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艾伦,你听我说,我不能参加这个节目。”
“我告诉您,您上次可是答应过我的。”
“艾伦,你听我说,我是答应了你——”
“就是嘛!我告诉您,答应了,就不能反悔。言而有信,言而有信,这四个字我可听您说过多次。”
“我是答应了你,我答应的是,我会好好想想。我现在想好了,我不能参加这个节目。”
“应物兄先生,应物兄,物兄!我告诉您,您是不是身份变了,不愿再搭理我们这种小人物了。跟我们这种人打交道,掉价?”
“知道吗?每次上电视,在后台化妆的时候,我都不敢看自己。我不敢看那个化过妆的我。化妆师问我满意不满意,我从来都说好,很好。其实我并没有照镜子。我不敢看一个化过妆的我。你们送给我的光盘,我只看过一次。那个人好像不是我。笑容不是我的,谈吐不是我的,观点不是我的,腔调都不是我的,连皱纹都不是我的。每句话,我都要嚼上三遍才吐出来。连十药十渣都不剩。”
“我告诉您,台工、总编,对您的节目都很满意。我的朋友们,都很满意。他们都说,您应该改行。还有人说,幸亏您没改行,不然我们都得下岗。真不是我恭维您。可惜的是电视上不能十抽十烟。他们说,要是把您的头发弄得卷一点,穿上中式大褂,再弄个烟斗在手上,穿上黑十色十圆口布鞋,您就更牛了。滚滚红尘中,哪里能挑出这么个人呢?您先喝口水,我听见您嗓子好像有点不舒服。我告诉您,您必须答应我。”
“艾伦,你听我解释——”
“我才不听您解释呢。我告诉您,我已经把您的名字报上去了。这次,我为您请的对谈嘉宾,您肯定满意。”
“你听我说一句——”
“您是想知道谁跟您搭档吧?一个美国人,黑人,汉语溜得不得了。猜不到吧,他的汉语名卡尔文。此时他在国外,正在往济州赶。”
“不——”
这是应物兄与艾伦最近的一次谈话。算下来,打电话的时候,卡尔文确实不在济州,而在从蒙古返回济州的路上。看来,和铁梳子一样,他们需要卡尔文的,也是他那张脸、那副腔调,他的某种功能。那么我呢?他们需要我什么呢?这张脸,这个身份?
艾伦并没有听见他喊出的那个“不”字。喊出那个字的时候,艾伦已经把电话挂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再给她发短信,发微信,把刚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把吐到垃圾筒的甘蔗捡起来再嚼一遍。
她回复了几个字:“那就不敢勉强大师了。”
回忆起这个谈话,我们的应物兄就认为,事情已经很明白了,是艾伦从中作梗,把敬香权给搅黄了的。自从在季宗慈的别墅里与艾伦谈过话之后,应物兄就把此事交给了费鸣。因为不知道黄兴到来的准确时间,所以费鸣干脆把未来三天的敬香权都谈好了,以保证子贡随时敬香。按费鸣的说法,只有一个人不大好说话,但邓林打了一个电话之后,事情也就摆平了。总之,一切顺利,单等子贡代表程先生前往慈恩寺敬香拜佛。可是,就在子贡到来之后,第二天的敬香权出问题了。事实上,一开始他并没有想到是艾伦从中作梗。但是,费鸣的那句话,显然是话中有话,使他听出来,这事跟艾伦有关。
这天,当他把电话打给费鸣的时候,费鸣说:“我们刚从慈恩寺回来,现在来到了交通厅。邓秘书正和交通厅执法大队交涉。”
他问:“跟交通厅执法大队有什么关系呢?”
费鸣说:“对方是一家运输公司。”
他能够想象出来,邓林肯定是软中带硬,在向执法大队施加压力,让他们去给那家运输公司打招呼。
他正要合上手机,费鸣说:“既然是三方协议,您是不是再跟艾伦说一下?”
他说:“艾伦不是知道此事吗?”
费鸣说:“您还是说一下为好。”
他说:“你忘了吧,我早就跟她说过了。”
费鸣说:“还是再说一下吧。邓秘书给她打过电话,她说了一声好好好,就没有下文了。”
他说:“邓林的话,她也不听吗?”
费鸣的回答是:“这我就不知道了。您知道的,她跟庭玉省长很熟。”费鸣的声音压低了,而且改用气声说话了,“您肯定知道的,邓林还指望她在庭玉省长面前替他美言几句呢,所以说话不能太硬。”
艾伦,当初不是我说服了哲学教授夫人,现在你还在她手心攥着呢。别的不说,她保留的那些床上照片,只要十抽十出一张,你就会身败名裂。你大概还不知道,是我说服教授夫人把那些照片销毁掉的。
过了一会,邓林自己把电话打了过来。
他没有接,因为他正在向葛道宏解释,子贡为什么把驴子换成了白马。不仅葛道宏有这个疑问,接待小组的所有人都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只能从最美好的意义上解释此事。孔子在《论语》中说:“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说的是当初公西赤出使齐国的时候,便是肥马轻裘。孔子那段话主要是说明一个问题:君子只是补不足而不续有余。也就是说,要雪中送炭,不要锦上添花。他对葛道宏说,子贡之所以肥马轻裘来到济州,大概就是要强调自己是雪中送炭。
“我觉得他这是锦上添花。当然,出于谦虚,我们可以说他是雪中送炭。”
“您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还有别的解释吗?”
“有倒是有。在中西文化传统中,马都代表着积极向上。尤其是在中国,更有一马当先、马到成功等寓意。”
“思路还是应该更开阔一些,”葛道宏说,“小乔提醒我说,马是古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和骆驼的重要十性十相近。不管怎么说吧,总比带一头秃驴过来为好。”
“您说得对。”
葛道宏此时不在身边。为便于休息,小乔在这里给葛道宏开了个房间。
说完这个,他才去接邓林的电话。邓林重复了费鸣跟他说过的一些话:慈恩寺事先答应得好好的,声称已经协调好了,但是今天,在去接黄兴先生的路上,他接到了慈恩寺的电话,说对方态度有变,问能否改到后天来。“我气坏了,让他们的大住持释延长来给我解释。但他们说,释延长在北京开会。我去见了释延安一面,晓之以利,动之以情,让他给运输公司打电话。眼看还说不通,我就来到了交通厅,由他们出面交涉。事情总算摆平了。不过,艾伦那边也得更改协议,艾伦说,录像的人明天在济,后天就出差了。这可能是个借口。傻瓜都能录像,找个人代替又怎么了?我倒是可以找人代替,但艾伦立即嘲笑我没有协议十精十神、盟约意识。”
我要给艾伦打电话吗?她要是不接呢?让季宗慈找她?哦不,这好像有些挑十拨人家“夫妻”关系的嫌疑。让栾庭玉跟她打招呼?这当然万无一失。只是,这种小事去麻烦栾庭玉,犯得着吗?
一个恶毒的念头油然而生:给她寄去一张照片。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些照片全都销毁了,是当着他的面销毁的。地点是在哲学教授家厨房的水池里。夫人很十爱十干净,烧几张照片也要系上厨房用的围裙。教授夫人晃动着照片,说:“瞧,这么一晃,静态就变成了动十态。”他闭着眼睛,抑制着自己的偷十窥之心。教授夫人往照片上浇了汽油,浇得有点多了,差点引起火灾。
虽然无照片可寄,但这个念头毕竟产生了。它一旦产生,好像就成了事实,一个证明自己恶念未除的事实。他为此感到了羞愧。他听见自己说:“对不起,艾伦。但你也太过分了。”
不过,他很快就原谅了艾伦。
这是因为他接到了艾伦主动打来的电话。就是这个电话,使他第一次知道敬香权还真不是个小事。艾伦仍以“我告诉您”开头,给他透露一个事实:那个运输公司的老总,是花了三十七万元拍到敬香权的;明天就是他们公司成立的日子,每年这个时候,老总都要带着全家老小和中层以上干部,到慈恩寺烧香磕头,求佛祖保佑自己生意兴隆,岁岁平安;明天的敬香权,费用是本季度最贵的;电视台与慈恩寺和用户签订的协议,规定电视台是以百分之二十五取酬。这笔钱是用来给这个频道的合同工发工资的。少了这笔钱,有几个临时工就惨了,拿不到工资,得喝西北风了。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把他们的工资拿出来。”
“那三十七万元呢?这可不是个小数。”
“仅仅是烧个香、磕个头,就得掏三十七万元?那香是金子做的?”
“市场经济呀。周瑜打黄盖呀。”
看来,栾庭玉不出面,还真是不行。
这时候,他另一部手机响了。因为黄兴的到来,“联合国维和部队前线指挥部”现在是二十四小时值班。哦,是陆空谷打来的。他正要问陆空谷接下来的安排,陆空谷说:“你等我电话就是。”
“吃饭呢?”
“你大概不知道,厨师昨天就到了。这一点,你无须担心。”
陆空谷打电话,是要询问一件事:“有人在院子里放飞虫子。那是什么虫子?是萤火虫吗?芸十娘十写过萤火虫,说它们的光是‘灯的语言’,它们通过灯语交流。奇怪了,他们在箱子旁边燃起了灯盏。萤火虫不是自己发亮吗,还需要借助灯?”
那不是萤火虫,那是从《诗经》中走出来的蝈蝈,那是让程先生忧思难忘的济哥。哦不,它们虽然不是济哥,但我不是有意要骗你们。它们姑妄唱之,你们就先姑妄听之吧。而他们之所以要放些电动灯盏,是为了给它们取暖。
他没有告诉她这些,因为他想给她一个惊喜。
他问她现在何处?她说,她已经离开了希尔顿,住到了国际饭店的B楼。他眼前立即出现了那个房间的窗户,窗台上的鸽子、照临到地板上的金箔般的光,旧版的《论语》、几只杧果。他当然也想起来了,她以前曾说过,为了各大股东的利益,GC高管从来不坐同一辆车,不乘同一个航班,不住同一个宾馆。
陆空谷接下来突然问道:“小颜的衣食住行,是你们负责解决的吗?”
说的是北大勺园宾馆的事吧?这事她也知道?
应物兄并不知道,小颜此时已入住希尔顿。小颜是一个人从北京来的。因为没有提前预订,小颜无法办理入住手续,敬修己就给陆空谷打了电话。办完入住手续,小颜走出了大堂。此时,生命科学院的工作人员正在侍弄那些蝈蝈。蝈蝈装在玉米秸秆编织的笼子里,笼子放在镂空的木箱里,箱子放在高大的院墙边,院墙边放着取暖用的灯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