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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十三

发布时间:2020-09-05 11:3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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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十三

临近九月底了。一天,缪法伯爵约定要到娜娜家里吃晚饭,可是他在黄昏时分就来了,他来告诉娜娜,他突然接到一项命令,要他到杜伊勒里宫去。公馆里还未点灯,仆人们在厨房里吵吵嚷嚷,说说笑笑。伯爵悄悄地上了楼梯,屋子里又黑又闷热,楼梯上的彩绘玻璃闪烁着。到了楼上,他悄悄推开客厅的门。映在天花板上的一道淡红光渐渐暗淡下去;红的帷幔、宽大的坐榻、油漆家具、杂乱无章的刺绣、铜器和瓷器,都在黑暗中沉睡了。

黑暗犹如绵绵细雨在淹没着每一个角落,牙雕不再闪光,金饰不再生辉。黑暗中,只有一件白的东西看得清楚,那是一条舒展开来的宽大裙子,他还瞥见娜娜躺在乔治的怀里。这是无法抵赖的事实。他想叫喊,但终未喊出声来,呆呆地愣在那里。

娜娜一跃而起,把缪法推进卧室,好让小伙子趁机逃走。

“进来吧,”她吓得晕头转向,低声说道,“我马上向你说清楚……”

这样被缪法当场看见,她很恼怒。她从来没在自家客厅里,敞着门,干出这样荒唐的事。这次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事,乔治因为嫉妒菲利普,盛怒之下同她吵了嘴,事后又搂着她的脖子,呜呜咽咽,他是那样伤心,她不知道怎样安慰他,她很怜悯他,于是就依从了他。

只有这一回,她糊里糊涂地竟同一个小孩子干了这样的蠢事,其实他被母亲管得很严,连买紫罗兰送给她也不能,不料伯爵来了,正好撞见。真倒霉!想做个好心人,却得到这样的结果!

她把伯爵推进去的那间卧室,里面黑咕隆咚的,她摸索着找到了呼唤铃,气冲冲地按了按,叫人送灯来。这事全怪朱利安!如果客厅里有盏灯,就一点事儿也不会发生,黑夜这个怪物的降临,才使她动了春心。

“我求求你,我的宝贝,理智一点。”佐把灯送来后,她说道。

伯爵坐在那儿,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瞅着地板,呆呆地想着刚才见到的情景。他并没有气得大喊大叫,只浑身哆嗦着,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得浑身都凉了。他虽痛苦,却一声不吭,娜娜深受感动,于是,她竭力安慰他:“好了,是我错了……我做得很不对,你看,我已经懊悔了。这件事搞得你很不痛快,其实我心里也很难受……算了吧,你气量大一点,原谅我吧。”

她蹲在他的脚下,露出一副温顺的神态,搜索着他的目光,想看看他是否还在恨她。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慢平静下来,这时她做出一副更加娇媚可的样子,用庄重而善良的口气对他讲了最后一条理由:“懂得吧,亲的,人与人要互相理解……我不能拒绝我那些穷朋友。”

伯爵被她说得软了心,只要求把乔治打发走。可是现在一切幻想都已破灭了,娜娜发誓如何忠于他的那些话,他再也不相信了。过一天,娜娜还会欺骗他的;他所以要维持这种痛苦的情,只是出于一种怯懦的需要,出于一种对生活的恐惧,因为他一想到没有她,自己就无法活下去。

现在是娜娜一生中的黄金时代,她的名字在巴黎无人不知,她在罪孽中不断壮大,她挥金如土,大肆炫耀她的奢侈生活,她公然把一笔笔财富化为乌有,她这样征服了整个巴黎。

在她的公馆里,仿佛有一座火光熊熊的熔炉。她无穷尽的欲望就像炉中的烈焰,她的嘴唇轻轻一吹,就把黄金顿时化成灰烬,随时被风席卷而去。如此疯狂地挥霍金钱,确实罕见。这座公馆仿佛建在一个深渊上,那些男人连同他们的财产、他们的身躯,乃至他们的姓氏都在这里被吞噬了,连一点粉末的痕迹都没留下。这个娼妇有着鹦鹉的嗜好,喜欢吃红皮白萝卜和糖衣杏仁,喜欢一点一点地吃肉,每个月花在吃上的费用就达五千法郎。厨房里的费令人吃惊,东西流失严重,一桶桶酒被打开喝了,一张张帐单经过三四个人的手就增加了几倍。维克托里娜和弗朗索瓦像主人一样在厨房里指挥一切,他们除了把冷肉和浓场送给亲戚在家吃喝外,还经常请一些人到厨房里吃饭。朱利安总是向供应商索取回扣,装玻璃的人每装一块价值三十苏的玻璃,他就叫多支出二十个苏,这二十个苏就落进他的腰包。夏尔则吞吃喂马的燕麦,把买进的东西虚报一倍,把从前门买进来的东西,又从后门卖出去。在这普遍的费风气中,如同攻克一座城市后进行洗劫一样,佐的手段最高明,她为了保全别人的面子,对每个人的盗窃行为睁一眼闭一眼,以便混水摸鱼,达到掩盖自己盗窃行为的目的。但是最糟糕的还是费,隔夜的饭菜都被扔到路边,食物堆积很多,仆人们都吃得倒了胃口,玻璃杯上粘了糖,煤气灯日夜不灭,把墙壁都烤裂了;还有粗枝大叶、蓄意破坏和意外事故造成的损失,所有这一切都加速了这个被那么多张嘴吞噬的家庭的毁灭。另外,在楼上,太太那里毁灭之势就更加明显。许多价值一万法郎的裙子,主人只穿过两次,就被佐拿出去卖了;一些珠宝首饰不翼而飞,像在屉里化成了粉末;东西胡乱买,当天买来的新东西,第二天就被人丢在角落里,扫到街上。她见到一样价值昂贵的东西,没有不想买的,因此,她的周围经常有些残花和破碎的小玩意,她一时心血来潮买来的东西,价钱越贵她就越高兴。任何东西到了她的手里总要弄坏;她什么东西都打坏,凡是被她那洁白小手指碰过的东西不是褪了,就是弄脏了;凡是她走过的地方,都要留下一大片说不出名字的碎屑、弄皱的碎布片和粘满污泥的布条。另外,在零花钱方面,由于随便买东西,经常出现大笔帐款需要支付:欠帽子店二万法郎,欠洗衣店三万法郎,欠鞋店一万二千法郎;她的马厩花掉她五万法郎;六个月,她就欠下裁缝店十二万法郎。据拉博德特估计,她每年家庭开支平均达四十万法郎。这一年她并未增加开支项目,却花了一百万,这个数字把她吓呆了,她自己也说不出这些钱用到何处了。到公馆来的男人一批未走,又来一批,满车金子倒下来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这个洞在她公馆的地砖下面,在她的豪华生活的爆裂声中不断下陷着。

然而,娜娜最近又一次心血来潮,她绞尽脑汁,想把卧室重新装饰一下,怎样装饰她已经考虑好了:卧室的墙上全部装挂上茶红天鹅绒,上面装饰上小珑的银边缝,这样的装饰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使卧室像帐篷一样,再用金线细绳和金丝流苏作配饰。她觉得这样的布置既豪华又雅致,这样的绝妙背景可衬托出她的白红的皮肤。不过,卧室是用来放床的,因此床就应该是奇妙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娜娜幻想有一张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床,它既像国王的宝座,又像神坛,使巴黎的人都到她的床前来膜拜她那至高无上的体。这张床将全部用金子和银子镶嵌而成,看上去颇像一件巨大的首饰,银制的框架上点缀上若干金制的玫瑰花,床头放一些鲜花,鲜花丛中放一群小神,笑吟吟地探着身子,在幽暗中窥视着乐行为。她把这个计划对拉博德特说了,他给她找来了两个金银匠。他们已经着手画图。这张床要花五万法郎,缪法把这张床作为礼物馈赠她。

这位少妇感到惊讶的是,在这条流着黄金的河流中,她的四肢都被它的波涛淹没了,而她竟然还时常感到手头拮据。有些日子,她竟然为了微不足道的几个金路易被弄得焦头烂额,最后不得不向佐借,或自己想方设法去弄。不过,在她采取不得已的办法之前,她总是用开玩笑的样子,向朋友们试探要钱,她总是把男人们身上的钱掏得光,连一个子儿也不剩。三个月来,被她搜刮一空的主要是菲利普。在她经济拮据时,菲利普每次来了,都得把钱包留下来。时隔不久,她胆子更大了,竟然向他借钱,每次借两百法郎,或三百法郎,但是从未超过这样的数目,她用借来的钱去支付借据或偿还得很紧的债务;菲利普于七月份已被任命为上尉司库,每次娜娜向他借钱,他总是第二天就带来,并表示歉意,说他经济并不宽裕,因为于贡老太太现在对儿子管得很严。三个月后,这些小额借款,经常到期不还,积累起来,已有一万法郎左右。上尉依然笑得那么爽朗。不过,他日渐消瘦,有时心绪不宁,脸上浮现出愁苦的影。但是,只要娜娜看他一眼,他就顿时春心似火,眉飞舞。

她对他很温情,经常在门后吻他,把他弄得神魂颠倒,有时她突然向他调情,把他缠住,只要他走出兵营,他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转。

一天晚上,娜娜说她的教名叫泰雷兹,她的圣名瞻礼日是十月十五日。每个男人都给她送了礼物。菲利普上尉送来的礼物是一个安放在金底座上的古老的萨克斯瓷器糖果盒。他来到时,见她一个人在梳洗室里,刚刚洗完澡,身上只穿一件红白两的法兰绒宽大浴衣,正在仔细观看那些摆在桌子上的礼物。她打开一只天然水晶瓶子的塞子时,打坏了那个瓶子。

“啊!你太热情了!”她说,“这是什么?拿出来看看,你还像个孩子,花钱买这些小玩艺!”

她责备他,既然手头不宽裕,何必花钱买这样贵重的礼品,其实她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因为她看他把钱全花在自己身上,从这一点上就可看出他她,她很感动。这时,她把那只糖果盒摸来摸去,想看看究竟是怎样造出来的,一会儿打开它,一会儿又关上它。

“当心点,”他低声说道,“这东西很容易打碎。”

娜娜耸耸肩膀。难道他以为她的手笨得像搬运工人!突然盒盖掉在地上打碎了,她手里只拿着盒身。她惊呆了,眼睛瞅着地上的碎片,说道:“哎!打碎了!”

接着,她笑起来。在她看来,地上的碎片很有趣。那是一种神经质般的笑,傻笑,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打碎了东西,反而觉得好玩。开始菲利普生气了,这个可恶的女人,不知道他烦了多少神才弄到这个小玩艺。她见他变了脸,就竭力忍住笑。

“哎,这可不是我的错……它本来就有裂痕了。这些老古董一点不结实……这只盖子就是这样!你看见它掉在地上蹦了没有?”

说完,她又狂笑起来。年轻人虽然竭力克制自己,眸子里还是流出了泪水,于是她就向他扑过去,温情地搂住他的脖子,说道:“你真傻!我还是你的。如果什么东西都不打坏,商人就不要卖东西了。这些东西造出来就是让人打坏的……瞧!这把扇子不就是用胶水粘起来的吗?”

她拿起一把扇子,把扇骨一拉,上面的绸布被撕成两块。似乎这样她就高兴了。她刚才打碎了他的礼物,为了表示她把其它礼物也不看在眼里,就干脆好好过过瘾,她就来了一场大破坏,她把所有礼物都打坏,以此来证明没有一样东西是结实的。她冷漠的眼睛里炯炯发光,嘴唇微微翘起,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一切都被她打成碎片后,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又笑起来,张开手掌拍着桌子,然后学着淘气孩子的声音,吐字不清地说道:“完了!全完了!全完了!”

这时菲利普受她的影响,也变得疯狂了,他把她摔倒,吻她的部。娜娜搂住他的肩膀,听凭他摆布,她很快乐,她想不起来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快乐过了。她搂住他不放,用温柔的语调对他说道:“喂,亲的,你明天还要给我带十个金路易来……我遇到一件烦恼事,面包店的一张帐单把我愁死了。”他的脸霎时变得苍白;接着,他在她的额头上吻了最后一下,他只说了一句:“我尽量想办法。”

他们沉默了一阵。娜娜穿衣服了。菲利普把额头贴在一块玻璃窗上。一会儿后,他走回来,慢吞吞地说道:“娜娜,你应该嫁给我。”

这个想法一下子把娜娜逗乐了,她笑得前仰后合。

“我可怜的宝贝,你简直病了!……是不是因为我向你要十个金路易,你就向我求婚?

这永远不可能。我太喜欢你啦。

啊!你这个想法真傻。“

然后,佐进来给她穿鞋子,他们不再谈这件事了。女仆看见桌子上礼物的碎片。她问太太要不要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太太叫她统统扔掉,她便用裙子兜着带走了。她到了厨房后,大家在这堆碎片中捡了一会,把碎片都分了。

这一天,乔治不顾娜娜的禁令,偷偷进了公馆。弗郎索瓦清清楚楚看见他进来了,仆人们都在私下里讥笑女主人,等着看她的笑话。乔治一直溜到小客厅门口,他听见他哥哥说话的声音,便停下脚步,伫立在门后,里面的动静他都听见了,接吻的声音,连菲利普求婚的声音他也听见了。顿时,他浑身不寒而栗。他像傻瓜一样走了,感到头脑里空荡荡的。他走到黎塞留街,回到他母亲的套间上面的自己的卧室里,才恸哭起来。这一次,他不再怀疑了。一幕可憎的景象总是浮现在他的眼前,娜娜躺在菲利普的怀里,他觉得这是乱伦行为。

当他觉得平静下来时,那幕可怕景象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妒火又一次发作起来,他一头扑在床上,紧咬床单,骂下流话,越骂越疯狂。白天就这样过去了。他借口偏头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到了夜晚,就更可怕了,他不断做噩梦,心里萌生杀人的狂念。倘若他哥哥住在家里,他就一刀子把他了。天亮时,他想自己该冷静一下了。他认为该死的是他自己,等有一辆公马车经过时,他就从窗户跳下去,让车子碾死。不过,将近十点钟时,他出去了,他在巴黎到处走,在一座座桥上徘徊,最后心里感到有一种无法克制的欲念,他想再次见到娜娜。也许她只要说一句话就能挽救他,当他跨进维里埃大街那座公馆时,时钟敲响三点了。

将近中午光景,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了,给了于贡夫人当头一棒。菲利普昨天晚上已经被捕入狱,罪名是贪里公款一万二千法郎。三个月来,他不断侵吞小笔公款,用伪造单据的方法来掩饰亏缺公款,如果被人发现,就把款赔出来;由于管理委员会的疏忽,这种贪污行为每次总是得逞。得知儿子犯了罪,于贡太太惊呆了,盛怒之下,破口大骂娜娜;她知道菲利普同娜娜的关系,经常为这件事而焦心,生怕祸事发生,所以她才一直留在巴黎未走;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会闹出这样丢脸的事,现在她责备自己为什么不给钱给儿子,似乎自己是儿子的同谋犯。她倒在一张扶手椅上,两条像瘫痪了似的,她觉得自己成了废物,不能为儿子去奔波,只好呆在那里等死。不过,她突然想起乔治,心里有了一点安慰,乔治在她身边,他能出去奔走一下,也许能救救她和菲利普。于是,她决定不找任何人帮忙,希望这件丑闻不让外人知道,便拖着脚步上楼,心想自己还有一个心的孩子在身边。但是到了楼上,她见房间里没有人。门房告诉她,乔治先生早就出去了。这间房子预兆要出第二件祸事;床上乱糟糟的,床单上留下嘴咬过的痕迹,这都可看出乔治是何等痛苦;一把椅子扔倒在地上乱七八糟的衣服当中,像一个死人。乔治大概到那个女人家去了。于贡太太眼里没有泪水了,两条恢复了气力,她下楼去了。她要她的两个儿子,她要去把他们要回来。

从早上起,娜娜就遇上烦恼事。首先是面包商在九点钟时拿着帐单来催帐,欠款只有一百三十法郎,而在娜娜的富丽堂皇的公馆里,竟穷得付不起这笔钱。他已来过多次了,自从他宣布不赊帐那天起,娜娜就不去他的店里买面包了,对此他很恼火;现在连仆人们都站在他一边讲话。弗朗索瓦对他说,如果他不大吵大闹,太太是决不会付钱的,夏尔说他也要上楼,去算清一笔拖欠了很久的草料旧帐,维克托里娜劝他再等等,等有一位先生来,与太太正在谈话时闯进去,这样钱就会到手。厨房里成了热闹的地方,所有供应商对公馆的事都了解,因为那些仆人整天过着闲适的生活,饱食终日,无事可做,他们把娜娜的丑事出来,说太太剥掉衣服,一丝不挂。总之,什么刻薄的话都说得出,只有膳食总管朱利安一个人装着维护太太:不管怎么说,太太还是挺漂亮的。这时,其他人便一起指责他同女主人睡过觉,而他立刻自命不凡地笑了。这可惹怒了厨,因为她对这类事很反感,恨不得变成一个男人,朝这种女人的屁股上吐唾沫。弗朗索瓦想了个坏主意,让面包店老板呆在前厅里等候,但又不把这事禀告太太。吃午饭时,太太下楼,正好撞见他。她接过帐单,叫他三点钟前再来。于是他一边骂一边走,发誓下午一定准时来,不管怎样,一定要把钱要到手。

娜娜很气愤,中饭也没吃好。这一次,她一定要打发了他才行。她已多少次把钱准备好了,可是总是等不到他来就花掉了,不是今天用来买鲜花,就是明天用来捐助一个老年警察。她指望菲利普来,她还感到奇怪,怎么看不见菲利普带着两百法郎来呢?真倒霉,前天晚上她给萨丹买了一些裙子和衣,花了近一千二百法郎,简直抵上一份嫁妆的钱,现在她手头一个子儿也没有。

将近两点钟,正当娜娜忐忑不安时,拉博德特来了。他带来了床的设计图纸。娜娜这时不再烦闷了,一下子快活得把什么都忘了。她一边拍手一边跳。然后她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把身子俯在客厅的一张桌子上,仔细察看那张设计图,拉博德特向她解释道:“你瞧,这是一张船形床。中间是一丛盛开的玫瑰花,这儿是一个用花朵和花蕾编织成的花环,叶子将用金绿,玫瑰花将用金红……这儿是床头设计图,银制床架上有一群小神在跳轮舞。”

她被他说得心花怒放,打断他的话:“啊!角落上的那个小家伙真滑稽,他屁股朝天……嗯?他笑的样子很狡猾!他们的眼神都很下流!……你知道,亲的,我可不敢在他们面前干风流事喽!”

她的自豪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金银匠说过,没有一个王后睡过这样的床。不过,这里有一个复杂的问题。拉博德特让她看两幅床图,其中一幅是仿船形床的床图案,另一幅则是人形图案,一个裹着薄纱的夜女神,被一个人身羊足的农牧神揭去了薄纱,露出了光艳照人的体。他又补充说,如果选择后一幅图案,金银匠就打算把夜女神制作得同她一样。

这样大胆的构思,她听后高兴得脸都发白了,她仿佛看见自己被塑成银雕像,象征着温和、欢乐的黑夜。

“当然,你只要把头和肩膀露出来给他们描摹就行了。”拉博德特说道。

她平静地瞧了他一眼。

“为什么?……既然要塑造一件艺术品,雕塑家怎么塑造,我也无所谓!”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娜娜选择了人形床。这时拉博德特叫住她。

“等一下……这还要增加六千法郎。”

“哎!这对我来说无所谓!”她边笑边嚷道,“还怕我那个小傻瓜没有钱吗!”

现在她在熟悉的人面前,总是用“小傻瓜”来称呼缪法伯爵,而那些熟悉的男人也是这样问她:“昨天晚上你见到你的小傻瓜了吗?”这样的亲昵称呼,她还不敢用来当面叫他。

拉博德特一边卷图纸,一边向她作最后解释:金银匠答应在两个月,即十二月二十五日前交货,从下星期起,一个雕刻家就来给夜女神塑模型。娜娜送他出门时,倏地想起面包店老板讨帐的事。接着,她突然问道:“对了,我想起来了,你身上有十个金路易吗?”拉博德特有一条自认为很好的原则,就是永远不借钱给女人。他像平常一样回答:“没有,姑,我身上一点钱也没有……要不要我去找你的小傻瓜。”

她叫他不要去,去也没有用。因为两天前,她从伯爵那里拿了五千法郎。不过,她又后悔自己太谨慎了。拉博德特走后,虽然才到二点半钟,面包商又来了。他猛然坐到前厅的一条长凳上,大声咒骂起来。娜娜在二楼听到骂声,气得脸发白,尤其令她难过的是,仆人们都在暗暗高兴,他们的谈笑声越来越大,一直飘进她的耳里。他们在厨房里笑得要命;车夫在院子深处向里面张望,弗朗索瓦无缘无故穿过前厅,对着面包商会心地笑了,随后赶紧去向其他仆人报告消息。大伙都瞧不起太太,他们的笑声简直把墙壁都震动了。娜娜感到很孤单,连仆人们也鄙视她,他们窥伺着她的举动,用下流的嘲讽语言侮辱她。她本来想向佐借一百三十三法郎,现在放弃了这个念头,她已经欠了佐的钱,她太自负了,不想去冒遭到拒绝的危险。这时她是那样激动,便回到了卧室,大声说道:“算了吧,算了吧,我的姑,还是靠你自己吧……你的身体是属于你的,与其被人侮辱,还不如利用自己的身体。”

她连佐也没有叫,就急急忙忙穿衣服,准备到拉特里贡家里去。这是她每次陷入困境时的最后法宝。她是抢手货,老虔婆拉特里贡经常来求她,她根据自己的需要,有时拒绝,有时答应;她那豪华的生活排场,收支上经常出现亏空,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多,她只要到老虔婆那里去,肯定可以弄到二十五个金路易。去找拉特里贡,她已以为常了,就像穷人进当铺一样。

她刚走出卧室,在客厅中间与乔治撞了个满怀,她没有注意他那张蜡黄的面孔和睁得圆圆的忧郁的眼睛。她叹了口气,觉得轻松了。

“阿!是你哥哥叫你来的吧!”

“不是。”小家伙回答,脸更加蜡黄。

她听后做了一个失望的动作。他来干什么呢?他为什么把路拦住?得啦,她还有急事呢。接着,她又走回来,问道:“你身上没有钱吗?”

“没有。”

“果然不错,我真傻!你身上是从来不带一个子儿的。连乘马车的六个苏也没有……不给。你们这些男人就是这样!”

她说完就走。可是乔治又拉住她,他有件事要同她说。她挣脱了乔治,又说她有急事,这时乔治只说了一句话,她就站住了。

“听我说,我知道你要嫁给我哥哥。”

“哎!这真滑稽。”她倒在一张椅子上,尽情笑起来。

“是这样,”小家伙继续说道,“我才不愿意呢……你应该嫁给我……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嗯?怎么?你也这样子!”她嚷道,“这是你们一家人的病……不行,绝对办不到!这是胡思乱想!难道我向你们提出过这样肮脏的要求吗?你们两人甭想喽,绝对不行!”

乔治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颜,难道是他自己偶然听错了?

他又说道:“那么,你要向我发誓你不同我哥哥睡觉。”

“哎!你真烦人!”娜娜站起来,又显得不耐烦,说道:“真滑稽,你已经耽误了我一会儿了,我再三跟你说,我有急事!……只要我高兴,我就同你哥哥睡觉。难道是你供养我的吗?难道这儿有什么是你花的钱吗?你凭什么来管我?……

是的,我同你哥哥睡觉……“

他抓住她的胳膊,捏得很紧,简直要把胳膊捏断了,他结巴道:“别说这些话……别说这些话……”

娜娜猛然拍他一巴掌,挣脱了他。

“他现在居然打我了!瞧这小家伙,你快滚吧,立刻就滚……从前我把你留下来,是出于好心,完全出于好心!你睁开眼睛看看就知道了!……你大概不会希望我当你的当到死吧,我有许多事要做,不能只抚养孩子。”

他听她讲这番话,心里很难受,浑身发僵,却没有反驳她。每一句话都刺痛他的心,受了这样沉重的打击,他感到自己要死了。她还没有注意到他痛苦的样子,她把早上的烦恼统统发泄在他身上了,心里感到很痛快。

“你同你哥哥一样,你们两人都是坏蛋!……他答应给我送二百法郎来。嘿!呸!我可以等他……不是我一定要他的钱!不是我无钱买发膏……而是我在困难时他扔下我不管!……好吧!你想知道吗?怎么,就是因为你哥哥失言,我出去同另一个男人睡觉,好赚上二十五个金路易。”

乔治听了她的话,吓得晕头转向,他站在门口拦住她;他合着双手,哭着哀求她,结结巴巴说道:“啊!别这样,啊!别这样!”

“我偏要这样,”她说,“你有钱吗?”

没有,乔治没有钱。他若能弄到钱,那怕丢了命也在所不惜。他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像现在这样可怜,这样无能,这样年幼。他哭得像个泪人,浑身哆嗦着,他是那么悲伤,她终于看出来了,开始怜悯他了。她轻轻推开他,说道:“喂,我的宝贝,让我过去,我一定要走……理智一些吧。你真是一个孩子,你已乖乖地呆了一个星期了,可是今天我得考虑我自己的事。你想想吧……你哥哥总算是个大人,这事我不跟他说……啊!听我的话,别把这事告诉他。他不需要知道我到哪里去。我一发起火来,话就没有完。”

她笑了,接着抱住他,吻他的额头。

“再见了,宝贝,我们之间的关系完了,完全完了,听见了吧……我走啦。”

随后,她扔下他走了。他伫立在客厅中央。她的最后几句话像警钟一样在他的耳边回响:完了,完全完了;他觉得脚下的地裂开了。他脑子里空空的,刚才等待娜娜的那个男人消失了;只有菲利普还留在娜娜赤的怀抱里。她不否认自己菲利普,她不愿让菲利普知道她对他不忠,免得让他伤心。完了,完全完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扫视房间一下,好像有一个重重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往事一幕幕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在“藏娇楼”里度过的那些欢乐的夜晚,她抚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她的孩子,还有在这房间里的偷情欢乐。这一切不再有了,一去不复返了!他太年轻,他没有很快长大;菲利普取代了他,因为他有胡子。啊!完了,他不能活下去了。他的乐充满了无限柔情,充满,他的整个身心都陷进去了。再说,他的哥哥仍然与她相好,他怎么能够忘掉呢?他是自己的同胞兄弟,他的乐使他嫉妒得发狂。完了,他不想再活了。

公馆里的门都敞开着,仆人们看见太太走出去,便吵吵嚷嚷,四处走动。在楼下前厅里,面包商与夏尔和弗朗索瓦坐在一条长凳上,说说笑笑。佐跑过客厅时,看见乔治在那儿,吃了一惊,她问他是不是在等候太太。是的,他在等候太太,他忘记回答她一件事情。

等到剩下他一个人时,他开始寻找什么东西,他没有找到别的东西,只在梳妆室里找到一把锐利的剪刀,娜娜总是喜欢用它来修饰自己,或修剪皮肤或剪汗。接着,他把手放在衣袋里,手指使劲地捏着那把剪刀,耐心地等待了一个钟头。

“太太回来了。”佐回来后说道,她大概是从卧室的窗口窥见太太的。

公馆里响起了跑步的声音,笑声戛然停止了,各扇门都关上了。乔治听见娜娜付钱给面包商,她只说了三言两语。接着,她上楼了。

“怎么!你还呆在这里!”她一见到乔治就说道,“啊!你这样下去,我们可要闹翻的,我的小宝贝。”

她向卧室走去,乔治跟着她。

“娜娜,你肯嫁给我吗?”

娜娜耸耸肩膀。这个问题问得太愚蠢了,她没有回答。她想对着他的脸把门猛然关上。

“娜娜,你肯嫁给我吗?”

她猛然把门一关。乔治用一只手把门推开,另一只抓住剪刀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紧接着,对着自己猛刺一下,剪刀刺进了膛。

这时候,娜娜感到出事了,转过身来。她看见他把剪刀刺进膛,气得要命。

“这蠢货!这蠢货!还用我的剪刀!……快住手,你这坏孩子!……啊!老天爷!啊!

老天爷!“

娜娜吓呆了。小家伙跪了下来,又刺了一下,随即直挺地躺在地毯上。他横在门口。

娜娜吓得晕头转向,拼命叫喊,她不敢从他的身上跨过去,被拦在屋里面,没法出来找人抢救他。

“佐!佐!快来呀……叫他快住手……真是愚蠢透了,一个孩子竟这样子!……他在自杀,还是在我家里!谁见过这种事!”

他的样子真叫她害怕。他脸煞白,双目紧闭。几乎没有流血,只有一点点血,消失在背心下面。她决定从他身上跨过去,这时来了一个人,吓得她直往后退。在她面前,从客厅敞开的门走进来一位老太太。她认出那是于贡太太。老太太惊恐万状,没有说出自己的来意。娜娜仍然往后退着,手套和帽子都未来得及脱掉。她吓得要命,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护道:“太太,这可不怪我,我向你发誓……他要娶我,我不肯,他就自杀了。”

于贡太太身穿黑袍,面苍白,满头银发,慢慢走过来。她坐上马车后,已经不想乔治了,菲利普的错误一直在她的脑海里盘旋。她想娜娜也许能去向法官们求求情,使他们感动。所以她想来央求娜娜,让她去向法官作些有利于儿子的证明。她见公馆楼下的门都开着,她就进来了,走到楼梯边,因为病,她迟疑了一会。正在这时候,突然听见可怕的叫声,她就向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到了楼上,只见一个人躺在地上,衬衫上有血迹,他是乔治,是他的另一个儿子。

娜娜用傻乎乎的语调连声说:“他要娶我,我不肯,他就自杀了。”

于贡太太没哭叫一声,她弯下腰来。一点不错,那是她的另一个儿子乔治。一个儿子丢尽了脸,另一个儿子自杀了。她并不感到突然,她的一生完了。她跪在地毯上,不知道置身何处,也不看任何人,眼睛只注视着乔治的脸。她把一只手放在儿子的口,听听心脏的声音。她感到儿子的心脏还在跳动,便轻轻舒了口气。这时她抬起头,仔细瞧着这间房子和这个女人,似乎现在才回忆起什么来。顿时,她那茫然若失的眼睛炯炯发亮,她一声不吭,显得那样高大,那样可怕,吓得娜娜浑身颤抖。她隔着乔治的身体,继续为自己辩护:“我向您发誓,太太……如果他的哥哥在这里,他会向您作解释的……”

“他的哥哥贪污公款,坐牢房了。”老太太冷漠地说道。

顿时娜娜透不过气来。究竟为什么发生这些事呢?现在另一个居然又贪污了公款!难道这家人都成了疯子!她不再为自己辩护,仿佛不是在自己家里,只能听凭于贡太太发号施令。几个仆人终于跑过来了,老太太硬要他们把昏迷的乔治抬下楼,放到她的马车里。她宁愿把他杀死,从这座房子里运走,也不让他留下来。娜娜用惊愕的目光瞧着仆人们抬着可怜的治治,他们有的抓肩膀,有的抓。母亲跟在后面,现在她已疲力竭,扶着家具往前走,仿佛她所的一切都化为泡影。到了楼梯口,她呜咽起来,回过头,连说两次:“啊!你害了我们!……你害了我们!”

她没有说别的。娜娜坐着发呆,依然戴着手套和帽子。马车离去了,公馆里又恢复了寂静;她一动不动,什么也不想,唯有乔治自杀的事还在她的头脑里嗡嗡作响。一刻钟后,缪法伯爵来了,发现她还呆在那里。不过,她见到伯爵后,舒了口气,滔绝地对他讲述这件不幸事情的经过,三番五次地讲事情的细枝末节,还把染上血迹的剪刀拿起来,做治治自杀的动作,伯爵听后,心里惶惶不安。她心里想到的是要证明自己是无辜的。

“喂,亲的,这是我的过错吗?如果你是法官,你会判我有罪吗?……我并未叫菲利普侵吞公款,也未这个可怜虫自杀……在这些事件中,我是最倒霉的。他在我家里干蠢事,给我添麻烦,还把我当成坏女人。”

说到这里她哭了。她紧张的情绪略微松弛了一些,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很不舒服,她很伤感,无限忧伤。

“你也一样,你也显得不高兴……你问问佐,看我对这件事有没有责任……佐,你说吧,你给先生讲讲吧……”

女仆已经忙了一阵子,她从梳妆室里拿来一条巾,端来一盆水擦地毯,想趁血迹未干,把血迹擦掉。

“啊!先生,”佐说,“太太够伤心了!”

这个悲剧令缪法伯爵震惊,他的心都凉了,头脑里总是想到那位母亲在哭她的两个儿子。他知道她的心灵很高尚,他仿佛看见她穿一身寡妇服装,在丰岱特慢慢死去。娜娜感到更加失望。现在她还想着治治倒在地上,衬衫上有一个鲜红的洞,想到这里,她痛苦不堪。

“他是那样可,那样温顺,那样甜蜜……啊!你知道,我的宝贝,不管你生气不生气,这个孩子,我他!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不能自拔……再说,现在他对你毫无影响了。

他已不在了,你如愿已偿了,你也可以放心了,你不会再撞见我们在一起了……“

她说最后几句话时心里很懊悔,喉咙哽住了,缪法终于安慰她了。算了吧,她应该坚强起来,她说得对,这不是她的过错。娜娜不哭了,说道:“听我说,你去替我了解一下他的情况……马上就去!我要求你去!”

他拿起帽子,去了解乔治的消息。三刻钟后,他回来了,瞥见娜娜忧伤地趴在窗口,他在人行道上对她大声喊道,小家伙没有死,甚至还有希望救活。她高兴极了,马上跳起来;她又唱又跳,觉得生活是多么美好。佐却不高兴,因为血迹总是擦不掉。她一直瞅着血迹,每次走过时总是说:“你知道,太太,血迹还没有消失。”

确实,血迹仍然留在地毯上,呈现淡红,印在地毯的白蔷薇花图案上,就在卧室的门口,仿佛是横在门口的一道血线。

“行了!”娜娜高兴地说,“以后走的人多了,就会消失的。”

从第二天起,缪法伯爵把这起自杀事件忘记了。他坐出租马车到黎塞留街去,坐在车子里的那一会儿,发誓再也不到这个女人的家里了。上帝已经给他敲了警钟,他把菲利普和乔治的不幸看成是自己毁灭的征兆。然而,不管是于贡太太泪流满面的情景,还是那孩子发烧的样子,都不能使他产生信守誓言的力量。这场悲剧使他恐惧了很短的时间,现在留给他的是暗暗的高兴,因为他摆脱了情敌,乔治的青春魅力使他恼火。现在他对娜娜的达到了独占她的地步,这是没有享受过青春的男人的情。他娜娜,他要求她只属于他,只有他听她说话,扶摸她,听到她的呼吸。这种情超出了肉欲的范围,达到纯洁的情境地,这是一种焦虑不安、唯恐失去甜蜜的过去的情,有时梦想两个人跪在天父面前,得到赎罪和宽恕。现在宗教每天对他的影响日益变大。他又参加宗教仪式,做忏悔,领圣体了,但他的心仍不断受到责备,因为他在悔恨之际,还常想到犯罪和受惩罚时的快乐。后来,他的神师允许他消耗情欲,他就养成一种惯,每天去荡一下,然后又满怀信仰、虔诚的谦恭去忏悔。他很天真,把自己所受的可怕痛苦,当作赎罪的苦行,奉献给天主。这种痛苦越来越厉害。他是一个对宗教有着严肃和深沉感情的信徒,却沉湎于对一个女的肉欲之中,所以他就登上了髑髅地①。使他痛苦不堪的是,这个女人经常对他不忠,他不能容忍与其他男人分享她,他不懂她为什么那样愚蠢,那样朝三暮四。他但愿他们的情是长久而专一的。娜娜曾经发誓忠于他,所以他才供养她的。但是他觉得她会撒谎,不可能保持贞洁,不管是朋友的要求,还是路人的要求,她都满足他们,她像一头驯服的牲口,生来就是不穿衣服的。

①《圣经》中耶稣受难的地方。

一天早上,他看见富卡蒙从娜娜家里出来,时间很不正常,他同她大吵起来。她对他的嫉妒心非常厌恶,顿时怒不可遏。以往有好几次,她表现得很温顺。那天晚上,他倏地撞见她和乔治在一起,是她第一个改变态度,承认错误,一边抚慰他,一边说了许多好话,才使他忍受下来。但是他很固执,对女人一点不理解,一直缠住她,终于使她撒起泼来。

“对,不错,我同富卡蒙睡觉了。睡过觉又怎么样?……嗯?

你心里不痛快吧,我的小傻瓜?“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叫他“小傻瓜”。他被她的直截了当的承认惊呆了;娜娜见他捏紧拳头,便朝他走过去,在他面前瞅着他。

“你觉得受够了,嗯?……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就请你走吧……我不愿意看见你在我家里大吵大闹……你要记住,我是要自由的。我喜欢哪个男人,就同哪个男人睡觉。对,就是这样……你必须当机立断: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好啦,你可以走了。”

接着她走过去开门。现在,她的这个方法能更好地控制他;为了一点鸡蒜皮的事,口角几句,她就他作出抉择,或说一些令他厌恶的话。哼!她总是可以找到比他好的男人,但是她不知道怎样选择;外面的男人到处都有,要多少有多少,而且都不像他那样呆头呆脑的,他们都是朝气蓬勃的人。每次他都被说得低下头来,但他等待着,一旦她需要钱用的时候,脾气就会好起来;每到这一时刻,她就变得非常温情,这使他忘记一切,一夜的欢乐可以补偿一个星期所受的折磨。他同妻子和解以后,家庭生活使他不堪忍受。福什利又被罗丝勾引过去,抛弃了伯爵夫人,四十来岁的伯爵夫人,情欲似火,烦躁异常,见了别的男人就如痴如醉,她总是神经反常,在家庭生活中刮起一阵阵风丝泰勒自从结婚以来,一直没有见过父亲;这个平庸、毫不出的姑,突然变成一个专横跋扈的妇人,达盖在她面前吓得浑身发抖。现在达盖皈依了天主教,经常领她去做弥撒,他的岳父为了一个女而毁了一家,他感到很气愤。只有韦诺先生对伯爵态度和蔼,等待着他改邪归正的时机的到来;他甚至跑到娜娜家里,出没于两个家庭,人们常见到他在门后露着笑脸。缪法在家里是个可怜的人,烦恼和羞耻把他逐出家门,现在他宁愿生活在维里埃大街,在那里受人辱骂。

不久,娜娜同伯爵之间只剩下一个矛盾,那就是金钱。一天,他正式答应给她拿来一万法郎,然而,到了约定的时刻,他却空手而归。两天来,她对他无比温柔,他竟然这样失言,她白白给了他那么多的温柔,她气得脸煞白,显出一副泼妇相。

“嘿?你没有钱……那么,我的小傻瓜,你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快滚蛋吧!你是个混蛋!还想吻我!……没有钱,什么也别想!听清楚了吧!”

他作了解释,说他两天后就会弄到钱。但是她粗暴地打断他的话。

“那么我的票据到期了怎么办!人家会扣押我的财产,而你这位先生来这里一个钱也不花……嘿!你看看你那副模样,你以为我你,是因为你的相貌长得好吗?一个男人长了像你这样的嘴脸,他要舍得花钱,女人才会容忍他……他的!如果你今晚不把一万法郎拿来,连我的小指头也休想一下……我真这样干,让你回到你老婆那里去!”

晚上,他拿来一万法郎。娜娜伸出嘴唇,让他亲了一个长吻,这一吻使他得到安慰,一天的苦恼都消失了。使娜娜感到厌烦的是,他整天与她寸步不离。她向韦诺先生诉苦,请求他把她的小傻瓜带回伯爵夫人那里去;难道他们夫妻和解以后他还这个样子?她真后悔不该介入他们夫妻和解一事,因为他依然缠住她不放。她一发起火来,就忘掉一切利害关系,发誓要让他丢丢丑,使他再也不能进她家的门。然而,当她拍着大向他大喊大叫,即使对着他的脸吐唾沫,他还会说些道歉的话,赖着不走。这样,他们为了钱而不断发生争吵。她向他要钱时,态度很粗暴,往往为了微不足道的钱就痛骂他一顿,时刻都表现出令人厌恶的贪婪,还经常恶狠狠地对他说,她同他睡觉,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得到他的钱,同他睡觉一点乐趣也没有,她真正的是另一个男人,她需要他这类傻瓜来供养,是莫大的不幸!现在宫廷里也不想要他了,据说宫廷要他辞职。皇后已经说过了:“他太叫人讨厌。”这句话一点不错。所以,他们每次吵到最后,娜娜总要说这句话。

“哎!你真叫我讨厌!”

现在,她已毫无顾忌了,重新获得了充分自由。每天她都到湖边逛逛,在那里结识一些人,可是到了别处,结识的人又变成她的陌生人。女们在这里大肆拉客,她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模大样地走来走去,名都在这里招徕顾客,她们在炫耀烟花女的微笑和巴黎令人耀眼的豪华。公爵夫人们互相用目光暗示她是娜娜,发迹的资产阶级太太们都模仿她的帽子的式样。有时,她的双篷四轮马车经过时,一队长长的有权势的人的车子停下来给她让路,其中有控制整个欧洲经济命脉的银行家,也有用肥大的手指扼住法兰西喉咙的阁大臣。娜娜属于布洛涅森林的上流社会,她在那里占有一个重要的地位,她已驰名各国首都,到巴黎的外国人都想当她的嫖客,她以疯狂的放荡来增添这群达官贵人的光彩,仿佛这种放荡就是一个民族的光荣和最痛快的享受。另外,她还经常出入于各大饭店,天气晴朗的日子,她经常去马德里饭店,寻求一夜的欢乐和享受一下露水男女的乐趣,到了第二天早上,她便把这一切忘到九霄云外。各国大使馆人员都络绎不断地来找她,她同吕西。斯图华、卡罗利娜。埃凯、玛丽亚。布隆经常陪同一些法语讲得蹩脚的先生进晚餐。这些先生花钱为了取乐,晚上约她们出来,本想尽情乐一下,却因酒足饭饱,个个感觉麻木,头脑空空,最后连摸都未摸她们一下。她们把这种约会称之为“出去玩儿”,她们怀着对他们的蔑视,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躺到钟情的情人怀里,度过剩下的夜晚。

只要娜娜在缪法面前不谈到那些野男人,他就只当不知道。使他感到痛苦不堪的倒是日常生活中所遭受的小耻辱。维里埃大街的这座公馆变成了地狱,变成了疯人院。这里时刻都可能发生事端,并引起令人厌恶的吵闹,有时竟然还发生娜娜同仆人打架事件。曾经有一个时期,她对马车夫夏尔态度很好。每当她到餐馆吃饭,总是要叫侍者送几杯啤酒给他。每次发生交通阻塞,夏尔同公马车夫吵架,她觉得他挺有趣,便很高兴,坐在马车里同他聊起来。后来,她又无缘无故地把他当成傻瓜看待,经常为了草料、麸皮和燕麦同他争吵;尽管她很喜欢牲口,但她觉得她的马吃得太多。于是,有一天,在算帐的时候,她指责夏尔盗窃她的财物,夏尔一听光火了,他破口骂她婊子,并说她的马都肯定比她好,因为马不像她那样同所有男人睡觉。她用同样的口气同他对骂,伯爵不得不把他们劝开,随后撵走了夏尔。

从此,仆人们一个个离开公馆。维克托里娜和弗朗索瓦在娜娜的钻石被窃之后走了。朱利安不辞而别。传说是因为他同太太睡觉,伯爵给了他一大笔钱,恳求他走的。厨房里,每个星期都要换人。这里从来没有这样糟糕过。公馆就像职业介绍所的走廊,一些社会渣滓在这里匆匆而过。佐留下来了,她看上去手脚干净,只要她还没有攒下足够的钱,没有实现她深思熟虑很久的计划,她就一心想制造混乱。

这些仅仅是伯爵可以公开承认的烦恼。他还得耐着子听马卢瓦太太的蠢话,同她一起打牌,忍受她身上的哈喇味。他要忍受勒拉太太和她的闲话,忍受小路易和他悲哀的呻吟。

这孩子病魔缠身,不知是那个父亲留下来的劣种。可是,他还有更难过的时刻。一天夜晚,他在一扇门后听见娜娜愤然对贴身女仆说,有一个所谓富翁欺骗了她:他确实是个美男子,自称美国人,在国拥有几座金矿,其实他是个下流坯,他趁她熟睡时溜走了,没有留下一个子儿,还偷了她一卷香烟纸。伯爵听后,脸都气白了,蹑手蹑脚下了楼,佯作不知道。还有一次,他非弄清楚不行。娜娜迷恋上一个咖啡歌舞厅里的男中音歌手,后来被他抛弃了,娜娜怏怏不乐,痛苦不堪,想寻短见。她把一大把火柴头泡在一杯水里,喝了下去,她自杀未遂,大病一场。伯爵只好照料她,还要憋着满肚子气听她讲她的情故事,她还泪流满面对他发誓,以后再也不迷恋男人了。她轻蔑地称他们猪猡,然而她又离不开男人,总要有一个心的情人在身边,沉湎于无法解释的一时钟情和反常的趣味之中,以刺激一下疲惫不堪的身体。自从佐心怀计谋地怠工后,原先公馆里那种有条不紊的管理变得混乱不堪,缪法连推一扇门,拉一块窗帘,开一个柜子也不敢了,他的那些诀窍都不灵了,到处都有男客,他们时刻都能撞个满怀。现在他进娜娜的房间时,必须先咳嗽一声,因为有一天晚上,理发师弗朗西斯快要给娜娜梳好头时,他离开梳妆室才两分钟,去叫车夫套车,回来时差点撞见娜娜搂住弗朗西斯的脖子。现在只要他不在,娜娜就会放任起来,不管在什么角落,不管穿着睡衣还是穿着礼服,只要碰上一个男人,她就要取乐一下,然后回到缪法身边。她满脸通红,偷情后觉得挺高兴的。她与缪法在一起,反而感到很厌烦,简直是在受苦刑。

可怜的伯爵由于吃醋而惶惶不安,当他让娜娜同萨丹呆在一起时,他就放心了。只要能把那些男人打发走,即使促成娜娜与萨丹搞同恋也可以。可是,就在这方面,也搞得很糟糕。娜娜欺骗萨丹就像欺骗伯爵一样,搞同恋也达到疯狂的地步,见一个缠住一个,连街头巷尾的野鸡也要。有时她乘马车回来,在路上碰见一个邋遢女孩,她就迷恋上了,欲火顿起,想入非非,然后叫她上车,带到家里,事完之后,给她几个钱,把她打发走。另外,她还装扮成男子去逛院,目睹一下那里的秽景象,借以消愁解闷。萨丹经常被她抛在一边,恼怒万分,把公馆里闹得天翻地覆,最后获得了胜利,叫娜娜俯首帖耳,十分尊重她。

缪法甚至幻想与萨丹联合起来对付娜娜,有时他不敢同娜娜说,就唆使萨丹出面。她曾两次迫使娜娜与缪法言归于好;他对萨丹很热情,有事先通知她,只要萨丹向他做个暗示,他就赶紧躲开。不过,他们之间的融洽相处很难持久,萨丹也是个疯疯癫癫的人。有时她把什么都砸烂,发起火来或起来,往往把自己折磨得半死,不过,她看上去还是挺漂亮的。佐在背后怂恿她胡闹,因为她有时把萨丹拉到一个角落里,仿佛她要雇用萨丹去干件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的大事。

不过,缪法也有几次表现得不同寻常,进行了反抗。他容忍萨丹已经几个月了,最后竟然容忍一大群陌生男人在娜娜的卧室里进进出出,他一想到他的同阶层的人或他熟悉的人欺骗他,他就怒不可遏。当娜娜承认她与富卡蒙的关系时,他悲痛万分,觉得这个小伙子背叛了他,真是太可恨了,他想去找他算帐,同他决斗。因为他干这样的事情,不知道到哪里去找证人,便去找拉博德特。拉博德特听了,惊讶不已,不禁大笑起来。

“为了娜娜去决斗……亲的先生,全巴黎的人都会嘲笑你。不要为了娜娜去决斗,那样做太可笑了。”

伯爵顿时脸苍白,做了一个恶狠狠的手势,说道:“那么,我要到大街上去掴他的耳光。”

拉博德特不得不花了一个钟头说服他。一记耳光会把事情闹成丑闻,到了晚上,大家都会知道你们打架的真正原因,这记耳光也会成为各家报纸的笑料。接着,拉博德特再三下结论似地说道:“不要决斗,这是可笑的。”

缪法每次听到这句话,就像有一把锐利的刀插进他的膛。他竟然不能为自己所的女人去决斗,那样人家会笑掉大牙。他从来没有这样痛苦地感觉到,他的情是多么不幸,他一心想干的严肃的事情居然在这样的嘲笑之中失败了。这是他的最后一次反抗,他被拉博德特说服了,从此,他眼睁睁地看着娜娜的那些朋友、那些男人亲密无间地生活在公馆里。

在几个月,娜娜就贪婪地把他们一个个吞噬掉。她的奢侈生活使她的需要不断增长,她的欲望变得毫无止境,她一口就能把一个男人吞掉。头一个男人是富卡蒙,几天之间就被她吞掉了。富卡蒙在海上漂泊了十年,积攒了三万法郎,他本来幻想离开海军后,用这笔钱到美国去碰碰运气。他天生做事谨小慎微,甚至达到吝啬的程度,但这些都被娜娜征服了。

他倾其所有,甚至在通融票据上签了字,把他的前途毁了。娜娜把他赶出门时,他已一无所有。娜娜露出心地善良的样子,劝他回到船上去。现在赖着不走,有什么用呢?他既然钱财罄尽,就不可能留下来了。这一点他应该明白,并应该表现得通情达理。一个倾家荡产的男人从她的手上落下来,就像一只成熟的果子,掉在地上自行烂掉。

接着,娜娜又把目标转向斯泰,她对他并不反感,但也不怀温情。她把他当成一个卑鄙的犹太人,她似乎要在他身上报复一下,以解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宿恨。斯泰又胖又笨,她拼命压榨他,一口就咬掉他两块肉,巴不得赶快把这个普鲁士人吞掉。斯泰抛弃了西蒙娜,他的博斯普鲁斯海峡计划已濒于破灭。娜娜对他不断提出疯狂的要求,这就加速了他的破产。他还挣扎了一个月,创造了一些奇迹;他的大幅广告、布告、启事和说明书充斥全欧洲,他到最遥远的国家去搞钱。他的全部积蓄,从事投机活动搞来的一笔笔巨款和从穷人身上榨取的一个个苏统统投进了维里埃大街这个无底洞。另外,他还同阿尔萨斯的一个炼铁厂主合伙经营这个厂。工厂位于该省的一个偏僻地方,那里的工人们浑身炭黑,汗流如雨,日以继夜地干活,他们肌肉绷得紧紧地,骨头格格作响,其实他们都是为了满足娜娜的享乐而干活。她像一场大火,把一切都吞噬了,吞噬了斯泰投机得来的巨款和工人们的劳动果实。这一次她榨干了斯泰,连骨髓也尽了,只剩下空壳,他流落街头,不能再使出新花招来骗人。他的银行倒闭了,他一想到要进警察局,就吓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浑身直打哆嗦。他已被宣告破产了,这个曾经拥有百万的富翁,如今一听到“钱”字就惊恐万状,尴尬得像个小孩。一天晚上,他在娜娜家里哭了,他向娜娜借一百法郎来付女佣的工钱。这个在巴黎这个地方搜刮二十年之久的可怕家伙,如今落到了这样的结局,娜娜见此情景,觉得既可怜,又开心,她给他拿来一百法郎,说道:“你知道,这钱我送给你了,因为这很有趣……但是,你听我说,我的宝贝,你年龄不小了,我不能供养你了。你应该去找别的事干干。”

紧接着娜娜又开始吞吃拉法卢瓦兹。他早就盼有朝一日被娜娜毁掉,以便成为一个道道地地的风流人物,这是多么荣耀。他所缺少的正是这个,他需要一个女人使他出名。两个月,全巴黎的人都会知道他,他会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实际上六个星期就足够了。他继承的遗产都是不动产:土地、牧场、森林、农庄。他不得不把这一切接二连三地卖掉。娜娜每口要吞掉五十公亩土地。在光下飘动的树叶,大片成熟的小麦,九月份的金黄葡萄园,牛腹高的牧草,这一切都被投进了深渊,被吞没了;甚至一条小河,一座石膏矿,三座磨坊也消失了。娜娜像一支入侵部队,又像一大群蝗虫,她所到之处,足以把一个省洗劫一空。她的小脚踏上哪块土地,哪块土地就会变成焦土。她一个农庄一个农庄,一片牧场一片牧场地啃掉拉法卢瓦兹继承的遗产,她啃的时候显出一副可的样子,连她自己也没有感觉到,就像她在餐前饭后,在膝盖上放着一包糖衣杏仁,慢慢啃嚼一样。这不要紧,不过嚼点糖果而已。一天晚上,他只剩下一片树林,娜娜带着轻蔑的神态把它吞噬了,因为这简直不值得她张开嘴巴。拉法卢瓦兹像傻瓜一样笑着,着手杖顶端的圆球。他已债台高筑,连一百法郎的年收入也没有了,他不得不回到外省,投靠一个怪癖的叔叔;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已经成了风流人物,他的名字两次出现在《费加罗报》上。他那向下翻的假领中间是他的瘦长脖子,弯腰弓背的身子穿着一件太短的上衣,走起路来一扭一摆,嘴里发出虎皮鹦鹉似的惊叫声,装出一副疲惫的神态,活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他的样子惹怒了娜娜,她竟动手打了他。

与此同时,福什利又被他的表弟带回到娜娜身边。这个可怜虫如今有了个家。自从他与伯爵夫人断了关系之后,便落到了罗丝的手里,她把他当成真正的丈夫使用。米尼翁仅仅成了他太太的一个管家而已。新闻记者像主人一样在她家里安顿下来后,他时常对罗丝撒谎,他欺骗她时,处处小心谨慎,像一个一丝不苟的好丈夫,希望自己最终过着规规矩矩的家庭生活。娜娜取得了胜利,她把他弄到手,并吃掉他用朋友的资金创办的报纸。她没有把他们的关系公开化,恰恰相反,她却乐于把他当成一个暗地与她相好的男人。每当她谈起罗丝时,总是说:“这个可怜的罗丝。”在两个月,那张报纸给她带来很大好处;她掌握了外省订户的钱,把什么都控制在自己手里,从专栏直到戏剧新闻栏;她把编辑部搞得一糟,又把经理部弄得四分五裂。之后,她又心血来潮,要在公馆的一个角落里建造一个冬季花园,这样又吞没了一个印刷厂。不过,这一切只是开了一个玩笑罢了。米尼翁知道这件事后,兴奋异常,他跑到娜娜家里,看看她是否可以完全接受福什利。娜娜问他是不是在奚落她,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只靠写点文章和剧本维持生活的人,她当然不会接受。这种蠢事只有女才子、可怜的罗丝才肯干。她随即又怀疑起来,生怕米尼翁耍什么花招,他很可能把这些话告诉他的老婆。如今福什利不能给她一个子儿,只能给她做做广告,她便把他赶走了。

不过,福什利给她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他们曾经一起奚落过傻瓜拉法卢瓦兹,如果不是因为捉弄了那个傻瓜而使她兴奋,她也许永远不想再见到他了。他们觉得这简直是一场闹剧,他们经常当着他的面拥抱,用他的钱花天酒地,他们还支使他到巴黎郊区去买东西,以便让他俩单独在一起;等他回来后,又拿他开心,说些含沙射影的话,弄得他莫名其妙。一天,她受到新闻记者的怂恿,她打赌要打拉法卢瓦兹一记耳光;当天晚上,她果然打了他一记耳光,然后她又继续打他,她觉得这样挺有趣,很开心,因为这表明了男人们是多么怯懦。她称他为“巴掌柜”,她还常叫他走近她挨巴掌,她的手都打红了,因为她还没有打人的惯。拉法卢瓦兹笑得前仰后合,高兴得流出泪水。这种亲热的举动使他高兴万分,他觉得她是个出的女人。

“你不知道,”一天晚上,他挨了几巴掌后,兴奋地说,“你应该嫁给我……嗯?我俩在一起准有趣!”

这话不是说说而已,他还暗暗准备与娜娜结婚,他想震动全巴黎。娜娜的丈夫,嘿!多好听!真是蛤蟆想吃天鹅肉!娜娜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

“我嫁给你!……嘿!如果我愁这件事,我早就找到丈夫了!而且找到的男人要比你好几倍,我的宝贝……我收到一大堆求婚书。喂!我们一起来数一数:菲利普,乔治,富卡蒙,斯泰,这就是四个人,还未计算其他你不认识的男人……你同他们唱同一个调子。我不能对他们热情,对他们热情了,他们就会马上唱起来:你嫁给我吧,你嫁给我吧……”

她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竟发火了,说道:“呵!不,我不愿意!……难道我天生是为干这种事的吗?你瞧瞧我,如果老是让一个男人跟着我,我就不是娜娜……而且,这也叫人恶心……”

接着,她吐了口唾沫,恶心得打了一下嗝,仿佛看见世界上所有的肮脏东西都摊在她的脚下。

一天晚上,拉法卢瓦兹失踪了。一个星期后,有人知道他到了外省的一个叔叔家里,他的叔叔癖好采集标本;拉法卢瓦兹为他贴标本,希望有一天碰上好运气,娶一个长相丑陋但很虔诚的堂妹做妻子。他走后,娜娜并未为他流眼泪。她只对伯爵说:“怎么样?我的小傻瓜,你又少了一个情敌。现在你可高兴极了……这是因为他变得一本正经!他想娶我!”

缪法听了脸上泛白,她便搂着他的脖子,笑着抚他,她每说一句令他伤心的话,就抚他一下。

“你不能娶娜娜,这使你伤透脑筋,是不是?……当他们缠住我,要求我同他们结婚时,你就在一个角落里怄气……你要娶我可不行,那要等你老婆归天以后……啊!如果你老婆死了,你就会很快跑来,跪在地上,向我求婚,你还会耍一些花招,叹气啦,流泪啦,发誓啦!嗯?亲的,那样的场面真动人!”

她的声音变得温柔了,她用非常温情的态度捉弄他。他很激动,兴奋得脸都红了,拼命回吻她。于是,娜娜嚷道:“他的!真没想到我猜对了!他果然是这样想的,他在等他的老婆死去……哎!他太过分了,他比其他男人还要混蛋!”

缪法接纳了其他男人,现在,他要维护他的最后一点尊严,就是要让这个家里的仆人和熟人称他为先生,他是花钱最多的男人,应该是正式情人。他的情欲越来越强烈。他是花了钱才维持现在的地位的,一切都是他用高昂的代价购买的,连微笑也不例外;甚至可以说他被抢劫了,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他所花的钱而应得的东西,他像被一种疾病折磨着,他无法抑制自己的苦恼。每次走进娜娜的卧室他总要把各扇窗户都打开一会儿,以驱散从金发和棕发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这间卧室就像一个十字路口,男人们络绎不断来这里,他们在门槛上擦擦靴子,可是没有一个人因看见横在门口的那道血迹而止步。佐一直愁虑着那道血迹,这是清净的女人的怪癖,她见血迹总是消失不了,心里就不高兴,可是眼睛还得往上看,她每次走进太太的卧室总要说:“这真怪,血迹还未消失掉……来的人够多了。”

娜娜听到过关于乔治的好消息,他现在处在康复期,他在丰岱特与他母亲在一起。她每次听到佐这样说,总是这样回答:“啊!当然罗,时间长了血迹就没有了,踩的人多了,颜就淡了。”

事实上,富卡蒙,斯泰,拉法卢瓦兹,福什利,他们每个人的鞋底上都带走了一点血迹。缪法像佐一样,总是愁那道血迹消失不掉,不由自主地观察那血迹,似乎从那日益变淡的颜中,看出有多少男人走过。他心总是怀着一种恐惧,每次都从上面跨过去,仿佛生怕踩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踏断一只横在地上的露的胳膊。

他一跨进房间,就感到心醉神迷,把那一大群在这房间里进进出出的男人、横在门口的血迹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到了外面,在空气清新的大街上,有时他也感到羞愧和愤怒,甚至流下眼泪,发誓再也不进那间卧室了。然而,门帘一放下来,他又着迷了,在这间温暖的房间里,他觉得自己被溶化了,身上被香气渗透,浑身充满强烈的肉欲要求。他是虔诚的教徒,惯在富丽堂皇的教堂里默默出神,在这间卧室里,他又完全产生了虔诚信徒的感觉,犹如跪在彩绘玻璃窗下,陶醉在风琴的乐声和香炉里发出的香味之中。这个女人像愤怒的上帝,对他专横而嫉妒,牢牢地控制着他,时刻令他心惊肉跳。她给他仅仅几秒钟痉挛般的强烈快感,紧接着给他几个小时的可怕折磨,使他看到地狱,体验到永恒酷刑的痛苦。他像在教堂里一样,同样喃喃自语,同样祈祷,同样感到失望,尤其同样有一种被诅咒的造物的自卑感,被碾碎在其出身的污泥之中。他的肉体欲望和灵魂需要混杂在一起,二者仿佛从他的心深处产生出来,如同生命的树干上开放的一朵花朵。在情和信仰的力量面前,他只能听凭摆布,这两种力量合成的杠杆足以举起地球。他不管怎样用理智来克制自己,娜娜的房间总是使他如痴如醉,在威力无比的的力量面前,他只能哆哆嗦嗦地隐没掉,如同昏迷在不可知的浩瀚苍穹下似的。

当娜娜感到他是那样自卑时,她就像暴君一样自鸣得意。她天生具有毁坏一切的狂劲。

她不满足于毁坏一切东西,还要玷污它们。她那双如此纤细的手在各种东西上留下了罪恶的痕迹,她让被她打碎的东西自行腐烂。缪法愚昧之极,容忍这一切,模模糊糊想到有些圣徒让虱子咬自己,吃自己的排泄物。每当她把他留在卧室里,她就关上门,叫他做男人的下流动作,以此取乐。起初,他们在一起逗乐,她轻轻拍他几下,强迫他做些滑稽的事,叫他像孩子一样吐字不清,只说句末的几个字。

“跟我说:”……呸!宝宝无所谓!‘“

他很听话,连语调也像极了。

“……呸!宝宝无所谓!”

有时,她穿着睡衣,装狗熊,在地上的兽皮上爬着,还转着身子吼叫着,像要吃掉他,甚至轻轻咬着他的肚,以此逗趣。

然后,她站起来,说道:“现在轮到你了,装装看……我敢打赌你装狗熊不如我。”

这种游戏真迷人。她装狗熊时,露出白皙的皮肤,披散着棕红的头发。他被逗笑了,他也趴到地上,吼叫着,轻轻咬她的肚,她装出害怕的样子,拼命逃走。

“我们都是野兽,嗯?”她最后说道,“你没有想到你是多么丑,我的宝贝!啊!你这副样子,要是在杜伊勒里宫里让人看见了,会怎么样?”

可是这种小游戏很快就不玩了。玩的时候娜娜对他并不凶狠,而是对他很好;有一阵疯狂的风在这紧关着的房间里越刮越猛,荡之心使他们神魂颠倒,极度兴奋使他们想象肉体的快乐。从前在不眠之夜对宗教的恐惧,现在变成了对兽的追求,疯狂地用四肢爬行,吼叫着咬人。后来有一天,他装狗熊时,她猛推他一下,他撞倒在一件家具上,她见他额头上起了一个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从那以后,她用对拉法卢瓦兹做试验所获得的兴趣,把伯爵当成动物,用鞭子他,追赶他,用脚踢他。

“吁!吁!……你这匹马……驾,吁!肮脏的劣马,你还走不走!”

有时,缪法装狗。她把洒了香水的手绢扔到房间的一头,叫他用手和膝盖爬过去,用牙齿把手绢捡回来。

“去捡回来,凯撒!……等一等,你如果乱跑,我就罚你!

……好极了,凯撒!真听话!真乖!用后直立起来!“

他喜欢卑躬屈节,觉得当畜生是一种乐趣,希望更低下一些,他嚷道:“打得重一些……呜!呜!我是疯狗,打呀!”

娜娜一时心血来潮,她要他在一天晚上穿一件皇室侍从长官的服装来见她。于是,他穿着华丽的服装来了,身佩宝剑,头戴帽子,还穿着白短,镶金线绦子的红呢礼服,左下摆上挂着一把象征的钥匙。娜娜见到他后,哈哈大笑,嘲笑了他一阵。这把钥匙特别使她开心,使她想入非非,对它做了一些下流的解释。她不停地笑着,对这位地位显赫的官员表现出不尊敬,她最快乐的是面对穿着这身豪华官服的官员,贬低他,摇他,拧他,对他嚷道:“呸!滚蛋吧,侍从长官!”她还用脚狠狠踢他的屁股,她确实想把脚狠狠地踢到杜伊勒里宫,踢到高高在上、人人惧怕、欺榨民众的王室身上。这就是她对社会的看法!这是她的报复,是一种遗传的、无意识的家族仇恨心理。随后,侍从长官脱下了官服,放在地上,她又命令他往官服上跳,他跳了;她又命令他往上吐唾沫,他吐了;她命令他踏在金线绦子上,踏在鹰徽上,踏在勋章上,他也踏了。接着,啪嚓一声,一切都破碎了,什么也没有了。她踩碎一个侍从长官就像打碎一个小瓶或一个糖果盒一样,踩碎后就成了垃圾,变成街角上的一堆污泥。

然而,金银匠说话不算数,床到一月中旬才交货。这时缪法正在诺曼底,他到那里去是为了拍卖最后一点财产。他本来要过两天才回来,因为娜娜急需四千法郎,所以他刚卖了财产,就赶回来了,连米罗梅斯尼尔街也没去,就直接来到维里埃大街。此刻,时钟正敲响十点。他有一把朝向卡迪街的小门上的钥匙,他开了门便径直上楼。佐正在楼上客厅里擦铜器,见他来了,神很紧张,不知道该怎样拦住他,就絮絮叨叨对他说,韦诺先生从昨天起,就局促不安地寻找他,而且已来过两次了,他央求太太,说如果先生先到太太家,务必叫他先回家。缪法听了她的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接着,他见佐慌张,他本来以为自己不吃醋了,这时突然又嫉妒起来,他听见屋里发出笑声,便朝门上猛撞。门被撞开了,两扇门扉飞向两边,这时佐耸耸肩膀溜走了。活该,既然太太变得如此荒唐,那就让她一个人来收拾局面吧。

缪法站在门口,目睹了屋情景,便大声嚷道:“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装饰过的卧室富丽堂皇,像王宫一样豪华。茶红的帷幔上,银扣子星罗棋布,熠熠发光。帷幔的颜颇像肉,每当晴朗的黄昏,明亮的天空渐渐暗淡下去,金星在地平线上升起,天空便显出这种颜。金线细绳从房间的四角上垂落下来,板壁四周装饰着金花边,酷似淡红的火焰,也像散开的棕红头发,在它的遮掩下,卧室里的一切若隐若现,使荡的暗情调显得更加突出。对面是那张金银镶嵌的床,新雕镂的图案熠熠生辉。这张床像个宝座,一张宽大的宝座,足够娜娜在上面伸展赤的四肢;它也像一座富丽堂皇的拜占廷式祭坛,配得上她那功能旺盛的官,在这样的时刻,她正把官展现在祭坛上,毫不掩盖,像一尊可怖的偶像,不知羞耻地让人崇拜。在她的身旁,在她雪白的脯发出的光亮映照下,在这个胜利女神的怀抱里躺着那个厚颜无耻、年老体衰、可笑而又可怜、身穿睡衣的德。舒阿尔侯爵。

伯爵双手合十,浑身打起哆嗦,连连说道:“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难道那床上雕刻的簇簇金叶丛中盛开的玫瑰是为德。舒阿尔侯爵开的,难道那些爬在银床头架上、围成圆形、露出多情而调皮的孩子般微笑的小神,俯着身子是在窥视德。舒阿尔侯爵,难道他脚头的那个人身羊足的农牧神也是在为德。舒阿尔侯爵揭开夜女神身上的薄纱。这个夜女神在行乐之后,已经沉睡了,它的形象,完全是模仿娜娜的著名体雕刻的,甚至连过分发达的大也很像,让人见了就认出是娜娜。六十年荒无度的生活使侯爵已经衰老不堪,他躺在那里活像一副枯骨,他躺在娜娜光艳照人的肉体旁边,令人联想起陈所的一个角落。他见门开了,猛然坐起来,像个痴呆的老头,吓得魂不附体,作夜使他变得木呆呆的,像回到了儿童时代。他半身发瘫,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颤抖着,一心想溜走,睡衣翻卷在骷髅般的身上,一条灰的瘦露在被子外面,上面布满灰。娜娜虽然心里很恼怒,见他这副样子,不禁笑起来。

“躺下来,钻到被子里去。”她一边说,一边把他按倒,用被子把他盖起来,就像盖一堆见不得人的垃圾。

她跳下床准备关门。真不走运,偏偏碰上她的小傻瓜!他总是在不适当的时候到来。他为什么要到诺曼底去筹钱呢?老头子给她带来急需的四千法郎,她便依了他。她把门关上,嚷道:“活该!是你自己的错误。你难道该不敲门就进来吗?得啦,你走吧!”

缪法被关在门外,木立在那里,他刚才看到的情景,犹如晴天霹雳,他浑身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从大抖到膛,再颤抖到脑盖骨。接着,他像一棵被大风吹动的树,摇摇晃晃,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全身骨头格格作响。他绝望地伸出双手,结结巴巴地说:“这太不像话了,我的天!这太不像话了!”

他什么都容忍下来了。可是这一次他再也不能容忍了,他感到浑身疲力竭,眼前一片漆黑,仿佛连人带理智都栽倒在黑暗之中。突然间,他脑子冲动起来,两手高高举着,他在寻找上天,呼唤天主。

“啊!不,我不能忍受!……啊!来救救我吧,我的天主!拯救我吧,最好还是让我死吧!……啊!不,不要让我做人吧,我的天主!完了,接纳我吧,把我带走吧,别让我再看了,别让我再有感觉了……啊!我是属于你的,我的天主!我们的天父!”

他继续祈祷着,信仰像火一般在他心中燃烧着,热烈的祈祷词从他的嘴边出来。这时一个人拍了他一下肩膀。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韦诺先生,他见他伫立在紧关着的门前祈祷,惊讶万分。仿佛天主听见了他的呼救声,来到了他身边,伯爵一下子扑过去,抱住小老头的脖子。他终于哭了,他噎噎,一再说道:“我的老哥……我的老哥……”

这一喊叫使他痛苦不堪的身心一下子轻松多了。他的眼泪沾湿了韦诺先生的面颊,他吻韦诺先生,断断续续对他说道:“啊!兄弟,我多么痛苦呀!……现在你是我唯一的知心人了,老哥……把我永远带走吧,啊!发慈悲吧,把我带走吧……”

韦诺先生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也称他为兄弟。可是他又要给伯爵带来一个新的打击。从昨天起,他就到处寻找伯爵,要告诉他一件事,萨比娜伯爵夫人由于神过分失常,跟一家大时装店的一个柜台部经理私奔了,这是一个可怕的丑闻,巴黎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他见伯爵的神处在宗教狂热状态之下,觉得这正是有利时机,便马上告诉他这件不幸事件,这件事是他家庭的悲惨结局。伯爵听了却无动于衷,他的老婆私奔了,对他算不了什么,走着瞧吧。接着,他又忧伤起来,用恐怖的神态瞧瞧门,瞧瞧墙壁,瞧瞧天花板,他仍然一股劲儿央求韦诺先生:“把我带走吧……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把我带走吧。”

韦诺先生像领小孩一样把他领走了。从那以后,缪法又完全属于他了。他重新履行严格的宗教责职。他的一生完了。他的行为激怒了杜伊勒里宫,他只好辞去了侍从长官的职务。

他的女儿丝泰勒对他又提出了起诉,说她姑留给她六万法郎的遗产,她结婚时就应当拿到这笔钱。他已经倾家荡产了,现在只好缩紧带,靠昔日的万贯家产的残剩部分生活,并且听凭伯爵夫人把娜娜看不上眼的剩余财产一点一点花得光。萨比娜是受娜娜这个女的荡行为的影响而变坏的,什么有伤风化的事都干得出来,成了家庭的腐蚀剂,致使家庭最后崩溃。她在外面风流了一段时间后,回到了家里,缪法带着基督教的逆来顺受的宽恕怀,接受了她。她与他生活在一起,成了他的耻辱的活见证。不过,他越来越无所谓了,竟然对这类事情不感到痛苦了。上天把他从娜娜的手里夺回来,交到了上帝的怀抱里。他现在享受宗教的快乐是享受娜娜肉体快乐的继续。他像一个被碾碎在自己出身的污泥里的可诅咒的造物,口中念念有词,他祈祷,他感到失望、自卑。他跪在教堂后边的石板地上,虽然膝盖都跪凉了,却重新获得了过去的快乐,他感到肌肉在搐,心灵在微妙地震动,他的身心的不可名状的需要同样得到了满足。

就在伯爵同娜娜决裂的那天晚上,米尼翁来到了维里埃大街。他已惯于同福什利处了,终于发觉老婆有个野丈夫在家里,给自己带来很多好处。他可以把家里的一切家务琐事交给他干,让他积极地照管家庭,还可把他写剧本挣来的钱用于家庭的日常开支。另外,福什利为人也很通情达理,没有可笑的嫉妒心,对罗丝在外面另有情人,他像米尼翁一样好说话。两个男人相处得越来越融洽,对他们的合作而带来的各种幸福感到高兴,在一个家庭里,他们互不妨碍,齐心协力地各建自己的安乐窝。一切事情都安排得有条不紊,进行得很顺利,为了同的幸福,他们竞相干活。那天晚上,米尼翁听从福什利的建议来到娜娜家里,他要看看是否能把娜娜的贴身女仆挖到自己家里,新闻记者很欣赏佐的超群智力。罗丝很烦恼,一个月来,她雇用的女仆都是没有经验的,总是把她搞得狼狈不堪。佐出来接待他时,他立刻把她拉到饭厅里。佐听到他的第一句话,就笑着说:“这可不行。”她要离开太太,自己经营生意;她还带着几分自负的口气补充说,每天都有人来找她,太太们都争着要她,布朗瑟太太说,要以重金重新雇佣她。佐真正想从事的是老虔婆拉特里贡那样的行当,这是她考虑已久的一项计划,她要把自己的积蓄全部用上去,以实现她的发财梦想。她的思路很宽广,幻想把场面铺得大大的,租一座公馆,里面同时经营各种娱乐活动。

她就是怀着这样的计划才竭力拉拢萨丹,可这个小蠢货拼命糟蹋自己,在医院里病得快要死了。

米尼翁执意要她去,说做生意要冒风险。佐并没有说出要做什么生意,只勉强一笑,嘴里像有一块糖果,说道:“啊!奢侈豪华的东西总能赚钱的……你知道,我替人家干活干了很久了,我也要让别人到我家里来干干。”她把嘴一噘,露出一副凶相。她终于要当“太太”了,她为这些女人洗了十五年碗碟,她也要只花几个金路易,把她们踩在脚下。

米尼翁要她去通报一声,佐说太太白天一天心情不好,叫他稍等片刻。他只来过一次,对公馆里的一切很不熟悉。这间挂着戈贝兰挂毯,里面摆着餐具柜和银餐具的饭厅使他非常谅讶。他信手打开几扇门,观看了客厅和冬季花园,然后回到前厅。这种穷奢极侈,这些镀金家具,这些绸缎和天鹅绒,他越看越羡慕,惊叹得心怦怦直跳。佐下楼来叫他,带他参观其它房间——梳妆室和卧室。米尼翁到了卧室,心潮激荡,无比兴奋。这个神奇的娜娜使他这个见过世面的人惊呆了。这个家已濒临崩溃,奢侈无度,仆人走马灯似的,他们大肆搜刮公馆的财富,然而这里堆积起来的财富还足以填补亏空,这财富很难耗尽。面对这间金壁辉煌的卧室,米尼翁不禁回忆起一些宏伟工程。曾经有人带他参观过马赛附近的一条引水渠,渠上的每座石拱桥横跨深渊之上,工程浩大,耗资数百万法郎,建了十年之久。在瑟堡,他参观过兴建中的一个港口,工地一眼望不到边,数百个工人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一些机器把大块石头往海里填,要在海里筑起一道围墙,不时有工人被压成肉酱。可是现在看来,那些工程都算不了什么,娜娜使他更加兴奋。面对娜娜的成就,他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有一次,他参加一个晚会,曾经产生过这种崇敬之情,那次晚会是在一座由一位炼糖厂主出资兴建的府邸里举行的。兴建这座府邸的资金来源于唯一的东西——食糖。而娜娜靠的却是另一种东西,一个令人嘲笑的小东西,她娇嫩的体上的一个小东西,这个不能见人、威力无穷的小东西足以把整个社会搅得天翻地覆。她不需要工人,不需要工程师发明的机器,一个人用这个小东西,就震撼了巴黎,建立了这样的财富,在这些财富里,躺着无数体。

“哎!他的!多么厉害的玩意!”米尼翁出神地观看时,脱口说道,还带着一种感恩的心情。

娜娜渐渐陷入极度忧伤之中。首先,侯爵被伯爵撞见,使她神经非常紧张,紧张中几乎带几分快乐。另外,她还想到那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坐着出租马车走了,想到她那可怜的小傻瓜,她惹怒了他,再也见不到他了,想到这里,她不禁伤感起来。再说,她听说萨丹在拉利布瓦兹埃医院里病得很厉害,又气得要命,萨丹失踪已经半个月了,她是被罗贝尔太太折腾病了的。她吩咐人去套车,准备去最后一次看望这个小娼妇,这时佐不动声地跑来向她提出辞职。霎时娜娜的心都凉了,仿佛家庭失去了一个亲人。天呀!她就要剩下一个人啦!接着她恳求佐别走,佐见太太露出一副沮丧的神,心里乐滋滋的,最后吻了吻太太,意思是她不是因为生太太的气才要走的,而是因为她一定要去做买卖,同情太太也不行了。这一天,烦恼的事接踵而来。娜娜心绪不宁,再也不想出去了。她在小客厅里迈着沉重的步伐踱来踱去,这时拉博德特来了,他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说可以买到漂亮的花边,可是谈话中无意说到乔治已经死了。娜娜顿时浑身凉了。

“治治!他死了!”她惊叫道。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到地毯上的那道淡红的血迹上,但是血迹终于消失了,是被过往人的鞋底擦掉的。尔后拉博德特讲得更具体了:乔治的死因现在还不太清楚,有人说是伤口复发而死,还有人说是自杀身亡,是在丰岱特的一个池塘里投水自尽的。娜娜连连说道:“死啦!死啦!”

从早上起,她的喉咙就像哽住似的,她嚎啕大哭了一阵,觉得轻松了。她心无限悲哀,仿佛觉得被什么巨大沉重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对于乔治的死,拉博德特想安慰她几句,她向他摆摆手,叫他别说了,她结结巴巴说道:“不仅是乔治,而是一切,一切……我真不幸……啊!我明白了,他们又要说我是坏女人了……在丰岱特的那个心情惆怅的母亲,今天早上在我门前呻吟的那个可怜的男人,还有那些同我一起把钱花光、现在一无所有的其他男人……一点不错,让他们背后骂娜娜吧,让他们骂这个畜生吧!啊!我才不在乎呢,我像在他们面前一样,他们说什么我都一清二楚:这个臭婊子跟所有的男人睡觉,她把一些男人的钱掏得光,死另一些男人,给许多人造成痛苦……”

泪水哽住了她的喉咙,她不得不停住嘴,痛苦得一下子横倒在长沙发上,头埋在沙发垫子里。她感到自己给周围的人带来了不幸,给许多人造成了痛苦,不禁无限惆怅,泪如雨下,像小女孩一样低声哭诉,声音越来越轻:“啊,我真痛苦!啊,我真痛苦……我受不了啦,气死我啦……没有人理解我,我太痛苦了,眼看着一些人一起攻击我,因为他们比我强大……不过,只要自己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唉!我受不了,唉!我受不了……”盛怒之下,她产生了反抗心理。她站起来,揩干眼泪,激动地来回走动。

“嘿,我才不在乎呢!他们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没有过错!难道我是坏女人?我把我的一切都拿出来了,连苍蝇都没有打死过一只……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是的,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我从来不想缠住他们。他们总是缠住我,如今他们的钱花光了,他们乞讨了,他们每个人都装出一副失望的样子……”

接着,她在拉博德特面前停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喂,这些事你都看见过,你说句公正话……难道是我硬要他们这样做?他们一来总是一大批,想出最下流的花招,是吗?他们真使我讨厌!我总是尽量控制自己,不学他们的样子,我真害怕。喂!我举一个例子,他们都想娶我,嗯?想得美!是的,亲的,如果我同意的话,不知当了多少次伯爵夫人或男爵夫人了。嘿!我都拒绝了,因为我是有理智的……

啊!我使他们避免了多少肮脏行为和犯罪机会!……不然,他们就会去抢劫,去杀人,去谋害父母。我只要说一句话,他们就会去犯罪,但是我没有说……而如今你看到我得到的是什么样的回报。就以达盖为例吧,他的婚姻是我促成的,当时他穷得饿肚皮,是我收留了他几个星期,分文未取,使他有了现在这个样子。昨天,我遇见他时,他把头一转。呸!滚你的蛋吧,猪猡!

我没有你那么脏。“

她又开始踱步了,她朝一张独脚小圆桌上猛击一拳。

“他的!这太不公正了!社会真不合理。明明是男人们想出来干的事情,却把责任推到女人身上……好吧,现在我坦率地对你说,我同他们干那种事儿,我并没有得到快乐,一点快乐也没有,我可以保证,反而使我讨厌……那么,我要问你一下,这样的事我有责任吗?……啊!是的,他们真把我厌烦死了!没有他们,亲的,不是他们把我搞成这个样子,我就进了一家修道院,向慈善的上帝祈祷,因为我向来是信仰宗教的……总之,他们花了钱又丧了命,活该!这是他们自己的过错!

我一点责任也没有!“

“当然罗。”拉博德特说道,他被娜娜说服了。

领米尼翁进来,娜娜笑吟吟地接待他,她已哭够了,现在不哭了。米尼翁还没有平静下来,就对屋的陈设恭维了几句。但是娜娜却说,她对公馆里的一切已感到厌腻,现在她另有打算,准备最近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尽快卖掉。接着,米尼翁借口说他是为博斯克老头筹备一次义演而来的,博斯克现在瘫痪了,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娜娜很同情博斯克,订了两张包厢票。这时,佐告诉她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她叫佐把帽子拿来,她一边结帽带,一边把可怜的萨丹生病的事告诉他们,她补充道:“我到医院去……谁也没有像她那样过我。啊!人家说男人没有良心,这话一点也不错!……谁知道呢?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她了,那不要紧,我去要求见她一次,我想拥抱她。”

拉博德特和米尼翁都笑了。她不再难过了,也跟着笑了,他们两个人与其他男人不一样,对她很理解。她在扣手套的钮子时,两个男人一声不吭,神敬佩地注视着她。她独自站在公馆里的堆积起来的财富中间,无数男人都倒毙在她的脚下了。她像古代的妖怪,在它们居住的可怕洞,铺满白骨,脚下踩着头盖骨。她的周围灾祸频频发生:旺德夫尔放了一场大火自焚,富卡蒙凄惨地漂泊在中国海上,破产了的斯泰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过日子,拉法卢瓦兹的痴心得到满足后,回到了外省,缪法一家悲惨地败落了,菲利普刚刚刑满出狱,在乔治的惨白的体旁边守灵。让人破产和丧命的事她已做完了。这只从郊区垃圾堆里飞来的苍蝇,带着腐蚀社会的酵素,只要朝男人们身上一落,就把他们一个个毒死。她做得好,做得对,她为自己的社会阶层报了仇,为乞丐和被遗弃的人们报了仇。而她的官在荣耀中冉冉升起,照耀着被她害倒的男人们,犹如一轮初升红日,照耀着杀戮后的战场,而她却像一头无意识的漂亮牲口,对自己所干的事全然无知,她始终是一个善良的女。她一直是胖胖的,一副富态相,身体健壮,神情欢快。公馆里的一切对她算不了什么,她觉得公馆不像样子,房子太小,塞满家具,碍手碍脚,一派寒碜景象,这只不过是她初次构思而成的。她幻想更好的东西;她身着盛装出发了,她要去最后一次拥抱萨丹,她浑身整洁,身体健壮,容光焕发,似乎不曾接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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