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得从排歌剧《洪湖赤卫队》说起。
剧十团十生活作风整顿,哩哩啦啦,前后行了不到三个月。听主任自己说,有一天县上一把手见了他,问他看《人民报》没有,他说他天天没落过。一把手又说,看见《洪湖赤卫队》的消息没有?主任不好意思地着头。领导就说:“1月23号的。《洪湖赤卫队》解放了。被‘四人帮’打入冷十年,终于解放出来了。武汉都演出了。这台戏好得很,写我家乡的。我两个伯,都当过赤卫队员。过去我看过好多遍的。”正大这才想起,一把手是湖北人。立即,剧十团十就投入《洪湖赤卫队》的张排练了。
主角韩英,还是实行的AB制。米兰A组,胡彩香B组。为这事,据说导演还找过主任,说要戏好,就得胡彩香上A组。主任批评他糊涂。说这是英雄人物,胡彩香能给个B组就不错了。主任还特别强调了一句:“整顿生活作风的事,并没有结束嘛。”话里的话,导演自是听明白了。可导演又是个特别不开窍的人,还磨磨叽叽地提出,看能不能让胡三元敲这个戏。说只有胡三元上手,才能把戏敲“筋骨”了。其他人手上没功夫,来不了,不好就把一本好戏,给敲“湖”了。主任把他看了半天,摇摇头说:“我看你一辈子,也就只能排个戏。”导演扶扶深度近视眼镜说:“谢谢领导夸奖!”主任又补了一句:“你只管排你的戏,演职人员都不用你考虑。”
为这事,胡彩香老师还找过她舅,说:“欺负人呢,凭啥又让米兰上A组?米兰是唱韩英的料吗?”她舅说:“唱B组你就唱B组。戏拿不下来,他就得换你上。《洪湖赤卫队》可是个扎戏,人家歌剧,咱当戏唱哩。韩英有几板大唱,音调高,米兰本上不去,你就等着朝A组换吧。到那时,他正大还得来跪着求你哩。”胡老师半信半疑地说:“你胡三元该不是米兰的卧底吧,每次都我让让让的。这几年都快把我让到沟底了,还让。”舅说:“那你朝上冲,看能冲上去不?”胡老师也就骂骂咧咧地先认卯了。
戏一开始,就有人说,这回可能还得用胡三元敲鼓了。因为这个戏,半文半武,可难敲了。她舅听了这些私下传的闲话,也有点飘飘然。本来都猜着,正大这次生活作风整顿,一定会把胡三元这条大鱼网去的。谁知直到“收网”,准备全面转入排戏时,她舅还是啥事没有。断了的两肋骨,也快满百天了。只见他每天快乐地当伙夫,扫院子,练鼓艺。到后来,甚至还不停地有人来送汤、鱼汤、排骨汤、绿豆汤啥的。说让他败火祛、生筋长骨呢。这里边有胡彩香老师,也有米兰,还有过去唱过主角的一些人。她舅给他们都敲过戏。再有,就是新近要上戏的那些有名有姓的角。虽然他们都是躲躲闪闪地来看他,可只要有人送来,她舅就会让外甥女也来尝尝鲜的。吃着,喝着汤,她舅就老哼哼京剧《平原作战》里的一段唱:
声响起我满怀惦念,
想必是那寇又逞凶残。
勇刚他三天来英勇转战,
粮食尽路途险多艰难。
你几番送粮亲人难寻联系断,
军民是十指和心相连。
林弹雨军民隔不断,
妇救会员拥军要争先。
虽说是几番送粮人未见,
为支前我不怕走遍平原。
今夜里定捎去张庄十群十众丹心一片,
把粮和热汤送到亲人边。
请他们到我家遮风避雨,
到明天上前线杀鬼子除汉,
神抖擞,胆气冲天。
当她舅唱到“神抖擞,胆气冲天”时,常常是要换一个“八度”音的,简直有直冲云霄的感觉。连房里用报纸糊的芦席顶棚,都被他号得呼十呼呼地直打闪。
舅等了好长时间,却不见有人来请他出山。戏还是决定由郝大锤敲。舅还是舅,还是帮灶,扫院子。只是多了一件事,参与剧组的舞美制作,继续着开除留用一年期间的一切临时工作。
《洪湖赤卫队》舞美制作量很大。好几年了,剧十团十就只演一些配合形势的戏。有鼓、红绸子、奖状、大红花、笔记本、铁锨、扁担、箩筐、扫帚、桌椅板凳就行了,布景都很简单。有时几乎不需要制作,街上到都能买下。除了一个画幻灯片的、一个管电的,还有一个木匠外,再没有其他专职舞美人员。《洪湖赤卫队》里又是刀、又是、又是梭镖、又是鱼叉的。彭霸天的府上,几面高墙得做;老式桌椅板凳得做;牢房得做;牢房里的磨凳、磨扇得做;铁锁链得做;芦苇得做;让赤卫队员翻越的院墙得做。还有大大小小的土墩、树桩、石头,哪一样不做,导演都说没有支点,演员没表演。七七八八算下来,得十几个人,忙一个月才能做完。易青娥她舅自是第一个被去了。
分给她舅的有四十个梭镖、二十把大刀、一门土炮,还有一串锁牢门的铁链子。梭镖得拿木头削。大刀是用木板锯,锯了再削。有八把刀还要能“开打”,得用宽篾片子做,不然,木大刀,一打就断。铁链子是用棉花十搓十成条,一环一环套住后,再用熬的角质胶一泡,化后,染上墨就成。最难做的是土炮,她舅把它放到最后了。梭镖、大刀、铁链子,舅都是拿到家里做的。舅说,这样自十由些,加之易青娥也能回来帮忙。
易青娥他们学员班,也有好多都参加排练去了,有的当了赤卫队员,有的当了洪湖十群十众,都很神气。人家楚嘉禾这回还扮了个有名有姓的角,“小红”。只见她天天都在院子里、宿舍里,用一个碟子敲个不停地唱:“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声声唱不尽人间苦,先生老总尽开怀……”有年龄大些的同学,气得私下说,看楚嘉禾像是长虫把撒(头)剁了——把人恶心的,以为她是演了韩英呢。不过易青娥可羡慕了,楚嘉禾嗓子唱哑了,她还给人家倒喝呢。
易青娥还是天天练功,练嗓子,练唱。有空还到她舅那里帮忙。她舅再忙,还是少不了要空练敲鼓。舅说,一天不练,手心发哩。舅能得很,四十个梭镖、二十把大刀,半个多月就完成了。和刀的红缨子,都是易青娥晚上来帮忙,用红钢笔把葛一染绑的、梳的。舅还没误了打扫卫生,也没误了帮灶。舅说帮灶有帮灶的好,能吃上肥的,糊汤能吃上的,还能铲上锅巴。尤其是包子,都喊“了几里地”还不出“十内十容”来,舅却能吃上馅儿多的。他自己包,知哪个里面实在。
舅最大的任务,就是那门土炮了。导演连住几个晚上来跟他商量,说土炮将来要能真打。说最后消灭白极会、彭霸天的时候,把土炮推出来,一炮要把彭霸天的府宅彻底轰垮。导演一再强调,说别的地方演出的《洪》剧里,没有这个节,这是他的创造发明。他觉得最后必须有这一炮,才能让洪湖人民解气。戏到最后,得让观众过一把瘾不是?导演还几番叮:“如果你胡三元完成不了,我就找别人。千万不敢把大事误了,这是《洪》剧这次重排的重大突破点。”
她舅生来就是个好表现的主儿,不让敲戏,总得有地方脸吧。他就把制造土炮当成大事了。那几天,连易青娥和胡彩香都找不见他,说是出去造炮去了。几天后,只见他用一辆架子车,满头大汗地把土炮拉回来了。说是在机械厂找熟人做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呢。所谓炮能真打,就是土炮筒子里砰的一闪,彭霸天家的照壁墙就得开花。这是需要两个爆破点相互配合的。舅那几天,就天天在院子里做实验。直实验到导演十分满意了还停不下手,还在研究,还在攻关。就连主任和他老也来看了,都觉得好。只是主任没忘了提醒一声:“炮要放好,还得注意安全。”舅说:“放心,安全得很。”
为了打十炮不出岔子,舅不放心别人作,还“请战”扮成炮手,穿着赤卫队的衣服,亲自把炮推了上去。只见火捻子一点,“砰”的一声,炮口闪爆一下,那边彭霸天的老宅墙,就“嗵”地开花了。连着三晚上十内十部彩排,土炮这一环节都很成功。第三晚上彩排完,胡彩香老师甚至还跑到她舅房里,破口大骂:“你是过头了,寻着人家的红沟子哩。咋不把这好的炮,到你十娘十的坟头上去放呢。”连着几晚上彩排,除了郝大锤把戏敲乱成一锅粥外,其余的,的确是一晚上比一晚上好。凡看过戏的,都说剧十团十这些年还真没排十出过这好的戏呢。关键是米兰扮的韩英,不仅唱下来了,而且表演、武打、扮相,都让人赞不绝口。连一些老演员都说,米兰把戏唱出来了,是一个台柱子,是一个角儿了。胡彩香站在侧台乐队旁边,给人伴唱,越唱越窝火,越唱越气炸了肺,就想一头扎院子的井里淹死算了。她现在定地认为,胡三元跟米兰是有一的。要不然,他不会老哄她逆来顺受,垫碗子垫背,上当受骗的。她舅想解释点什么,谁知胡老师已没耐心听了,气得就是一个二踢脚,端直踢在了舅的。舅当下就窝下去,痛得眼泪长了。胡彩香摔门而去。舅还是那句话:“疯子,胡疯子,乱踢乱的疯狗!”
她舅并没有因为胡彩香老师的谩骂、踢打,而改变自制土炮对《洪》剧将要发挥的作用与贡献。相反,正式演出那天,见观众爆棚,不仅楼上楼下全满,而且过都站满了人,他就更是有点人来疯的感觉了。演员是卖力地唱、翻、打。乐队也是尽地敲、、弹。他就自作主张,加大了火的装载量。多装了不说,为了效果强烈,他还用擀面杖把杵了几杵。早早地他就化了妆,穿了赤卫队员的服装,扶着土炮,在侧幕条口候场了。有人还问:“三元,你该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最后给人家放个‘出溜子’吧?”舅说:“放你一百二十个心,胡三元事,啥时还放了‘出溜子’了。你信不,就是让我胡三元去讨饭,都讨的是狮子头、油馅饼、包子。”“,可,你个挨球的货就能!”
戏终于到最后了。她舅整了整衣服,和另一个赤卫队员一,把土炮严正地推了出去。赤卫队长雷刚一声命令:“放!”他把引信一点,嗤嗤啦啦一阵响,只听“嗵”“嗵”两声爆炸,整个舞台就天摇地起来。她舅恍惚看见,对面彭霸天的老宅墙头,有人一个倒栽葱扎了下来。那人像是彭霸天。但不对呀,导演要求,彭霸天是墙炸开后,从里面逃出来,最后是要由韩英亲自击毙的,怎么一炮就轰死了呢……再以后,舅就人事不省了。
几天后,她舅从医院醒来,看见边坐着正哭的易青娥、胡彩香,还有其他几个人,舅才知,演出出大事故了。
演彭霸天的演员,在医院抢救了好几天,最后到底还是因伤势过重,一命呜呼了。
舅知自己把天大的娄子十捅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