现在我得整理衣服了。你回家去吧。”
安迪想起外婆了。这时她早就在印度了,她肯定已经捉到第一只老虎了,但是安迪没在场。
“那么,再见啦!”安迪在门口说。
“再见!非常感谢你的帮助。”老奶奶弯下腰,想把抽屉柜最下面的抽屉拉出来。不过,她没能拉出抽屉,呻吟着又直起身子。
安迪从门口跑了回来,他拉开抽屉,就势蹲在抽屉柜前面。他是那样同情老奶奶,他让老奶奶把床单递给他,一条,一条,又一条,并把它们整齐地放进抽屉里。接着是靠垫套、桌布、毛巾。
“就这样吧!”老奶奶说,“最上边的抽屉我自己可以整理了。”
“那么厨房的橱柜呢?”安迪问,“谁来整理厨房橱柜下面的那些东西呢?”
安迪走进厨房,把炒锅、煎锅和碗放进餐具柜。他干完这些活儿后,又看见地上大大小小的花盆。除了太大的盆栽椴树之外,他端起其他花盆在窗台上摆了一排。盆栽椴树的枝干又高又宽,所以就把它们捆在竹竿支架上,看上去好像屋子里长着一棵小树。
当安迪最后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差一刻七点了。七点钟吃晚饭。
“以后再来玩儿吧!”老奶奶说。
安迪从栅栏的缺口处钻了过去。克里斯特尔在走廊上摆好了餐具,但是谁也没有察觉到安迪悄悄溜过走廊,跑到屋前花园的苹果树下。外婆还会在那里吗?
树上什么也没有,只有绿叶和苹果。没有黑色的低帮鞋,没有露着花边裤子的裙边……
爬到树上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外婆走了。安迪知道,她今天再也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