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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回延津记 1

发布时间:2022-11-13 09: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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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三十五岁时知道,自己遇到为难的事,世上有三个人指得上。一个是冯文修,一个是杜青海,一个是陈奎一。指得上不是说缺钱的时候可以找他们借钱,有事的时候可以找他们办事,而是遇到想不开或想不明白的事,或一个事拿不定主意,可以找他们商量;或没有具体的事要说,心里忧愁,可以找他们坐一会儿。坐的时候,把忧愁说出来,心里的包袱就卸下许多。赶上忧愁并不具体,漫无边际,想说也无处下嘴,干脆什么都不说,只是坐一会儿,或说些别的,心里也松快许多。

冯文修和牛国是同学。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学。牛国和冯文修本不该成为好朋友,因为牛国他爸跟冯文修他爸有过节,相互不说话。牛国他爸叫牛书道,冯文修他爸叫冯世伦,两人本也是好朋友;正因为是好朋友,每年一入冬,两人常做伴到长治去拉煤。拉煤不为做生意,为家里过冬取暖。从沁源到长治,来回三百四十五里,要走四天。牛书道个头小,拉煤能拉两千斤;冯世伦个头大,能拉两千五百斤。山西西高东低,去时是空车,又是下坡路,两人说说笑笑;回来是重载,一大半是上坡路,两人只顾埋头拉车,顾不上说话。但中午在路边饭铺打尖的时候,晚上住店的时候,两人各要一碗热羊汤,掏出自己的干粮,掰碎泡上,也吃得满头大汗。牛家蒸馍,冯家烙饼,有时两人还换着吃。两人做着伴,又说得着,四天下来不觉得累。牛书道大冯世伦两岁。每年一入冬,两人在街上碰面,牛书道说:

“弟,今年咱还一块拉煤。”

冯世伦说:

“哥,别说今年,后年咱也一块拉。”

这年一入冬,两人又一块去长治拉煤。去时和往年一样,两人说说笑笑。回来时也一样,两人闷头拉车不说话,中午打尖,晚上住店。第三天起身的时候,天上刮起了大风。风吹起黄土,迷得人睁不开眼睛。幸亏是顺风,两人扯起被单子,绑在车上当帆,煤车倒一下轻爽许多。没风时一顿饭走五里,现在能走十里。坏事倒变成了好事。半下午的时候,离家还有八十里,牛书道先起了雄心:

“弟,今晚就别住店了,打个黑儿,咱一口气赶到家。”

冯世伦身上也来了劲儿:

“听哥的,赶回家再吃饭。”

两人吃了一阵干粮,又接着上路。赶到天黑,离家还有五十里。这时牛书道的煤车咔嚓一声,车轴断了。车轴断了,车就走不了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人只好用木棍将牛书道的煤车支起来,坐等天亮;待天亮,一人看车,另一人到前边镇上买车轴。牛书道:

“亏是两人做伴,要是一个人,碰到劫道的,只能把煤车给他了。”

冯世伦:

“哥,饿了,我干粮吃完了,你还有干粮没有?”

牛书道翻翻自己的馍袋:

“弟,我这也空了。”

虽是初冬时节,夜里也寒,这时风更大了。好在两人车上带着被褥,两人各了一支烟,躲在煤车后背风处。裹着被子睡觉。鸡叫时候,冯世伦被冻醒了,起来撒尿,却发现牛书道躲在自己煤车后,偷偷在啃一个馒头,知道他还剩下这点干粮,不愿分冯世伦吃。冯世伦撒完尿再躺下,越想越气,是你车轴断了,我才陪着挨冻,剩的还有干粮,为何不分给朋友吃?不是说挨不了这饿,而是朋友不能这么做。待牛书道睡下,冯世伦拉起自己的煤车,独自走了。牛书道一觉醒来,发现冯世伦撇下自己走了。知是因为干粮的事,但也火了。冯世伦问干粮时,牛书道的馍袋确已空了;扯被窝睡觉时,又滚出一个馒头,不知是何时落下的;这时反倒不好说自己还有干粮,只好半夜偷偷吃了。因为一个馒头,何至于把朋友一个人扔在半山腰上?因为一个馒头,两人从此成了仇人,见面相互不说话。

国的爸和冯文修的爸相互不说话,两人也该不说话。两人虽是同班同学,十岁之前不说话。十一岁那年,因为一个同喜好,都养兔,而两人的爸虽然是仇人,但在好恶上有个同点,皆不喜欢家里养兔,因为一个养兔,牛国和冯文修走到了一起。两人在家皆养不得兔,同在村后一座废砖窑里,养了两只小兔。一只公兔,一只母兔;公兔是紫兔,母兔是白兔。半年之后,下了一窝九只杂兔。每天放学后,两人拔草,喂兔。因两家是仇人,同做一件事。还得背着大家;两人在学校还假装不说话,放学后,拔草也各拔各的,在砖窑里聚齐喂兔的时候,反倒显得亲密。牛家蒸馍,有时也蒸包子,冯家烙饼,有时牛国给冯文修带包子吃,冯文修给牛国带葱花饼吃。这年八月初七傍晚,两人各自拔了一筐草,来到废砖窑,发现大小十一只兔子,全被黄鼠狼给咬死了。兔子或被黄鼠狼吃了,或被黄鼠狼一趟趟拖走了,剩下一地兔和兔血。黄鼠狼能钻进来,皆因冯文修昨晚堵窑洞口时,少堵了两块砖。牛国当时说,堵严吧。冯文修说,没事,给兔子透透气。牛国也没埋怨冯文修,两个人抱着头哭了。

班上有个同学叫李克智,大舌头,传闲话。李克智十一岁时,已长到一米七八。个儿大力气就大,班上无人敢跟他打架。李克智他爸在长治煤矿挖煤。李克智上学的时候,常戴一顶大矿灯,大白天照人眼睛。班里有一个传闲话的,全班五十六个人,就被他搅得鸡飞狗跳。这年十月,李克智传闲话传到牛国头上。但闲话传的不是牛国,而是牛国他姐。牛国他姐叫牛香,在镇上供销社卖酱油。牛香与县城一个邮递员叫小张的谈过两年恋。小张国字脸,白净,不说话,大家坐在一起,都是别人在说,他在听;小张笑,别人说笑话他笑,别人说一件平常事他也笑。小张到牛家来过,骑着邮电局的绿自行车,后边载着牛香。牛香搂着小张的腰。小张送过牛国一个打火机。牛国与冯文修养兔时,还把打火机掏出来,打着火让冯文修看。但上个月,牛香与小张吹了。两人吹了不是两人谈不下去,而是小张跟牛香谈恋时,还跟县城广播站一个叫小红的播音员也谈着。脚踏两只船让人生气,更让牛香生气的是,与小张谈了两年,自己竟没有发现;现在终于发现了,她首先怪的不是小张,而是自己。原以为小张不说话、笑靠得住,谁知不说话、笑的人皆一肚子坏心眼。于是吹了。吹了也就吹了,但到了李克智嘴里,牛国他姐已经跟小张睡过觉。睡过觉不说,还怀了,到县医院去打胎。小张把她甩了,她又喝了供销社的农,又被拉到县医院,抢救过来。李克智传牛国牛国不急,李克智传牛国家其他人牛国也不急,但传牛国他姐,牛国就急了。牛国上有一哥一姐,哥叫牛江,下有一弟,叫牛河。打牛国记事起,他爸牛书道亲牛江,他曹青娥亲牛河,剩下牛国无人亲;有人亲不是说吃上穿上占多大便宜,而是受人欺负后,能有人做主;有苦处,能扎到他怀里说;牛国无人亲,遇事无人做主,有苦处无处说,姐姐牛香比他大八岁,姐便护着牛国。牛国从小是拉着姐的衣襟长大的。这天李克智又在学校场传牛国他姐,传到打胎处,牛国扑上去,一头将李克智顶倒了。李克智爬起来,两人厮打在一起。牛国十一岁时一米五六,李克智十一岁时一米七八,牛国哪里是李克智的对手,李克智将牛国按在身下,啪啪扇了几个耳光不说,又脱子,用屁股蹭牛国的脸。蹭着蹭着蹭舒服了,连着蹭了三十多下,还没下来。又打开头上的矿灯,照着前方。牛国挣脱不得,在李克智身下哭。这时只听梆当一声,李克智头上挨了一棒,应声倒地,头上的矿灯碎了,接着汩汩地往外冒血,子还褪在窝处。冯文修拎着一根牛轭,站在一旁喘气。牛国冯文修二人见李克智头上冒了血,瞪着眼躺在地上,以为他死了,慌忙拉着手跑出学校。接着也不敢回家,顺着路逃到了县城。在县城躲了三天。白天到饭店拾些剩饭吃,或到地沟里捡甘蔗头啃,晚上到县城棉站,扒窗户跳进仓库,睡到棉花堆里。三天之后,两人正沿着县城街道看商店,被冯文修他爸冯世伦捉住了。原来李克智没死,头上只冒了些血。牛家冯家,各赔了李克智家二百块钱。牛国和冯文修回到家,分别被牛书道和冯世伦打了一顿。打他们不是说他们与李克智打架,或两家赔了李家钱,而是牛家和冯家本是仇人,牛国和冯文修不该搅到一起。冯世伦打冯文修更重一些,怪他不该帮牛国打架。

冯文修比牛国大一岁。牛国十八岁时,冯文修十九岁时,两人高中毕业,都没有考上大学。牛国他爸牛书道是个磨香油的,牛国没有回家跟牛书道磨香油,出门当兵去了。起了出门的意,牛国没有跟爸牛书道商量,也没有跟曹青娥商量,跑到镇上跟姐牛香商量。牛香在镇上不卖酱油了,在供销社卖杂货。牛香已经二十七岁了,还没结婚。没结婚不是因为早年和一个邮递员谈过恋,后来吹了伤了心,而是后来又谈过十多个,没有一个说得来。早年跟邮递员吹了她没有喝农,后来跟第九个对象吹的时候,喝过一次农;虽然被拉到医院洗胃救了回来,但从此落下歪脖的病,动不动还打嗝。牛香二十来岁时笑,梳着一双大辫子,人一走就在腰里晃。现在烫了发,头发像个鸡窝;人也变得躁,动不动就跟人急。但她见了牛国不急。牛国坐在锅碗瓢盆的杂货间,把自己准备出门当兵的想法,一五一十给牛香说了。牛香打个嗝问:

“今年当兵去哪儿呀?”

国:

“甘肃,酒泉。”

香:

“离家三四千里呢。”

又说:

“知你为啥要当兵,不为当兵,是烦这个家;也不是烦这个家,是烦咱爸。从小我也烦爸,他们只亲老大和老四。可等你长大就知道了,爸毕竟是爸。”

国没有说话。牛香打个嗝又说:

“长大你就知道了,不就是个爸吗?”

又说:

“从小不亲没啥,孩子遇到难处,也不知护着孩子;不护倒在其次,也不知给孩子指条出路,弄得孩子左右为难。”

眼中竞落下了泪。牛国:

“姐,我当兵不为烦爸。”

香:

“啥?”

国:

“这一批是汽车兵,我想学开汽车。”

香:

“开汽车有啥好?”

国:

“学会开汽车,我开着汽车,带姐去北京。”

香歪着脖笑了。接着又落了泪。从手腕上摘下自己的手表,戴到牛国手上。

国要去当兵,冯文修还没有出路。牛国撺掇冯文修:

“一块当兵去吧,等学会开汽车,咱俩开一个车。”

但冯文修是盲,当不了兵。就是不盲,冯文修在家里是独子,他爸冯世伦也不会让他出远门。冯文修叹息:

“爸不亲你,有不亲的好处;爸护着你,有护着的坏处。”

那年沁源县有五百多人当兵。出发那天,五百多人排着队伍,在县城街道走。恰逢这天是元宵节,街上有社火队在闹社火,锣鼓喧天中,新兵队伍,社火队伍,夹杂着往前走。街两旁拥满了人,或看社火,或看新兵。五百多人穿上同样的服装,迈着同样的步伐,“一、二、一”走起来,就显出了气势。刚换上军装,随着五百多人往前走,牛国一下迈不好当兵的步伐,走着走着顺轴了。正兀自着急,被人一把揪住;扭头一看,人之中,原来是冯文修。看看自己身上的军装,再看看仍穿着家常衣裳的冯文修,才知二人要分手了。牛国:

“一到部队,我就给你来信。”

冯文修喘着气,一头的汗:

“不是信的事。”

国:

“啥?”

冯文修:

“我在这等你半天了,咱去照相馆照个相。”

国抬头一看,队伍正好路过西街老蒋的“人和照相馆”,方知冯文修是个有心人。牛国与带兵的排长请假。排长抬腕看看表:

“要快,只有五分钟。队伍一到北街,就该上汽车了。”

国忙拉着冯文修的手,跑进老蒋的照相馆。两人照相时,冯文修攥着牛国的手,攥得手心出汗:

“不管你到天南海北,咱俩好一辈子。”

国点点头,也攥冯文修的手。离开照相馆,到了北街,新兵上了卡车;二十多辆卡车在前边跑,冯文修挥着手,还跟着汽车跑了好远。汽车把牛国拉到霍州,又在霍州换火车;火车走了三天三夜,到了甘肃酒泉。牛国一到部队,就给冯文修来了一封信。半个月后,冯文修回了一封信,信中夹着二人在沁源“人和照相馆”照的合影。照片上,二人都没有笑,一个穿着新军装,一个穿着家乡衣裳,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牛国在甘肃酒泉当了五年兵。五年之中,头两年两人还通信,后来渐渐淡了,后来渐渐断了。五年之后,牛国复员,冯文修已经娶了老婆,生下两个孩子,在县城东街肉铺卖肉。牛国回到家第二天,就骑自行车到县城找冯文修。五年后再见面,两人倒不生疏,抱着对方,说些分别后的种种事情。冯文修的老婆姓马,是县城东街肉铺经理老马的闺女。冯文修叫他老婆也叫老马,牛国也跟着叫老马。老马大高个,浓眉大眼。就是腰口粗些。老马说,腰口粗,是生孩子生的;当闺女的时候,一把能掐住腰。接着白了冯文修一眼:

“全是让他给糟蹋的。”

又对牛国说:

“我后悔找了他个龟孙。”

冯文修脸上已出现了几道深沟,一笑,也不说话。

从此两人又恢复了来往。牛国遇到烦心事,便骑自行车、后来骑摩托车到县城找冯文修。两人坐下,牛国将烦心事一五一十说过,冯文修也一五一十予他排解。冯文修遇到烦心事,也开着一辆拉猪肉的三轮蹦蹦车,来牛家庄找牛国。两人说过一番话,心里皆松快许多。但五年后的冯文修,已不是五年前的冯文修;五年前冯文修的眼睛是清澈的,现在浑浊了;眼睛浑浊倒没啥,问题是冯文修染上了喝酒的病,一喝就醉;喝醉之后,和醒着是两个人;醒着通情达理,醉后六亲不认。一喝醉,还给人打电话。牛国与他说话,就不像五年前;说也说,但不敢深入,怕他酒醉之后说出去。冯文修一来电话,他就害怕,怕他喝醉了,说个没完。

杜青海是牛国当兵时的战友,河北平山人。杜青海大名叫杜青海,小名叫布袋。杜青海常说,他的家乡在滹沱河畔。牛国当兵说是在酒泉,部队驻扎的防地,从酒泉往北,还有一千多公里,四周是茫茫一片戈壁。牛国和杜青海并不在一个连队。当兵两年还不认识。第三年部队拉练的时候,一个师七八千人在戈壁滩上行军,晚上宿营在甘肃金塔县一个叫芨芨的集镇。一个集镇容不下七八千人,各各营搭起帐篷,宿营在集镇周围。牛国在三二营五连,半夜起来放哨,杜青海在八七营十连,半夜也起来放哨,一个从东往西巡逻,一个从南往北巡逻,在芨芨镇的镇口相遇,碰过口令,为吸烟借一个火,两人认识了。两人背着,吸着烟,随便扯些闲话,一个是山西人,一个是河北人,并不是老乡,但说起话来,竟能说到一起,越说越有话说。牛国已在部队待了两年,连队有一百多号人,天天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没交上一个知心朋友;与杜青海只见一面,就能说得来,可见能否成为朋友,不在相处的长短。头一场话说下来,两人竟说到后半夜,说到黎明,直说到宿营地吹起起床号,千军万马复活回来,东方涌血样的红霞。后来两人常说,两人成为朋友,也就是一袋烟的交情。牛国虽然当的是汽车兵,但到了部队,并没有开上汽车,在炊事班做饭;杜青海虽然当的是步兵,但连队有一辆卡车,他倒在连队开汽车。牛国的连队距杜青海的连队有五十多里,中间隔一条河,又隔一座山;这河叫弱水河,这山叫大红山,是祁连山的余脉。以后逢礼拜天,牛国就趟过弱水河,爬过大红山,到八七营十连看杜青海。牛国的连队肉龙做得好,牛国在炊事班做饭,便带肉龙给杜青海。牛国到后,杜青海假借去镇上拉货,将汽车开出来,两人到戈壁滩上,边吃肉龙边兜风。戈壁滩四处无人烟,吃罢肉龙,杜青海便教牛国开车。牛国虽无当上汽车兵,但几年兵当下来,却学会了开汽车。有时不是礼拜天,杜青海开汽车出勤,也拐到三二营五连来看牛国。牛国说:

“不是礼拜天。别让连队知道了。”

杜青海:

“我路上开得快,把时间省出来了。”

杜青海个头不高,皮肤黝黑,但黑而不焦,油光光的;说话声音不高,慢吞吞的;说着说着,还不好意思一笑,露出一嘴白牙。牛国从小说话有些乱,说一件事,不知从何处下嘴;嘴下得不对,容易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或把一件事说成两件事,或把两件事说成一件事;杜青海虽然说话慢,但有条理,把一件事说完,再说另一件事;说一件事时,骨头是骨头,肉是肉,码放得整整齐齐。牛国在部队遇到烦心事,这件事想不清楚,可行,不可行,拿不定主意,便把这件事攒下来;一个礼拜,总能攒几件烦心事;到了礼拜天,去找杜青海,两人在戈壁滩上,或开汽车,或坐在弱水河边,牛国一件一件说出来,杜青海一件件剥肉剔骨。帮牛国码放清楚。杜青海遇到烦心事,也说与牛国。牛国不会码放,只会说:

“你说呢?”

杜青海只好自己码放。码放一节,又问牛国。牛国又说:

“你说呢?”

杜青海再自己码放。几个“你说呢”下来,杜青海也将自己的事码清楚了,二人心里都轻快许多。

在部队相处三年,牛国和杜青海都复员了。牛国回了山西沁源,杜青海回了河北平山。沁源离平山有一千多里。一千多里,和在部队时相距五十里就不一样。牛国再遇到烦心事,就不能趟河越山去找杜青海码放;杜青海遇到烦心事,也不能再找牛国。让牛国反问“你说呢”。两人也通信,有时也打电话,但不管是通信,或是打电话,都跟见面是两回事。有时事情很急,当下要做决断,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又五年过去,牛国已娶妻生子。从信中知道,杜青海也娶妻生子。牛国娶的老婆叫庞丽娜,也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牛国本不认识庞丽娜,庞丽娜她姐叫庞丽琴,曾和牛国的姐姐牛香一块在镇上卖过杂货。牛国复员时,牛香已经三十二岁,还没结婚,但她给弟弟牛国介绍了庞丽娜。庞丽琴的丈夫叫老尚,老尚是县城北街纺纱厂的经理,庞丽娜在姐夫的纺纱厂当挡车工。庞丽娜个头不高,胖,但身胖脸不胖,倒显得眉清目秀。庞丽娜不说话。她过去谈过一回恋,对象是她的高中同学。后来那人考上了大学,把她给甩了。听说她过去谈过恋,牛国有些犹豫;牛国他姐牛香骂他: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个啥?也就是个退伍兵。”

又说:

“你要能考上大学,也甩人家呀。”

国一笑,便不计较庞丽娜谈过恋。牛国不说话,庞丽娜也不说话,大家觉得他俩对脾气;他们在一起相处两个月,也觉得对脾气;半年之后,两人结了婚。结婚头两年,两人过得还和顺,生下一个女孩,取名百慧;两年之后,两人产生了隔阂。说是隔阂,但隔阂并不具体,只是两人见面没有话说。一开始觉得没有话说是两人不说话,后来发现不说话和没话说是两回事。不说话是心里还有话,没话说是干脆什么都没有了。但它们的区别外人看不出来,看他们日子过得风平静,大家仍觉得他俩对脾气;只有他俩自己心里知道,两人的心,离得越来越远了。牛家庄距县城十五里,庞丽娜在县城纺纱厂上班,头两年庞丽娜一个礼拜回来两次,后来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后来两个礼拜回来一次,后来一个月也不回来一次。百慧见她都往人身后躲。牛国在部队学会开车,回家之后,伙同哥哥牛江、弟弟牛河,同买了一辆二手“解放”卡车,常到外边拉货;或去长治修高速公路,给地基拉土;忙起来,也是几个礼拜不沾家。两人两个月还不聚一次。就是聚,夜里也无滋无味,从头到尾没有声响。比这更可怕的是,两个月不见,牛国也不想庞丽娜。终于有一天,牛国听到风言风语,庞丽娜和县城西街照相馆的经理小蒋好。小蒋他爸叫老蒋,过去就在西街照相馆照相,十年前牛国当兵时,和冯文修的合影,就是老蒋照的。当年老蒋的“人和照相馆”,现在被小蒋改为“东亚婚纱摄影城”。一次牛国拉货回来,去县城北街纺纱厂找庞丽娜,庞丽娜下班了,但厂房、宿舍都没有她。牛国径直去了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隔着玻璃,发现庞丽娜坐在里面,正与小蒋说话。庞丽娜平日不说话,现在与小蒋有说有笑。不知小蒋说了一句什么,庞丽娜笑得前仰后合。仅在一起说笑,不能断定两人好;但可以断定,庞丽娜与牛国在一起没话,跟小蒋在一起就有话。庞丽娜跟牛国说不着,但跟小蒋说得着;说话,原来也看跟谁在一起。牛国没有进去搅局,离开“东亚婚纱摄影城”,到城外废城墙上,坐到太落山。晚上又去北街纺纱厂找庞丽娜,庞丽娜仍不在。又去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庞丽娜不在,小蒋正在给人照相;牛国便去庞丽娜的姐姐庞丽琴家。待进庞丽琴的家门,听到庞丽琴庞丽娜姐俩儿正在说话。庞丽琴:

“你不要再跟小蒋胡闹了,人家也有家有口;再说,满县城都知道了,小心传到牛国耳朵里。”

国以为庞丽娜会否定与小蒋的事,没想到庞丽娜说:

“传到就传到呗。”

庞丽琴:

“小心他知道了打你。”

庞丽娜:

“吓死他。”

庞丽琴:

“吓死他,用啥吓?”

庞丽娜弯下腰咯咯笑了:

“不用别的,只是夜里不理他,就治住他了。”

国便断定庞丽娜与小蒋的事是真的。是真的还不气人,气的是庞丽娜说的这番话。牛国离开庞丽琴家,回到牛家庄,一夜没睡。第二天起来,连杀庞丽娜和小蒋的心都有了。就是不杀人,也该离婚了。到底怎么往前走,牛国有些犹豫。他想到县城东街找卖肉的好朋友冯文修商量,但又想,这事比不得别的事,怕冯文修喝醉了不知深浅,把这事再说出去。这时突然想起河北平山的战友杜青海。本来第二天要开车去长治修高速公路,他放下这事,先坐长途汽车到霍州,由霍州坐火车到石家庄,由石家庄坐长途汽车到平山县,由平山又坐乡村长途汽车到杜青海的村子杜家店。前后走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上,终于见到了杜青海。五年不见,两人相互打量,都显得有些老了。由于事先没打招呼,杜青海有些激动;见杜青海激动,牛国也有些激动;两人激动起来,竟忘了握手;杜青海着自己的手:

“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

杜青海复员回家之后,并没有开车,在家里办了一个养猪场。杜青海的老婆叫老黄,五短身材,大眼睛,正端着猪食盆喂猪;见丈夫的战友来了,倒上来与牛国打招呼。杜青海在部队时干净,一双开车的手套,都洗得发白;现在衣着邋遢,院里院外也一片狼藉。一个两岁的小男孩脏头脏脸,在院里撵鸡。接着发现,杜青海在部队时说话,现在不说话了;杜青海的老婆老黄倒说话。大家吃中午饭时,都是老黄在说,杜青海埋头吃饭,嘴里嗯嗯着;老黄说的全是他们的家务事,牛国也听不懂;吃晚饭时,也是老黄在说,杜青海嗯嗯应着;不管老黄说的对不对,他都不反驳。到了晚上。杜青海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领着牛国,来到滹沱河畔。这天是历十五,天上的月亮好大。滹沱河的河水,在月光下静静流着。两人这时才回到五年之前,在部队戈壁滩上,坐在弱水河边,相互说知心话的时候。杜青海掏出烟,两人点上。但五年后的知心话,已不同于五年之前。牛国将自己和庞丽娜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是杀人,是离婚,让杜青海帮他拿主意。五年后的事虽然不同,但说事的人和码事的人相同。杜青海听罢,也似五年前一样,替他码放。杜青海:

“你看似说的是这件事,其实不是这件事呀。”

国:

“啥?”

杜青海:

“你既杀不了人,也离不了婚。”

国:

“为啥?”

杜青海:

“如要杀人,你早杀过了,也不会来找我了;杀人咱先放到一边,单说离婚;离婚倒也不难,一了百了。问题是,离了婚,你可能再找一个?”

国想了想,如实说:

“爹在当兵时死了,家里三兄弟还没分家;大哥有三个孩子,大嫂有病,每个月看病拿,得花二百多;三弟有了对象,还没成家,等着给他盖房;盖房,还等着我开车挣钱。”

又说:

“如没结过婚,也许好找;结过婚,又有一个孩子,加上家里这种情况,就难说了。”

杜青海:

“还是呀,不是想不想离婚,是自己离不离得起,这才是你犹豫的原因。”

国半天没有说话。半天后叹息:

“那咋办呢?”

杜青海安慰牛国:

“这种事,俗话说得好,捉贼要赃,捉要双;没有捉住,这种事,宁信其无,不信其有。”

国吸着烟,看着滹沱河水不说话。半天又说:

“还有一件事比这重要,两人在一起,没话。”

杜青海:

“有话,也就出不了这种事了。”

又看看四周,悄声说:

“给你说实话,我也是没话,你没看家里乱的样子?”

又感叹:

“不是当兵站岗的时候了。”

国:

“就算凑合,往前咋走呢?”

杜青海:

“既然往前走,就得让它往好里走呀,俩人没话。你主动找些话呀。”

又说:

“找话,就不能找坏话了,回去多给她说些好话,让她回心转意。”

国:

“西街照相馆的事呢?”

杜青海:

“只能先忍着了。等她回心转意,这事也就不存在了。”

又攥住牛国的手:

“俗话说得好,量小非君子呀。”

国眼中涌出了泪。接着头靠在杜青海的肩上,看着滹沱河的对岸睡着了。

从河北回到山西,牛国按杜青海说的,既没杀人,也没跟庞丽娜离婚;跟庞丽娜在一起的时候,开始找话,开始给庞丽娜说好话。又三年过去,牛国方知,在部队的时候,杜青海给自己码放事情,出的都是好主意;唯有在滹沱河畔,他和庞丽娜的事,杜青海出的主意,打根上起就错了。

国第三个朋友叫陈奎一,是牛国在长治修高速公路时认识的。陈奎一是工地一个伙夫,瘦高,左脸有颗大痦子,痦子上长了三根黑。别的伙夫都是胖子,陈奎一是个瘦子。陈奎一是河南滑县人,工地一个工长,是他的小舅子,他就成了工地的伙夫。牛国不说话,陈奎一也不说话,因都不说话,两人倒能说到一起。工地的伙房,有三百来号人吃饭,一天到晚,陈奎一忙得满头大汗。倒是牛国开卡车拉完自己的土方,有了空闲,来伙房与陈奎一闲坐。陈奎一蒸馒头煮菜,一刻不停,牛国就在条凳上坐着,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陈奎一终于忙停歇了,如伙房有煮熟的猪耳朵猪心,便切上一盘;也顾不上细切,横上三五刀,滴些香油,两人吃上一番。吃完,相互看一眼。抹着嘴笑了。但猪耳朵猪心不是每天都有,没有的时候,陈奎一忙完,两人就对坐着吸烟。有时有了猪耳朵猪心,牛国正在工地上忙,没来伙房,陈奎一忙停歇了,便去工地找牛国。人之中,陈奎一向牛国使个眼

“有情况。”

然后用围裙擦着手,撅屁股走了。牛国便加紧干活。干完,从卡车上跳下来,跑到伙房,陈奎一已将猪耳朵猪心切好,放到盘子里,码上了葱丝,滴上了香油。渐渐这个秘密被别人发现了。有一个东北人叫小谢,在工地上举小旗,见陈奎一和牛国一前一后有些奥妙,几次问:

国,你们干啥去?”

国:

“不干啥。”

一次小谢见陈奎一又跑到工地向牛国使眼,说“有情况”,又见牛国加紧干活,干完,从卡车上跳下来,跑向伙房,也赶紧跟了过来。进了伙房,见两人正坐在一起,对着头在吃一盘猪耳朵猪心,小谢假装偶然遇见:

“光吃菜呀,也不弄壶酒。”

接着做朋友状,便想坐下。但牛国和陈奎一都没理他,把他晾在那里。吃完猪耳朵猪心,牛国站起又去了工地,陈奎一白了小谢一眼,将一大笼馒头盖到锅上:

“开饭还得会儿。”

不是心疼那点猪耳朵和猪心,是让小谢明白,一个人想和另一个人成为朋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牛国和陈奎一也就限于投脾气,东一葫芦西一瓢地闲扯行,牛国遇到烦心事,就指不上陈奎一。陈奎一的脑子比牛国还乱。牛国能把一件事说成两件事,陈奎一能把一件事说成四件事。陈奎一遇到烦心事,还找牛国排解。牛国给他剥肉剔骨码放,他已佩服得点头如捣蒜;牛国遇到烦心事找陈奎一,陈奎一用围裙擦着手,束手无策,像牛国在部队反问杜青海一样,陈奎一反问牛国:

“你说呢?”

国只好自己码放。码放一节,又问陈奎一,陈奎一又问:

“你说呢?”

国只好再自己码放。几个“你说呢”下来,牛国倒学会了自己码放事情。

这年端午节,工地为了改善生活,让伙房买了半扇牛。集市上牛肉的价格不一,最低九块三一斤,最高十块五一斤;陈奎一买回牛肉,报账的价格是每斤十块五。工长也就是陈奎一的小舅子,看了这牛肉,怀疑是九块三一斤买的;一斤多出一块二,半扇牛二百来斤,就多出二百多块钱。为这价格的真假,两人吵了起来。陈奎一:

“别说有九块三的,还有六块八的呢,里面都是水。”

又说:

“二百多块钱算什么,当年你走背字的时候,还借过我两千多呢。”

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小舅子冒了一句:

“这不是牛肉的事,说瞎话。知道的,是扇牛肉,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为这一句话,陈奎一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吼了一句:

了个,算你认识我!”

当时就解下围裙,收拾行李,坐长途汽车回了河南。平日不说话的人,气都大。

陈奎一走的时候,牛国还在工地开车拉土。待中午吃饭的时候,伙房开不了伙,工长给每人发了两包方便面,方知陈奎一走了。牛国跑到伙房,看到冷锅冷灶,半扇牛肉在地上撂着,上面飞着几只苍蝇,不由叹息一声。叹息不是叹息陈奎一说走就走了,而是陈奎一一走,工地上再没有可以说知心话的人,工地一下显得空了。陈奎一回河南之后,牛国也与他通信,有时也打电话。与别人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有人说起河南,牛国马上想起了陈奎一;但牛国遇到事情,不会像到河北平山县找杜青海一样,去河南滑县找陈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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