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北京人这样结婚。
新十娘十子到了,亲友们也差不多到齐了,于是新房十中的那张折叠桌便被抬至了中十央,并且张开了翅膀 (从方变圆),准备著承载第一次光荣的负荷。
当然,光是新房这样一个空间,一张圆桌,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薛永全老两口的住房,自然也辟为了接待室,并且把那张陈旧的八仙桌,也同时抬到了房间中十央。
这并不意味著,薛家这次的婚宴仅仅是两桌的水平——因为这只是第一轮,所请的,大都是至亲好友,或不可缺少的人物;下午两三点至六七点,还将有更多的亲友来贺,其中除执意不吃者外,两边大约总得再各摆两桌,算上当中入席、加菜的人数和盘数,总计要达八桌左右。
参加第一轮婚宴的宾客,在新十娘十子到来前后己陆续光临。他们当中有:新十娘十子的“送亲姑十妈十”七姑;薛纪跃已故大爷的大儿子薛纪奎(即薛纪徽和薛纪跃的亲堂兄);薛纪跃的大姑十妈十,大姑十妈十的二闺女和女婿(即薛纪跃的表姐和表姐夫)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薛纪跃二姑十妈十的大儿子 (即薛纪跃的表哥,二姑一家现在只有他在北京工作):薛纪跃他们售货组的组长佟师傅(一位四十多岁的瘦弱男子,薛永全认为他对促成这门亲事发挥了作用,特意请来参加吃头轮婚宴);介绍人吴淑英 (潘秀娅的大十嫂,她这天并不休息,上午送完货,把 “小蹦蹦”
暂停在薛家院门口,中午吃完婚宴,下午她还要继续上班);薛大十娘十原单位的王经理(一位五十多岁的胖汉子,因薛大十娘十娘十家无人,特请他来代表薛大十娘十方面的亲友捧场助兴);薛永全当年的结拜兄弟殷大爷(他比薛永全大五岁,但看上去还相当硬朗),他还带来个十来岁的孙子;当然,还有头一个莅临婚宴现场的那位卢宝桑。
薛大十娘十只觉得眼睛、耳朵、嘴巴、十腿十脚都不够使唤。招呼著这个,又迎接著那个;心里纳闷著大儿子薛纪徽为何还不到来,嘴里却大声呼唤著不肯来就席的对门 “詹姨”;刚对王经理的到场满脸堆笑,一瞥之中见到了卢宝桑又禁不住笑纹顿消……她真想清点一下究竟到了多少宾客,却怎么也算不准数儿,心里头真是又甜又涩、又喜又急。张罗中劈面遇到了孟昭英,遂发泄地说:“你看看,你看看,就耍我一个人哩,你们倒挺自在——都一边呆著看热闹!”孟昭英知道她这话三分埋怨的老伴,七分埋怨的媳妇,其实全是冤枉。公公何尝不在那里竭诚待客,自己更是手脚不停地忙碌,但在这么个场合也不好同她争辩,便淡然一笑,继续去尽自己为嫂的义务。
七姑以一双锐利的眼睛,衡量著眼前的一切。来宾中有富态的领导干部(王经理),有文质彬彬的知识份子(薛纪跃的表姐夫),有相貌温厚的老实人 (薛纪跃的堂兄),这她比较满意,但那 “楞头青”(粗十鲁的人。)(卢宝桑)是怎么回事儿?那糟老头(殷大爷)又是哪门子亲戚……她心中不免为侄女抱屈——头轮喜酒,怎么就来了这号人物?新房十中摆桌子时,她执意要 “全桌全椅”,就是不能让桌子一边挨著床铺、以床当座儿,结果孟昭英不得不再临时去向邻居们借凳子。
关于是铺著桌布摆席好,还是撤下桌布摆席好,她本来并无定见,但当薛大十娘十说了声 “撤下那桌布吧,那塑胶玩意儿怕烫!”她便立时假笑著,扬声纠正说:“不能撤!瞧那桌布上的大朵红花多喜幸,铺著摆席吧!”她这天原是扮演站在女家立场 “挑眼”的角十色十,这是北京市民婚嫁风俗中照例不可少的一个重要角十色十。她想到潘秀娅嫁了以后,她那个家族已无女可嫁,因此对正在扮演的这个角十色十格外珍视,就如一位向观众进行告别演出的著名演员,她既有驾轻驭熟之感,也有“美人迟暮”之慨。“哟——”她又发现了男家一项本不应有的疏忽,立即向薛永全提了出来,“这俩果盘倒挺是样儿的,可那果子能这么摆吗?”
薛永全一听就明白她的意思,立即调整五斗橱上的两个果盘——原来每个盘里都各有梨和苹果,无意之中竟隐含著 “离分”(梨分)的凶兆;调整为一盘梨一盘苹果以后,似乎便合情合理了。七姑心里也暗暗计算著究竟到了多少人,可人们处于流动状态,她也总得不出个准数儿来。
倒是帮著弄菜的路喜纯,冷眼旁观中统计出了第一轮两桌婚宴的总人数,计:主方六人 (应为七人,不过薛纪徽仍未到来),客方十三人;总十共十十九人中,成十人十五人,儿童四人。
薛纪跃在这乱烘烘的场面中,只觉得眼花缭乱,头脑发胀,活象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掉在了水塘里,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他尽量透过一片聒噪的人声去捕捉答录机中传出的歌声,仿佛那是一根稻草,抓住它多少是个慰藉;但听来听去,不知为什么只有一句“幸福不是十毛十十毛十雨”粘在了心上,怎么也摆脱不开……幸福不是十毛十十毛十雨,那是什么呢?是瓢泼大雨?他倒宁愿是十毛十十毛十雨……唉,这时候要能一个人跑到什刹海去,静静地往湖边的栅栏上一靠,该有多好哇!
潘秀娅却怡然自得。她的利益,自有七姑予以保障。这就好比一个向保险公司交纳了款项的人,自然不会惧怕火灾。面对著眼前人影交错、欢声喧腾的局面,她仿佛是一只飞入花丛的蝴蝶,她将在不动脑筋的情况下尽情享受这良辰美景……特别是她想到了那只即将戴到腕上的瑞士雷达镀金小坤表,便不仅对丈夫,而且对公公、婆婆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亲切感,因此对丈夫此刻的局促,公公一时的疏忽,婆婆的过分忙乱,也就都一概予以宽容。
诸位来客的心情各异。有诚心诚意来贺喜,并将全始全终地呆上一天的,如薛纪跃的大姑十妈十;有本身并无感情可言,但主人盛情难却,所以也就抱 “不吃白不吃”宗旨而来的,如王经理;有虽来真情祝贺,但患有胃溃疡症,对宴席望而生畏的,如佟师傅;有主要是冲著长辈而来,对薛纪跃其实非常隔膜的,如殷大爷,有一到场便感到腻烦,恨不能道完喜、撂下礼物就告辞,却又碍于情面,不得不坐下与宴的,如那位戴眼镜的表姐夫——他是薛氏姻亲中唯一的一位知识份子,“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现在某设计院的助理工程师;当然,也有完全是为了足撮一顿、摆好了架式要大吃大喝到底的卢宝桑……
冷盘摆上来了。新房十中的一桌,当中是有红喜字的大拼盘,然后是四个中冷盘、四个小冷盘;薛永全老两口屋里的一桌则只有四个中冷盘。七姑对新房十中的冷盘目验了一番,觉得大拼盘确实既喜幸,又漂亮,量也足,四个中冷盘是一盘肠子 (买的现成货,有蒜肠、茶肠、蛋清肠,切得均匀,摆得也讲究)、一盘拌粉丝 (看得出里头拌有黄爪丝和火十腿十丝)、一盘煎花生米 (颗粒大,显见原是留种用的,煎得火候恰到好处)、一盘卸好的德州脱骨扒鸡 (买的现成货,但看来鸡个头不小,颜十色十也正);小冷盘是炸带鱼、炸素虾、松花蛋和黄瓜番茄。七姑大体上是满意的,只是指出黄瓜番茄量少了点,不过想到时令所在,这两样蔬菜的价格已远远超过肉类,便也不多挑剔。
经过一番十騷十乱,其中包括固请、谦让、挪移、调整……两屋的座次终于排定。新房十中的一桌,除新郎新十娘十面南而坐外,靠著新郎的是薛永全,靠著新十娘十的是七姑,其次是:王经理、佟师傅、吴淑英、表姐夫、殷大爷、薛宝奎、薛大十娘十 (座位虚设,因她还得到苫棚中张罗),和本来不应在座而偏在座的卢宝桑。隔壁房十中的那桌,由大姑主持,而孟昭英虚设座位,奔走于苫棚和两屋之间。
酒瓶子盖陆续被打开。有白、红、啤三样都喝的,有只喝两样的,有只喝啤酒的,有申明什么酒都不能沾唇的……但最后每人跟前还是至少都有两个斟满不同酒的酒杯。啤酒是卢宝桑从什刹海银锭桥畔的“烤肉季”弄来的,尽管只有五瓶,但他能马到擒来,确也很不简单——他一边给大家往玻璃杯里倒著啤酒,一边夸耀著自己刚才的“战功”,十内十心里洋溢著一种该他敞开肠胃吃喝的自豪感。
北京市民的家宴式婚礼,在解放前,不消说有著极其繁琐的仪式:女方一下轿,便要立即拜堂,早先都是先对著 “天地码儿”(神像)拜,后来有的改为先对著大红喜字拜;此外还有拜高堂、拜姑嫜、夫妻对拜……等无数的拜 (所谓拜,严格来说,是要跪下磕头的);此后是入洞房、揭盖头、坐床、更衣……还要 “吃饺子”(这是一种仪式,司仪喂一个饺子,问:“生不生?”要答:“生。”)、吃 “长寿面”(一小碗,但面条极长,有只以一根煮成的)……待所有仪式过完,新郎新十娘十大都已经十精十疲力尽,但真正的婚宴,到那时方才开始——新郎新十娘十少不得还要打起十精十神,应酬与宴的亲友。解放后,北京市民的婚礼受到才入城干部们的影响,轿子、盖头、“天地码儿”之类的讲究不消说迅速消亡了,但婚宴上的仪式也并不简单,大体上分以下几个环节:一、鞠躬:对领袖像三鞠躬、对家长三鞠躬、对主婚人三鞠躬、对来宾三鞠躬、相互三鞠躬,最后司仪者还要得意地说:“给我三鞠躬!”这样一来,十共十计总要鞠十十八个以上的躬;二、主婚人(一般是单位领导)
致贺辞;三、家长讲话;四、来宾致贺;五、请新郎新十娘十“坦白”恋十爱十经过;六、闹堂。其中第五项,曾很使一些新郎新十娘十难堪,但对比于解放前的婚仪,最具革命十性十、新颖感、人情味的,恰是这个环节。
新郎新十娘十闯过了这一环节,那么,下边的闹堂——如让他们十共十咬一块糖果啦、十共十争一只苹果啦(由一未婚小青年站在椅子上,用细线拴一只苹果,不断引十逗,新郎新十娘十应欠脚、跳跃争夺苹果)……等等,就都不至于怯场了。这一格局大体上维系到“文革”之前。“文革”中,不少人采取“静悄悄”的方式结婚,就是除了父母、兄弟姊妹等最直系的亲属,旁系亲属和朋友一概都不惊动,关起门来吃一餐后,也不过分头向有关的人散一点糖果而已,所以人们往往发出这样的惊叹:“怎么,他们已经结婚了么?”“你都办完十事了?怎么事前连个招呼也不打?”当然,也有举行正式婚礼的,则一般包括下列几项仪式:一、对领袖像挥动 “小红书”,“敬祝万寿无疆!”凡三次;一九七一年以前,则还要依样 “敬祝永远健康!”三次;二、请 “革委会”(或“工宣队”、“军宣队”)领导讲话 (一般都鼓励新婚夫妇“在无产阶级专十政下继续革命”):三、由“革委会”(或“工宣队”、“军宣队”)赠送礼品——一般都是用红丝带扎结的 “红宝书”,这可能已是新婚夫妇所得到的第四套、第五套;四、新婚夫妇表态(一般本著“三忠于”、“四无限”
的十精十神,表示要“千万不忘……”、“活学活用……”);五、余兴,或背诵 “老三篇”,或演唱 “革命样板戏”。这种婚礼当然是不设宴席的,一般只有糖果、茶水,更有只以“一杯清茶”而体现其“破四旧,立四新”的彻底十性十的。“文革”之后,北京市民的结婚方式趋向多样化,或旅行结婚,或集体婚礼,或餐馆包席,或家中摆宴,或登记后不搞任何活动,或先参加集体婚礼再家中摆宴而后外出旅行……但有一个动向是值得注意的,便是无论取何种方式办喜事,都大大十精十减或乾脆免去了具体的仪式,便是集体婚礼,有的也并不搞太多的鞠躬行礼,象这天薛纪跃在家中办喜事,就连七姑也不要求新郎新十娘十鞠躬行礼,只要开始喝酒后,小两口懂得按次序一一敬酒,大家便都心满意足。
正当薛纪跃在父亲的指示下,站起来给七姑斟酒时,詹丽颖忽然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刚才薛大十娘十一再邀她来同席十共十饮,她笑著摆手谢绝,现在却又忽然兴之所至,不请自来;她端来了一盘四川泡菜,乐呵呵地往桌上一放,宣布说:“今天你们油水大,给你们端盘这个来,去去油、爽爽口!我自己泡的,比绒线胡同四川饭店的强,不信你们都试试!”
七姑不免吃惊——这个 “孙二十娘十”,迎亲当中就给添了不少乱,现在又来搅合!泡菜也能往喜宴上端吗?而且原来桌上的冷盘恰恰是九份,九九归一,是个吉利的数儿,你这么胡乱端来一盘,破了“九”,岂不坏事?
薛永全和薛大十娘十忙招呼詹丽颖坐下,薛大十娘十更站起身来,把她往自己的座位上按,詹丽颖却并不入座,只是笑得两眼眯成缝儿,命令薛纪跃和潘秀娅说:“快快快,新人双双敬我詹姨一杯,你们以后过日子,用得著我詹姨的时候多哩!”
薛纪跃没来得及给七姑把酒斟满,便遇上这么个局面,他不由斜举著酒瓶发楞;薛大十娘十赶紧把自己的酒杯递往薛纪跃那边,潘秀娅乖十巧地接了过去,放在薛纪跃手中的瓶口边,薛纪跃这才明白,立刻往里斟酒,结果没控制好,酒溢了出来,詹丽颖哈哈大笑:“满出来好!
满出来好!“潘秀娅把酒杯敬上去,她接过来,仰脖而尽,放下酒杯,抹抹嘴唇,说了声:”祝你们白头到老!我也有客,不奉陪了!“便象来时一样,风风火火而去。
七姑心里很不痛快。她想这节骨眼上,非给薛家指明礼数不可——直接责怪他们亲十热“詹姨”不利,她放眼一望,恰有一个老大的题目好作文章,于是便嗽嗽嗓子,故作惊疑地扬声说:“哟——秀娅连对门的邻居都敬过了,怎么还不给大伯子敬上一杯呀?”薛永全老两口一听这话,脸就红了——大儿子薛纪徽也真是现眼,亲兄弟办喜事,怎么这时候还不见影儿呢?
潘秀娅一时没明白七姑的意思,便站起来给薛纪奎斟酒点烟,薛纪奎连连谦让著。七姑鼻子里哼了几声,见孟昭英正好端来热菜,便爽十性十直截了当地问她:“我说大十嫂子呀,难为你忙前忙后的一你们那口子哪儿去啦?也不来帮上一手。”孟昭英只好苦笑:“他帮我?什么时候钟鼓楼又敲起钟打起鼓来,许差不离!”
但因为第一轮的四盘热菜端上了桌,大家的注意力自然被吸引到了菜盘上,七姑发动的攻势便未能取得更强烈的效果。
路喜纯为他们提十供的第一轮热菜是:炒木樨肉,茄汁肉片,葱爆羊肉,海米菜花。彼时卢宝桑已经独喝了两瓶啤酒,两杯白酒,早已觉得冷盘下酒不够滋味,所以四盘热菜刚放定,他便一筷子戳进首先相中的茄汁肉片,因用力过猛,竟把那油腻的蕃茄汁弄得溅起老远,有一滴不偏不倚,恰落在表姐夫的袖口上。那表姐夫在席上本已烦腻不堪,面前的小盘中堆满了主人夹送的食物,他吃得很少,酒更是一滴不沾,只想著何时才能退席,求得在另一屋中与宴的十爱十人谅解,早点归家;他偏又是个极讲究穿戴的人,这天穿的一件“麦尔登”呢料上装,是才从服装店取出不久的新衣,他落座后主人几次劝他脱十下这外套,但他考虑到里面穿的是件 282 全十毛十高级粗线织就的素白十毛十衣,更不经脏,所以屡次申明 “不热,不热”,没有脱;他吃菜时拈夹、运送和咀嚼都十分小心,除了维持一定的风度外,保证不弄脏外套也是原因之一;没想到旁边的卢宝桑一筷子插十进菜中,偏把带油的蕃茄汁溅到了他衣袖之上——他不免 “啊呀!”一声,满桌的人不由得都把眼光集中到了他那儿。七姑首先响亮地表示同情:“哟——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上等十毛十料,怪可惜了(”了“在这里要重读,并儿化—— ”了儿“。)
的!“表姐夫想发作,究竟碍于情面,一时没有发作出来,只是抻著弄污的衣袖,皱眉发楞。这时候卢宝桑千不该万不该地掏出了他自己那块又皱又脏的手绢,猛地伸到表姐夫的衣袖前,”迅雷不及掩耳“地把那污渍一擦,并且嬉皮笑脸地说:”对不起您啦!您宰相肚皮里能撑船,甭跟我一般见识!“七姑当即尖十叫了起来:”哟——这不把那油全渍进去了吗?更难洗净啦!“表姐夫满脸紫涨,不由得恨了卢宝桑一眼,但究竟不好为这件事当众发怒,少不得强忍一时,转过脸对主人说:”算了吧,算了吧……“薛纪跃这时忍不住对卢宝桑说:”宝桑你也别太那个了——菜还多著呢,你急个什么呀!“薛永全也微笑说:”宝桑兄弟留著点胃口吧,好菜还在后头哩!“卢宝桑不光两片嘴唇闪著油光,连脸上、额头上也油晃晃的——原来他已经吃得出汗,他满不在乎地又夹了一筷子茄汁肉片,边咀嚼著边说:”你们有多少菜我也吃得下,谁让爹十妈十给了我一副好下水哩!“说完又扭身缠著王经理,让人家跟他划拳。王经理只觉得他活象马戏十团十的小丑,不过主客双方都已举杯互敬几巡,似乎也没有再多的话好说,喝闷酒到底无聊,于是便点头应允。
别人尚未反应过来,他二人便“三仙寿呀,四喜财呀,六六顺呀,八匹马呀—— ”大呼大叫地拇战起来。表姐夫觉得场面实难忍受,推说去看看两个孩子,离了席;七姑正待向薛永全甩出新的 “闲话”,孟昭英等端来了第二轮热菜:宫保肉丁,清炖狮子头,赛螃蟹,蘑菇油菜(按“蘑菇菜心”的菜谱做的,因没那么多菜心,所以大菜叶也用上不少)。这四样菜的十色十彩配搭得更加巧妙:酱红、粉十白、嫩黄、碧绿。
七姑本想再挑点眼儿,一看,一尝,便也不由得打听:“这掌勺儿的是哪个灶上的?”薛大十娘十忙答:“虽是个年轻的,可跟同和居的红案学过,手艺还过得去——这还都是肉菜,一会儿上鸡、鸭、鱼,您再看看怎么样。”薛永全补充说——也兼道歉:“今儿个没上海味,如今好的淡菜太贵,次的买来又不值当,不如把鸡、鸭、鱼、肉伺弄好了实惠。”
七姑倒也通情达理:“山珍海味咱们玩不起,能把鸡、鸭、鱼、肉伺弄好就不赖。”
潘秀娅趁满桌的人都没往他们这儿看,贴拢薛纪跃耳边,小声问:“表呢?”
薛纪跃朝五斗橱瞅了一眼,屋子毕竟小,生上火炉,摆下宴席就更显拥挤。卢宝桑坐的那把椅子,几乎就紧挨著五斗橱,于是他便也向潘秀娅耳语:“你急什么?能飞了吗?”说时孟昭英恰好进来,他便朝这位嫂子呶了一下嘴,潘秀娅会意,便低下头去吃菜。
薛大十娘十忙活了半天,终于坐下来正经吃上了菜,她正好瞧见了小两口耳语的情景,心中不禁开出了朵花儿。对她来说,一生的艰辛,仅这一瞥中所见,便已报答了许多。
16
一位不十爱十搭理人的技术情报站站长。
中国的社会十习十俗,起码直到一九八二年年底,还并不把未经预约地到家里拜访,视为缺乏礼貌。拜访者既往往不以为失当,被拜访者也常常不以为奇怪。当然,这是仅就社会心理的平均状态而言。细加考察,则似乎又与文化水平的高低有关。在农村,农民之间互相串门,是连敲门一类的程式都无需有的,拿脚就可以往门里迈,进屋不用让,不但可以就坐,还可上炕。在工人之间,倘是近邻,敲门一类的讲究也可以免去,但一声呼唤却不可少,倘是远造,则势必敲门,但可以敲得“梆梆梆”山响,不必那么文质彬彬地轻叩。一到干部,特别是知识份子,敲门这一环节便不能含糊了,敲得急了、重了,主人会感到不快,敲得小了、轻了,里面没有反应时,下一步如何敲,客人不由得要加以节制——一般是由轻渐重、由短而渐长(一九八三年后,门铃开始渐次出现,到一九八四年,电子音乐门铃渐趋流行,不过按门铃的心情,与敲门无异)。主方听见了敲门声或闸铃声,开门前往往还要问:“谁呀?”“哪一位呀?”(一九八二年以前,门镜——即可由里望外而不能由外望里的 “窥视镜”,尚未普及,装上的,多为外国货——或自己有出国机会时,从海外带回,或托亲友从海外购来;一九八三年初始有从日本进口的门镜,约十元一只;有了门镜后,问话自然可以取消。)开门时,也往往先开一缝,看清楚了,才让进来,倘来客是找这家的另一个人,而另一人并不在,则往往申明完“出去了”
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便将门关闭——偶或也客气一句:“不进来坐坐吗?”但客人一看那眼神、表情便都知趣,必答曰:“不啦,不啦。”
随著北京四合院的逐步消亡,居民楼的大量涌现,表面上看,人们的居住空间挨得紧密了,但人们的自然联系也随之淡化,邻居之间大有 “老死不相往来”的趋势。客人来造访时,那一扇紧闭的单元门,便缺乏杂居的四合院院门的那种随和感,而显得冰冷无情。
且说正当薛家婚宴达到觥筹交错的高十潮时,他们那个院的院门前,来了个中年男子。他眼看就要往门里迈步了,却又十抽十回了脚去,接著,他便在院门外徘徊起来。看见有人骑车过来了,他生怕别人看出他的窘态,遂装作不过是偶然路过那里的样子,徐徐朝胡同另一边走去,但走了一段,却又折了回来……
此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但衣衫整洁,戴一顶蓝呢鸭舌帽,一望而知,是个知识份子。
他叫庞其杉,是院里张奇林所领导的那个局所属技术情报站的新任站长。为了确定庞其杉是否适宜担任这个职务,前些时张奇林他们局十党十组有过一次很激烈的争论。
庞其杉一九六三年毕业于中国科技大学,今年四十二岁。他一毕业就分配到这个系统从事技术情报工作。他专业外语水平颇高,工作也一贯认真负责,又正当十精十力最充沛的壮年期,提拔他为技术情报站站长,本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但他这人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单位里有一种普遍的反应,说他不十爱十搭理人。比如,人家在楼道里、甬路上跟他 “狭路相逢”,他老远就把眼皮顺下去,及至临近了,不管人家跟他打没打招呼,他竟含含糊糊地低著头跟人家错肩而去;又比如,局里召开某种会议,他去得略早,坐在了那里,别人后去了,坐在他旁边,会议还没开始,按说可以随便聊聊,他却绝不主动同人搭话,别人和他谈话,他只是有问必答而已,显得非常冷淡。因此,他在单位里毫无人望可言,甚至传达室的工友也讨厌他——他在取信时总是默默而进,取完信又默默而出,难得露出一点笑容。因为他不十爱十搭理人,有人判定他狂妄自大,有人认为他清高过头,总之是思想意识方面存在问题。他早在一九六三年就向十党十支部递交过入十党十申请书,自然十党十支部从未考虑过发展他的问题。没想到到了一九八二年,新调整好的局领导班子作出的首批决定之一,便是提拔庞其杉为情报站站长。情报站一十共十十一个人,只有三个十党十员——一位是体弱多病的秦大姐,解放初期的大学毕业生,只懂俄语;另外两位都还不到三十岁,一个是当“工农兵学员”时入的十党十,一个是参军时入的十党十,他们的外语水平都比较差,老实说,干这个技术情报工作原比较勉强——总不能单因为他们是十党十员,就提拔他们当站长吧?由于情报站十党十员一贯少,所以向来是同其他科室的十党十员合组一个支部,新的局十党十委酝酿技术情报站新站长人选时,支部里争论也很激烈,有的支委提出这样的问题:“提庞其杉当站长,是不是意味著我们不久也得把他发展进来呢?他够条件吗?”秦大姐倒总为他辩护:“庞其杉多年来一直还是有入十党十要求的,过去我们帮助他不够,今后可以改进我们的工作嘛——就算他还不够入十党十的条件,他担任情报站站长还是合适的。我五十出头了,身十体又不好,又只懂得俄文,局限十性十比较大。庞其杉不仅英文很好,法文、德文方面的资料也能处理,他这些年看的原版书很多,对我们这个领域的发展状况和趋向有鸟瞰能力。所以,我认为我们还是应当把他推到站长的岗位上去。”当局十党十组听到不少尖锐的反对意见,张奇林也犹豫不决时,他找秦大姐长谈了一次。两人冷静地分析庞其杉的问题,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秦大姐沈吟地说:“情报站的人员调进调出,流动十性十大,自组建后一直没挪动的,仔细想来也就是我和庞其杉两人。
据我多年的观察,庞其杉的这种十性十格,的确有他那知识份子家庭给他打下的烙印——反正我凭知识吃饭,用不著为什么人折腰,所以清高、孤傲;此外,也有他个人生活道路上一些遭遇的因素,比如,我恍惚听说他在大学时有过一次失恋,痛苦得险些自十杀。这些人生的变故可能也促使他的十性十格变得更加十内十向、冷化。可是,有一个情况我必须向您指出:庞其杉一旦同你相熟了,他也会变得非常活泼健谈,而且使你出乎意料地感到他非常坦率、非常热心……打个比方说,他好比是一块硬糖,扔到一个水杯里以后,他不会马上溶化,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向最靠近他的一些地方,飘散出他的甜味……这个比方不那么准确,但很能说明问题:他的可溶十性十未必很小,但他的溶解过程却只能是缓慢的、渐进的。除了这种理智的分析,我有时对他的十性十格还有一种朴素的感十性十的认识——那很简单,就是我觉得他之所以不十爱十搭理人,特别是不十爱十搭理刚刚调进我们情报站的人,不十爱十搭理外科室的人,不十爱十搭理不相熟的人,只不过是他感到特别不好意思罢了……
从心理学角度上看,是不是有那么一种人——他们未必有多么深刻的道德品质上的原因,而仅仅是出于一种无法排遣的羞涩,从而不能同周围的人融洽相处?“张奇林后来把秦大姐这番话介绍给了十党十组的其他同志,反应是摇头、哂笑和漠然。弄得张奇林也疑惑起来:能象秦大姐那么去分析一个干部吗?……
张奇林的女儿张秀藻,有时会在全家看电视剧时,忽然问张奇林:“爸爸,在你们十党十委里头,你是改革派还是保守派呢?”——提出这样的问题并不奇怪,因为在反映当代社会生活的电视剧里,几乎照例总有那么两、三种类型化的干部——除了 “改革派”和 “保守派”,往往还少不了 “糊涂派”(或叫“和稀泥派”)。张奇林遇到这类问题,往往总是微微一笑,所答非所问地说:“没那么简单啊。”是的,生活本身并不象某些电视剧表现得那么简单。不过张奇林并不想批评任何一部电视剧,他也几乎从未完整地看过一部电视剧。他倒想看,但他没有那个时间——即使回到了家中,难得暂时地坐到电视机前,也难免不是电话便是人来,把他又引回到繁忙的工作中去。
关于庞其杉是否适宜提拔为技术情报站长的争论,新十党十委的成员们恰恰是出于改革心切,才决定加倍重视技术情报站的工作,才为站长人选的问题展开了那么激烈的争论。这场争论直到十月份才宣告结束,庞其杉的任命终于被确定下来。
任命宣布以后,出现了微妙的情况:情报站十内十部的反应——无论持赞同还是持保留态度——倒都并不强烈,而局里的其他部门,又尤其是一些十党十员同志,却普遍认为这是局里的新领导班子择人不善,他们甚至在机关食堂里吃饭时也议论这件事说:“看吧,情报站这下非乱套不行!”可是一个来月过去了,情报站却不但没有出现混乱,反而比以往更能发挥作用。在一次全局大会上,由情报站向大家介绍国外科技发展最新趋向,庞其杉作为一个“穿针引线”的主持者,先致开场白,又在每一位元情报站同志介绍情况前后作引入十性十与过渡十性十的发言,最后再作总结发言,使一些颇为深奥、新奇的资讯,舒舒服服、清清楚楚地输入到大家的脑中。散场后,一些原来对庞其杉持有不十良印象的人,开始发出这样的感叹:“原来他也不是总那么死眉瞪眼……”
可庞其杉在走廊上遇见了人,仍旧不能主动打招呼。就在前几天,在走廊上远远看见了张奇林,张奇林刚想主动招呼他,他呢,却突然拐进厕所里去了——显然,他不但改不了不十爱十搭理人的十毛十病,而且,也依然害怕别人仅仅出于礼貌来搭理他。
现在,他出现在了张奇林所住的院子门外。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古怪。他已这么大个人了,为什么还不能战胜那连他自己也憎恶的、莫名其妙的羞涩感?正是为了跟自己这种根深蒂固的羞涩感搏斗,这天早上他才故意从家里骑车到机关去,故意钻进传达室里去取信,并且满心满意想用一个微笑、一句随和的话,使传达室的祁大爷多少改变一点对他的固有印象。但祁大爷受够了他的冷淡,怎知他今天十内十心里的省悟?见他进去了,连眼皮也不?他一下,管自去干别的,他只好仍旧默默地把自己的信取走,又默默地出得屋去……在他上楼去情报站时 (他也确实需要到情报站取一本外文小册子),在楼梯上迎面遇上了行政处处长老傅。老傅主动同他打了个招呼,他先是十习十惯十性十地把眼光一挪,随即,他痛恨自己的劣根十性十难移,又拼足力气将眼光运回到老傅身上,老傅这时已同他错肩,十内十心里已经浮起了“这个庞其杉呀,真是没治……”的想法,庞其杉却终于从口中呐出了 “老傅!”的招呼,并且更直望著老傅的脸说:“您、您星期天还来、来……?”老傅倒被庞其杉的这种 “反常”状态弄得吃了一惊,略一定神,遂对他说:“我有事呀!今天张局十长不是出国吗?我要送他去机场。原来今天一早就出发的,现在改成下午两点到他家去接他了。我再落实一下小车和司机的事。你怎么也来啦?”庞其杉心头这才松十弛一点,涨红了脸说:“我、我来取本书。”要不是老傅知道他十性十格古怪,见了他那表情,非以为是遇上了贼不可,庞其杉为了进一步同自己的羞涩搏斗,便有意又同老傅攀谈了几句。他才知道张奇林这回要去一个月左右,第一站先到西德,然后到法国,再到美国,最后经香港回到北京。
庞其杉从办公室里取出了那本小册子,慢慢往楼下走的时候,心中忽然跳出了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应当赶快去找一趟张奇林——趁他还没有前往机场的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那必要十性十究竟是在于他将提出的一项请求,还是在于他对自己十性十格弱点进行一次强攻。
庞其杉骑车到了鼓楼附近,把车存在了鼓楼前路西的百货商场门口。他进到商场,一顿瞎转,为的是稳定自己的情绪,鼓足去拜访张奇林的决心。他偶然从商场的一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不禁愧疚、自卑得无以复加。他想:如果我是一个女十性十,或者是一个瘦弱、纤秀型的男子,那么,我的这种羞涩症也许还能让别人理解,并且自己十内十心也不至于这样痛苦;可是,我却有著这样一个躯壳:粗矮的身材,微凸的肚子,脸上——怎么说呢?按最冷静、最客观的描述,也只能称为 “块块横肉饱十胀”,是的,一点也不错,尤其眼下的那两块,甚至可以取下来,当作文学家笔下的 “横肉”标本,而存入 “文学博物馆”
一类的地方;谁能理解,谁能相信呢?——这么一个粗笨的躯壳中,竟依附著如此羞赧的一个灵魂!……他在一阵战栗中离开了那面镜子,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他想到就在前两天,当他在走廊上远远看到张奇林时,还身不由己地一下子拐进了厕所,可是在厕所里他又劈面遇上了另一位同志,人家已往外走,似乎向他点了点头,他呢,惶惑中照例把头一低,擦身而过,往里而去了……
“这是一种病态。”他对自己下判断说,“这就是病。”可是至少在他们局的合同医院里,并没有治疗他这病症的部门。他曾从外文书刊中查找过有关的资料,用以同自己对比衡量,但那除了增添烦恼,并无什么好处——心理症状这个东西,似乎最难以自疗,而必须求助于真正有水平的心理医师的耐心排解,方能消除。说来也怪,他这种病态的羞赧心理,一到家中,一迈进门槛之十内十,便不复发作,同十爱十人,同孩子,同来访的至亲好友,他有说有笑,甚至还很有几分幽默;但一走出家门,特别是一来到半生不熟的人们中间,总不免“故态复萌”……
当秦大姐先有意透露给他、随即张奇林在机关找他当面说明,他将被任命为技术情报站站长时,他主要是什么心情呢?谁也猜不透——大吃一惊?受宠若惊?无动于衷?惶惑不安?都不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的的确确,我最合适。我知道该怎么部署下一阶段的工作。
该给我这种支配权。我能使我们这个情报站以最快的速度获取世界上有关的最新资讯,并且及时地加以分析整理,提十供给上面用以决策。
我能。“他的确能。当他在站里布置任务、指导年轻同志、检查大家工作、组织资料分析、审阅情报资料清样时,他并不羞涩;然而一离开具体的业务,进入到一般的人与人交往活动中,他便手足无措了。人们对此并不能予以谅解,因此反过来影响著他对站十内十同志的业务领导,以及同局里其他部门的协调;他感受到了,所以他决心矫正自己十性十格上的畸态,然而,难。
他出了百货商场,在存车处旁边发了一会儿楞,决定就把自行车存在那里,徒步走到张奇林家去。他是担任站长以后,才知道张奇林家庭住址的。他给张奇林往家里发过一封信,提出关于增加情报站编制的问题,张奇林曾大感惊异——不是他那封信的十内十容,而是他写信的举动。因为,情报站和张奇林的办公室就在同一座楼中,他完全可以去找张奇林面谈,并且,无论是办公室还是家中,张奇林都有电话,他也无妨打个电话,可是他不,他写信。庞其杉就是这么个人,他宁愿写信,而尽量避免面谈,甚至避免打电话——他那大学时期的十爱十情悲剧,至少从表面现象上看,便是由他这种令人难以理喻的古怪行为造成的。
但是今天庞其杉决定同自己的病态心理搏斗。他知难而进。他终于走到了张奇林家的院门前。那院门旁停著一辆三轮摩托卡。这算什么心理反应?仅仅那么一辆并无生命的三轮摩托卡,便使他突然又羞涩起来——他想,这里面毕竟有著与自己完全陌生的生活,他能镗进去而不显得古怪吗?而且,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烹调气息——他下意识地看看手表,啊,已经十一点多,既未经预约,又临近午饭时间,他这样闯到张奇林面前,岂不是太突兀、太失礼吗?
他都要迈进门去了,又退了出来;他在门口、在胡同中,徘徊了一阵。他看见一个健壮的汉子,从那院门里突然走了出来,不知为什么,显得怒气冲冲,步子踏得很重,双十腿十倒换得很快地从他身边掠了过去。那是院里澹台智珠的丈夫李铠。庞其杉自然不认识他。可是李铠的出现和远去,却使庞其杉一下子松十弛了下来。显然,人们到处生活,到处的人们在生活中都有自己独特的喜、怒、哀、乐,心理上处于不平衡状态的又何尝是自己一人呢?原不必那样自怨自艾。他这才又鼓起勇气朝院门走去。他这才发现院门两边贴著喜字,而且院门前地下布满鞭炮的纸屑。迈进大门以后,他的心一下子沈静无比——他想:我来找老张原是有重要的事啊,的的确确,那件事是重要的,非常重要。
17
局十长接待了不速之客,并接到一封告发信。
“于大夫!有人找你们老张!”
于大夫听见这惊心动魄的一嚷,心里好不自在。
甩著嗓门嚷的是詹丽颖。庞其杉进得院子以后,判定张奇林不会住在外院,走进里院,发现闹嚷嚷的,有一家人正在办喜事,一时也搞不清这里院都有些什么人家,张奇林究竟是居于其中,还是还有第三进院落……他便向恰好在院中穿行的詹丽颖打听,詹丽颖指给他屋门的同时,就那么嚷了起来。
于大夫巴不得快些搬进楼房,原因之一,便是可以避免这种让人“一找一个准儿”的搅扰。她已经叮嘱了张奇林,一定从国外带回电子门铃和窥视镜来,一旦搬进楼房十中的新居,他们的第一件事,便是装上那两样必不可少的东西。那时候,自然也不会有詹丽颖式的吆唤传入耳中了。
尽管于大夫隔著门玻璃已经看见了走拢的庞其杉,她还是没有主动把门打开;直到庞其杉停在门前用手指弯敲了敲门玻璃,她才把门拉开,上下打量著这位初访者问:“你找谁?”
庞其杉脸红了,但他背光站著,于大夫并没有发觉,也没有听出他的声音很不自然:“我找张奇林同志……老张……我们张局十长……”
于大夫用尽可能和婉的语气说:“真不巧,他马上就要出发,参加一个代表十团十,到国外去……”
“我知道,我知道。”庞其杉语气变得急促起来,于大夫听了不大高兴,觉得这人未免浮躁。其实庞其杉是在拼命地鼓舞自己——无论如何,这回要坦然自若,要达到目的……他甚而一下子提高了声调:“我知道他下午就飞走。我找他……是有件要紧的事。真的,很要紧……”
于大夫冷笑了。来找老张的人,每一个照例都说自己有要紧的事,她见得多了,其实,有的不过是为了一些鸡十毛十蒜皮的事情,还有的来谈什么“第三者介人”问题、离婚问题……往往把老张弄得十精十疲力竭而毫无收益。眼前的这位为何而来?看样子,所谓 “很要紧”的事情,无非是职称问题、工资问题、调动问题……于是她淡然地说:“老张一会儿就出发了。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跟别的局领导去说吧。”
于大夫简直就要把门关上了,老张却从屋里走了出来,并一直走到了门前。他从于大夫肩膀上望过去,认出果真是庞其杉后,不禁惊喜交加地说:“啊,是其杉啊!我听声音象你,果然是你!请进请进!”
于大夫这才让开,并且把客人交给张奇林,自己拐进了厨房十中。
女儿张秀藻正在厨房十中下十面条,问母亲:“谁呀?”于大夫叹口气说:“谁晓得?你看,有人消息就那么灵通,飞机晚飞半天,也不放过你爸爸,还往我们这儿找。”张秀藻问:“这时候来,留他吃饭吗?”于大夫叹出更重的一口气:“唉,我们两个先吃吧。留不留,看一会儿的形势。”
形势是明朗的——朝著必然留饭的方向稳步发展。
张奇林非常想知道,这个素来不能主动搭理人、宁愿写信也不愿打电话和面谈,并且前几天还在迎面相逢时拐入厕所的知识份子,怎么这时候突然找到了自己家中?对于局里来的人,张奇林一贯总是单刀直人地问:“怎么啦?有什么事吗?”但面对著庞其杉,他却压抑住了直接询问他“你有什么事?”的冲动,只是主动给他泡茶,并且先同他闲扯:“你注意到了吧?我们院子今天格外热闹——有人办喜事。
新郎官和新十娘十子都穿著西装,打扮得很漂亮的……“
庞其杉本等著“你有什么事?”这句问话,没想到落座之后,张奇林仿佛并不以他的突然造访为怪,反把他当作常客似的,扯上了闲篇。庞其杉最不善于应付的,就是这种场面。他在沙发上挺十直著脊背,双掌紧十贴,插十入并紧的双十腿十之中,望著对面的张奇林,一时竟不知该说句什么才好。
张奇林继续以随随便便的语气同他闲聊,以解除他那不必要的局促:“外面不算冷吧?北京今年怕又有一个暖冬……我这屋安的是所谓”土暖气“,我十爱十人、女儿她们张罗著弄的,好象效果还好。你要觉得热,就把短大衣脱掉吧……”
“还好,不热……”庞其杉十内十心里仿佛有两个“我”。一个“我”
指著另一个“我”,嘲笑说:“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难道你是一个小偷,遇上了十警十察吗?”另一个“我”双手抱肩,仿佛衣衫单薄,不胜寒冷,蜷缩在一处墙角,为自己辩护说:“我确实是无辜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张奇林望著庞其杉,在心里不禁感叹道:理解一个人,该有多么难哪!要有一把什么样的钥匙,才能打开庞其杉那十性十格之锁呢?说实在的,多半就是由于这位庞其杉的刺十激,他才到局图书资料室去借了两本书:一本心理学方面的,一本介绍国外“行为科学”的;可是直到现在,他还都只翻过一下前言和目录而已——实在是没有时间……
啊,对了,张奇林在心里对自己说:“对庞其杉这样的人,还是应该直截了当地同他谈论他的专业,在那个天地里,他的心理状态才会是最明澈、通畅的……”于是,他便主动跟庞其杉说:“你们最近一期《情报资料》上,关于国外 S.P.方面研制动向的材料,我感到非常有意思。
今天下午我随部里一个十团十飞法兰克福,我们在西德小作停留,然后经巴黎去美国,到了美国,我一定争取去见识一下你们材料里介绍的那种最新系列……“
果然,一听这话,庞其杉眼睛陡地亮了,他立即接过话碴说:“其实,根据阿尔温·托夫勒在《第三次十浪十潮》那本书里的分析,我们这份材料里所介绍的 S.P.系列,依然属于人类 ”第二次文明十浪十潮“范畴中的东西—— 固然,它可能是 S.P.在这个范畴中所达到的一个巅峰;但所谓人类文明的 ”第三次十浪十潮“,将改变一切大规模、标准化的系列生产,而导致部分定制或完全定制的”短期“十性十生产……”
“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张奇林不由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向你这样的十内十行请教。最近我刚看了两份部里提十供的文摘,一份是美国学者米多斯等人执笔写成的、罗马俱乐部的研究报告《增长的极限》,一份就是托夫勒的《第三次十浪十潮》。我的直感是,米多斯他们所敲的十警十钟我们不能充耳不闻,但他们的悲观主义是站不住脚的;托夫勒的论述具有雄辩十性十,很有吸引力,很值得我们参考,但是,他有些论述未免武断,尤其是谈到第三世界发展的部分……听秦大姐说,这两本书你都读过原文版,你能不能把托夫勒对西方出现的所谓”小企业爆炸“的评价,先扼要地给我介绍一下?因为我读的那份文摘,这部分恰恰过于简单……”
庞其杉手也从十腿十缝中十抽十出来了,背也靠到沙发上了。他无拘无束地侃侃而谈起来:“我很难冷静地介绍他的观点,因为,我认为他对西方”小企业爆炸“的论述,是再偏颇不过的。首先他的前提就不那么站得住脚——最近我看到一个关于美国企业状况的资料,不错,一九五○年,美国的新企业才有九万三千个,而一九八○年却有六十万个;不过,这些小企业在爆炸十性十产生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成批倒闭,一般来说,一年十内十就要倒闭百分之三十,两年十内十要倒闭百分之五十,五年十内十倒闭率竟高达百分之八十……所以,我认为西方”小企业“的生灭是一个相当复杂的经济现象,很难轻率地作出评价……啊,我这样讲不符合您的要求了。好吧,我先来客观地介绍一下托夫勒有关的观点……”
他们就这样,越谈越投机、越谈越融洽了。当张秀藻把煮好的面条端上饭桌、于大夫走过去招呼他们吃面时,他们双方竟都已达到所谓“谈笑凤生”的十精十神状态。
可是一旦从那样的交谈领域里退出,并且面临著被邀与主人同桌吃饭这样的处境,庞其杉立刻又变得惶惑无措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笨拙地辞谢著:“不用不用,我不饿、不饿……”
张奇林力劝他吃面,甚而至于去牵他的胳膊,他却死活不吃。但他这时却突然意识到,他之所以来这里的那最重要的目的,竟仍未能落实。是必须落实的时候了!于是他凭藉著刚才交谈中形成的、尚未大量消退的心理顺势,大声地对张奇林说:“张局十长,我来找您,实在是为了这么件事——我从外文期刊的广告上看到,今年美国新出版了一本比托夫勒《第三次十浪十潮》更轰动的书,我问过了几个图书馆,他们都还没有进这本书。您这回去美国,最好先弄到一本——这本书是美国社会预测学家约翰·奈斯比特写的,书名的中文含义是《大趋势——改变我们生活的十个新方向》……”说到这儿,他便从口袋中取出钢笔和一个小本,俯身在饭桌上,把那著者和书名的英文原文写了出来;写完了,撕下那张纸递给张奇林,便边告辞边往外走。张奇林怎么也留不住他,只好把他送出去,送到院中时,张奇林还不住地说:“你看你,吃了面再走嘛,有什么关系呢?局里常有同志来,赶上什么就随便吃点什么……”可是庞其杉竟一径走到院门外了,张奇林只好同他握手告别:“我一定想办法弄到奈斯比特的书。欢迎你以后常来。
回国后见!“庞其杉同张奇林握别后,头也不回地快步朝胡同外走去,心里忽然非常轻松,又非常充实……
张奇林转身回屋时,恰好遇上从偏院里出来的荀磊。荀磊一见他就笑了:“真巧!张叔叔,我正要去您家——”
张奇林忙说:“去吧去吧,今天秀藻在家,你们年轻人正好一块儿谈谈。”
荀磊却说:“我们家来客了。要不是有客来,我早给您送去了——”
说著,递给张奇林一封信。
给张奇林的信件,一般总是寄到机关;给于大夫的一般也总是寄到医院;张秀藻现在也从学校那里收信。所以,这边的邮递员难得给他家送信——因为院里并没有信箱,邮递员来了,循例在门洞里大喊一声:“信——”(或者“报纸——!”)于是要么是荀家,要么是澹台家,便出来个人,先接过去,然后义务地送往各家。
张奇林接过那封信,心里不禁有些纳闷,谁来的呢?除了前不久曾收到过一封刚送走的那位庞其杉的来信,他不记得近年来有谁往这个院里给他写过信。
张奇林回到家中,拆开那封信,一边吃肉末挂面,一边看信,只见信上写著:张局十长:知道您很忙,但不得不打搅您。您局行政处处长傅善读,在分配统建房屋的过程中,用巧妙的“倒空”手段,卡掉了您局中年知识份子的居住面积,为并非您局的所谓 “名画家”洛玑山提十供了一套住房,此事不知是得您默许,还是他真地把您蒙在了鼓中?不过,有一点我们是很清楚的,就是您家的客厅中,现在也挂著洛玑山请您“雅正”
的“杰作”——所画山水人物固然很美,但同样的构图,这位洛玑山起码已重复过十次;而该人用他的“名画”行十贿所得的住房,据我们所知已有三处之多。恳盼您能以十爱十党十之心,克服藏画之癖——自己洗手洗澡,并明察傅善读的所作所为,我们除向部纪律检查委十员会揭露此事外,特再专门写信给您,希望您能以十党十性十自律!
出于某种您能够理解的原因,我们在给部纪律检查委十员会的信中,列举了具体证据,并署上了真实姓名,而给您的这封信,有关部分却暂付阙如。请相信我们的善意,并请海涵。
致
敬礼!
两个外单位十群十众
1982 年 12 月 11 日
看完一遍,张奇林又看一遍。面条吃不下去了,他不由得朝壁上所挂的那幅画望去——那幅装裱得颇为十精十致的国画,画的是晚唐诗人于濍 《山村晓思》的诗意,上面有画家草书的原诗:“开门省禾黍,邻翁水头住。今朝南涧波,昨夜西川雨。牧童披短蓑,腰笛期烟渚。”后面是措辞亲十昵的题款:“壬戌晚春为奇林兄却乏走笔讥山抱惭敬请雅正”,并在题款后和右下角 “计白当黑”处各钤下一方形十陰十文章和一葫芦形十陽十文章。这幅画挂上的半年多来,张奇林确从有意无意的凝视中,收到过“却乏”的效果;不错,这幅画是老傅携来的,当时自己竟未能深想,展看之后,欣然地收下了。洛玑山是在宾馆中认识的,很自然地认识的——张奇林在宾馆中参加一个涉外会议,而洛玑山正应邀为宾馆作画——他俩的住房恰好挨在一起,在餐厅进餐时也常常同桌……当然,张奇林并未主动向他求过画,倒不是有什么顾忌,实在是心里并没产生过那样的想法,自己的客厅里挂不挂画本是无所谓的一件事;但老傅把画送来了,也就收下了,也就挂上了,也就时而看看……,没想到这里面竟打著埋伏!
“咦,你怎么啦?怎么不吃面,在那儿发楞呀?”于大夫发现张奇林神十色十不对头,忙过去问,“都是刚才那个庞什么把你搅的吧?怎么又冒出来一封信?面条味道太淡了吧?要不要我给你加一点味十精十酱油?……”
“啊,不用。”张奇林赶忙把面条几下吃完,把信折起来,放进衣袋中。他镇静下来,换坐到沙发上,十抽十上一支烟,仰靠著沙发背,微合著眼皮。
“你乾脆到床上靠靠。老傅不是两点钟来接你吗?我一点半叫你好了。”于大夫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反正行李都收拾好了,也就是到时候换换衣服。”
“啊,不用。”张奇林睁开眼睛,振作起来。他和颜悦十色十地对十爱十人说:“到了飞机上,有的是时间养神。现在我不如抓紧读一点书。”他站起来,朝里屋走去,走到门边,扭回身来嘱咐说,“我走了以后,你让秀藻把那张画取下来吧,卷起来,暂且搁到柜子里。”
于大夫微微有点吃惊:“为什么?挂在那儿不是很好吗?你怕挂坏了?是听说洛玑山的画儿越来越值钱?可我们又不拿他这幅画儿当存款,挂旧了就挂旧了吧,怕什么?”
张奇林笑笑说:“他这画儿有什么价值!同样的构图,人家说他至少画过十回。你们就取下来吧,我自有道理。”说完,踱进里屋看书去了。
当然,他的心情并不能平静。他打开那本心理学著作,很难读下去。除了十内十在的原因,外在的环境也使他不能安心读书——院子里,办喜事的薛家那边,传来了一阵更其刺耳的喧哗声。
18
农村姑十娘十和城里姑十娘十为什么谈不拢?
“吃CmDm !”
这顿午饭,在荀家引起了每个人不同的心理反应。反应虽然不同,其强烈的程度却是相差无几的。
郭杏儿到达荀家时,只有荀大十妈十一人在家。呈现在她眼前的一切,使她吃惊,使她惶惑。原来她朦胧地觉得,城里人一切方面都该比乡下人强;可是踏进荀大爷家门,定睛一看,他们住的房子竟如此狭小,不仅比为枣儿新盖的房子小,就是跟自己家的旧房子比,把里外两间搭上厨房全算上,也远顶不上它们一半大。小还不算,房子的走向也差劲。她不明白荀大爷他们为什么不把房门和窗户开在南墙上,直接通向胡同,使这房子变成北房。置身在城里大爷家的小屋子里,她感觉好多东西跟屋子的比例都不相称,这使她从心底浮上来一种由衷的自豪——所以跟荀大十妈十没说上十来句话,她就一个劲儿地邀请大爷跟大十妈十 “到俺们家住一阵去”。但落座没有多久,当她观察得更加仔细时,她却又逐渐自卑起来了,因为这屋子虽小,里头的家具摆设,却似乎样样都比她以前所见过的同类东西十精十致美观。比如她所坐的那张长沙发,就功能、形状来说,对她固然算不上什么稀奇事,镇子上的农贸市场,如今就有人摆出这号“沙发折叠床”在那儿卖;可荀大爷家的这张沙发十腿十底下有比生核桃还大的电镀球,能毫不费力地拉过来推过去,这可就不一般了;再说沙发面的颜十色十就跟核桃仁外头那层膜儿似的,透著油亮,手十摸十著又软和又细腻,上头就跟钉著钉子似的,形成一个一个的窝儿,看著比平绷的面子新奇多了,四边、拐角的地方,全部那么匀称自然,一点不露缝缝钉钉的痕迹……枣儿结婚,闹著也要置沙发,看起来,要置就该置个这样的!其余的家具,象大立柜、小衣柜、酒柜……也全都比杏儿以往看见过的做工细、模样俊;就连荀大十妈十用来给自己沏茶倒水的茶具,端过来、揭开盖让自己吃糖的糖盒……也都显得瓷儿细,画儿十精十,形状俏,十色十彩美。
“吃点这个糖吧——这叫酒心巧克力!”
接过荀大十妈十递到手里的糖,低下眼睛一看,分明是条金鱼儿;剥去那支楞著“鱼尾”的糖纸,没想到里头竟是酱黑的——杏儿只知道牛十奶十糖是最好的糖,好糖都是白十色十的,越白越好;酱黑就酱黑吧,大十妈十给的,要痛痛快快地吃——杏儿咬了一口,没想到舌十尖上又甜又苦又辣,还滋出了一包子水来,洒在了她的衣服上。荀大十妈十笑了:“那外头是巧克力,里头是酒,酒出来点不要紧,酒不脏衣!”
杏儿觉得那糖不好吃。她问多少钱一斤,荀大十妈十告诉她:“四块八一斤。贵吧?你荀大爷跟我也嫌又贵又不中吃,还不又是你那磊子哥买的。你坐的这沙发也是他挑来的,比一般的贵好几十块哩——他如今除了工资,不也还有些个”外快“吗。他搞点子翻译,就是把那外国人写的东西,变成咱们中国字儿,他时不时能得著三十五十的,叫作”稿费“。他每月整份工资都交给我,稿费我就不要他的了;他可是有点大手大脚,自己花钱泼洒不算,家里要置东西,他总让置最好的。
他说:贵出来的那部分由他补。他也真那么做了。你不看看他的窝儿么?“
荀大十妈十便带她去参观磊子哥的房间。推门一进去,杏儿就傻眼了。
如果说外间屋给她的感觉,还只不过是比她自己家十精十致美观,这里间屋可就连比也不好比了,她由惊奇而不快,由陌生而鄙薄。屋子顶棚的犄角上,挂著两个黑匣子,说是什么 “音箱”,任凭什么箱也不该那么怪里怪气地悬著呀,何况漆黑漆黑的,多丧气!墙上挂个盘子,已经让人觉著半疯,那盘子上画的也不知道是人是狗、是云是树,东一笔十色十儿,西一十团十线线,十足的胡闹!书橱占了一面墙,呵,那么多书,中国书,洋书。书是好东西,看不懂也知道它们比金银珠宝还珍贵,可那些点缀在书橱里的摆设,可真让人皱眉发楞:一箍节树根,在俺们村只配十捅十到灶里烧火,磊子哥却把它摆在亮闪闪的玻璃门里,神码子似地供著;一些个石头子儿,俺们村东河滩上一捧一堆,磊子哥却也宝贝似地摆在那儿;还有几件瓷器,方脑袋的牛,怪模样的鹿,瞅上去还只不过是扎眼,那瓷夜猫子怎么能也搁书橱里呢?多不吉利、多不喜幸呀!……
“你猜咱们一会儿吃什么?”杏儿不知不觉之中,又随荀大十妈十来到了厨房。这厨房盖得倒挺大,而且从里外两间屋都有门通进去,厨房里不但有煤气罐、煤气灶以及做饭的全套家什,也还有地漏以及洗脸池子和洗衣机,并且当中支开了铺著白塑胶桌布的圆饭桌,做得了饭可以就在那里吃。杏儿的眼光把整个厨房打量了一圈之后,最后随著荀大十妈十的声音落在了煤气灶一侧的小柜上——“咱们今儿个中午吃CmDm !专为你来才做的,是你大爷的主意!”
啊,在那小柜上,的确有一架CmDm 床子——杏儿走过去一看,心里不由得惊疑慌乱起来。大爷为什么要让俺吃CmDm 呢?说实在的,这几年日子越来越好,细米白面早不觉得金贵,棒子面窝头,贴饼子连吃上几顿,枣儿就要嚷嚷起来,十娘十便赶紧张罗著给他包韭菜鸡蛋馅饺子吃,谁还光吃那荞麦面、白薯面、红高粱面搅合著压出来的CmDm呢?杏儿家的CmDm 床子早就撂在仓房旮旯里,几乎被人遗忘了,那铁皮打孔做成的漏子,怕已经生锈了吧?可眼巴巴地找到北京城,进了荀大爷家,他们给自己准备的头一顿饭,却是CmDm !
“你大爷他这是念旧。我跟磊子哥乍一听觉得可乐,细一想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他不光是要跟你一块吃,他也要你磊子哥……跟著吃。
你琢磨他那个心劲儿吧……这CmDm 床子,是他头几天现做的,你大爷别的优点没有,就有那么两条:心实,手巧……“说著,荀大十妈十便搁上一十团十酱十色十的面,压了起来,并且笑著对杏儿解释说:”不象,是吧?
因为找不著白薯面、高粱面,就单用的荞麦面——粮店里买的,如今我们这儿的粮店也卖点杂粮,给居民们倒换口味。一会儿吃的时候,咱们不光拌上葱、醋、蒜……咱们还拌烤羊肉呢,哈……咱们吃荤CmDm !“
杏儿听完这番话,觉得自己一下子完全明白了荀大爷的心思,说到底,这不就是对待如同亲闺女般的儿媳妇的做派吗?疑云飘散,心里大畅,杏儿卷起袖子,挨过去说:“大十妈十,让俺来吧,俺压得比您好哩!”
荀大十妈十并不客气,她乐呵呵地说:“杏儿你压得准比我强,你先洗洗手,你就压吧,我再张罗别的去。”
杏儿正压著 CmDm,荀师傅回来了。他今天本不想出摊,出了摊也心神不宁,早想收摊回家,可是头天有个顾客修的一双皮鞋,本来说好头天傍晚去取的,荀师傅等他等到天黑,他也没去;荀师傅心想今天是个星期日,人家肯定会去取的,自己要是不去,不把人家涮了吗?宁让别人对自己失约,自己可得对人守信,这是荀师傅做人的准则。于是他早上照常出摊了,十点来钟,那顾客果然来了——顾客喜出望外,并且对荀师傅的手艺连连赞美。他是中十央民族乐十团十的器乐演员,他今晚便要随十团十外出演出,这双皮鞋他是打算穿到外地去的,现在整旧如新、交件及时,让他如何不高兴!他走了,荀师傅准备收摊,可是又来了一位女顾客,高跟皮鞋的跟扭掉了,能眼看著她一拐一拐地往北边另找修鞋的地方吗?荀师傅便又替她细心地修复加固了那只高跟……
杏儿听见了荀师傅推车进院的声音,她从厨房的玻璃窗往外一望,立即认出了那向往已久的荀大爷。她虽然仅仅从家里的旧像片上见过他,而且是二十几年前的他,可是如今呈现在她眼前的这位长辈,不但那通体的形象,就是一举手一投足,竟也同她在梦中、想象中见到的丝毫不差!她停止了压 CmDm 的动作,僵立在那里,她心里觉著应当飞跑出去,象叫亲爹那样地迎上去叫一声 “大爷”,可两条十腿十却如同灌了铅似地,挪动不开……
荀师傅一进屋,老伴就大声地向他报告说:“杏儿早到啦!你看,她心多实——听她十娘十说你十爱十喝酒,好酒一买就是四大瓶;听说我十爱十吃甜的,十奶十油蛋糕一买就是仨!还给咱们带来十盒鹌鹑蛋——是杏儿她弟弟枣儿养的鹌鹑下的……你怎么才收摊?快洗洗去吧!杏儿在厨房里压CmDm 呢……杏儿呀,你大爷家来啦!”
杏儿这才从厨房里出来,站到了荀师傅面前。她满心满意要表达出最强烈最真切的感情来,事到临头却只是低著头,红著脸,怯怯地叫了声:“大爷!”
她荀大爷呢,本也满心满意要表达出最强烈最真切的感情来,待杏儿真地站在眼前了,却也只是憨憨地说了声:“好呀,杏儿你来啦!”
便挪脚走进厨房,洗手洗脸去了。
荀大十妈十赶紧让杏儿再到沙发上坐下,让她喝茶、吃糖,自己走进了厨房,来到正洗涮著的荀大爷身边。她就知道他会问,果然,老伴发话了:“磊子呢?磊子怎么不在家呆著?”
荀大十妈十便压低声音告诉他:“出去啦。跟小冯一块儿出去啦。”
荀大爷知道小冯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没想到小冯一到便把磊子勾出去了。他有点生气。他不主张把真相瞒著杏儿,他觉得磊子和小冯应当大大方方地在家里等著接待杏儿。躲避杏儿,便也是看不起他,他容不得。
荀大十妈十从他脸上看出了他的心思,忙又低声解释说:“是我让他们先出去转转的,是我的主意——我让他们到 ”烤肉季“买点烤羊肉来,拌CmDm 吃。我想著,还是咱们先把磊子有了物件的事,先跟杏儿说了,再让他们见面的好。要是杏儿一迈进咱们家门坎,就瞅见小冯跟磊子在一块儿,没个思想准备,该受刺十激了……”
荀大爷便闷声不响,只管用十毛十巾重重地擦著脸。
当荀大爷在沙发对面的一把藤椅上坐定,点燃了烟袋锅,便同杏儿对谈起来。他们不善言辞,甚至也不善运用表情,倘若这时有一个不知底里的人在场旁听,甚至会纳闷:他们的一问一答何以会那么平淡无味,声调和节奏何以会那样平缓迟慢。然而他们双方的心都象熟透了的豆荚儿,一碰便无保留地裂开,迸出来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奉献。
听到郭墩子在混乱的世事中病逝的情景,荀大爷的眼睛并未潮十湿十,只是嘬那烟嘴的时间明显地延长了,而发出一种异样的吧唧声,喷十出的烟也似乎更稠更浓……杏儿觉得这比泪水和话语都更让她动心。听到如今杏儿一家的兴旺发达,荀大爷的笑容也仅是浅浅地浮在颜面的皱纹中,他先细细地询问枣儿的婚事到了怎么个眉目,然后,他嘬了好一阵烟嘴,终于下定决心对杏儿明说:“杏儿,好孩子,我对不起你爹,没照应你们。你来晚了点。你磊子哥他如今有了物件了。一会儿你能亲眼见著,你别在意。你就如同我跟你大十妈十的亲闺女,这儿就是你的家,什么都有你一份,你随便怎么著都成……”他说到这儿说不下去了,便光是吧唧吧唧地嘬烟,眼睛也不看著杏儿,而是望著墙上的年画《娃娃牵桃》。
杏儿的心里一下子沈重起来。她早有猜测,早有预感,并且当她进院时,她简直以为磊子哥今天正好结亲了,可是当她进到屋里,得到荀大十妈十的热诚欢迎时,当她向荀大十妈十问到“磊子哥不在家吗?”荀大十妈十乐呵呵地告诉她:“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时,她也确实又浮现了一些幻想,一些希望。现在,真情实况终于显现出来了,她的心确实有点装载不下。可是,难道她能眼见著面前的亲人,为她而感到罪过吗?她杏儿难道是红桃那样的小人,专算计著往高枝儿上飞吗?
杏儿迅速地镇定下来。她调动起全部的自尊、温情和理智,忽然语气活泼地对荀大爷说:“大爷,您说哪去了。过去俺们两家断了联系,那不是一因为穷二因为乱吗?这回十娘十让俺来北京,一是为了看望大爷大十妈十,姐姐哥哥们,二是为了给枣儿置办点鲜亮的家当。俺要不把您这儿当成自个儿家,俺早住店去了,能一下车就奔这儿来吗?磊子哥有了物件,太好了。不是说笑话,要搁在前几年,听见磊子哥成亲,俺们可啥也送不起;如今磊子哥要是办事儿呀,俺们可送得起重礼哩!
就是不会挑样子,怕的是不合他的意……磊子哥啥时候办?俺把礼钱撂在这儿,让哥哥嫂子自己去买可心可意的东西吧!……“
杏儿的这种表现,倒让荀大爷吃了一惊。他这才把眼光投向杏儿,杏儿确实坦然地向他微笑著。不知怎么的,杏儿这一刹那的形象,映进他的心中,竟使他格外地感到遗憾——他的儿媳妇,本应当就是这样的相貌,这样的脾十性十,这般地厚道啊!
就在这时候,荀磊和冯婉姝双双回家来了。
冯婉姝一进屋,立即改变了荀家的气氛。不用别人介绍,她一见到杏儿,便爽朗地走过去,伸出右手说:“你就是郭杏儿吧?我是冯婉姝,见著你真高兴!”
杏儿赶紧从沙发上站起来,尽可能地表现得大方自然——可她毕竟不十习十惯握手,到头来还是冯婉姝主动抓过她的手去,紧紧地握住,摇了几摇。
冯婉姝十分放松而声音响亮地叫过了 “大爷”和 “大十妈十”,便活泼地跑进了厨房,嘻嘻哈哈地从荀大十妈十手里接过了 CmDm 床子的压十柄十,快活地压了起来,一边尖声叫著:“吃CmDm 罗!吃CmDm 罗!”
荀大爷微微地皱著眉,嘬著烟嘴。杏儿坐回沙发上,一时不知该干什么。冯婉姝的声音在他们听来,显然都觉著刺耳。突然,荀磊的屋子里传来了一种洪亮的音乐声,那是荀大爷所不喜欢、杏儿所不十习十惯的西洋管弦乐——俄罗斯作曲家鲍罗丁的名曲 《弦乐队夜曲》。那是荀磊和冯婉姝出去前,冯婉姝利用答录机的电脑设备搞的定时选曲,此刻到时应验了,所以乐声大作。那答录机是荀磊从英国带回来的,所以具有那样的功能。乐曲刚一放送,便听到了冯婉姝拍掌欢呼的声音:“怎么样?我说咱们准能赶回来吧?”
忽然冯婉姝又跑进了外屋,主妇般地招呼著:“快去入座吧,今天中午可有好吃的!”没等荀大爷和杏儿站起来,她发现了酒柜上杏儿带来的东西,便走过去一一鉴赏。当她见到鹌鹑蛋时,高兴地欢呼起来:“呀!蛋中之王——营养第一!真好看,跟工艺品似的!”当她见到那三盒花蛋糕时,她不禁先倒吸了一口气,然后便一泻无余地高声评论说:“杏儿,杏儿,你的心真实在——城里人哪有这么送蛋糕的啊!这儿没冰箱,今天吃不完,搁著都要搁坏的!”
冯婉姝这时并没觉察到,她的这些言谈举动都让荀大爷不满、郭杏儿难堪。
大家围坐到厨房的圆桌四周了。荀大十妈十准备了几样下酒菜,可是荀大爷说,“晚上再喝吧。今天中午就吃 CmDm 好。”大家便都不喝酒,都吃刚从锅里捞出来的 CmDm.荀磊要往父亲的碗里拨从“烤肉季”
买来的烤羊肉,荀大爷把碗躲开,说:“我不要。我就这么吃,你给杏儿多拨点吧。”荀磊便给杏儿拨。杏儿不看荀磊,只是连说:“够了,够了,俺吃不多。”荀大十妈十问大家:“怎么样?象不象?好不好吃?”
冯婉姝头一个回答,她用热烈的语气赞叹著:“好吃!真好吃!我真没想到会这么好吃!”
这时候那《弦乐队夜曲》才停了下来。荀大爷心里头不那么闹腾了,他只望著低头吃 CmDm的杏儿,问她:“你们如今还兴吃棉花籽攥疙瘩 (在这里 ”攥“要读成??a?。)吗?”杏儿抬起头来,点了点下巴。冯婉姝好奇地问:“什么什么?棉花籽也能吃?”杏儿便告诉她:“咋不能吃?把棉花籽和玉米面合著,在锅里煮,煮的时候趁水还没热,用手把它们攥成一疙瘩一疙瘩的,这样煮得就有干有稀了,这就叫棉花籽攥疙瘩。头些年俺们总吃,如今粮食多了,没什么人吃它了。”
冯婉姝又问:“好吃吗?”杏儿说:“咋不好吃?吃著挺香的。”冯婉姝还问:“吃著挺香,那干吗不吃了呢?”杏儿低头不答。冯婉姝又问了一遍,荀大十妈十忍不住了,便对冯婉姝说:“乡下人说香,是饿了找食儿,能进嘴填满肚子就算香。那棉花籽攥疙瘩我也吃过,吃的时候倒真不难吃,可吃了它呀,拉不出屎来!”荀磊说:“十妈十,正吃饭呢,您偏提这个。”荀大十妈十笑笑说:“小冯偏打破砂锅问到底呗!”冯婉姝格格地笑出了声来。
荀大爷的心思却全在杏儿和杏儿她爹她十娘十身上。他问杏儿:“如今还有人攒树叶吃吗?”冯婉姝忍不住又插话:“树叶也能吃?”杏儿告诉大家:“也还有人攒树叶吃,可那样的人不多了。要吃就吃柳树叶,把柳树叶在缸里泡几个过儿,换它十来次水,去掉苦味儿,捞出来晒乾了,存起来吃。吃的时候和在玉米面、白薯面里头,贴饼子、蒸窝窝头吃。粮食不够的时候,树叶也能顶点事儿。如今粮食不紧了,吃的人也少了。有人还吃,只是十习十惯问题,俭省惯了,苦惯了,舍不得吃净粮食。俺爹在的时候,俺们家就常吃。俺爹要还在,他准还得让俺们多少吃点……”
荀大爷听到这儿,周围的议论都进不去耳朵了。他眼前仿佛又站著当年的战友郭墩子。郭墩子打仗勇敢,可学十习十上实在迟笨。在识字班里他成绩最差,唱歌也五音不全。可是记得在土改一开始的时候,郭墩子默写那首 《翻身歌》,却得了七十十八分,错的字比哪回都少;而且,当他粗声粗气地唱著《翻身歌》时,尽管调门不准,听著你是不能不动心的:边区的天是蓝蓝的天,以后的生产大改变。
有了房子有了地,吃的穿的不困难,嘿!吃穿不困难!
人穷不是天行的穷,清算总帐挖穷根,封建剥削铲除尽。
不要忘了十共十产十党十,不要忘了救星十毛十泽东!
可是挖去了穷根并没能马上富裕起来。大家都经历了一番周折。
荀师傅回想起一九五○年,他和郭墩子在天十安十门东边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口重逢的情景。他们都是因为家里劳力不够,又遇上旱灾,收成不好,才跑到北京来找工作的。那时候不少自流进京的农民在天十安十门广场等著人招雇,他和郭墩子都被在文化宫里举办的一个展览会招为了临时工,白天在文化宫里干活,晚上就睡在文化宫东门外不远的马噶喇庙里。那庙原是清朝的一座王府,后来改为佛寺,正名叫普庆寺。
解放初,许多农村来的临时工,晚上就聚在那里住宿,大家你帮我,我帮你。荀兴旺和郭墩子没带被褥,每晚可都没冻著过,总有人主动让他们合睡在褥子上,合盖著棉被窝……后来,大量的农民被北京的工厂和建筑部门招为了正式工人,他们的生活有了一个很大的变化,但富裕的过程依旧还是缓慢的,反复难料的……他们所在的单位,时而扩展、合并、膨十胀、跃进;时而收缩、十精十简、停滞、撤销……荀师傅不禁又回忆起一九六○年,郭墩子在单位号召工人回乡的情况下,决定退职还乡以后,聚在他家喝酒的情景。那一晚下酒用的是伊拉克蜜枣,吃的是打卤面——那在当时算是盛宴了。关于磊子和杏儿的婚约,就是在那一晚议定的。郭墩子和他都很认真,他们觉得除了这样做,无法表达出他们互相间的兄弟情谊……没想到,自那一别之后,他们竟再也无法聚到一桌喝酒了,而生活在不知不觉之中,竟发生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变化……不管怎么说,如今两家人同千千万万家一样,总算也都富裕起来了……唉,郭墩子不该去啊,他要能看见今天的富裕日子,看见杏儿、枣儿如今出落得一表人材,该有多好!哥儿俩再聚在一块儿喝酒,桌上的酒菜,心里的话语,该比以往的滋味香,比以往的滋味酽!……
荀大十妈十发现老伴神十色十有点不对头,不由得问:“你怎么啦?”
荀大爷回过神来,淡淡地说:“十胸十口有点发闷。我歇歇去,你们慢慢吃吧。”他站起身来,特别嘱咐杏儿说:“家来了,你别外道。跟你磊子哥,还有小冯,你们年轻人,说说笑笑的多好。”
杏儿有点著急:“大爷您怎么了?碍事不碍事?”
荀大十妈十便对她说:“不要紧的。老十毛十病儿。头十来年前搞 ”战备劳动“的时候落下的。你大爷这人就是那么个实十性十子人。当时到火车站卸水泥,打车皮上往下卸的就两个人。在底下扛的倒有十好几个,人家那位卸的悠著劲干,你大爷可心急,他不歇气地一顿猛卸,不到最后一口袋不停手。他们四十五分钟卸了一整车皮的水泥,恰好是四十五吨,合算一分钟就卸了一吨。这么干了个把月,他就犯了十胸十痛,后来到医院去查,说是肌肉拉伤,治来治去,到今儿也不断根,时不时地发闷,一阵阵地十抽十搐著疼。他歇歇也就好点儿。”
大家吃完收拾好厨房里的一切,荀大十妈十便去外屋照顾荀大爷,荀磊遂把杏儿请到他屋里坐。杏儿随荀磊和冯婉姝进了里屋。荀磊请她和冯婉姝坐到单人沙发上,自己坐在一张折椅上。荀磊打开了电视机,为不影响隔壁屋的父亲歇息,他把音量调得很低。那一天的午间电视,正播放卫星传送的第三届世界俱乐部杯(即丰田杯)足球决赛:英格兰的阿斯顿·维拉队对乌拉圭的佩纳罗尔队。荀磊打开电视时,球赛已近尾声,场面显得极其激烈,不时展现的观众席,更象一锅煮沸的粥。
电视对杏儿已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枣儿就已经买了一台上海金星牌的十二寸黑白电视机,天天晚上十娘十和杏儿都到他屋里去看。村里也已经有一家置备了十四寸的彩十色十电视机——就是红桃嫁过去的那家。不过,坐在这二十寸的大彩电面前,仔细地观看清晰艳丽的图像,对杏儿来说毕竟还是头一回——可惜那节目一点不合她的口味。她不理解,冯婉姝那么个姑十娘十,怎么会跟小夥子似的,迷什么足球比赛。
瞧她那模样:随著球场上的争夺,她瞪圆了眼睛,双手捏在十胸十前,嘻开嘴巴,不时发出惊呼和叹息……磊子哥喜欢她,难道就是因为她能跟小夥子似地欣赏足球比赛吗?
节目不好,电视机显见不错。杏儿不由得问:“磊子哥,你这机子真好,是打百货大楼买的吗?”
荀磊便告诉她:“是我从英国带回来的。我工作以前,到英国学十习十了两年。”
杏儿恍然大悟:怪不得磊子哥这屋的东西,都有那么股子洋味儿。
英国……杏儿努力地回忆著学过的地理知识,却怎么也想不出英国究竟在中国的哪边,是个什么样的形状,她单知道英国离中国很远很远。
唉呀,磊子哥是出过洋的人了,自己更般配不上,别说人家有了这位元物件,就是没有,自己也该收拾起那些个胡思乱想……杏儿生怕自己脸上露出了什么不对头的神十色十,她定定神,便说:“磊子哥,这英国机子不赖啊,瞅著又真又艳哩!”
冯婉姝插十进来告诉她:“这不是英国货,这是 ”索尼“牌,日本货。”
不待她反应过来,冯婉姝又议论道:“日本这个”经济动物“可真厉害!
如今他们小汽车赛过了美国,手表赛过了瑞士,音响设备赛过了荷兰,光学器材赛过了西德……你看,到了英国,想买物美价廉的电视机,挑来挑去也还是东洋货!“说到这儿停顿一下,不待荀磊开口,却又指著电视萤幕继续议论说:”看,丰田汽车公司为了扩大他们的影响,舍得花大把的钱搞这么个 “丰田杯足球赛”。从电视上看球赛,要是事先没听见解说,你很难判断出这球赛究竟是在哪国举行——因为球场周围的广告,不外总是什么丰田汽车、日立电器、佳能相机、富士胶片……
他们的广告真是无孔不入!“
杏儿听了这番议论,不能消化。忽然冯婉姝关掉了电视,顺著刚才的议论说:“赛完啦!底下发奖,没看头——我才不给丰田汽车公司捧场呢!”说著站起来,对荀磊说,“听点好听的吧,声音放低点,别影响了你爸。”自己到厨房去了。
荀磊便开动答录机,用低音量放出了德彪西的曲子《海的素描》。
杏儿这才体会到那吊在两个屋角的音箱的功能。不过她觉得这曲子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这一切,从答录机到音箱到曲子,肯定也是磊子哥从英国带回来的啦。她觉得磊子哥离自己更远了,因而心里反倒更加安定。
冯婉姝端来了两杯热腾腾的咖啡,她递给荀磊和杏儿各一杯。杏儿也不知那是什么喝的,只是客气著:“您喝吧!”冯婉姝朝厨房摆摆头说:“我也有。你接著吧。”
杏儿接过了咖啡,她不知那是什么东西。荀磊对她说:“这是咖啡,速溶咖啡。给你加好糖了,趁热喝吧。”
杏儿呷了一口。她皱起了眉头。同绝大多数头一回喝咖啡的中国人一样,她觉得不仅难喝,简直恶心。人干吗要喝这号苦水儿?
冯婉姝端来了自己的咖啡,并且端来了三牙切好的花蛋糕,她把装蛋糕的盘子送到杏儿面前,笑嘻嘻地说:“这是你请我们的客。正好用咖啡下著吃。”
杏儿拾起一牙花蛋糕,咬了一口,啊,真好吃!这花蛋糕她也是头一回吃,没想到竟如此好吃。她心里头不由发笑:洋人们也真叫逗,做出的糕点这么好,沏出的“茶”这么糟,怎么偏把这两样东西就合著吃呢!
冯婉姝并不知道荀磊和杏儿“指腹为婚”的事,荀磊打算杏儿走了以后再把这个“秘密”告诉她。冯婉姝因此只把杏儿当成荀家的一位乡下亲戚。一边喝著咖啡,冯婉姝一边建议说:“杏儿杏儿,你给我们讲讲你们村里的事吧。”她确实想通过杏儿知道一些农村里的情况。
杏儿不是不愿意讲,可她实在不会讲。打哪儿讲起呢?讲什么呢?
她把咖啡搁在茶几上,红著脸,在十腿十缝上十搓十著一双粗十大的手,仿佛一个没准备好功课的学生,遇到老师十抽十查的情景儿。
荀磊便引出话题:“农村实行责任制以后,情况究竟怎么样?”
杏儿一时也答不出来。她很不善于概括。
冯婉姝便快嘴快舌地说:“农民不愁吃穿了,一部分农民富起来,这我们都亲眼看见了——杏儿你们家就是个例子嘛。这方面一会儿再说。你给我们说说问题的一面吧……”
杏儿想了想,便说:“问题有呀。刚把责任田分下来的时候,俺们村就闹了矛盾嘛。有一户他分的地挨著井,他的地老得浇,庄稼长得壮,别人就嫉妒,后来,就有那赌气的人,半夜里跑去,把那口井给填了……”
冯婉姝惊讶得眉十毛十飞动起来,笑出了声:“啊,有这种事!那后来怎么办呢?井填了,不是大家都浇不成地了吗?”
杏儿告诉她:“是呀。大家夥就再想别的法子呗。这井如今也还没有淘出来。如今大家夥手里钱多了,耍钱的也就多了……”
“耍钱?”冯婉姝不懂。
“就是赌十博。”荀磊帮杏儿解释,“迷信,赌十博,这在农村都是难免的。农民手里越有钱,就越难避免——除非不仅让他们有钱,还让他们有文化……”
“对了,杏儿,我问你——”冯婉姝便认真地问,“我从报纸上,获得了两种不同的资讯,一种是通讯报道,告诉我农村如今富裕了,农民渴求文化知识的愿望也增强了,他们纷纷把退了学的孩子又送回到了学校去;另一种是 ”读者来信“,农村小学教师写的,他说如今又出现了农民让孩子退学,去抓现钱的动向,感到很著急……杏儿你们村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呢?你给我们输送点第一手资讯吧!”
杏儿听不大懂她的问题,她反问:“啥叫”信十习十“?”
“资讯就是传播出来的知识,消息,信号……如今我们人类已经进入了资讯社会——”冯婉姝热心地、滔十滔十不十绝地向杏儿讲解起来。
杏儿分明并不感到兴趣,只是低头,十搓十手,勉强地听著。
荀磊从一旁看著这两位同代的少女,心里不禁感慨起来。一个小时以前,他只感觉到她们外在的差异:都可以算是浓眉大眼,但杏儿在顾盼间的神情,总让你联想到农村那艳红的窗花;而冯婉姝的一颦一笑,却让你联想到贺绿汀的钢琴曲《牧童短笛》的旋律。她们的皮肤都偏黑,但杏儿的皮肤是黄中带黑,十毛十孔粗十大,让人一见便意识到那是同农村的光照、沃土、劳作分不开的;冯婉姝的皮肤则是红中泛黑,细腻光润,让人一见便意识到那是得之于水上运动、野足登山……
她们的衣著当然更展宽了她们气质上的差异。别的不用说了,就拿她们的十毛十线衣来说吧,杏儿的是洋红小开领的细线 Em纶衫,十胸十口上有著黄线和绿线绣出的花儿叶儿;冯婉姝的却是紫罗兰掺麻灰、青黛的杂十色十拉十毛十高领衫,那高领又大又软,卷在她脖子下十面,显得十分潇洒……半个小时以前,荀磊开始明确地意识到她们心理上的差异;而此刻,荀磊又观察出了她们在更深刻意义上的差别。这种差别,也许会酿成尖锐的矛盾……也许最终有一天会正面冲突起来?当然,那不仅是她和她,她们和她们……说到底,那也许是两种文化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的确是这样。冯婉姝尽管属于城市青年知识份子中最能接近低文化劳动十群十众的人,尽管她因热十爱十荀氏家庭而“十爱十屋及乌”地对杏儿充满了最大限度的善意,在眼下输出知识的尝试中却也不由得烦躁起来。
她因为杏儿的摇头、咬嘴唇、发楞,而不得不一再地把自己所企图传播的知识范畴加以收缩、简化、浅退……然而,无论是“资讯工具”
还是“电子技术”这一类辞汇,也无论是“比如这电视机就是一部资讯接十收十器”,还是 “你们农村烧饭的柴禾便是一种能源”这类推衍,杏儿都全然不知究竟何意。冯婉姝的心理状态滑十到了这样一种边缘:她究竟还值不值得尊重眼前的这位同代人?她对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究竟还该不该持有一种乐观的展望?杏儿呢?尽管杏儿已属于农村青年中最富自尊感和进取心的人,尽管她因热十爱十荀大爷荀大十妈十而兼及荀磊并惠及这位冯婉姝,在眼下冯婉姝那没完没了的灌输和时不时插十入的“你明白了吗?”“懂吗?”“能理解吗?”这类十逼十问面前,她心底里却泛起了一种古老的、难以抑制的对占有知识优势的城里人的一种厌恶……乃至于仇恨。
当冯婉姝用急促的语气又一次提到“电脑”时,杏儿终于按捺不住了。她扬起头,突然截断冯婉姝说:“啥”电脑“”猴脑“的,俺就吃过猪脑、羊脑。俺知道那”电脑“有啥用?俺就知道村外野地里还有叫涝稆的野菜,你吃过吗?赶明儿你吃吃去。告诉你吧,吃了涝稆肿脸!”
冯婉姝愕然。
在一旁静观的荀磊虽然有些思想准备,也没想到杏儿突然暴露出了一种村野式的蛮横无礼。
幸好这时候荀大十妈十走了进来,她招呼杏儿说:“杏儿呀,你累了吧?
走,跟大十妈十那屋歇歇去。我都给你预备好啦!“
杏儿便随荀大十妈十到了外屋。原来荀大十妈十已经在屋当中拉了个挺像样的布廉儿,把屋子隔成了两间,那长沙发正好隔在外间,长沙发已被打开成了一张宽大的床,并且已经铺好了单子,搁上了枕头和被褥。
荀大十妈十把杏儿引到沙发跟前,对她说:“杏儿,你睡一觉吧。睡醒了,咱们晚上包饺子吃——你大爷现在十胸十不疼了,正养神呢,他说晚上吃饺子,咱们今天吃一整天的家乡饭!”
杏儿躺下了。沙发床太软,她觉得不舒坦。荀大十妈十在枕巾上洒了花露水,她闻著也不十习十惯。她自己也说不出是为什么,进京的兴奋感突然消失了。她发疑地想念起十娘十和枣儿来。十娘十这时候在干啥呢?枣儿的鹌鹑没犯病吧?枣儿啊,你可别忘了给十娘十沏蜂蜜水儿喝,你可得提防红玉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