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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十八

发布时间:2022-11-14 16:5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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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秦有好多年都没京演出了。本世纪50年代倒是去过,那也是隔了二十好几年的事了。因此,坐上京火车的演出,自是兴奋得了得。单挂了一节车厢,坐了九十五个人,还有十几个,买了票,坐在其他车厢里。车一开,也都挤过来,闹腾得车顶都快要掀翻了。

主演忆秦娥,被安排坐在单长和封导一排。虽然都是座,但却在车厢的中部,就算是一种待遇了。领导边相对安静一些,也适合主演休息。

大家都疯癫着喝酒、打牌、讲笑话。大多数人,准备了充足的吃喝,有德懋功晶饼,有回民坊上老铁家腊牛,还有变蛋、柿饼、蓼花糖,果、果、方便面啥的。那些啥都没带的,就带着一张,吃了东家吃西家,反倒是把啥都尝了个遍。单长和封导这边,自是最丰富了,啥都有人朝这儿拿。忆秦娥其实也带了不少东西,都是刘红兵着子骨去给她置办的,这阵儿反倒没地方放了。在一堆又一堆人窝中,不时会发出爆破一般的声。那是有人讲笑话,把扎堆人的兴奋神经给引爆了。忆秦娥他们这一块儿,主要是听封导谝。封导知的多,一路都在谝秦京的事。他说秦最风光的京,要算魏长生了:

“老魏是清朝乾隆年间,咱秦出的一个大人物。他生在四川,因在家里排行老三,也魏三。你们知不,旦角演员化妆,脸上贴的那个云鬓片子,就是老魏发明的,可以把脸型捯饬得要咋好看,有咋好看。老魏小小的,家境贫寒,靠捡破烂为生,也学过川剧。十三岁时,他跟几个小伙伴一起到西京,就入了秦班社。这人能吃得苦,暗暗发誓,要在戏行出点名堂来。果然,就练成了一个‘声名顶破天’的秦男旦。唱戏这行,下要民间江湖、引车卖浆者认可、促红。上要厅堂、庙堂接纳供养。在当地唱得再红的演员,若一生不能到各路神仙汇聚的‘大码头’,尤其是帝京,得一两手绝活,获得一两句赞语,也就算是塑成了‘半个金’,终是一块难了的心病。老魏也不例外,既是在秦界唱得最火的演员,自是想到京城,为自己、也为秦赢得一点响了。他一到北京去过三次。那时去北京,可不像现在,坐火车二十几个小时就到了。那时是吆着马车,拉着戏箱,一路走,一路唱。过了河,从山西唱到河北,再从河北唱到京城的。去一趟,少说也得半年天气。他第一次去,就没撞响。大概还是李自成的军队,带着几个秦‘文工’过一次北京的,还没咋唱开,就让人赶出京城了。老魏带人去,唱得大嗓、声震屋瓦的,与昆曲的优雅绵长,很是不搭调,自是被冷落、嘲出局了。不过,老魏这人很明,他发现昆曲的路数,也是快撞到南墙了:戏词太文雅,普通人几乎听不懂,能看戏的,都得识文断字。那时又没字幕机,看戏还得拿着灯笼、蜡台,翻着剧本,才能看明白。书面语‘秉烛而观’。老魏觉得,一门艺术到这个份上,恐怕离死也就不远了。他回来,就有针对地,专门打理了几出‘生活’戏,二次京时,专跟昆曲打起了擂台。结果,一下就把昆曲给打败了。这就是戏曲史上有名的‘花雅之争’。‘花部’是以秦为代表的地方戏。‘雅部’就是昆曲。‘花部’组与‘雅部’对台起来,‘雅’得文嚼字、典故叠加的昆曲,自是无跟‘花’得家长里短、俚语俗谚的地方戏相对抗了,一下败落得很惨很惨。当时有好多文人墨客,都撰有笔记。清人的笔记可是很有名的。魏三的名声,多是靠他们的笔记传下来的。这些笔记里说:魏三一出《滚楼》,得‘一时观者尽入秦班,京城六大班从此无人过问,甚或散去’。还有的甚至说:‘一时不识魏三者,无以为人。’不认得魏三,连做人都成了问题,你想想,那是多大的声名哪!现在行歌坛刮‘西北风’,那时京城刮‘魏旋风’哩。不过,人太红火了,就要遭嫉恨。何况老魏的秦班社,是远离京城的地方‘草台班子’,昆曲早已是庙堂贡品了。让‘庙堂’里有权有势者打压一下,几乎是不费灰之力的事。有高层人士,就给老魏扣上了‘诲诲盗’的帽子,说他唱‘粉戏’,有伤风化。所谓‘粉戏’,就像今天的‘碟’,戏么。自然,老魏就被以‘扫’的名义,给逐出京城了。”

封导说到这里,突然拿起一个酱猪蹄啃起来,没了下文。大家就越发觉得这故事有儿,都打问后来呢。封导说:

“后来老魏就到扬州唱戏去了。老魏这个人,是哪里热闹,就把秦朝哪儿打。既然扬州是天下财富、人脉聚会之地,他就把班社开到那儿去了。由于老魏扮相好,唱得好,做工好,戏也接地气,很快就在扬州把场子踢开了。甚至又出现了京城的阵仗。得地方戏班的主角,都纷纷钻他的班社讨生活来了。扬州的文人们,在笔记里记载秦魏三,称他为‘狐教主’。说‘花部泰斗魏长生,在苏州、扬州,演戏一出,赠以千金’。你想想,红火得了得。还说几乎全各剧种演员,都纷纷拥到扬州,拜他为师了。就连昆曲发祥地苏州的戏班,也请他去传授技艺呢。他创新的‘西秦’,‘徽伶尽之’。就是徽州的戏班子也都来学了。再后来,徽班京,大家都知‘徽班京’的,甚至对京剧的形成,都起到了十分重要的催生作用。现在京剧界,也得认咱老魏这个祖师爷呢。老魏被以‘扫’的名义赶出京城后,自是憋着一口气。咋想,都是要再去一次,把名声挽回来,让秦、让自己重新站住脚的。这就有了第三次京。这一次,他去演的是《背娃府》。剧目与技艺都更加成熟、老到了。自是再一次轰了京华。只可惜,老魏毕竟是快六十的人了,最后是累死在后台了……”

封导讲到这里,忆秦娥甚至不自地“呀”了一声。封导问咋了,她说她师父苟存忠,就是在演《杀生》时,活活累死在舞台上的。有人说:“快别说这不吉利的话了,咱们这次京,你还要演《杀生》呢。”忆秦娥就对着车窗,呸呸呸地吐了几口晦气。

封导说:“也没啥,将军马革裹,伶人戏装咽气,也算是一种生命悲壮了。不过咱秦娥年轻,气力好,再累的戏,都能背得的。他们累死在舞台上,也都是年龄太大了。”

大家半天都没话说了。只听其他几窝人,还在划拳、打牌地哄闹着。最后是单长说了一句:“也不知咱们这次,算是秦第几次京了,但愿《游西湖》能一炮打响。”

有人说:“响不响,全靠忆秦娥了。”

忆秦娥一下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

京演出,对于忆秦娥来讲,本来是一件稀里糊涂的事。反正就是演出,把戏演好,不出差错就行了。其余的,都是单长、封导他们的事了。可听封导讲了魏长生的故事后,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了一些其他责任。甚至是关系到秦在首都站得住脚站不住脚的事了。这事,还真是有点大呢。她就怕嗓子浑。走前那几场演出,几乎每晚结束时,她都要呕吐好长时间。这几天,嗓子也的确不服,不仅有点咳嗽,而且还沙哑。她尽量不说话,就喝胖大海和麦冬泡的。这还是刘红兵不知在哪儿的方子,喝了还的确管点用。大家都在嗑瓜子、说笑话、打牌,她就一直靠在座位上觉。其实也不着,但她必须保持这种姿态。一来可以不跟人说话,二来也的确能养神。过去在北山演《白蛇传》《杨排风》的那两个多月,严格讲,除了晚上化妆演出,早上练一练“出手”,多数时间,她都是觉。别人说她在当“美人”呢,其实她就是困乏。并且只有持续觉,才能保证嗓子不出问题。觉真是对嗓子最好的护养了。她就那样清醒一阵、糊涂一阵地眯瞪到了北京。

忆秦娥一到,还是打老了主意觉,一就是一天一夜。年轻人是住的五人、六人间。而她是主演,特殊照顾,跟两个老师住了三人间。

那两个老师是特殊照顾来的。剧一回京城不容易,凡能沾点边的就都带来了。她们就搬了一片景,再是帮忙叠叠服装啥的。好在两个老师除了晚上觉,白天基本都在大街上溜达。也许是溜达得太累了,鼾声也就沉重些。有一个甚至做拉风箱状,拉着拉着,气还有些接不上来,像是风箱杆子突然被拉断了。她也只能静静地躺着,努力在脑子里过戏。

第二天一早,她就被业务科人起来,到舞台上“走台”去了。所谓走台,就是要把戏在新的舞台上完整排练一遍,因为舞台与舞台的大小尺寸与结构是不一样的,不熟悉就会出问题。走完台,单和封导一再强调:今晚是一场仗,我们花了省上这么多钱,来参加全调演,也就看今晚的表现了。并宣布了几条纪律,第一条就是走完台,必须立马回旅馆休息,不许任何人出去逛街。可大家回到旅馆不一会儿,就三三两两都溜出去完了。忆秦娥自是又下了。不着,她就数羊,数着数着,也就着了。

下午四点,业务科的人又来敲门,说吃完饭就发车去剧场化妆。忆秦娥瞪瞪地起来,去食堂吃了一碗米饭,喝了一碗蛋汤。正喝着,就听上有人跟服务员吵了起来。是乐队敲大锣的,在用生普通话喊:“你凭什么不上白馍了?我们是大西北人,不吃米饭,就吃白馍。咋啦?”只听一个大样的胖乎乎的服务员,带着嘲讽的口气说:“不吃大米饭?那两大保温桶米饭都到哪儿去了?你们可没少吃哦。额外要馒头就是要馒头,可别说大西北人不吃米饭的话。都没少吃。馒头没了,要吃等明天。”“你这什么话?不是谈好的,每顿尽饱咥嘛。吃个白馍馍,咋还要等明天?”敲大锣的说着,就朝服务员跟前冲去。几个小伙子也跟了上去。服务员就连忙起蛋汤桶里的铁勺,连舞带后退地说:“怎么着怎么着,还要武是吧?这可是首都!你们大西北人莫非还敢在首都撒不成?”单长看况不妙,就连忙跛着跑到人里,把几个小伙子拦住了。安好胖服务员后,单长把敲大锣的,还有另外几个人,都美美批评了几句:“你到首都来是演出的,是给首都人民汇报来了,不是争吃争喝来了。戏还不知能打响不,先在食堂给人家留下这坏的印象,好像大西北人都是饿死鬼托生的。”敲大锣的就嘟哝说:“里面明明有白馍,他们就是嫌我们吃得多。几个胖,还挤眉眼的,把几屉笼馍抬着到乱藏呢。”单长就说:“君子谋、小人谋食的话,你听说过没有?我们是谋来了,不是谋食来了,你懂不懂?你晚上要是把锣敲好了,回去我蒸两笼白馍送你。看不噎死你。”敲大锣的笑着说:“那就给我蒸两笼包子。”“滚!”单长还照着他踢了一脚。

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行着。忆秦娥化完妆,包好头,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默着戏。这时,不停地有人传来池子观众的消息:一会儿说,观众不少;一会儿又说只坐了半池子;一会儿说,都是陕西乡;一会儿又说,北京口音的也来了不少。都说“京片子”里跟含了一颗糖一样,说啥都呼噜不清楚。再后来,就说评委来了。还有领导。说有好几十个大人物呢,不过老汉老居多。终于,三铃响了。

戏开了。

忆秦娥一再在心里跟自己说:没啥害怕的,不就是演戏嘛。可说归说,毕竟是首都,毕竟是参加全比赛!这几个月,从排戏开始,都让人把“首都”“比赛”这几个字听怕了。

大幕终于拉开了,裴相公先上去唱了四句戏:

喜今朝天气晴乌云散尽,

出门来只觉得朗襟。

枝头上鹂两两相应,

真个是光好宜人。

底下毫无反应,裴相公就下场了,是有一种灰溜溜的感觉。在西京,“裴相公”也是名演,他一开口,那可是一句一好的热闹景致。可今晚,几乎“凉得要咳嗽”起来了。他失落地下了场,还真尴尬地自我咳嗽了两声。

终于,该忆秦娥亮相了。她一句“导板”唱,丫鬟先出场,向招呼:“小姐,快来呀!”忆秦娥就移着莲步,先背、后亮相地,正式出现在首都舞台上了。

让她有些失望的是,这里没有碰头彩。她自信,今晚的妆,是化得最好的。几个小伙子还给她献殷勤说:“妹子,就凭你这一副‘盘子’,都把首都震翻了,还别说火绝技了。”她觉得嗓子也好了,可观众对她好像很是冷淡,还真让她有点张了。并且越演心越悬了起来。池子太安静太安静了。来北京前,在西京演出有掌声的地方,这里统统都鸦雀无声了。她演着演着,冷汗就冒上来了。莫非秦的名声,还真要瞎在忆秦娥手中了?《游西湖》可是本世纪50年代在首都唱红过的戏呀!

第一场下来,就听旁边人议论说:“首都人看戏咋是这范儿,手脚好像是被上铐子了一样。”“太安静了,安静得怕怕人。”“今天这戏不好演。”她努力保持着镇定。一步步照排练的要求,稳扎稳打地朝下演着。到第四场《思念》后,慢慢出现了转机,终于有人鼓掌了。虽然稀稀拉拉,可毕竟是有了掌声。这对演出,是最重要的认同与励方式了。李慧由于同被打入死牢的正义士子裴相公,而惨遭相贾似杀害,剧场势由此突转,引出《鬼怨》一折。掌声也从此逐渐多了起来:

怨气腾腾三千丈,

屈死的冤满。

可怜我青把命丧,

牙切齿恨平章。

不散心惆怅,

口口声声念裴郎。

红梅花下永难忘,

西湖船边诉衷肠。

一虽死心向往,

此不泯如钢。

钢刀把我头手断,

断不了我一心一意裴郎。

仰面我把苍天望,

为何人间苦断肠?

飘飘到闯,

但不知裴郎在哪方?

一缕无依傍,

星月惨淡风凉。

当她唱到“但不知裴郎在哪方”时,四奔突的快步作,骤然减慢下来。她一边唱“一缕无依傍,星月惨淡风凉”,一边慢慢朝下“卧鱼”。这就是那个长达三分多钟的下蹲控制作。子几乎是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卧下去的,但又不能让观众看到关节的生折叠。她是一匹锦缎。这匹锦缎像是被魔力所控制而点点柔下沉着。当子旋扭到三百六十度,呈“犀牛望月”状时,恰似一尊盛着盈盈波光的“玉盘”,琥珀粼粼,却点滴未漾……

掌声,终于如雷鸣电闪后的雨狂风大作一般,把整座剧场的顶盖,都几乎要冲决掀翻了。

在接着的《杀生》一折,几乎一个作一个掌声。一口火,一阵霹雳。有人在侧台计算,仅这场戏,忆秦娥就赢得了五十三次掌声。终于,秦经典《游西湖》,在全场观众站立起来的一片好声中,彩落幕了。

后台几乎所有人,都在相互拥抱。大幕拉上后,满台演员,包括搬布景的,也都地拥到忆秦娥跟前,把忆秦娥一下抱了起来。可就在这时,忆秦娥“哇”的一下吐出来了,污秽物溅了几个人一脸一。她感觉,她是快要死了。甚至在一刹那间,她猛然想到了师父苟存忠的死。有人喊说,领导上台接见演员了,让她持一下。可她咋都持不住了,还是要吐。她急忙朝厕所跑去。跑着跑着,又吐了出来。最后,是被几个人架厕所吐去了。

忆秦娥一边吐,一边哭。也许别人以为,她是演出成功了,喜极而泣。可忆秦娥只觉得,演戏真的太苦太苦太苦了。做主角的压力,也是太大太大太大了。她今晚几乎都快被压垮了。下辈子要是允许她选择,她一定选择放羊。即使放不成羊,她宁愿去烧火做饭,也不愿再唱戏了。尤其是不唱这种拿力、绝技拼命的戏了。

她在厕所里吐得累了,竟然一坐在了漉漉的台阶上。搀扶她来的周玉枝和管化妆、管服装的老师,让她别坐,说地上脏。但她还是不起子骨地瘫了下去。厕所外边有人敲门说:“领导和专家还没走,都等着要见忆秦娥呢。”周玉枝问她,能不能行?忆秦娥摇了摇头。这阵儿,她只想坐在这里静一会儿。这里是唯一安静的地方。过一会儿,外边又有人敲门,说记者也等着要照相呢。管服装的老师,见忆秦娥脸上的妆,早已被泪和脏物涂抹得不成人样了,就对外面没好气地喊:“就说人都快累死了,送医院了。见不成,也照不成了。”

等心慢慢平静下来,厕所外面也没有了更多嘈杂声后,忆秦娥才从厕所里走出来。

一出门,她看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刘红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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