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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三十四

发布时间:2022-11-14 15:5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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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秦娥没有想到,宋雨格会这么执拗。还有点像她小时候,不说话,但主意正得要死。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死犟。不就要回去找她。有点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一受挫折,就要回高老庄。得她还有些哭笑不得。

从欧洲演出回来很长时间,她都在应对媒,做各种节目。无非是说秦怎么好,走出门怎么受欢迎。但这次演出,给忆秦娥心中也造成了很大的影。那就是:欧洲观众看中戏曲,更多的还是在欣赏“绝活”。她是凭着一过人的武艺,穿越了七个家的五十多个舞台,而让演出商赚得盆满钵满的。出去的三十八人演出,却累得多数疾病、遍鳞伤。留下的,也只是“中演员功夫好”的名声。作为演员,她第一次感到不满足,甚至感到窝火。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表演艺术家,而是一个杂耍演员。在演出过程中,演出商甚至让把大段彩的唱都砍掉了,只保留打斗场面,累得她几次晕倒在刚刚谢完幕的舞台上。那也是因为强,才没有在关上大幕前倒下的。几次都是靠打强心针才缓救过来。她不想宋雨当演员,与这次欧洲之行也有绝大关系。她觉得演员,是真要拿子骨当“钢铁长城”去拼命的。

过去忆秦娥是一个不太多的人,上怎么安排,她就怎么演。累死累活,遗吐血,也不想让人知。但这次回来,她主找了薛长,说:“以后出访演出的节目,必须有自己的主见,不能让演出商说了算。如果不能完整呈现戏曲唱念做打艺术特的,最好不要接。演来演去,既给上挣不上外汇,也给演员捞不下欧元、英镑。说是走了七个家的几十个城市,可除了在车上觉,就是在剧场前后台吃方便面,忙活化妆演出。给西方观众留下的印象,就是‘中功夫好’,演员舍得出力。那有武术、杂技就行了,又何必要中戏曲去呢?这样的出,以后上就是签合同,也少安排我。要去,咱们就完完整整演大戏。哪怕演一折,也得把一个故事讲清楚了,让人家知我们的喜哀乐、善恶是非跟他们是一样的。我想我们能看懂他们的《悲惨世界》《人鬼未了》,他们就能看懂我们的《游西湖》《白蛇传》《狐仙劫》。”

其实薛长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当长几年来,已被艺坛“雾里看花,中望月”的“变幻莫测”世事,得一头雾了。他时常翘着兰花指,独自在办公室里,哼着那首“想看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行歌,也终是理不出个带的头绪来。一时要传统,一时要反传统;一时要简约,一时要繁复;一时影视手段照单全收;一时外音乐剧元素全盘植入。像原弹爆炸一样,借着媒攻势,“轰”地上天一个“品”;“嘭”地又上天一个“力作”;好像是真把戏曲艺术“提升到一个新阶段”了。可“各领风三五天”后,热闹的很快销声匿迹。时尚的又再次新鲜出炉。并且媒又是钢花四溅的“地毯式轰炸”。到赫然写着“全球震撼上演”。可只“震撼”三五场,观众面大概波及不到一二十里地,“全球上演”的巨幅广告,又换成别的“人类巨献”了。创作剧目也是层出不穷,见天有“礼花弹升空”。以他对艺术创作的规律认知,觉得一个,三到五年一部原创剧目,都是很吃力的事。可现在好多,基本都是一年上一个,甚至一年上好几个。故事编不圆,人物立不起。辄花几百万,甚至上千万,并且还都在各种活中得了奖。还都被捧为“真正的品力作”。薛桂生的兰花指,就抖得,自己把它压在桌面上,使劲朝平直地捋,都是咋也捋不平直地乱翻乱翘起来。他知,几乎全人背后都在拿他的兰花指开玩笑,打手势。有时他一讲话,就听某个角落“哄”的一声,爆炸出一片笑来。他知,那又是谁拿他颤抖不已的兰花指在怪了。

他自一上任,就为重排《狐仙劫》走了麦城。甚至一两年,在艺术决策上都有点说不起话。好在几年间,忆秦娥带头,到找秦老艺人,给她自己和上,积累下了几十本快失传的老戏。不过闲话也很多,都说省秦都快成乡下业余戏班子了。但他着牙,是把这个积累完成了。现在看来,仅有这种“老戏老演”的“克隆”“翻版”,也是不够的。好多戏的确糙、俗,甚至鄙化。作为省秦,掌了这么多资源,如果对这行事业的发展,没有提升和推,也算是白端了省级剧的饭碗。他薛桂生可不想只当个混饭吃的长。他一再在全会上强调,要仅仅为唱戏,就目前这么个工资平,他薛桂生早都改行了。可每当他下到关中农村集镇,看见一场演出,有时竟然能有数万观众拥到台前,刮风下雨都不离不弃时,他就想泪。他就觉得秦这东西,是值得他一辈子去求索、玩的。既然大家选他当了这个长,他也想给这个留点什么。到底能留点什么呢?遍访大西北秦老艺人,从他们里出几十本戏,从他们上挖出几十种绝活,固然是留下了点老本、基。可仅有这些,还是无让秦再现生机的。他老想着二百多年前,秦男旦魏长生的发迹史。说到底,还是一种革新和创造。就包括梅兰芳的成功之路,也是与创新分不开的。如果仅仅只做了传统的“克隆”,即使功底、技巧再好,原原汤再浓,也还是要被时代“敬而远之”的。尤其是这次欧洲演出回来,包括忆秦娥在的所有艺术家,都提出了秦的存活方式与出路问题。他觉得,是应该对一些久演不衰的剧目,行经典化修护的时候了。

他决定:再排《狐仙劫》。用几十年对戏曲艺术的审美积累与认知,来完成这部作品的经典化提升。

他觉得,经过了二十多年的检验,这个剧目里充盈的追求生命自由、挣物质奴役、淬炼生命境界、保护天赋家园的多重思考,依然闪烁着炽热的思想神光芒。加之秦八娃特别会写戏,几乎场场彩;人物个个鲜活;唱词句句珠圆玉;每场演出,掌声都会成百次响起。并且他觉得,这是一个真正可以称为人类题材的好故事。面对越来越多的际商业演出,重排这个剧目,意义也显得特别重大。

在薛桂生看来,一个剧,哪怕存活一百年,如果能留下一部传之久远的作品,也就算是贡献巨大了。他常说,省秦如果能留下一本《游西湖》《白蛇传》《铡美案》《窦娥冤》这样的好戏,纳税人哪怕一年掏多少钱来养活,也就不算是“吃饭”了。问题是我们创造出这样的“好货”了吗?我们创作的大多是“见光死”的垃圾。花钱无数,演出三五场就“刀入库”,这不是对纳税人的罪吗?虽然《狐仙劫》不是在自己手上首创、首演的,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为省秦留下一点创作的雪泥鸿爪。而不是去“猴子扳苞谷”式地,无尽推出那些排出来即“封箱”“打包”,永远只能存活在各种先材料与总结表彰大会上的“品力作”。从秦历史看,任何创作,其实都是集所为。是一代又一代人对一个故事、一场好戏、一段唱、一句白、一个作,甚至一个锣鼓点的反复敲打研磨,才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的。就连关汉卿、汤显祖、孔尚任写的戏,也是故事传经年后,被他们炼化成文。再由一代代艺人血淌汗、增砖添瓦,才磨砺成了数百年闪亮不熄的舞台珍珠。没有人是可以越过前人的肩膀,突然为自己树起一座高耸入云的纪念碑的。一旦狂人太多,数典忘祖,也就必然制造出无尽的垃圾。还都当是创新、创造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也自然是要跳出些“泰斗”“大师”来,把稽的高帽子,捆扎在自己的尖脑袋上,做小丑状而不自知了。世人都说戏班子难带,薛桂生倒没觉得是人的问题。他既不怕羞辱、谩骂、攻讦、诬陷,也不怕谁端直朝他大上坐。他怕的是“乱”,看着忙忙碌碌,今天过节、明天获奖、后天庆功的,把子都慌慌完了,却留不下一点文脉、做业。长此以往,他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二刈子”长,也就白当,更让人白骂了。他必须把自己的思考付诸实践。他甚至顶住了各种预压力,让《狐仙劫》第三次上马了。

这一次,薛是拿出了玩命的神。他不仅请秦八娃对剧本做了必要的修订,而且在表导演、作曲、舞美,甚至包括服装、、化妆上,都做了全面提升。他说,这次提升不是“烧钱”,不是“比阔”,不是“炫技”,而是要“细”“到”“确”“粹”化。哪怕一招一式、一个眼神,都要在传统的框范中,找到现实感的合理依据。不要为传统而传统,为技巧而技巧,为表演而表演。要让心外化出程式,而不是用程式遮蔽心。既要让观众欣赏到传统的绝妙,更要让观众看到活在当下的生命神律。总之,他是有一套理论,在那里指导着他的艺术实践。他是长,又是总导演,因此,在这场要为秦“留下一点文脉、做业”的“粹化”艺术创作过程中,他与方方面面,几乎是行了堪称“决绝”的较量。很多平常看来已经很艺术化了布景、,都做了反复的回炉加工。连老狐仙的一蒺藜拐杖,也是先后打磨了四五次,才被他“拍板定案”了的。有那平常好以嘲娱乐领导为快事的,甚至把薛的“拍板定案”作,演化成了用兰花指在桌上蜻蜓点的曼妙。自是要惹得人人饭了。

的严格,甚至把以装台闻名于世的刁顺子,都惹得大为光火起来。好多布景,依然是请刁顺子队承包制作的。以刁顺子的细认真,还没有哪个院是感到不满意的。就连北京人艺来演出《茶馆》,包括美、英、俄罗斯那些正规班底,来西京演世界名典,都是他刁顺子带人装的台。省戏曲剧院多大的门楼子,四个的台子,都是他刁顺子常年包了。不信还伺候不了你一个小小的省秦。伺候不了你“薛兰花”了。哼!刁顺子本来是不想骂人的,加上薛平常待他也不薄。可这次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气得他,也当众学起了薛指斥他的兰花指。说为一个狐仙打坐的蒲,他刁顺子亲自修改了七次,还是被薛翘着兰花指打了回来。这不是生生地折磨人嘛!他终于在一气之下,宣布他公司的全职员,撤出《狐仙劫》剧组了。此不留爷,自有留爷。人家端直去给从美百老汇来的《咪呀》剧组装台去了。据说边还配了漂亮的女翻译跟出跟呢。

好多人都说薛这次是疯了。几乎没有不埋怨、不讥讽、不在背后说怪话的。有的当着面就开了火:说这就是唱戏,唱戏终归是假的。你要想制造“神舟十号”了,应该让家给你重新任命职务。这个只相当于正级的戏班子领班长,恐怕是完成不了如此高难度“发”任务的。任你再说,再讥讽,他还是要他的想去作,去实践。就连忆秦娥这样好说话的演员,这次排练,也前后跟他闹崩了几回。忆秦娥说,连她都不知戏该咋演了:唱嫌糙;白嫌不走心;作嫌卖技巧。那你要我什么?忆秦娥从本质上是愿意炫点技、愿意表现些绝活的,因为她这方面的确过。在当今戏曲舞台上,都是凤麟角的。完全卖技巧,杂耍,她不甘心;可一旦大幅度减少技巧、绝活,她又觉得表演有些失,甚至失重。而薛要求的就是“确”二字。什么是“确”呢?有时为一个舞台作呈现,他们可以试验一天。站着争执不行,就坐下来辩论。唱也是一样,连每句唱的换气口,他都要找几个老音乐家来现场研究。直到唱得气息通畅,字正圆,感表达准确了才放过。他是要通过“确化”,来克服秦那些严重离剧,哪怕把脑袋唱得缺血缺氧,只要观众掌声不“给劲”,不“炸堂”,不“掀顶”,都死不停止拖、甩的坏病。

一部《狐仙劫》的重排,整整折腾了八个多月。要放在平常,三四本大戏都排出来了。而薛还摇着头,翘着兰花指说:“如果再有八个月,也许这个戏,会传得更久远些。”

这次演出,果然各方一致好评如。薛专门邀请了全七八个大剧种的专家,来会诊把脉。大家同的认知是:秦新时期真正的原创经典诞生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米兰又一次从美回来了。

米兰现在是美一个艺术基金会的小头目了。专门负责亚洲这一块艺术活。她自上次看了忆秦娥的戏,心中就暗暗产生了一个想:一定要把秦介绍到百老汇去演出。就像当年梅兰芳百老汇一样。那毕竟是一个让世界认识中艺术的大舞台。尤其是秦,她为之付出了十五年青生命的艺术,就更希望能在那里展示了。

关键是忆秦娥有这个实力。她看过百老汇不少演出,觉得忆秦娥是一定能在那里打响的。

他们这次来,就是选节目的。看了《狐仙劫》,艺术总监和一个资深演出商,几乎当晚就定下了去百老汇的演出事宜。不过,米兰有一个要求:

一定要把她的师姐胡彩香带上。

在谈判过程中,薛桂生是咋都不同意加这个县剧演员的。他认为,现在的戏,经过很长时间磨合,换谁都是会影响“一棵菜”艺术的。

但米兰很决,说胡彩香唱得极好,必须随去百老汇演出。

看米兰这样持,也不能不有所妥协。

最后达成的协议是:让胡彩香唱一段伴唱。舞台调度做适当修改,争取让胡彩香亮一下相。让她一边唱,一边在一个遥远的山头上,向远瞭望瞭望即可。

去百老汇的演出,就算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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