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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子贡

发布时间:2022-11-14 12:4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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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贡、葛道宏、铁梳子、陈董,四个人在葛道宏的办公室谈话,其余诸人都在会议室里等着,计有:董松龄、陆空谷、李医生、应物兄、敬修己、汪居常、卡尔文、吴镇、费鸣。汪居常不愧是搞历史的,竟然联想到了分享“二战”蛋糕的开罗会议,把那四个人的见面,称为“四巨头会谈”。没搞错吧?开罗会议其实是“三巨头”会议,因为斯大林并没有参加。当然,这话他没说。

两个保镖则照例站在办公室门口。

谈话持续了很久,这期间小乔进去过一次,是送放大镜的。显然,在紧张谈话的间隙,他们空观赏了一番葛道宏养的那些蚁狮。

按照他对葛道宏谈话惯的了解,结束的只是上半场。

陆空谷经常走出会议室,打电话或者接听电话。

董松龄和卡尔文坐在一起,两个人一直窃窃私语。他们谈的是桃都山集刚刚向济大捐助的一些学生用具。GC集不是在济大建立了实验室吗?就是那个观测男殖器发展变化数据的实验室。桃都山集的科研队,获悉了这个消息,立即联系自己,举一反三。还真让他们找出了问题,也找到了新的经济生长点。他们发现了一个重要事实:中国高校和中学目前使用的桌椅床铺,都亟需加宽加长加高,以适应青少年身体的变化。桃都山集下属的家具厂,随即调整规格,赶制了一批桌椅和高低床,第一时间送到济大和济大附中,进行现场应用测试。董松龄和卡尔文现在谈的,就是学生们的反馈情况。

他后来了解到,根据他们搜集到的资料,中国确实正在变成一个加宽加长加高的国度。这跟美国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很相似。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美国剧院的座位都加宽了,华盛顿所有剧院的座位一律加宽了两英寸,就是五厘米啊。棺材制造商把棺材的型号从二十四英寸加宽到了三十八英寸,就是三十五厘米啊。当然,中国人的棺材是不需要加宽了。死后都要火化的嘛。但座位、课桌和床铺则亟需调整。事实上,就在那些桌椅送到济大和济大附中的同时,桃都山影院的座位也加宽了,加宽了五厘米。观众少了吗?没有。影院里满当当的。按卡尔文的说法,上座率的提高可不是小事:电影发行公司认为,影院上座率提高的指数,与人民众物质文化生活水平提高的指数,向来是同步的。

他们当然还谈到了别的事。

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铁梳子决定,把桃都山别墅捐给太和。

卡尔文当然也特意向董松龄说明:“就当我没说。还是等铁总告诉你。”

董松龄回应说:“就当你没告诉我。还是等铁总告诉葛校长。”

“四巨头”开会的时候,他和李医生和陆空谷之间,也有一次谈话。那时候,地点不是在会议室,而是在外面的过道上。李医生送给他一份礼物,强调那是他们这次去中东,卡塔尔王室送给子贡的礼物。李医生说:“他要送给你和夫人。”

那是一对纯金的孔雀,像鹌鹑那么大。它身上涂覆着蓝及绿珐琅,翅膀与尾羽镶着钻石。如果李医生不解释,他还以为那是从墓中挖出来的。李医生说,是卡塔尔王后收藏的纪念品的复制品,只送给最尊重的客人。

陆空谷接过来看了看,说:“比上次送我的那只好看。”

“那我送给你了。”

“应院长,这是一对孔雀。我怎忍心将它们分开呢。”陆空谷笑着说。

他当然听出话中有话。但他来不及细品,陆空谷就说:“你答应我看到济哥,济哥呢?我可是听说了,那些死在希尔顿的蝈蝈,好像不是济哥。”

按照今天的安排,待会他就要向子贡和陆空谷讲一讲济哥的事。所以他对陆空谷说:“一会你就知道了。”

陆空谷突然低声说道:“你不该骗我。”

骗你?怎么会呢?他一时语塞。

陆空谷说:“朱颜告诉我,济州没有济哥了。没了就没了。给程先生解释一下就行了。他就是那么随口一说。老年人,可能扭脸就忘了。我听说,就为了这么一只虫子,你们下足了功夫。”

他说:“我答应过的,要让程先生看到济哥的。”

他们站在窗边,好长时间没有说话。起风了。从窗户看出去,地面上的人像蚕茧似的,被风吹来吹去。关于济哥,他本来觉得挺自豪的,为满足了程先生的一个愿望而自豪。待会我还要讲吗?他突然觉得意兴阑珊。

陆空谷接下来的那句话,倒像是对他的安慰:“我主动联系了芸。这一点你倒是没有骗我。芸确实病了,不能见客。是她的医生告诉我的。”

他说:“空谷,我怎么会骗你呢。”

陆空谷说:“是啊,我也这么想。不过,这次来济州,我还是挺有收获的。”

他问:“我能分享一下吗?”

陆空谷说:“我是又伤心,又高兴。伤心也是一种收获,是吧?就像放弃也是一种获得。”

她为什么伤心?是因为我吗?

旁边不断有人经过。有人会停下来,开玩笑地叫他应院长。这里不是一个讨论伤心、放弃、收获的地方。他对陆空谷说:“看你方便,我想跟你聊聊。我还没能尽到地主之谊呢。太和马上要动工了,你是不是要留下来?”

陆空谷说:“我又不是建筑师。”

说话间,他看到那两个保镖闪到了一边。门开了。是小乔把门打开的,她也闪到了一边。子贡和葛校长笑着并排走了出来。另外几个人跟在后面。

然后葛道宏就对大家说:“到巴别去,我们到巴别去。”

于是大家纷纷起身,又秩序井然地坐电梯下到地面,前往逸夫楼。

这期间发生的一件小事,很有必要提一下。小乔本来跟在葛道宏后面,这时候故意落到了后面,和他并排走到了一起。他意识到小乔有话要说,就放慢了脚步。他发现,当他放慢脚步的时候,排在他后面的人就会停下来,等着他。显然,走路的次序无形中已经规定好了:子贡和葛道宏就应该在最前面,后面是李医生和两个保镖。然后是铁梳子、陈董、董松龄和敬修己。然后是他和汪居常。之后则是吴镇、卡尔文,落在最后的是陆空谷和费鸣。他提醒后面的人跟上去,但他们一定要他走在前面。他们看出小乔和他有话要说,只是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

小乔悄悄地告诉他:“敬,你的老朋友,已列入副院长。放心了吧?”

他事先确实没有想到。不过,从走路的次序上,他其实已经感觉到了。

他说:“那我祝贺敬院长。”

小乔低声说:“董,兼任执行院长。你是常务。还是你说了算。”

他笑着问:“以后,我该称董为校长呢,还是院长?”

小乔愣了一下,说:“您,您说呢?”

他说:“不知道嘛,所以问你嘛。”

小乔接下来的那句话就是玩笑了:“他喊你应常务,你就喊董院长。他喊你应院长,你就喊董校长。他喊你应物兄,你就喊他龟年先生。嗨,哪有那么复杂。明年他就退了。到时候就省事了,就两个字:老董。”

小乔说:“这其实对你好。他退了,你就成了执行。照这个格局,到时候你可能还要升呢。”

升?升到哪?

小乔说:“他是副校长嘛。所以应院长你,啊,懂了吧?你肯定比我懂。”

他说:“说远了。我没有想过这事。”

小乔说:“想不想,都是这么回事。”

他问:“他们刚才就是讨论这个?”

小乔说:“还有就是钱已到账。铁槛胡同和仁德路改造的启动资金,已全部到账。别的嘛,你肯定已经知道了。”

乔引娣以为他已经知道的事,有的他其实并不知道。比如,从此以后,“太和”不仅指太和研究院,还指太和投资集,它是子贡、铁梳子和陈董三方同出资组建的投资集,集目前的任务是胡同区的改造,以后将参加旧城区的改造;从此以后,太和研究院将简称“太研”,而太和投资集将简称“太投”。

小乔说:“应院长,你可别记混了。”

小乔还告诉他一件事,那就是程先生对他表示感谢了。乔引娣是这么说的:“程院长说,连日来应物教授夙兴夜寐,有朝矣,功莫大焉。”

他问:“程先生什么时候说的?”

小乔说:“就在刚才。他们与程院长,还有庭玉省长,同开了个视频会议。程院长还当场写了一幅字:太和投资。他的书法,可能比不上乔木先生,但也别有味道。我觉得吧,很像沈鹏先生送给葛校长的字。乍一看,就像塑料管子被开水烫过一样。有骨,有筋,有媚态,也飘逸。真好!等程院长来了,我请他吃饭,求他一幅字。到时候,您在旁边帮我说句话啊。”

这时候,人们已在逸夫楼前停下了。

楼前的台阶上,铺上了红地毯。

铁梳子和陈董在与子贡握手告别。他们说,关于太和投资集的一些手续问题,他们必须马上去处理,就先走一步了。

其余的人,分乘两部电梯,直通巴别所在的顶楼。

此时,巴别外面的墙上,已经挂满了相框。那是曾在巴别做过演讲的各位名人的照片。看到那些人,应物兄一时浮想联翩。他们分别属于不同的学科,不同的知识领域。那些学科或有交叉,那些知识或相渗透,但他们的观点却常常大相径庭。即便同属于一个知识领域,同一个学科,他们也常常歧见丛生。也就是说,在现实生活层面,你是无法把这些人、这些大腕、这些学术大咖、这些泰斗,同时请到巴别,请到同一张桌子上的。他们会互相漠视,他们所持的现代术语无法掩饰古老的敌意。举例来说,在何为教授演讲之前,一位研究奥斯曼帝国的历史学家刚在这里做过演讲,那个人也研究过柏拉图,对柏拉图推崇备至,但他对亚特兰蒂斯文明,却一点也不感兴趣,认为那是胡扯,是一种臆想。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引用的是柏拉图关于知识的经典定义:一条陈述能称得上知识,它一定是被验证过、正确的,而且是被人们相信的,这也是科学与非科学的区分标准。何为教授关于柏拉图的所有观点,他都同意,并且赞赏有加,除了关于亚特兰蒂斯文明的研究。问题是,何为教授本人却把关于亚特兰蒂斯文明的研究,看成是自己晚年最重要的学术成果,别的倒可忽略不计。当何为教授这么说的时候,她引用的也是柏拉图关于知识的那个经典定义。这就难办了。他们都信奉柏拉图的名言:“美德来自知识,作恶来自无知。”所以,如果他们指责对方无知的时候,你就想吧,只来一辆救护车,显然是不行的。

这些照片,其实是第一次集中露面。

董松龄指着两边的墙,说:“看,这些大师们也在夹道欢迎黄兴先生。”作为日本问题研究专家,董松龄刻意保持着日本人的惯,每说几个字,就要弯一下腰,都要笑一下。他现在觉得,董松龄的那张脸也有点东洋人的味道了。那张脸,是江户的,歌麿的?还是打进北京城的东洋人的脸?他觉得,每弯一次腰,董松龄都在告诉别人,自己是日本文化烘焙出来的。他觉得,每笑一下,董松龄都在告诉别人,自己令人厌恶。当然是我很厌恶。

在那面照片墙上,陆空谷认出了乔木先生。

她对子贡说:“这是应物兄先生的导师,上次程先生写的那幅字,就是送给这位先生的。”那其实是一张双人照,另一个人就是双林院士。乔木先生在近景,很清晰,连呲到外面的鼻都纤毫毕现。而双林院士则在远处。奇怪的是,子贡竟认出了那是双林院士。

子贡说:“这位先生我是知道的,造导弹的。”

葛道宏问:“黄先生认识双林院士?”

子贡说:“CIA、FBI、NSA皆有此类人物的档案,且定期更新,传于我们。商界若与他们联系,CIA便要打上门来。他也在济大?”

葛道宏不知道那几个英文缩写的意思,以为都是美国的大公司或科研机构,以为双林院士受到了他们的重用,说了一句废话:“啊,双林院士就是双林院士。”小乔替葛道宏回答了:“双老先生已退休多年了,偶尔还在学校走动。”听上去好像是说,双林院士就是在济大退休的。

陆空谷又指着何为教授的照片,对子贡说:“这是敬院长的导师。”照片上的何为教授抱着一只黑猫。陆空谷对子贡说:“那只猫叫柏拉图。”

子贡说:“明明是只黑猫,却说自己姓白。”

可以把子贡的话理解为幽默。所以,所有人都笑了。

葛道宏说:“黄先生,这次能否挤出时间,给济大学生做次演讲?”

子贡说:“下马伊始,就哇啦哇啦,不好。”

陆空谷突然问道:“葛校长,怎么不见芸的照片?”

葛道宏说:“陆女士是——姚鼐先生的高足?”

陆空谷说:“我只知道,她是贵校最杰出的学者。”

葛道宏说:“谢谢!不夸张地说,济大达到她那个级别的学者,约有百人。”

董松龄对葛道宏说:“前段时间在日本,日本朋友也问起芸,我也是这么说的,吓了他们一跳。”

小乔赶紧补充了一句,说:“这是芸自己说的。”

会这么说吗?当然不会。但是小乔这话补得好啊。连费鸣都说,这话打死他也说不出来。

葛道宏当然讲到了巴别名字的由来,为何是三百个座位,等等。有一点是应物兄没有想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葛道宏就又在巴别外面的那个露台上搭了间房子。应物兄几乎天天来这里上班,从来没有听到一点动静啊?当他们从巴别出来,往露台走的时候,应物兄还以为,葛道宏是想让子贡来个登高望远呢。结果,在走廊尽头出现的却是一面灰白的墙。墙上挂的是历任校长的照片。

他立即明白了:这是为了让程会贤将军,哦不,是程会贤校长在此露个脸。

就是他赴美时送给程先生那套图册中的照片。照片上的程会贤先生,神态自若,正手搭凉棚,眺望湖面。那本是程会贤先生在济州最后的留影,但你从照片上是看不出来的。兵燹好像并不存在。他对自己的命运似乎并无感知,不知道自己一去不返,终将客死异乡。

葛道宏说:“济州人民怀念他,济大师生想念他。”

子贡说:“老先生跟你们打过仗的,你们还如此怀念他。如此不计前嫌,大仁大义,老先生地下有知,也会感激涕零的。”

葛道宏说:“老先生是抗日名将。老先生就像傅作义将军,将一座完整的济州城,一座完好的济大,交到了人民手里。乔引娣博士的导师汪居常教授就是研究这个的。”

小乔说:“恩师汪先生钩沉索隐,查到很多史料。刚才葛校长提到,老先生的作为很像傅作义将军。汪先生也提到,国民部队中,跟八路军合作最好的,除了傅作义将军,就是程会贤将军。”

葛道宏说:“多么值得尊敬的老人啊。这边宣传得还是不够啊。老先生晚年,处境不会太好吧?听说他晚年信佛了?”

子贡说:“他中年已信佛。铁槛胡同的皂荚庙,就是他们的家庙嘛。老先生晚年号称苍雪大师。心境苍茫啊。”

错了!幸亏没人听出来。苍雪大师其实另有其人,那人远在明代。程老先生当年弃城南逃之后,多栖身于各地寺庙。离开大陆之前,他栖身的最后一座寺庙,是广西的明月寺。就是在那里,他看到了明代诗僧苍雪大师的一首诗。手抄了这首诗,后来将它挂在自己的书房。看来,子贡去过程老先生的书房。

他们向新落成的小会议室走去时,葛道宏感慨道,幸亏程先生没有信佛,没有去当和尚,不然我们就少了一个儒学大师。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会议室的门口。葛道宏说:“这个小会议室,只安排了七十二个座位。这是受到了程济世先生的启示。程济世先生在北大讲课时,只发了七十二张票。七十二这个数字好啊。孔子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人。这会议室还没名字呢。刚才看了程老先生的照片,我就想,何不叫它会贤堂?”

所有人都鼓掌了。

葛道宏随即说道:“要不,请黄兴先生挥毫题写堂名?”

子贡说:“黄某怎敢不自量力。还是等我家先生来了再题。”

走进会贤堂,他们首先听到的是一阵窃窃私语。像蝉鸣,但声音要弱一点,节奏更快。像塑料布的抖动,但抖出来的却是金属的质感。又有点像高压锅的阀门在响,但更尖锐,更急促,也更清脆。随后,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这就全乱套了,嘈嘈切切错杂弹的效果是有的,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效果却一点没有,更像是玉盘碎裂的声音,碎裂,再碎裂,全都碎裂,全都碎裂成了粉末。粉末是不可能有声音的,所以那声音减弱了,一点点减弱,听不见了,没了。

随后,程先生的声音浮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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