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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阅读 · 战争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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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七·香港宦游人,满目兴亡事 4

发布时间:2022-11-11 14:4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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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家霆在“六国饭店”门口报摊上买了报纸,边走边看。

上楼走进了房,将报纸递给童霜威时,高兴得脚步轻快地说:“好消息!台儿庄打了大胜仗!”

说完,他收拾书本,背上书包,向正在看报的童霜威说:“爸爸,我走了。”话声刚落,人就走出了房门,去湾仔黄先生开办的补学校里去了。

童霜威坐在靠近台的小沙发上看着报纸。报上的大标题是:《台儿庄大会战胜利结束,我军杀伤敌寇数千人》。

自从上海沦陷撤退后,简直见不到这样的打胜仗的好消息了。

童霜威读着报,郁闷的心情稍稍开朗。这一向来,生活平淡,冯村仍无信来,使他挂念。他谢绝了季尚铭的数次宴请,喜欢独自孤单地散步。自从方丽清离开他后,他长时间被一种寂寞、孤僻、烦躁的心情所苦恼。

方丽清嘀嘀咕咕,经常闹着要回上海。终于,在三月底时,毅然决然地买了英国“加拿大皇后号”邮轮的二等舱票回上海了。

她走,童霜威带着家霆送她。“加拿大皇后号”是一艘的豪华大邮轮。二等舱里设备华丽。分别时,童霜威在码头上对方丽清说:“我是不能回上海的!那里双方都常常暗杀人。这仗也很难说还要打多久。你回去以后,住上一段,还是再回香港来吧!我想,找个地方租点房子搬出‘六国饭店’,可以节约一些。你来,我们雇个广东大姐,把家安排得像样些。”

方丽清板着脸,好像有那么一点儿难过,又好像因为能回上海而克制住心头的喜悦,最后终于勉强应了一声:“!”

她走了!童霜威预感到她是不会轻易回来的。把她送走,童霜威心里空落落的,感到神上的安慰和享受,一点也没有。

战前,上海离南京近。方丽清回了上海都不想回来。现在,上海和香港之间,坐几万吨的大邮船要两天两夜飘洋过海才到达;如果坐太古、怡和的那种几千吨的轮船,要在风中颠簸三四天或五六天才到达。来去一趟颇不容易。看方丽清临走时的尴尬表情,谁知她会不会回来呢?报上关于台儿庄大会战的消息,使童霜威读了高兴。战局似乎有了点转机。自从南京沦陷后,他感到日本有点得意忘形,似乎以为中日战争可以速战速决了。所以,一月里日本首相近卫公开宣称:“不以国民政府为(谈判)对手”,并且要求日本全国总动员。这下,他觉得,日本该被杀杀骄气了吧?

看完台儿庄大捷的消息后,他又浏览起报上的其他新闻来了。报上继续刊登了国民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在武汉开幕后的有关报导。会上,选举老蒋为国民总裁,汪卫为副总裁,通过了《抗战建国纲领》,议决成立“三民主义青年”,并公布了蒋介石颁布取消小组织的命令:“嗣后本,再不得有所谓派别小组织,举凡以前种种小组织,应一律取消。”谢元嵩那天说的消息差不多全部兑现了。童霜威却不禁想:总裁总裁!这以后权力更集中了!

所谓取消小组织,说穿了,是自己的派别和组织要来取消其他的派别组织。政治手腕啊,真是比老子的《道德经》还玄妙的东西!

他喝着茶,慢悠悠地看着报,忽然想:方丽清到上海去了,我难道永远待在香港吗?不,看来我还是应当到武汉、重庆去。我在这里,孤独而寂寞,也被武汉和重庆遗忘。对于抗战,总不是一种积极热情的态度吧?人们会以为我消极,会以为我是主和的或者是亲日的。他们可以乱加猜测,也可以乱加指责。在香港的惟一好处不过是平安和安定,像海外寓公似的不会受到空袭的威胁和伤害。是否得不偿失呢?我实际是在赋闲。长此以往,心情历落,处境尴尬,奈何?奈何?

想着想着,他站起身来,捧着茶杯踱着方步,下意识地吟起诗来:“..故乡今年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吟着吟着,忽听有人“剥剥”敲门。

童霜威说:“请进!”

门开了,穿白衣的年轻仆欧,手拿一个致的烫金大红信封,说:“送请帖的人在下边,等着回示,说十点钟派车来接。”他走过来双手递上请帖。

童霜威接过大红信封,出请柬,坐在沙发上一看,原来是季尚铭送来的,请柬写的是:

敬择于今日(四月九日)中午十二时,在山光道鄙寓特备猴脑宴恭请

台驾洁樽候教此呈

童霜威秘书长

弟!季尚铭谨拜

民国二十七年四月九日

边上,又有两行蝇头小楷,看来是季尚铭的亲笔,写的是:“秘书长:多日不见,十分想念。今日猴脑宴,务请拨冗赏光,否则,小弟惟有亲来邀约矣!尚铭顿首。”

请柬上,猴脑宴三个字是用金粉写的,闪闪发亮,耀眼醒目。

童霜威看着这张特殊的请柬,明白定是一次不寻常的宴会。“猴脑宴”,是什么样的呢?他知道,广东人吃猴子。所谓“吃猴子”,实际并不吃猴肉,吃的是猴脑。那么,“猴脑宴”自然是请吃猴脑的宴会了。在香港,请吃“猴脑宴”,自然也是不同于一般通常的宴会,那么,能不去吗?

自从方丽清回上海后,童霜威谢绝过季尚铭好几次邀请,主要是因为心情不好,又觉得老是去人家公馆里吃喝,有点难堪。加上同谢元嵩谈过那次话后,感到对季尚铭和他公馆里一些座上客太不了解,不想去卷入什么复杂的漩涡中去。不说别的,拿新闻记者张洪池来说吧,就是个可怕的人。“君子之交淡如水”,怕与张洪池之流相交,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推说“身体不适”,或推说“有事不能前来”,回绝了。但今天的请柬上约定中午吃“猴脑宴”,季尚铭又如此周到恳切,童霜威觉得不宜再拒绝。“猴脑宴”也有吸引力,就点点头,对仆欧说:“行,你告诉送请帖的,我一定去!让车子十点多钟来接。”

仆欧应声走后,童霜威将请柬又看了一遍,起身踱了几圈,决定留张字条给家霆,告诉儿子自己到季尚铭家吃饭,叫家霆自己去楼下餐厅里吃包饭。用笔写完条子,放在桌上,去盥洗间拿起蓝吉利剃刀刮了胡子,又换上了干净的白衬衫,打上了一条淡褐绿条花的领带,穿上了一套深灰的“司泡铁克斯”西装,作好了去山光道季尚铭公馆赴宴的准备。

多天以来,心情第一次这么好。是因为报上有了打胜仗的好消息?是因为季尚铭郑重其事地请吃“猴脑宴”?是因为自己先一会儿突然萌发了再去武汉或重庆的念头,似乎思想上有了一条新的出路?..也许都是原因,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此刻,刮光了胡髭,换上了洁净笔挺的衣服,对着镜子,他感到自己仪表堂堂,肥胖壮实的身躯充满了活力,身上很轻松。沉郁、气闷、难过的心情,一下子被排遣到九霄云外去了。

十点多钟时,季尚铭的黑流线型轿车,准时来到。童霜威穿上人字呢夹大衣,戴上灰兔子呢礼帽,下楼上车,到山光道去。照例是在华丽的大厅门口,季尚铭彬彬有礼地迎接着童霜威。只不过,今天他执礼更恭,也更亲热。

季尚铭见面拱手说:“童秘书长,今天你是猴脑宴的主客,猴脑的第一匙,请你品尝!”说罢,同童霜威热烈握手,请童霜威到客厅里去。

照例,在弥漫着烟味、檀香味、脂粉香的华丽大厅里,童霜威脱下深灰人字呢大衣交给一个广东大姐挂在门首衣架上,看见那批老熟人:步履蹒跚、大腹便便、眼泡浮肿叼着烟斗的萧隆吉,干瘦颀长、沉默寡言的谌有谊,个儿矮小、头顶牛山濯濯、戴金丝眼镜有学者风的高无量,眼神老像在生气、头发很长的中央社记者张洪池,丰满妖艳的大麦,娇小活泼的小麦,都在大厅中央的圆桌上打“沙蟹”。人堆中,惟有一个陌生的西装客:个儿矮壮,一张刮得很干净的胡根发青的白净脸使人感到冷,眼神凌厉,虽只三十多岁光景,但头发稀疏、腰板挺直。童霜威以前没有见过他。他虽在玩牌,童霜威进来时,他在伸颈张望,两眼射出一种寒冷锋利的光。那些熟人们,见了童霜威,都热情招手,有的点头,有的起立,有的招呼一声。

童霜威不禁笑着对季尚铭说:“尚铭兄真有孟尝君之风,高朋满座!座上总是客常满!..”

季尚铭笑着说:“哪里哪里!”陪着童霜威走过来,指着站起来的陌生人,说:“童秘书长,给你介绍一下,我的一位老朋友———何之蓝先生,是位专门在缅甸经营宝石生意的商界泰斗!”说着,又给那个叫作何之蓝的人介绍:“这位是我说过的童霜威童秘书长!”

童霜威同名叫何之蓝的陌生人握手。见何之蓝气度不凡,十分谦恭,满面是笑。何之蓝的手细腻绵软,是那种养尊处优的人的手。握完手,童霜威说:“诸位请继续玩牌吧。”他周到地同所有在玩“沙蟹”的人都打了招呼。

季尚铭却笑着说:“我看,诸位再玩一会儿,可以停歇吃饭了。”说着,他陪童霜威在客厅沙发上坐下,一个漂亮的广东大姐照例来送茶、敬烟,童霜威不想烟,摇手不吸,季尚铭忽然对童霜威说:“秘书长,我陪你先去看一看今天的‘醉美人’,你看如何?”

他说得风趣、神秘,童霜威不明白他说的“醉美人”指的是谁?微笑着说:“好呀好呀!”

季尚铭陪着童霜威由大厅走向餐厅,见通向餐厅旁的过道里,放着一只狭小的高度与桌子相仿的木笼。木笼下装有可以滚动的小铁轮,木笼里面囚着一只大弥猴。

木笼狭长,正好卡住整个猴子的身体,猴子只能站着不能蹲坐。猴头卡在囚笼上边。猴子脑袋上的已经剃得光,猴子的脸孔通红,耷拉着多皱的眼皮。近前就闻到一股酒味,猴子闭着眼,腮如桃花,像沉睡一般。

季尚铭笑着用手指指说:“童秘书长,看到了吧?我们的‘醉美人’正像史湘云醉卧着哩!今天吃两只姐妹猴,这是姐姐,成了‘醉美人’了!还有一只妹妹,在后边养着。”

童霜威惊奇地问:“它喝了酒?”

季尚铭笑道:“用酒灌醉的!醉猴的脑子更鲜美,带着酒香。我们给它灌的都是上等好酒。再说,上天有好生之德,美人醉了,受那一刀之苦就无所谓了!”

童霜威看着那只面如桃花的醉猴,听了季尚铭的话,觉得残忍,说:“猴脑怎么吃法?”

季尚铭夸耀地说:“童秘书长,走,你看看我们季家祖传的银台面就明白了。”

童霜威跟着季尚铭移步到餐厅里,只见银光灿灿,眼睛一亮,顿时想到了丢在南京潇湘路一号公馆里方丽清心的陪嫁银台面。原来,餐厅中央,放着一副圆桌银台面。银台面上,摆着九副银筷、银碟、银匙、银碗、银酒盅,还有银酒壶。银台面由两个半扇银台面合成。台面的中央,有一个小碗大小的空洞。

季尚铭用手敲敲银台面,说:“童秘书长,你看,台面的高度,与刚才那只囚禁‘醉美人’的木笼高度正好匹配。等一会儿,木笼子一推,推到这台面下的中央一放,那位‘醉美人’的天灵盖正好卡在台面中央的空洞里。”

童霜威想:为了吃猴脑,竟煞费心机设计了这么致的桌子!

季尚铭又兴致勃勃地介绍:“先君在日,最讲究吃猴脑。但如非重大喜事或有贵客,轻易不摆猴脑宴。这套银台面,是先祖父传下来的。我们季氏的亲友,都知道有这副银台面,可是真正享用过它的人并不多。我们早先有个厨子绰号叫‘洪一刀’,是个削猴子天灵盖的能手,挥手一刀,干净利落,猴子天灵盖削得不多不少,不深不浅,正好与这银台面上的空洞天衣无缝。一刀削下去,天灵盖飞了,那‘醉美人’的脑子还在一跳一蹦活动,吃它个新鲜,可称一绝。可惜此人去年病故了,今天请来的是他兄弟,也于此道,但比起洪伯来,总要逊了!”

童霜威听他侃侃而谈,再一次感到残忍和恶心,没有说话。

季尚铭好像能看到童霜威心里去,拈着黑须说:“童秘书长可能觉得有点残忍吧?其实人办事总是这样的。只要求把事办好,哪在乎什么残忍不残忍?比如獭皮帽子、獭皮领子吧,如要獭皮好,活獭剥皮前要用一根烧红了的铁棍直进水獭的门里去。水獭一疼,刺激得根根都立正,皮才好!哈哈哈哈!”

童霜威从话里突然感觉到季尚铭是个厉害人,不想表露自己的软弱感情,装得平静地继续问:“猴脑怎么个吃法呢?”

季尚铭做着手势说:“我们季家的吃法跟你们上海、南京一带人冬天吃火锅差不多。在银台面上,放上两只包银的铜火锅,里边备有滚开的上等肥嫩鸡汤,另外端上各作料,用银匙从活猴的头里舀出猴脑,用滚开的鸡汤烫熟,配上作料,鲜美无比,是长生不老滋的珍品!”

童霜威听了,有点恶心,点着头,实在地说:“哎呀,我这是第一回吃,怕还吃不惯呢!”

季尚铭笑了,说:“补品哪,补品!秘书长等会尝尝,一定满意。今天,第一匙由你品尝!你是我宴请的主客呀!”

两人正在聊天,囚着“醉美人”的木笼,已由一个穿花衣打长辫的广东大姐推到后边去了。两只包银的铜火锅也已经炭火熊熊地由另外两个广东大姐端上了银台面。还有一个推一辆镀镍分层送菜车的广东大姐,上来将一碗碗的芥厘、葱花、酱油、醋、麻油、芫荽、番茄酱、虾米、榨菜末和一大盘光生生的鸽蛋,都一样样放到银台面席上去。季尚铭公馆里的广东大姐,约有六七个,个个都是打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年龄也相仿在二十岁光景,穿的服装类似,雅而不俗,一个个挑选得容貌美丽,走起路来,都像舞台上坤伶的碎步,婀娜多姿,叫人眼花缭乱。

童霜威正在看着那个广东大姐端放作料,见一个五十岁光景的广东厨子,头戴白厨师帽,手持一把亮晃晃的薄片钢刀,推着那个装载“醉美人”的木笼来了。

童霜威明白:要拿“醉美人”开刀了!他是个怕见血的人,不愿看这勾当,回转身来,说:“尚铭兄,我们走吧!”

季尚铭见他这样,揣测他不愿看,笑着说:“好好好,君子远庖厨!我们去把他们打牌的邀来,马上就开席了。”

童霜威跟着季尚铭又到了大厅里。季尚铭走近赌钱的圆桌,哈哈笑着,用手拍拍巴掌说:“诸位仁兄!请停止沙蟹,洗洗手吧,马上猴脑宴要开席了!”

两个广东大姐已经扭着身肢端来四只脸盆,里边是洒了花露水的清水和洁白巾,侍候着客人洗手。

萧隆吉第一个站起身来,把手里的牌一扔,说:“吃完猴脑宴再打!”

给他一扔牌,大家都站起身来,有的在收拾残局,有的去洗手。

等到季尚铭陪大家一起再到餐厅里时,童霜威看到:亮闪闪的银台面上,桌面中央的空洞处已经填上了削去天灵盖的猴脑壳了。那大小真是严丝合缝,非常合适,就像放着一盆凹下去的有着血水的生脑仁。装着猴子的囚笼,此刻在银台面下的席中央,大家都看不到。看到的只是这台中央填补空白的一个有着血水和微微跳动着生脑仁的猴脑壳。银台面上,对称地放着八只双拼冷盆:火肉松、松花肫肝、鸡丝洋菜、熏鱼芦笋、蘑菇炝虾、鲍鱼蛤蜊、卤蛋鸭翅、虾球鸽。

一个十分标致的广东大姐,笑容可掬地来给杯里斟满了酒,是法国陈年红葡萄酒,呈现一种深暗的红宝石,像血浆一样。

“坐!坐!坐!”季尚铭招呼着大家入座,特意殷勤地请童霜威和萧隆吉坐在上首,却让美丽活泼、千娇百媚的小麦夹坐在两人中间,更让那位缅甸宝石商何之蓝紧挨着童霜威坐下,自己就挨着萧隆吉坐。从何之蓝以下,谌有谊、高无量、张洪池依次而坐,大麦就坐在季尚铭和张洪池之间,九个人围坐了一桌。

小麦今天只薄薄地施了一点粉底,浅浅地涂了一点口红,反而格外增了风韵。她穿的龙虾红的紧身旗袍,项上挂了一串洁白的珍珠项链,耳上戴一副闪烁的红宝石耳环,乌亮的黑发一条条拳曲地合成波披在双肩。

季尚铭笑着说:“小麦可真是个迷人的尤物!你今天太美丽了!”大家都朝小麦看着,高兴地哈哈笑起来。童霜威也笑,觉得小麦确实出众。季尚铭说:“小麦,请你代我好好给客人敬酒!”

小麦调皮地笑,说:“遵命!”

大家又开心地哈哈笑了。季尚铭起身举起酒杯,说:“今天这猴脑宴请到了各位贵客赏光,十分荣幸!请大家饮酒!祝大家官运亨通,财源茂盛!”

大家都同声互祝,一起饮酒。

季尚铭面朝着童霜威说:“童秘书长,今天你是主客,请你开这第一匙,尝尝鲜美的猴脑!”

席上哄起一片笑声,童霜威嘴里咂着甜美的红葡萄酒,心里想:那只“醉美人”,此刻不知算是死还算是活?他猜,很可能醉得像死一样,如通常所说的醉生梦死!妙的是削去天灵盖,并没有伤着脑子。脑子是完整的,从那带血的脑仁仍在微微搏动搐的情况来看,猴子还没有死。但这一匙下去,将如何呢?他右手拿起了长的银匙,竟不忍心往那猴脑壳里舀下去。

缅甸宝石商何之蓝看来是吃过猴脑宴的。他说一口天津音的北方话,很出乎童霜威的意外。他坐在童霜威身旁,撺掇说:“童秘书长,你用力舀下去!舀一匙放在你碗里。来,我帮你调料!”说着,起身抓起两个鸽子蛋,“啪”地一敲,两手一掰,又“啪”地一敲,两手一掰,将两个生鸽蛋打在童霜威的银碗里,又用匙给童霜威舀了各调料,催促说:“童秘书长,你舀一匙猴脑来!”

大家在一边助兴,有的说:“动手吧!动手吧!”有的笑,有的说:“要不要我给你帮忙?”

童霜威硬硬心,微躬肥胖的身子,将银匙往猴脑壳里插舀下去,只微微似乎听到桌下猴子“吱”地叫了一声。他心里一颤栗,明白是“醉美人”在席底下呻吟。他心里搀和着一种悔意与懊丧。匙里已将猴脑舀了一块,往面前由何之蓝打好生鸽蛋配好作料的银碗里一放,席上的人一声喝彩。小麦娇声娇气地高嚷:“哈哈,童秘书长,快舀鸡汤!快舀鸡汤!”坐在小麦身边的萧隆吉,已经从滚开的火锅里将黄澄澄的鸡汤舀了一大瓢递来。小麦马上接过瓷瓢将肥鸡汤给童霜威倒在银碗里。季尚铭也殷勤地在自己的位置上舀了一大瓢鸡汤递给小麦,说:“再给秘书长加一瓢!”

沸滚的鸡汤往猴脑上一倒,猴脑马上烫熟了,变成了,带着一点点微红的血丝,犹如一朵粉的桃花。

童霜威凝视着自己面前的银碗,只听见季尚铭在招呼大家:“来来来,请请请!”又兴高采烈地介绍:“今天这个‘醉美人’,只有三岁,特别聪敏,吃了一定特别补脑!..大家,请请请!”

一把把亮闪闪的银匙都伸向桌中央那个削去了天灵盖的猴脑壳里去。每人舀了都往自己的银碗里放。有打鸽蛋的,也有不打鸽蛋的。作料配上以后,浇上滚烫的鸡汤。季尚铭和谌有谊、高无量、大麦等都吃了起来。张洪池咂咂嘴,大家一片赞叹。

一个广东大姐,端着瓦煲盛着的鸡汁,来往火锅里加汤。

萧隆吉大口喝着猴脑鸡汤,喝汤的声音像拉风箱。喝完,大声说:“有一年,我在云南,吃过桥米线,是用滚开的鸡汤,将鸡片、腰片、肉片等烫熟了吃。可那滋味,比这猴脑差得太远了!”

童霜威也决定尝一尝了!用匙舀了猴脑往嘴里放,嘴里只觉舌上软软的,带一点特殊的腥味,鸡汤很鲜,作料很香,有点酸辣咸的味儿,只是心里不受用,边吃边想着先一会儿看到的那个剃光了头醉得满面通红的弥猴熟睡在囚笼里,又想起那一刀削去猴子天灵盖的残酷情况,更想起刚才舀猴脑时,猴子在桌下“吱”地叫了一声的情景。嘴里感到难受,忍耐着将猴脑囫囵吞了下去,感到有些腥气,差一点吐出来,连忙端起银酒盅喝了一口,压一压口的呕吐感。

坐在童霜威身边的何之蓝察觉了,笑着用天津口音的北方话说:“童秘书长,天下事都是这样,第一次不惯,第二次你就喜欢了!猴脑,滋,是天下的希罕美味啊!吃时,你不要去管猴子的死活,你只要想着自己吃下去可以延年益寿,就愉快了。”

童霜威点着头,品着他的话,忽然觉得这个缅甸宝石商并不寻常。说的话,颇有哲理,并不像个普通的商人。见大家都吃得热闹,他看着桌中央那只被挖空了的猴脑壳发愣,心里不禁又想:九个人吃一只猴脑,一人吃到的其实也并不多。

谁知,这时一个广东大姐端着一只翠绿的薄瓷大汤盅上来了,竟将那大汤盅朝挖空了的猴脑壳上一放,揭开了大瓷盖,顿时,飘出了一股海鲜的香味来,大家都啧啧称好。

童霜威一看,翠绿的薄瓷大汤盅里,是一道热气腾腾、彩调和的烩菜,烩的是黑亮的海参条、蜡黄的香螺片、桃红的火、红白相间的明虾段、灰的金钱鲍、雪白的笋片、青碧的菜叶..

似的鲜汤上浮漾着点点金的油星。童霜威想:多名贵的一道好菜呀!用它来盖没那只舀空了的猴脑壳,倒是出的好办法。

季尚铭呵呵地笑着,说:“猴脑烩海鲜!童秘书长,你再尝尝这只名菜如何?可不要把它当成烩海鲜了,烩海鲜就不希奇了!这只菜里,也是一只猴脑!这是活杀了一只一岁小猴子的猴脑!嫩得非凡,来来来,大家尝尝!”

张洪池第一个伸出银匙去舀大汤盅里的鲍鱼和明虾段吃。谌有谊却在舀海参。何之蓝让着童霜威说:“童秘书长,吃呀,吃呀!你舀那白的吃!白的是猴脑,再喝那汤!”

童霜威点着头,感谢他的好意,只是心里不愿再吃猴脑。娇媚活泼的小麦,眸子中烁动的是谜一样的光彩,讨好地满面笑容给童霜威搛菜,舀猴脑烩海鲜。童霜威谢了她的好意,夹了一筷蜡黄的香螺片,吃到嘴里虽然鲜,觉得有股腥味,很不受用,赶忙不再咀嚼,囫囵吞了下去。

萧隆吉胃口特好,拿着银匙,笑着说:“我们在此地这样吃喝,要给**看见了,就又有文章做了,少不得要攻击说:这是‘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高无量笑笑自嘲地说:“此地是香港,不是武汉!抗战离我们远矣哉!”

大麦今天穿一件花缎皮领的大襟短袄,耳后燕尾发髻,两耳坠着一副碧绿的翡翠耳环,插嘴说:“香港!香港**也不少!你们没看到,说是台儿庄大捷,这里有些报纸吹嘘得那么起劲!我认为这些报纸里一定有**!”

高无量点头说:“那当然!他们无孔不入!何况,他们确实有代表驻在香港。不过,台儿庄大捷,国民也是要吹的!”

季尚铭挥舞着筷子,又放下筷子端起酒杯,说:“哈哈哈,吃吃吃,努力加餐,少管那些!来来来,干一杯!”他挑着谌有谊和高无量说:“来!干!”

谌有谊笑着说:“我不行!我老老实实服输,绝不硬充好汉,我向你投降!”

高无量也“咯咯”笑着,说:“我也不行!我宣布,随你怎么进攻!我绝不抗战!”

季尚铭笑着说:“哈哈,高先生真是风趣幽默!”满桌哈哈大笑,何之蓝笑得最高兴,小麦笑得最响亮。

两个广东大姐又来上菜,一个推着镀镍的送菜车,一个端菜上席。上的是:一大盘清炒海瓜子,一大盘烩鱼翅。

菜真是丰盛名贵。季尚铭又举杯邀大家喝酒吃菜。他见小麦紧挨着童霜威对童霜威媚笑,插嘴说:“秘书长,小麦项上这串珍珠你注意没有?是由一百五十粒珍珠串成的,都是上品,颗颗一样大小,一样圆润光泽。”

童霜威因小麦靠得太近过于亲昵,鼻子里闻着她发上和身上的香味,有点不自在,这时夸了一声,说:“麦小姐戴了珠链确实显得更美了!”

小麦得意地笑着,两只黑眼睛闪着迷人的光亮,亲热地给童霜威夹菜。

季尚铭说:“童秘书长,天下事很有趣,比如沙粒吧,进了贝的**里,它是很难受的,可是却因此会生出美丽的珍珠来。”

童霜威笑了,说:“你说得很有意思。”他因为老觉得嘴里有猴脑的腥味,一口又一口地咂着红葡萄酒,酒味甘美,但却像颇有后劲。

季尚铭夹菜大口吃着,说:“我是说,天下什么事都一样,都需要付出代价,但像珍珠这样,就很值得!”

大麦点头说:“对对对!”

谌有谊说:“哈哈,季兄是位哲学家!”

童霜威觉得季尚铭话里有含意,但还听不明白,只好笑着似点头又不点头,提筷子夹菜吃。

席上,谌有谊正在说:“..平心而论,台儿庄大捷,我是十分怀疑的。一些杂牌队伍怎么可能跟人家武器良、训练有素的军队较量?说是大捷,吹牛捏造应付国外不满而已,这叫打肿脸充胖子!”说了,叹一口气,大口吃海参。

萧隆吉讽刺地笑着说:“来来来!快来转进!转进!”他用银匙去舀鱼翅吃。他这“转进”,是中央社电文上常用的代替“撤退”的同义新名词。

张洪池两只老是像在生气的眼睛瞅瞅萧隆吉,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

小麦身上的香水味,芬芳扑鼻,使人心醉。童霜威闻着香味,舀了一匙海瓜子,一个一个着肉吐着壳。海瓜子倒合他胃口,滋味不错。听着大家谈话,他心里有点像刚才吃了猴脑时一样的不受用。他想:台儿庄大捷的战果夸大些是可能的,说是捏造,却不可能。他是为台儿庄大捷高兴的,听到桌上的讽刺话和消极话,听到那种贬低抗战的话,有点生气。但想起谢元嵩说起季尚铭这里客人复杂的话,又觉得自己是来赴宴做客的,不是来争辩的,何必闹得不愉快!忍住了,不做声,闷头吃完一匙海瓜子,喝口闷酒,又舀一匙海瓜子,一个个吸着。面前桌上堆起了一小堆海瓜子壳。小麦又忙着给他斟酒。

菜,似乎无尽无休,继续在上。广东大姐又端来了一盘红的蕃茄酱炒明虾片,一盘棕冒油的脆皮肥鸡,一盘黄白的芙蓉青蟹..真是一只只菜都香味俱佳。

季尚铭又起立敬酒。何之蓝用银匙给童霜威舀明虾片吃,说:“童秘书长,今天能睹风采,十分高兴!我对你是闻名已久,一直无缘相识,今天很想多聆教益。”

童霜威只当作是日常的应酬客套语,也不介意,只是点头笑道:“哪里哪里,我也久仰了!”

只听得萧隆吉正在大谈祭孔的事,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战乱蔓延,缺少祥和之气。战前,我在山东曲阜参与过一次祭孔典礼,印象深刻,终生难忘。这种盛典可惜在香港是难以见到了!”

小麦好奇地问:“祭孔是什么样的呀?”

谌有谊嚼着鱼翅,说:“战前,我也在北平孔庙参加过一次祭孔,时间就差不多是在这三四月间。那天,白玉般的台阶上,殿前摆好了各种古乐器,殿里烟气弥漫,点着红大蜡烛,正中供着至圣先师的神龛和立方形的牌额,案前供着整条的牛,整只的猪,整只的羊,叫作三牲,屠宰后蜷曲着四蹄。”他蜷曲着两只手,装出三牲供着的样子。

大家边吃菜边喝酒,看到他那样子,都前俯后仰地笑起来。

秃顶的高无量用手扶扶金丝眼镜,说:“我也在家乡河北参加过祭孔。那案子两旁,供着颜、曾、思、孟四圣的牌位和至圣孔子作个拱壁形势。殿壁上悬着很多匾额。举行典礼时,一个执礼的人铿锵地用铁锤轮流击着十二个铜磬,鼓乐鸣奏,典礼开始,夹杂着悠扬的古乐———笙管笛箫合成和谐的曲调。参加祭孔的人排列着,一蓝长袍、黑马褂。司仪高喊: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萧隆吉大摇其头,说:“你那是小庙的祭孔,我在山东曲阜孔庙里恭与盛祭,可不是如此简单!”

广东大姐又端着托盘前来上菜。上的是两条清蒸石斑鱼,每条二斤重光景。鱼身上的红斑点十分鲜艳,香蕈、猪油丁发出宝石般的光泽。

季尚铭向童霜威介绍说:“石斑鱼在我们香港是鱼中贵族,身价最高。在前清时,石斑鱼是贡品,给皇帝吃的。两斤重的肉最嫩。请尝尝!”

童霜威和大家一同吃鱼。大麦吃着鱼说:“萧总经理,我想听你介绍介绍你看到的祭孔情况。”

萧隆吉夹着鱼,说:“祭孔是在清晨天亮前举行的。大成殿前电灯、汽灯都挂满了。大成殿阶上两旁,陈列古乐,计有应鼓、傅钟、扁钟、扁磬、转磬、埙、篪、凤、箫、笙、祝、、琴、瑟..”小麦格格笑得露出雪白的皓齿,说:“你说这些像法国人讲话,谁听得懂!”大家也都哈哈笑起来。

萧隆吉笑笑,说:“这都是乐器,一二十多种,阶下有穿红蓝服的乐队。祭孔时,有主祭官。那主祭官行礼的位置,在殿门正中,殿,正面是至圣先师神位,左右配以四贤十二哲,各供有太牢、少牢、笾豆、簋、8、9、三牲等各式祭品..”

小麦又哈哈笑了,说:“你这又像德国人说话了!”

萧隆吉笑着也不答理她,继续说:“焚香燃烛,异常整齐。祭孔开始,先开始迎神奏乐,分献官陪祀官皆行三跪九叩首之礼,然后主祭官等献礼,上香,献爵,朗读祀文。最后,演奏古乐,奏服和、雍和、熙和、渊和、昌和、德和之章,舞雍和、熙和、渊和、昌和之舞,全场静穆,但闻钟鼓齐响、笙歌鸣,悠扬之声,袅袅绕梁,大约半个钟点,大礼告成。”

小麦摇头,调皮地说:“听了半天,我还是不懂。”

大家又哈哈大笑。

季尚铭一直在啃一只脆皮肥鸡的大,听到这里,问在吃石斑鱼的童霜威:“童秘书长,你对祭孔可有兴趣?”

童霜威笑笑,说:“还是小时候,在家乡,也去太庙里看过祭孔。这些年,倒不曾参加过祭孔。”

何之蓝忽然说:“孔子在《礼记礼运篇》里揭橥的大道之行也及大同理想,令人神往。建立王道乐土,真是一种崇高的理想。”

那新闻记者张洪池始终在埋头闷吃,吃得很多,酒也喝得多。季尚铭忽然点他一句,说:“张先生,你是中央社的记者,见多识广,怎么今天沉闷得一言不发呀!”

张洪池抬头笑笑,将鱼骨刺吐在碟子里,又干了一杯酒,红着脸用两只老像在生气的眼睛扫视一眼席上的人,说:“我是后生小子,面对诸公,哪敢在席上胡言乱语!不过,今天吃这珍贵的猴脑席,要是被**人知道这种场面和气派,一定会攻击的。这刚才萧总经理已经说过。这会儿,我又听你们谈祭孔,谈‘大道之行也’,谈王道乐土!心里不禁想:这些又是**反对的!”

童霜威心里想:是呀!上海不是有汉苏锡文等在日本翼下组织什么“大道市政府”吗?“王道乐土”也是日寇在冀东、华北倡导的呀!

张洪池继续带着醉意在发表宏论:“这**呀,似乎是专门作为一种敌对力量而存在的!我这人,从骨头里天生**,只要提到**,就不舒服。真恨为什么十年剿没将他们消灭!真怨恨那个西安事变为什么又让国握手言欢?真恨为什么又要来一次国合作抗日!”

大麦点头叫绝:“张先生说得太对了!”

高无量虽未说话,但头点了又点。

张洪池接着说:“所以,我宁肯争取到港九来采访,不愿留在武汉。我看不得现在武汉那些**人,一个个都出头露面神气活现。好像他们是主宰大局的首要力量。他们借着抗战,军队在滚雪球,实力在发展,令人担忧!”

一直沉默的何之蓝忽然点头,说:“确实是这样啊!..”

张洪池仍在指手画脚:“说实话,我十年前就认为我们国民的大敌是**。现在,尽管中日开战了,打到了今天,我仍这样认为。可惜我不掌握中国的命运,不然,我是要联日防的,绝不联抗日!”

一个广东大姐又来上菜。这次是两道甜菜:一道是冰糖银耳羹,一道是杏仁核桃羹,都清爽可口。

大麦舀着银耳,说:“密司脱张说得对极了!**我见得少听得多,我觉得中国的事全给**捣乱捣坏了!要不然,中日两国是打不起来的。这仗打得多惨!死那么多人!在座的各位要不是因为战争,恐怕都在南京、天津自家的大洋房里享清福吧?”谌有谊叹息一声,说:“那当然!这战争啊!”

小麦说得像挺天真:“中日同文同种,打什么仗呢?**嘛,苏俄的走卒!俄国,妻,有钱人都杀头充军,太可怕了!要打仗,该打**,打俄国!”

童霜威忽然感到坐在身边的何之蓝始终用眼睛盯着他,仿佛是在看他听了这些话后作何反应,又似乎是想同他谈些什么。蓦然想起谢元嵩的话,心里兀自惕了几分,佯作没有发觉,自顾自地夹着菜吃,脸上平静地听着人家说话,心里有一种很不受用的感觉。一是先前的猴脑使他恶心,这种感觉尚未平复;二是这伙人谈的话也像猴脑似的叫他心里不舒服。他也读孔孟的书,却不喜欢祭孔等等的迂腐行为。他是国民员,却由于早年受过些进步思想的影响,又有柳苇的原因,并不仇视**。他对抗战的战局失利有时感到懊丧,对抗战却是拥护的,认为不能再忍受侵略毫无行动了。他是日本留学生,在日本也有朋友,但一种国的激情,使他觉得应当抗日,不能亲日,在这情势下亲日,是卖国行为!因此,他沉默着,忽又进一步感到:季尚铭公馆,确是一个复杂的处所。这些人,到底是些什么人?不透也不准。他打定主意,紧闭着口,不多说话,吃完饭,早点告辞。

一个广东大姐又来上菜了。小麦忽然把发出香水味的身躯斜倚在童霜威身上,悄声地将脸凑过来说:“啊,我都快要醉了。”她眼波流转,媚人。

童霜威被她的音容香气挑逗得一时神思恍惚,却又有些感到小麦失态,一凝神,安定下来,用肩微微将小麦靠过来的身躯推回去,敷衍着说:“是啊,我也喝多了。”

又一个广东大姐走过来,上了两道蔬菜:干贝牛菜心和菜苔虾米。大家多吃了荤腥,见来了清淡的素肴,都纷纷下筷。

童霜威忽然很想休息,心里那种恶心的感觉更盛了,血浆似的红葡萄酒确实喝多了,他平时是极少喝这么多酒的,说:“诸位,我已经酒足菜饱了!不再奉陪了!大家继续喝酒吃菜如何?我想休息一下。”说着,对季尚铭拱手,说:“尚铭兄!猴脑宴果然不同凡响,谨谢谨谢!”

萧隆吉摆手说:“啸天兄,那怎么行?再吃一点!”

谌有谊说:“再吃一点吧!”

季尚铭见童霜威起身要退席,说:“还有些好菜未来,再坐一会吃一点不好吗?”

童霜威心里难受,胃部翻腾,摇头说:“实不相瞒,这猴脑我是第一回吃,不大受用!不能再吃了,我想坐一坐,休息一下,喝点浓茶,一支烟。”

何之蓝有成竹地说:“让童秘书长歇歇吧。我也饱了,我来陪陪他,你们各位请努力加餐吧。”

季尚铭点头说:“好好好,小麦,请你扶秘书长快去休息吧。之蓝兄,你熟悉,你陪秘书长到小会客室里坐坐。”

小麦扶着童霜威,显得亲密殷勤。何之蓝随着陪伴童霜威出去。童霜威笑对小麦说:“麦小姐,你去吃吧。我没有醉,用不着扶。”小麦却笑而不言,将童霜威的左臂扶得更紧,似是亲昵又似尊敬。

走出餐厅,经过大厅,从一个偏门进了一间日本式的幽雅小会客室。室里是海水蓝的墙壁,方格子的天花板和铺着的地毯,也是与海水相适应的浅蓝。屋里的陈设和布置纯粹是日本风的,绣着樱花的屏风,致的日本轴画,日本式的矮橱上有一个日本武士和一个穿和服的日本贵妇的偶俑。

何之蓝熟悉地往墙上一朵荷花形的开关上一按,一盏水晶吊灯灿然亮了,使光线不太明亮的小会客室显得气氛更加宜人。童霜威和何之蓝刚在沙发上坐定,小麦对童霜威微微一笑,说:“我等一会来!”扭着腰婷婷地走了。

一个广东大姐用托盘送来了两个盖碗茶。何之蓝右手做了个“出去”的手势,广东大姐放下茶碗,立即退出,轻轻带上了门。

童霜威从何之蓝两只目光如剑的眼睛里,忽然察觉他绝对不像一个普通商人。他的服装整洁,袖口露出白得刺眼的衬衫,西的褶缝笔直。他有一个轻轻手的惯动作,给人斯文和工于心计的印象。他有挺直的腰板和走路时那种跨步的程式,使人感到他像个军人..正捧着茶边喝边思索,何之蓝先开口了,谦恭地稽首说:“童秘书长!”

童霜威胃里仍在翻搅,从何之蓝的表情和语气上直感到有什么事,心里一怔,呆呆望着面前的缅甸宝石商。

何之蓝笑笑,面部像有个无形的面具,说:“不知,您还记不记得西安事变时,有个名叫若杉的人,深夜到南京潇湘路一号府上去过?..那,正是鄙人!”

童霜威猛地一惊,险险“啊”地叫出来,也险险将手中的盖碗松手掉地,强自镇定下来,头脑里纷乱异常。

何之蓝说:“请允许我将实话告诉阁下。我并不是什么缅甸宝石商何之蓝,我是大日本陆军和知少将。”

童霜威又是一惊,头脑里纠缠着战前那个若杉送礼的夜晚,又回顾着季尚铭的破格的热情与礼遇,似有所悟,镇定着将茶碗放在几上,说:“哦!”

和知笑笑,和善中带几分狰狞,说:“久仰你是日本留学生!又久仰你在支那司法界的学者声望和地位,我们也了解你的过去,你同**还是水火不容的!你早年的夫人同你分手后来她被毙,说明了这一点。”

童霜威心里一惊,又十分反感,想:你们的情报真厉害!连我的**都打听清楚了。可是,这一点,你们错了!..

和知仍在做着手势说话:“我想,你一定中国,也日本,当然,你并不是亲日派。正因你不是亲日派,如果你从**出发,理解日支两国同文同种,应该合作提携,不应长期兵刃相见,那您就是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

童霜威心里想呕吐的感觉很强烈,从茶几上的雪茄烟盒里取出一根哈瓦那雪茄,褪去包装玻璃纸,擦火柴点烟来吸,想压一压恶心。他皱着眉,见和知没有继续说下去,就说:“愿意听听和知先生的高见!”

和知的声音忽然激昂起来,军人的态度鲜明了,说:“**太可恶了!现在,他们的军力在黄河以北、大江以南到处蔓延,很可怕,应当引起大日本和支那的同忧虑。日支两国所以形成今天的局面,罪魁祸首是!以日本的武力,武汉的陷落不会太远。但日本希望早日结束中日全面战争,以便腾手来同防。在这件事上,想借重您。我在香港的任务,是要同国府的要人们在港商讨中日和平问题。”

童霜威大口吸着雪茄,想压住胃里不舒适的感觉,摇摇头说:“我现在实际是政治舞台以外的人了!公务早已辞掉,无权无势,怕是无可效劳了!”

和知轻轻手,淡笑笑说:“您的情况我们掌握。您是最最合适的人了!您无派无系,正可超脱处理一切问题;您向来有个比较洁身自好的名声,有些人对您不加戒备;您又同各方面的人有联系,便于进行活动。您不得意,我们可以使您飞黄腾达。您在南京潇湘路的公馆,我们已让宪兵机关予以保护。尊夫人已经返回上海,您如想回去,随时可以回去,保证安全。南方维新政府即将成立。您如有兴趣,我们十分欢迎。如不愿涉足,也不勉强,但可给您在京沪之间安全自由的保证。您如有意经商,季尚铭可以使你坐享其成腰缠万贯。”

童霜威吐出一口烟,打断他的话说:“和知先生,谢谢好意。但我人微言轻,书生气十足,不是干这种事的人。怕将有负厚望,无法满足你们要求。”

和知的眼睛像:头一样,似乎能刨出人心里埋着的东西,变得毫不急躁,慢吞吞地说:“请不要回绝吧!我们对您的要求很简单。只是希望您去一趟汉口,带小麦同去。哈哈,童秘书长,小麦很不错的呀!我们请您为我们送个和平消息与中枢某公接个线,如此而已!”

童霜威想问:“谁?”但又想:我既不愿替他们干这种事,何必多问!

和知却说:“我说的某公,是主张日支和平,主张**防的,但现在他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甚至对他颇多戒备。我们应当支持他一下。”

童霜威暗想:他说的是谁?汪卫吗?可能!但,也许不是汪,是谁呢?..胃里难受,脸上冒出冰凉的细汗珠,掏手帕来拭,摇头说:“和知先生,很抱歉,汉口,我不能去!”他心里想:混蛋!要我做汉!你们算是认错人了!再说,谁知小麦去是干什么勾当?难道要我掩护她?你们是想玩美人计让我上钩呀!

和知问:“为什么呢?”他的话声突然像包着橡皮的铁棒,眼光像鹰隼一般锋利。

童霜威揿熄了雪茄,推托说:“我同谁都没有深交,去办这种事,怕是无用的!”

和知笑笑:“这个人您去行!”

童霜威又一次地想到了汪卫,日本人掌握情报,说不定知道我的国大代表是汪卫玉成的,也说不定知道我在汉口见过汪。

其实,我又不是改组派,也不是广东人,我同汪卫有多少瓜葛?

也许,他们见谢元嵩滑得像条泥鳅,抓不住他,见我合用,就来抓我了?他说:“我不适合!”心里却又想:未必是找汪卫,汪是副总裁了嘛!

和知一口纯熟的天津话:“您去,不会引人注意:您的身份、地位,您的不引人注意,都是有利条件。在香港,没有比您更适合的人了。再说,您和许多要人都有交往,只要你愿意,可以试探和得到讯息的机会是很多的。”

童霜威想:这些确是事实,但可能还有一件你未说出来:我的妻子回了上海,我的儿子在香港,你们可以控制我,防止我出什么问题。这一想,胁下出了冷汗,摇着头说:“像这样的大事,必然要谈许多条件!其实,还是通过你们的盟国,让他们的大使馆来办。我,不想从事这样的政治活动!”

和知摇头,眼睛诡谲得像只黑猫,说:“条件,可以商榷,可以变化,都好办!有个笑话可能您也知道。一个教徒问主教:祈祷时可以吸烟吗?主教训斥他说:这是不虔诚的表现!另一个教徒问主教:吸烟时可以祈祷吗?主教赞扬他说:这是虔诚的表现!其实,祈祷时吸烟与吸烟时祈祷并无实质上的不同。只要和平下来,条件这样谈那样谈都可以。至于沟通和平的渠道,当然不是一条!我们可以找甲,也可以找乙、找丙。您是我们寄予重望的一条渠道!”

童霜威觉得他说得很玄,心想:反正,这种事弄得不好,便会遗臭万年,我怎么能做?摇摇头说:“我,在日本有不少朋友,中日应该友好,但我是中国人,有我的民族感情。我应当坦率地奉告:对你们侵华,我是反感的。中国抗战,是被迫的。你们应当看到整个中华民族的情绪。做一个中国人,最可耻的恐怕是做汉了,我不愿意蒙受这种骂名。我有一介书生的耿直,你们如果要和平,可以正式光明正大通过外交途径提出来。叫我来偷偷地干,我不能接受。我不能为贵国效劳!这点,请允许我保持我的想法!”

和知着手,脸上失望,说:“童秘书长,战前您在南京退我们的礼,我们很钦佩。看来,您现在同那时仍无变化。但你要知道,和平的事,现在汉口有**,通过外交途径公开来办,是办不通的,必须秘密接洽才有可能。您能答应为日支之间的化干戈为玉帛做这么一件好事,实际是在为你自己的国家做一件最利国利民的事!国都是一样地,只是各人的方法可以不同嘛!正像我刚才说的吸烟时祈祷和祈祷时吸烟,听来似乎不同,实际完全一样。对日本来说,我们是战胜国,打下去没有什么不利,你们呢?战争之苦太大了吧?阁下不要真的太书生气了!”

童霜威心里又气又恼,胃里翻腾,想说:“你们兵力是强,也不要低估中国!平型关、台儿庄,打胜的恐怕不是日本吧?”忍住了没说,只是摇着头,表示不会改变主张。心里忽然一阵恶心,猴脑的一股腥气从胃里冲上来,忍不住要吐了,说:“啊!———我要吐!”

他想立刻吐到沙发旁的痰盂里去,迈步还没走到痰盂前,已经忍不住“哇”地张口喷吐起来,竟吐得起身要来扶他的和知前和上花花绿绿都是!和知“啊呀”一声,眼里露出使人害怕的凶光,一张愠怒沉的脸可怕极了,连声说:“糟了!糟了!”掏出雪白的手帕来连忙擦拭。

童霜威尴尬地连声说:“失礼!失礼!对不起!对不起!”自己呕吐了一番,虽然吐得和知一身,也吐得一地一痰盂,心里已经舒坦了一些。既感到这一吐,吐得好!吐散了这场不愉快的谈判,又感到很抱歉。正不知如何是好,见季尚铭听见动静,闻声过来开门进来了。

童霜威望着仍在用白手帕拭衣上脏渍的和知说:“对不起,和知先生,我要回去了!你谈的事,我会守口如瓶,但请原谅,我实在无法胜任!”说完,他转身向季尚铭说:“谢谢盛情,使我见识了猴脑宴!我病了,告辞告辞!”

和知大声说:“以后再谈,以后再谈!”

季尚铭脸上强打笑容,说:“再坐一会,派车送。”

但童霜威迈起大步来向外走,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话。

他在客厅那里,见到了萧隆吉、谌有谊等一伙人。那些人都用惊异的眼光看他。他在客厅进口处的衣架上去拿大衣。一个广东大姐机灵地给他穿衣。季尚铭已经赶上来了,招呼着一个男的管事的派车送他回去。

外边,午后的光灿烂明亮,蓝天白云,有清风拂面,使他感到身上畅快。他上了轿车,心里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摆脱不掉的畏惧,想:以后,我是不到这里来了!也不能同这些混蛋来往了!日本人会加害于我吗?他很了解日本人,少壮派军人和日本特务机关是什么歹毒的事都干得出来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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