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不,他完全没有看出来,那是一匹马,一匹白马。
他看到的是一十团十雾气,打着旋,形成了奔腾的气流。当那股气流接近于液体或者固体的时候,我们的应物兄仍然没有看出那是一匹马。镜头似乎深入了它的十内十部,将它十内十部的颗粒放大了,星辰一般,疾驰于浩渺的天际。然后镜头拉开了,茫茫雪原之上,云蒸霞蔚。然后又是那股气流,它虽然扑面而来,但距离却好像更远了。他这才看到它不是气流,不是液体,而是一个动物。哦,是一匹马,一匹白马,雪域中的一匹白马。镜头一转,他看到了陆空谷。陆空谷全副武装:头盔、马十裤十、马靴、手套、马鞭。那匹马没有停下来,而是从她面前飞奔而过。接下来,是一十群十马。
她急急忙忙跑到乌兰巴托,原来是骑马去了?
哦,她跟白马倒是有缘,缘自《诗经》:皎皎白驹,在彼空谷。
他悄悄地问费鸣:“她为什么发来这么一段视频?”
费鸣说:“不知道啊。也可能是发错了。”
他们刚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刚才,他们是讨论仁德路的问题。葛道宏说,他想组织一个班子,由不同背景的专家组成,来寻找仁德路。葛道宏想听听他的看法。他说:“葛校长肯定考虑得很周全了。”见他没有意见,葛道宏就说:“好吧,这种事情,繁琐得很,就不麻烦你了。”
现在,他们要到慈恩寺,落实陆空谷所说的敬香、撞钟一事。费鸣开着车,他坐在后排,拿着手机,等着她发来新的视频。这期间,费鸣的手机也响了一下。他不知道,费鸣也收到了相同的视频。
千年古刹慈恩寺,位于济州市区以北三十五公里处的凤凰岭。凤凰岭属于桃都山,桃都山属于茫山,茫山属于太行山。慈恩寺香火之盛,在太行山一带所有寺庙当中都是有名的。在慈恩寺,善男信女们的活动大致相同:烧高香、拜菩萨、听钟声、泡温泉。当然不是在寺里泡温泉。慈恩寺东北方向二里地,有一个火凤凰洗浴城。你只要拿着慈恩寺门票的副券,就可以在那里免费泡大池。然后呢,然后就像易艺艺所说,你可以找个地方野餐,吃到地道的温泉鸡。
他想起来,程先生确实提到过与慈恩寺的缘分:在解放军炮火声中,程先生逃离济州城之后,最先去的就是慈恩寺。慈恩寺当时的住持是素净大和尚。素净大和尚亲自为他诵经祈福,保佑他日后逢凶化吉,福慧增长,事事如意,遇难成祥。随后,程先生就被剃光了脑袋,在几个和尚护送下,逃离了济州,过了黄河之后,与父亲程会贤将军会合,然后一路南逃,越长江,渡海峡,去了台湾。程先生曾感慨,当初若不是素净大和尚,他很可能早就变成了一堆白骨。所以,程先生要派黄兴到慈恩寺敬香礼佛,也就可以理解了。
他与慈恩寺大住持释延长的师弟释延安比较熟。事先,他给释延安打了电话,但没说具体要商量什么事。释延安是慈恩寺的知客僧,负责接待宾客,敬香权就是归释延安负责的。他们到的时候,释延安已经在等着他们了。每次见到释延安,应物兄就想笑。释延安是个大胡子,有点像电视剧《水浒传》中的鲁智深。究竟是有意识地通过留胡子、通过穿衣打扮,也通过吃肉喝酒,向电视剧中的鲁智深靠拢,还是他本来长得就像那个演员,没有人能说得清楚。释延安喜欢书画,想在宗教界成立一个书画协会,邀请乔木先生担任顾问,为此多次来到乔木先生家中,应物兄就是这样与他熟悉的。乔木先生一直没有松口。乔木先生说,自己是俗世中人,恐怕不能服众,不过当不当顾问,都不影响切磋交流。此刻,应物兄很担心释延安重提此事,好在人家没提。
事情虽然紧急,但见了面,寒暄还是少不了的。应物兄问释延安,最近在忙什么。释延安说:“传戒。每年正月一过,就开始传戒了,从二月初二开始,为期三十天,忙得焚香沐浴的时间都没有了。”
释延安要他们进寺说话,应物兄说:“就几句话,说完就走。”
他没有料到,释延安上来就说:“敬头香?排满了呀。”
“不能挤出来吗?”
“别的事情都可以挤。有个施主告诉我,有些女施主没有十胸十,但挤一挤,也就挤出来了。这话真不该在我面前说。但道理是这个道理。你可以挤出十胸十,但你挤不出敬香权。头香嘛,挤出来的就不是头香了。”
“这事不是你管吗?”
“没听明白是不是?敬头香须有敬香权。敬香权是香客们通过公开竞拍才弄到手的,与慈恩寺签订了合同,有法律保护的,不是谁想拿就能拿到的。”
“延安啊,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可给我吹过,只要用得着你,尽管开口。”
“母亲也信佛,但直到最后,她也没能敬到头香。”
“阿弥陀佛,愿她老人家安息。”
“她已经去了极乐世界了。”
“那就好。那么撞钟呢?这个没有问题吧?”
“大钟已是国家重点文物,只可近观,不可触碰,更不可撞击。如今人们听到的钟声,或是录音,或是新铸的大钟撞出来的。”
“延安,你是不是不当家啊?我要托人找你师兄呢?”
“他?那你找去啊。他顶多给你个面子,让你撞几下大钟。敬香权的事,他也不会松口的,因为他说了也不灵啊。”
“谁说了灵?”
“菩萨说了也不灵。”
“好啊你,延安,这话你也敢说。小心菩萨责罚!”
“我说的是实话,菩萨会高兴的。敬香权在谁手上,你就找谁去。”
“在谁手上?”
“每天都不一样,你说的是哪一天?”
费鸣也问了一句:“是啊,哪一天?能确定下来了吗?”
应物兄被他问住了。虽然禅房里只有他们三个人,释延安还是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了一番,并且撩十起袈裟,形成一个小的帘子,示意他躲到那帘子后面去听。费鸣当然很识相地躲到了一边。接下来,应物兄听见释延安说:“拿到敬香权的施主,差不多都会找电视台录像的,懂了吧?”然后又问他,“你说的那个施主是谁啊?是你的哥们?”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好吧,我懂了,你是不便透露。佛家有云,不可说,非法,非非法。”
“我只知道,他从美国来的。”
“是你在美国访学时的哥们吧?那你就告诉他,他起程那天,我会为他诵经祈福,祝他长命百岁。怎么样,够意思了吧?”
就在他与释延安谈话期间,费鸣看了陆空谷发来的视频。哦,他不能不佩服费鸣!上车之后,费鸣竟然告诉他,那段视频中有黄兴和卡尔文的声音。这种极强的声音分辨能力,显然是在校长办公室锻炼出来的。能够听出卡尔文,或许还可以理解,在一阵阵大呼小叫十声中,竟然能听出黄兴,应物兄就不能不啧啧称奇了,因为费鸣并没有见过黄兴,只看过黄兴的影像片段。
“你是说,黄兴也在乌兰巴托?”
“他是不是在乌兰巴托我不知道,我只是听出来他在视频里。”
“卡尔文也在里面?”
“对,除非那也是个黑人,而且也在济大待过。”
应物兄又看了一遍视频。当白马迎面跑来的时候,确实有人发出了尖十叫。但他还是没有听出黄兴和卡尔文在里面。他看得很仔细,连马蹄激起的雪粒都看到了。那些雪粒先是被马蹄带起,然后被风吹散,在十陽十光下有如冰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