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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阅读 · 战争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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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三·“八·一三”前后,那个不平凡的夏天 4

发布时间:2022-11-11 15: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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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热得很。

一大早,池塘边芦苇丛里蛙声“咯咯”,花园中杨树、柳树上蝉声“知了———知了”吵个不停。

家霆正在冯村房里,缠着冯村讲故事。天热,他着了一条白西装短,穿了一件白短袖汗衫,趿着皮拖鞋。他与冯村在一起的时日久了,像亲人一样。他有时叫冯村“表舅”,有时叫冯村“冯秘书”。平时,冯村很关心他。有时帮他复功课,有时讲故事给他听,有时教他读报,有时跟他一起唱歌,带他上玄武湖玩。虽然,冯村有时忙,会说:“家霆,我有事!..”一般情况下,冯村总常是家霆的伴儿。今天,冯村一早要读日语,正在说:“家霆,等我读好日语就给你讲个故事。”偏偏嘴角上露出一颗金牙的保长夏得宜来了,找到尹二说是要找冯秘书。尹二就在客厅门口对着里边高叫:“冯秘书!冯秘书!夏保长找你!”

冯村听到尹二叫嚷,走出房间经过走廊穿出客厅到了外边,在大门口见到了有两撇胡须像杨香武的夏保长。家霆也跟着出来了,站在一边听。

只见夏保长做着手势说:“冯秘书,上边规定:家家户户要挖防空洞,要准备打仗,!规定大小和图纸,我这里都有!”他挥挥手上的一张图纸:“你们公馆是自己挖还是雇人挖?雇人挖,我这里可以帮助代办,价钱便宜,完工迅速!”

冯村说:“你那图纸给我看看。”

夏保长挪步过来递上一张被手指印捏得稀脏的图纸。纸上是个用鸭嘴笔画的简图,边上注明是“家庭标准防空洞”。从进口处挖成台阶走下去,里边就像战壕似的一个土洞,可以局促地容纳四至五人。

冯村看了,不禁笑了,说:“这能躲炸弹吗?炸弹下来这做个现成的坟墓还差不多!”说得边上的尹二、家霆都“咯咯”笑起来。

家霆凑在旁边也用眼瞄那图样,他不太懂,心里觉得有趣,想象着如果敌机来了,躲在防空洞里倒极有意思。

夏保长听到冯村的话,老大的不高兴。他一说话,嘴角上那枚金牙就发出黄亮亮的光,他说:“只要炸弹不炸到上头,那当然能躲人。再说,这是上边布置下来的事,家家户户要完成。老百姓自己花钱,你们大公馆嫌孬,别的小户人家就是挖这么个洞也负担不起呢!”

冯村摇头,说:“我们的防空洞怎么解决,我问过秘书长后,自己办,不用你烦心了。反正这样的土洞,有等于无,是不行的。”童霜威虽然从秘书长位置上下台了,冯村仍叫他秘书长。

夏保长有点扫兴,左手的长指甲剔着右手指甲里的积垢,说:“就你们这些当大官的公馆人家难办。上边叫办的事,大家都照办,你们总是二一推作五。好吧,将来上边来检查,我可是早给你们打过招呼了。”他本来想用包掘防空洞的事来敛一笔钱。没达到目的,心里失望。说完,带着几分不悦地走了。刚走两步,又回转身走过来,说:“对了!从后天开始,要举行防空演,我也趁此跟你们公馆打个招呼。”

家霆在一边插嘴问:“怎么个演法?”

蝉声“知了———知了———”此起彼落,十分刺耳。有一只褐的大野蜂,从花坛边飞过来,在家霆身边转,嗡嗡营营。家霆连忙挥手将蜂子赶跑。

夏保长龇着金牙做着手势说:“后天午后,演交通管制。三点钟开始放报,管制交通,解除报后才恢复交通。晚上演灯火管制,家家户户不许点灯,像你们大公馆也不许点灯。在演交通管制时,武装壮丁都要出动配合军宪站岗维持秩序。你们童公馆的尹二是武装壮丁,他得参加!”

尹二笑着说:“反正我们是算盘珠子,怎么拨拉都行!”

冯村点头说:“好好好,我们知道了!”他很讨厌这个保长,由于是条地头蛇,平时连到公馆门上来也丝丝的狠三分,俨然有拿着鸡当令箭的架势,所以打发夏保长走,说:“保长,你回去吧!”

夏保长转身跨出铁门走了。

尹二乐呵呵地对冯村说:“冯秘书,看来要同鬼子大打了?”

冯村笑着说:“,很可能!尹二,你天天一早参加壮丁训练,学会了些什么?”

尹二说:“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立定,敬礼,卧倒,上刺刀,打靶,肉搏,匍匐前进,无所不会!..”他说话像打机关,边说边做姿势,有意逗家霆笑。

家霆和冯村都笑得“咯咯”的,十分开心。

尹二忽然想到了刚才夏保长的话,说:“冯秘书,你跟先生讲讲,后天防空演,我去参加。”

冯村说:“好!问问秘书长再说,只要后天他不坐车,你就去好了。”

尹二说:“防空演,交通管制,车子怕不准通行。..”说到这里,他心里明白:这些当官的只要掏出一张印着官衔的名片,就是交通管制车子也能通行的,所以话就打住不说了,生气似的往后边他住的平房那儿走了。

家霆拉着冯村,说:“我们家在花园里挖个防空洞不好吗?为什么不挖?万一鬼子飞机来了丢炸弹怎么办?老师说:飞机来炸,一定要进防空洞的。”

冯村叹口气说:“唉,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谁也没有经历过什么空袭,人吓人,能吓死人!不能自己先吓自己!再说,这种土洞洞,不是钢骨水泥,哪能防空?这是做了样子给日本人看也给中国人看的。向日本人表示:看哪,我们在防空了!向中国人说:看哪,我们在备战抗日了!其实,都是玩的花。这种土洞洞,炸弹下来,躲在里边的人正好埋葬在里边,倒不如在外头躲避还自由灵活些。再说,夏保长,他是想在挖防空洞上找油水赚钱!”

家霆不想再听他讲,突然问:“冯村舅舅,你不常对我讲要国吗?你不喜欢东洋人,为什么要‘卡西可开可’学日文?”

冯村笑了,拍着家霆脑袋说:“学日文就是喜欢东洋人吗?要同东洋人打仗,学会日文有用呀!不然,怎么办外交?抓了个日本俘虏也不懂他的话呀!”

家霆想想也是,点头笑了,问:“你将来想去办外交?想去打仗抓日本俘虏?”

冯村也笑了,说:“谁知道呢?反正会了日文,要做这些工作时就不难了。”

家霆拉住冯村的胳臂,说:“讲故事!再讲个东北义勇军的故事!”

冯村看着手表,摆脱着家霆的纠缠说:“你先去玩玩鸽子,或者去看一会儿书。我念一下日文,听一听广播,再陪你玩,好不好?”

家霆没奈何,只好跳跳蹦蹦去门房背后的鸽房,看那些可怜的被方丽清杀剩的鸽子去了。

可怜的鸽子,一只有十五只了。在方丽清去上海后,家霆就让这些鸽子自由了。鸽房的天窗,每天早上仍由“老寿星”刘三保开放,傍晚,鸽房的天窗也由刘三保关上。只是这些吃剩的鸽子大都是些“老弱残兵”,肥胖的、强壮的、善飞的鸽子,都差不多被方丽清挑出吃光了。这些劫后余生的鸽子,有的不飞出鸽子房,有的飞出鸽子房到了屋顶上也不飞翔,只是在屋脊上咕咕啼叫,啄啄羽,来回走走。就是家霆用竹竿吆喝驱赶着它们飞,至多低低地飞上几圈又歇落到屋脊上了。家霆对这些鸽子的兴趣减弱了。

每当看到这些鸽子懒洋洋地飞着,或者连赶都赶不起飞的情况时,就会心里叽咕:“唉,好鸽子都叫她吃了!”“真可恶!..”他早已经不指望这些被吃剩的鸽子再能在信鸽比赛中得奖了,他也不指望再有可能使自己养的鸽子恢复当初那种兴旺的局面了。

他知道:保留下十五只鸽子就不容易了。是爸爸同方丽清一次又一次争论,最后才保留下来的。有一次,庄嫂告诉他,童霜威对方丽清说:“孩子没,你就是!他要养点鸽子,你都要一只只吃光,合适吗?..”方丽清这才嘴下留情,留下了十五只。想着这些,家霆心里对方丽清又产生出一种怨恨和气恼。这个长得像电影皇后胡蝶的漂亮女人,心太坏人太恶了!幸好,她常常要回上海,只要她离开了潇湘路,家霆———不,不但家霆,就是冯村,以及尹二、庄嫂、刘三保等,都觉得高兴,都觉得眼前清净耳边安静,少了一个监工头。她在时,家霆连对冯村也不敢叫“表舅”或“舅舅”。她不在了,家霆感到自由,感到高兴。

家霆用竹竿将鸽子七零八落地赶着飞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兴致。天热,身上的汗衫早已湿透,不想再赶鸽子飞了。听见蝉叫,去“老寿星”刘三保管的工具房里找了根细竹竿,跑到厨房,让庄嫂给他取点面粉用水成面筋黏在竹竿梢上,打算黏几个蝉玩玩。正提着竹竿兴致勃勃向花园里的大杨树下跑,听见门房里电铃“嘀铃铃”响,见刚在花园里锄草的“老寿星”刘三保正向大门前一跛一瘸地跑。

隔着竹篱笆,家霆喜出望外地看到大门外站着的,是穿军装的童军威。“老寿星”刘三保正跛着去开大门。

家霆甩下竹竿,大叫一声:“小叔!———”飞也似的冲向大门。当他跑到门边时,童军威已经跨着军人的那种标准步走进大门来了。他上前一把抱住小叔的臂膀,笑着说:“小叔,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呀?”

童军威用两只粗壮有力的臂膀插到家霆胁下,将家霆一把抱住高高一举,摔跤似的使家霆头朝下脚朝上,逗得家霆哇哇叫着,才又轻轻将家霆放到地上站着,掏手帕拭汗,说:“忙啊!你不知道吗?小叔到了教导总队,就像你的鸽子进了鸽房,不放就飞不出来。那里比军校更严格得多。这么长时间接连在训练,不准请假,不让外出。训练来训练去,晒着大太,每天吃‘十滴水’服‘八卦丹’的人不知多少。准备要打仗哪!..嗨,我问你,你用汽自己打到了斑鸠没有?”

家霆笑笑,露出一口洁白好看的牙齿,说:“有一次,差点打到,可我没有打!”话声里有点自鸣得意。

“为什么?它飞了?”童军威折起手帕,打算进客厅。

“不,它没有飞,我不想打。我喜欢它,也可怜它,没舍得打死它!”

“哈哈!”童军威笑了,有一种军人的粗勇,“那你长大怎么进军校当军人?”他拽一拽家霆的肩膀,“走,进屋去!”

家霆陪着小叔进客厅,说:“爸爸在楼上。”

童军威问:“他在干什么?”

家霆说:“整天写呀写呀!你知道不?方丽清又回上海去了!”他们在背后都是对方丽清直呼其名的。

童军威和家霆进了客厅,听到冯村住的那间西房里传出收音机的声音。那是电台在教唱《保卫卢沟桥》,歌词是:

敌人从哪里来,

把他打回哪里去。

中华民族是一个铁的集体,

我们不能失去一寸土地..

童军威问:“冯村在家?”

家霆点头,说:“在家!刚才他读‘卡西可开可’,又说要听收音机。”说着,拉着童军威的手朝走廊里去,说:“我带你去找他。”

冯村房中,那只收音机里的教唱声正在继续传来:

兵士战死,有百姓来抵,

丈夫战死,有妻子来抵,

中华民族是一个铁的集体,

我们不能失去一寸土地。..

童军威进客厅的声音,惊动了冯村。冯村正坐在小铁床上伸头朝门外张望,见是童军威,高兴地招呼了一声,站起身说:“军威,你回来啦?”

童军威和家霆一起朝冯村房里走,答着说:“来了,你在忙什么?学唱《保卫卢沟桥》?”

冯村摇头说:“八点半,汪卫广播演说。我想听听他讲些什么?”

童军威倒有了兴趣,跨进冯村的房说:“啊,他讲话?我倒也要听听,这个混账的亲日派!”说着,在写字桌旁的藤椅上坐下了。

一早上,送天然冰的人已经来过了。家霆跑出去,从吃饭间放置天然冰的冰箱里取出了三瓶“正广和”汽水,用起子开了瓶盖,插上麦管,又“嗵嗵嗵”跑回来,递给小叔和冯村一人一瓶,自己也捧着一瓶吸起来。

童军威和冯村二人,年龄相差六岁,冯村三十岁,童军威二十四岁。两人平日接触不算太多,感情挺好。有时也好在一些问题上辩论,在抗日这一点上常常一致。两人都认为日本对中国欺侮得太过分了,作为中国人,实在忍受不了,应当拼一拼打一仗。这种主张,两人比起来,童军威更外露,冯村则比较含蓄平稳些。现在,听冯村说汪卫要发表广播演说,童军威极感兴趣,喝着汽水对家霆说:“让小叔先听听无线电,等一会再陪你玩耍。”

收音机里音乐和歌声停了,一个女播音员正在说:“中央广播电台,X.G.O.A,现在,由中央政治委员会汪卫主席播讲:《大家要说老实话,大家要负责任》..”

冯村坐在自己的小铁床上喝汽水,家霆挨着他坐在床上,童军威坐在写字桌旁的藤椅上也喝着汽水。只听到汪卫那广东腔的普通官话已经开头讲起来了:

“各位同志:兄弟今天在这里讲的题目是《大家要说老实话,大家要负责任》。为什么要讲这个题目呢?因为,心里这样想,口里这样说,是很要紧的。中国宋末、明末两次亡国,其原因最大最著者在于不说老实话。心里所想与口里所说并不一样。其最好方法是自己不负责任,而看别人去怎样负法。当和的时候拼命指摘和,当战的时候拼命指摘战。因为和是会吃亏的,战是会打败的。”

家霆听得似懂非懂。童军威却一拍大,“乒”地放下汽水瓶骂了一声:“汉论调!”

冯村沉默,却做个手势,说:“听!”

卫继续在说:“最好的办法,还是自己立于无过之地,横竖别人该死。于是,熊廷弼传首九边了,袁崇焕凌迟菜市了。此之可悲,不在其生命之断送,而在其所有办法在这种大家不说老实话不负责任的空气之中,只有随处碰壁。除了以死塞责之外,简直替他想不出一条出路。自十九世纪以来,亡人之国不只武力,一切经济文化皆可为亡人之国的工具。所以,国不亡则已,既亡之后绝无可以复存。”

童军威又一拍桌子,脸都红了,说:“的,他在放些什么屁呀!这还算什么中政会主席!在中央广播电台这么胡说八道。真是个卖国贼!”他还想继续听下去,忍住气不说了,重又慢慢喝起汽水来。

卫的声音仍在从收音机里传出来:“..在世界大战中,俄败于德,几乎亡了。德国、土国败于协约国几乎亡了,然卒能保存且能复兴,皆是在垂亡之际,人人下了救亡图存的决心,人人肯说老实话。和呢?是会吃亏的,就老实地承认吃亏;战呢?是会打败仗的,就老实承认打败仗。败了再打,打了再败,败个不已,打个不已,终于打出一个由亡而存。这种做法无他巧妙,只是说老实话而已。人人说老实话,才能人人负责..”

童军威说:“这家伙说话曲曲弯弯!”

冯村点头“”了一声,仍在安心静听。

卫继续说:“有人说,我们虽是弱国,但我们的力量不可估量太高,也不可估量太低。估量太高则将轻于尝试,估量太低则将变得消沉。但估量二字是不易做到的。如近来意大利攻击阿比西尼亚,各**事观察家皆以为阿国多不之地,又有雨季,然意大利进展迅速,阿国一败涂地。”

童军威右手敲了一下桌子,站起来说:“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心里话!”他不想听了,扔掉汽水瓶里的麦管,将瓶里剩下的汽水一口喝干了,大声招呼家霆说:“走!”又说:“不听他放狗屁!他这演讲用心很明白:还没大打,就认为打不得!归根结底是不主张抗日!他越是这样,日本人就越是要得寸进尺。他这里是明着在告诉日本:我们打不过你们!又明着在威胁百姓:抗战就要亡国!亡了国就完蛋了!他的所谓讲老实话,就是说这些汉话,不准人说抗日的话,也不准人骂他是汉卖国贼!”

冯村“啪”地将收音机关上了,放下汽水空瓶,说:“你说得对!

我听了心头也是火辣辣难受。这一向,汪卫摇摇摆摆,忽而好像变得也抗日了,忽而好像仍是个投降派。谁知他怎么回事?我敢说,今天听到他讲这些混账话的人,除非是汉或者是无知,否则谁都会生气的。我不是个军人,但我早也热血沸腾了。我就不信中华民族会亡国!”

童军威叹了一口气:“我的血早沸腾了。只要有机会打鬼子,我愿意死。我忍耐得血管都要爆裂了,我不能再忍下去。说实话,听到汪卫这种卖国贼的演说,当着他面,手里有支手,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口对准他的心窝,送他上西天!”说这话时,他脖子通红,两眼像要落泪。

冯村抬眼看着童军威,叹口气说:“军威!不要乱说!不过,你是个热血青年,我钦佩你!”

家霆一直在听在看。这时,他吸着汽水,对童军威说:“小叔,你知道不?爸爸大前天夜里到汪卫家去了。”

童军威问:“你怎么知道?”

家霆答:“尹二说的,是他开车送爸爸去的。他说,汪卫家里客人多得很。”

冯村接话点头说:“秘书长大前天夜里是由谢元嵩陪着到汪卫公馆去过。他对我说:汪卫似乎起了点变化,也弹了些抗战的高调。可是刚才听了汪卫的演说,我看一点也没变,摇来摆去,是《镜花缘》里两面国的人物。”

童军威突然起身说:“走,家霆,上楼看看你爸爸去。”又突然停步回脸对冯村说:“冯村,我大哥这人,最近他对抗日这个问题看法没什么变化吧?我老觉得这几年的官场生活使他变得越来越黏糊了。他国,也恨日本侵略,可是谈起打仗,顾虑多极了!又怕生灵涂炭,又怕日本的飞机大炮,又怕我们吃败仗。总而言之,有苟且妥协思想,却无决战决胜信心。你同他接触得多,是不是这样?他好好去找汪卫干什么?”

冯村一边听一边点头,叹口气说:“近来,他忙着著书立说,我也忙着公务,谈得不多。对北方战局,他是担忧的,也怕南方再燃起战火。不过,他跟汪卫的见解是完全不同的。汪卫刚才那番演说,似乎忧国忧民,实际是秦桧面目的暴露。你大哥,他有一股中国人的正气!”

童军威面容强悍地说:“我怕他有当今官场上要人们的恐战病啊!”

冯村摇摇头:“他未始不从俗,但在根本问题上,倒是不会含糊的。他去汪卫那里,听说是汪卫要他做国大代表,让他在家乡当选。你大哥自从被人坑害后,心情阢陧,有冤气,也有怨气,他愿意做个国大代表倒也可以理解。”

“不会被汪卫笼络去吧?”

“我看不会!”

童军威气呼呼地说:“为什么要同汪卫搅和到一块儿去呢?”

冯村解释说:“是啊,我昨天对他说:为什么汪卫对您尊敬,要借重您?这是因为:一,您有学问,有您的社会地位和影响;二,因为您对老蒋不满,汪和蒋过去有矛盾,现在也有矛盾,以后还会有矛盾。谁对蒋不满,他就会对谁拉拢;三,因为您是留日的,可是却不是亲日派,一直表现得国、主张抗日。汪卫本来对日本留学生就亲三分。现在全国上下骂他卖国贼的人不少,他懂得也该时髦时髦,纵横捭阖了!所以也就要拉拢您这样的人,便于挂羊头卖狗肉。”

童军威听了,先是沉默思索,接着点头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平时我来得少,今后来得会更少。我们那里严得很。我看中日之间这场大战决不可免,牺牲已到最后关头,中国已无步可让了。只要战争在南方一起,我做军人的只有奔赴沙场马革裹

大哥教养我这么多年,我对他有很深的感情。我做军人,他本来反对,现在也并不放心,怕我死在沙场上。但我对他也有不放心的地方。他虽没有多大权势,我总希望他是一个堂堂正气像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一样的人,不希望他随波逐流,跟着汪卫这样的国民人同声一气唱泄气调。”

冯村听了,沉思着连连点头。

童军威这些话,家霆在边上听了,心里也全懂得。他对小叔一向从心里欢喜。倒不尽在于小叔常带他玩耍,更欢喜小叔是个军人。小叔穿着军装,每当讲起日本侵略中国的事时,总是慷慨激昂,勇敢又威武。对于爸爸,家霆也。但家霆对爸爸的了解却不如对小叔。因为小叔有话就讲,一切都摆在面上。爸爸同家霆虽住在一幢洋房里,楼上楼下,像隔了天地,家霆很少听他谈什么。

家霆对爸爸的了解,却是听了小叔的这些话才加深了的。家霆认为小叔说得对,放下汽水空瓶,在一边突然抓住童军威的胳臂说:“小叔,爸爸在楼上。你上楼去,同他当面把这些话讲讲!”

童军威本来是说要上楼的。这时,忽然不想上楼了,对冯村说:“他在楼上忙,我就不想上去谈了。我知道,你平时常同大哥谈心。有便时,你再把我的话对他说说。我知道,你的话他常是听的。”

冯村点头,说:“我有时是陪他谈谈的。但你是他惟一的兄弟,偶尔谈谈对他的作用会更大。用你心里的火去燃烧起他心里的火,是好事。我赞成你去谈谈。”说着,他做主似的带头走出房门向上楼的扶梯上走,说:“军威,来!我告诉他你来了。他会高兴的。你怎么能来了不同他谈谈就走呢?”

冯村在先,童军威拉着家霆的手,一起上楼。上了楼,看到书房的门开着,窗也全敞开着。在这儿听来,花园里的蝉声叫得更响亮了。童霜威正穿了件细纱汗衫坐在桌前握着笔写稿,桌上和身边的茶几上都堆放着许多书籍和资料,靠壁的书橱玻璃门开着,有些书都七歪八倒地被出来搁在书橱边上。听到脚步声响,童霜威回过身来张望。

冯村说:“秘书长,军威回来了!”

童军威叫了一声:“大哥!”家霆也叫了一声:“爸爸!”

童霜威看到军威,脸上很高兴,说:“你怎么好久不来了?”说着,指指椅子,叫军威和冯村坐下来。

童军威在靠着书橱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说:“教导总队严得很,脱不开身。”

冯村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说:“刚才我们在楼下听了汪卫的演讲..”

童霜威放下了手中一直握着的笔,搁在铜墨盒上,朝着冯村问:“他讲些什么?”

童军威直通通地说:“一副汉论调!”

家霆见他们要开始谈心了,不想多听,轻轻回身走出房间,往楼下跑。这么晴朗的星期天,他不愿意老是憋在屋里听大人们谈政治,谈时局。他觉得应当让小叔和冯村跟爸爸去谈谈。自己却心里寂寞,就像国文课本里的一篇文章中说过的:“寂寞呀!沙漠上一般的寂寞呀!..”他心里明白:大人们这一谈,小叔就不会陪他去玄武湖玩耍了。小叔打鸟法真准,用汽打起麻雀来,几乎能一一只。连抓住柳条随风飘动的小麻雀,小叔都能随手用打下来。可是,今天不行了!放假在家里,也好也不好。不上课,睡就睡,想玩就玩,不去做那些枯燥无味的题当然好。可是,在学校里,有那么多同学一起玩,在家里有时实在太寂寞。要是在学校里,别说踢球、打球、荡秋千、踩木了,哪怕就是坐在草坪地上同谢乐天“斗草”,也是高兴的啊!一人找一根草,一来一去地扯,谁断谁就算输,输了就挨手心。..暑假到了,同学们星散了,好些同学都随父母走了,有的去避暑,有的到外地,谢乐天就跟他去上海玩了。现在,能找点什么事干呢?

家霆从楼下走廊通过吃饭间,到了后边厨房和尹二住的平房前。尹二住的平房紧挨在厨房隔壁。家霆去时,庄嫂正在厨房里“咚咚咚咚”剁肉泥,准备做红烧狮子头。刀在砧板上响,响得有节奏,打鼓似的。尹二刚洗完了那辆“雪佛兰”轿车,挥了把蒲扇拿了张上海《新闻报》,在厨房门口看报乘凉。粗壮的“老寿星”刘三保端了一盅茶走过来了,用搭在肩上的一条巾拭着脸上的汗。这里有穿堂风,凉快。家霆见尹二正在说书似的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油头滑脑地聊天,瘸的刘三保坐在另一张竹躺椅上喝茶听着他聊,笑得哈哈的,也走过来凑上去听。

尹二见家霆来听,闭嘴不说了,做了个滑稽的鬼脸说:“小把戏,听不得的!少爷,你快走!”他故意说苏北话,将“小孩子”说成“小把戏”。

庄嫂从厨房里伸出头来骂尹二,说:“尹二,你个不正经的,不许再胡说八道!”

尹二和“老寿星”“咯咯”又笑,笑得都捧着肚子,笑得家霆莫名其妙。

家霆站在那里说:“什么好笑的事我听不得?”

尹二不回答,岔开话去,说:“少爷,你那后‘双十牌牙刷’去上海了,你也高兴了吧?”

家霆老实地点头,说:“爸爸不是说不许叫‘少爷’吗?你怎么老是叫我‘少爷’?”

尹二哈哈地说:“你是少爷嘛!先生不许叫,其实叫叫也没关系。先生不许我们叫他‘老爷’,在外边,我常听人叫他‘老爷’,他照样答应。”

庄嫂剁着肉又停了刀从厨房里伸出头来,说:“尹二,你烂嚼舌头!”她这样骂尹二,却是带着笑的。尹二也不生气,像被骂得很高兴。庄嫂又说:“你快别乱说!”

尹二伸伸舌头,对家霆做鬼脸,说:“少爷!要是你那后在这里,我看谁也笑不出。狐狸!长得漂亮,心术太坏。我们当下人的要是一坐,她就在楼上大喊了:‘尹二!快上街买一担西瓜,价钱一斤不得贵于四分!刘三保!快去刈草,今天一定要把整个花园的草地刈一遍!..’现在,好!狐狸不在,没有金娣给她送信息挑嘴,我在这里讲点笑话就不要紧!我尹二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说是不是?”

庄嫂又在厨房里伸出头来说:“尹二,你总是胡说八道。你啊,骡子卖个马价钱,就坏在那张嘴上!”

尹二爽朗地哈哈笑了。

家霆也笑了,在一张小板凳上坐了下来。他先缠着刘三保,说:“‘老寿星’,给我看看你膀子上的青龙!”

刘三保捋起袖子笑着说:“五块钱看一看!”

家霆“咯咯”地笑,说:“敲竹杠!”硬缠着让刘三保给他看了一眼青龙,又对尹二说:“尹二,讲个故事吧!好不好?”

尹二喜欢家霆,答应着说:“好吧!现在,看来是要同日本打个你死我活了!北方在打,日本在调兵,报上登着全国将领都纷纷到南京来请示。我们壮丁天天一早在加紧练。打日本,我死也不怕!一肚子气早憋足了!这些天,我天天听矿石收音机。中央广播电台,减少了娱乐节目,增加了新闻报道,时局紧得很。”

古铜脸上表情有点木讷、憨厚的“老寿星”刘三保笑着说:“尹二,家霆要听故事,你在这里头头是道发表演讲。你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不是个发表演讲的长相!”

尹二哈哈一笑,也不争辩,对家霆说:“刚才是开场白,如今书归正传,我是司机,就讲个‘一·二八’抗战时,上海的国司机胡阿的故事。”

家霆说:“胡阿是谁?”

尹二脸上忽然充满着正气,说:“听我讲吧!‘一·二八’的时候,日本派兵到上海同我们抗日的十九路军打起来了。有一天,司机胡阿开了一辆大卡车在路上遇上了十多个日本兵。日本兵用着他去替他们拉军火。到军火库拉了满满一卡车的军火,着他将军火拉到前线去。胡阿开着车,心里想:这些东洋兵在中国杀人放火作了多少孽!这么多军火运到前线又要杀我们多少同胞!怎么办呢?”他把脸对着家霆问:“你说,怎么办?”

家霆咬着嘴唇想:是呀,怎么办呢?说:“同日本兵打!同他们拼命!”

尹二摇摇头:“打?怎么个打法?东洋兵人多又有,想打也困难呀!胡阿勇敢又聪明,车子快开到黄浦江边了,他下了决心,只有一个办法:自己同日本帝国主义者同归于尽,用一条命换卡车上十几个东洋兵的命,将敌人一车军火送到江底里去!他开足马力,把卡车对准黄浦江‘呜’地冲去!日本兵要拦阻也来不及了,卡车飞也似的冲进波涛滚滚的大江,一下冲到江中,‘轰’的一声,卡车、军火、十多个东洋兵一起葬身江底。国的胡阿为中华民族献出了生命。”

“老寿星”唏嘘了!家霆唏嘘了!庄嫂也早被故事吸引,静静站在厨房门口听着,也唏嘘了。

天气炎热,过道里的穿堂风吹来,十分凉爽,四下里静悄悄,只有远处的蝉声、近处屋上麻雀的“吱啾”声轻轻传来。大家都沉默着,被尹二讲的故事感动着。

家霆第一个打破沉默,问:“尹二,这是真的吗?”

尹二点头:“当然真的,当时报纸上都登过的。我学开汽车时,我的师父讲给我听的,他当年在上海开过汽车,认识胡阿。”

“老寿星”刘三保叹口气说:“中国人,要是个个有种,鬼子也不敢像现在这么欺侮我们!”

庄嫂点头,叹口气说:“是啊,‘好人不在世,祸害活千年’!”

尹二大摇其头,说:“‘老寿星’,你的话不对。其实中国人像胡阿的并不少。拿我尹二说吧,我就不孬种,要遇到胡阿这样的事,我不请鬼子到江里喂鱼也要带着他们撞得粉身碎骨。但你要知道,我们虽有报国心,却做不了主。能做主的大官们,贪赃枉法、玩女人、鸦片、麻将、盖大洋房,他们怕打仗,更不会自己去打仗,禁止老百姓国抗日,可恨就在这里!”

也不知为什么,家霆听到佣人们骂当官的,马上联想到了爸爸。爸爸是当官的,又在潇湘路盖了这幢大洋房,爸爸又被人撒传单下了台。他隐隐感到爸爸也是在尹二骂的人之。想着想着,脸顿时红了。但马上又想到了胡阿的故事。故事并不曲折,一听就好像看到了胡阿宁可一死也要消灭敌人的决心。家霆那小小的心田里想得很多。不能确切说出自己的全部感想,他被胡阿的壮烈行动感动了。一种国的、抗日的情绪在身上变浓烈了。他正愣愣地想着,见尹二掏出一包“金鼠牌”香烟,擦火柴点烟。厨房里,庄嫂在煎鱼。一股葱油香扑鼻而来。忽然,庄嫂从厨房门里伸出头来,说:“尹二,你又烟!年岁轻轻的,也不学好!”

尹二笑笑,拿起手边那张上海《新闻报》来,说:“庄嫂,我让家霆念一段报上的话给你听听!”说着,将报纸递过来给家霆,说:“来来来,初中生,念念,念给庄嫂听听!”

家霆拿起报纸,见报上满满半版广告,一边画的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报吸烟,旁边写的是一段文字:!!时局愈紧张,报纸愈要看。但是翻开报纸,上眼都是寇深时急的消息。顿时肝火直冒,满肚愤气。在这令人闷死的时候,惟有吸金鼠牌香烟一支可以透口气。

家霆念着念着,不觉笑起来了。这些滑头的做香烟广告的人,真是挖空心思!他一念却连庄嫂、刘三保和尹二都“咯咯”笑了起来。

尹二说:“‘老寿星’,去拿象棋来,杀一盘怎么样?”

“老寿星”刘三保起身去拿倚在墙上的刈草机,说:“你想挨东家骂是不是?不能再闲聊了,我要去刈草了。”

尹二笑笑,也站起身说:“‘铁公鸡’狐狸不在,怕什么?好了,散就散吧!天真热,我要到前面池塘里洗一洗、游一游、凉一凉了!”

家霆说:“好,尹二,我也去。我看你游。”

一会儿,尹二带着家霆到了池塘边上。塘边柳树上,蝉声“知了———知了———”一阵一阵地叫。一阵微风一来,清水塘上起了涟漪,水面像一匹闪闪流动的深绿的软缎在抖动。有青蛙在塘边“咯咯”地跳来跳去。尹二将浏夏布的上衣一脱,游泳健将似的“扑通”跳下塘去。他水非常好,一会儿,就“扑通扑通”在清水塘里游起来了,做着鬼脸笑着对家霆说:“你也下来吧!真凉爽真舒服啊!”

家霆从地上拾起碎瓦片,斜着往池塘水面打水漂儿。薄薄的瓦片在池塘水面上跳跃着,一连串“噗噗噗”溅起了五六朵洁白的水花。他“咯咯”地笑着摇头,说:“我不,我怕水里有蛇。你快游,游给我看!你能条鱼给我吗?”

尹二也“咯咯”笑着,说:“当然!你看!”他忽然埋头一个猛子扎下水去。一会儿,水面花喷溅,尹二变戏法似的出现了,手里捏着一条银的三寸多长的鲫鱼,“啪”地扔上岸来,说:“着镖!鱼来了!”

鱼,在草地上鲜蹦活跳,家霆“咯咯”地笑得更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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