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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回延津记 7

发布时间:2022-11-13 09:1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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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认识崔立凡,是在河北泊头县。牛国见过子躁的,没见过像崔立凡这么子躁的。崔立凡是个胖子。胖子一般做事慢,子也慢;瘦子走路急,子也容易急;但崔立凡胖而急。胖子急起来,身子慢,跟不上心急,就显得更急;还没急着别人,先气着了自己。牛国见崔立凡头一面,崔立凡就在打人。崔立凡是河北沧州人,在沧州新华街开了一家豆制品厂,名字叫“雪赢鱼豆制品公司”。牛国与他熟了之后还感到奇怪,崔立凡是个做豆腐的,咋不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理儿呢?牛国从山西到山东乐陵去,路过河北,长途汽车进了河北泊头界,已是第二天中午。到了饭点,汽车停在公路旁一家饭馆,让乘客们吃饭,或上厕所方便。牛国一路心烦,没有胃口,便离开饭馆,信步到公路旁散心。公路旁有一块油菜地,几十亩大,满地的油菜花,正开得蒸腾,一个方向皆成了黄的。山西的油菜已开过一个月,这里的油菜才开,山西和河北差一个季节。看过油菜,牛国欲往回走,看到公路旁停着一辆卡车,卡车上装了一车豆腐,豆腐流汤,在滴滴答答往车下淌水;卡车旁,一个胖子,在打一个瘦子。胖子扬着巴掌,劈头盖脸,一会儿就把瘦子打得鼻青脸肿。瘦子经不住打,一步一步往外跳。公路上车来车往,瘦子还得躲车。胖子身笨,车缝里,撵不上瘦子,便喘着气在那里喊:

“白文彬,我!”

骂着骂着又急了,转身拉开卡车的门,从驾驶室出一根铁摇把,撵着要砸瘦子。瘦子又在车缝里跳。牛国看不过去,上前拦住胖子:

“大哥,有话好说,别恁地打,再打就出人命了。”

又说:

“不是怕你砸死他,是怕车轧着他。”

问起来,胖子打人也不是因为什么大事。瘦子是胖子的司机,两人从沧州往德州送豆腐;走到泊头,车坏了,再发动不着;虽是初夏,天气也热,胖子担心一车豆腐坏了;也不是担心豆腐坏了,是怕豆腐运不到德州,德州的主顾,被别的卖豆腐的顶了窝。不说还好,一说又打了瘦子一巴掌:

“不是说耽误买卖,昨天晚上就交代他,让他把车弄好,他还叭叭地犟嘴,说车是好的,跟人喝酒去了:今天刚出门,就坏到路上。”

又说:

“不是一回两回了。”

国:

“车坏了,你打人,车也好不了呀。”

胖子喘着气:

“不是说车,是说他这个人。”

国心里说,人也是你用的,要怪该先怪你。牛国围着豆腐车转了转,又掀开车头的鼻子盖,伸手查看一番,车没坏在大病,只是发动机一根拉线断了;看来瘦子只会开车,不会修车。牛国让瘦子将修车的工具箱拿来,从里边翻出一根铁丝。找到钳子,将铁丝连到拉线上;又让瘦子进驾驶室发动,车轰的一声着了。见车着了,胖子倒消了气,让了牛国一根烟:

“大哥是老师傅吧?”

国用棉纱擦过手,点着烟:

“好说,开过两年。”

胖子又问:

“听口音,大哥不是本地人吧?”

国:

“山西沁源人,到山东乐陵去。”

这里只顾修车和说话,待牛国扭头一看,事情坏了,牛国乘坐的长途汽车,不知什么时候从路边的饭馆开走了。大概长途汽车的司机,以为乘客都在饭馆吃饭;大家吃完饭,上了车,他也没清点人数,兀自就开走了。再往公路尽头看,公路上车来车往,哪里还有长途汽车的影子。牛国的一个鱼皮口袋,也落在了汽车上。好在鱼皮口袋里就几身换洗衣服,两双鞋,一把雨伞,钱倒藏在牛国身上。胖子见误了牛国的车,东西又落在车上,倒过意不去。过意不去他不怪别人,又开始怪瘦子,照瘦子脑瓜上打了一巴掌:

“都是因为你个龟孙,误了人家的大事。”

国又拉胖子:

“也没啥大事,就是到乐陵找一个人。”

胖子见牛国仁义,拉住牛国的手:

“跟我去德州,等我卸了豆腐,送你去乐陵。”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三人上了车,拉着一车豆腐去了德州。路上胖子与牛国聊天,瘦子开着车,沉着脸,也不说话。说起话来,牛国知道胖子叫崔立凡,瘦子叫白文彬,是他外甥。牛国想起崔立凡在泊头骂人,竟骂白文彬“”,他即是他姐,骂得有些乱,不禁笑了。车进了东光县,天就黑了。崔立凡让白文彬把车停到县城外一家饭馆,三人一起吃晚饭。崔立凡要了一盘拍黄瓜、一盘驴板肠、两瓶啤酒、三锅砂锅面。牛国和崔立凡只顾说话,待吃完饭,突然发现,桌边不见了白文彬。两人以为他去了厕所,崔立凡到厕所找,也不在厕所;出饭馆喊他名字,茫茫一片黑夜,无人答应。大概一路上被崔立凡打骂,给气跑了。见外甥跑了,崔立凡又急了:

,欺我不会开车,又来这一手。”

又说:

“过去来这一手能治住我,今天有你大哥在,我还真不怕。”

事到如今,牛国只好自己开上车,崔立凡在旁边坐着,两人继续往德州赶。这时崔立凡问:

“大哥到乐陵去,是去投亲,还是去要账?”

国开着车,车的大灯杂在其他车灯中:

“不是投亲,也不是要账,是去找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

又说:

“找到朋友,看能否顺便谋一个营生。”

崔立凡听牛国这么说,猛地一掌,拍到牛国肩上:

“如为谋一个营生,大哥不必去乐陵了。”

国:

“为啥?”

崔立凡:

“不如跟我去沧州,给我开车,咱两下都合适。”

又说:

“工资好商量。”

国去山东乐陵,是去找一个十年前的战友叫曾志远。本来去山东也不是为了谋营生,而是因为牛国对山西沁源伤了心,想去一个远地方;去了远地方,也不能白待着,还得谋一个营生。曾志远在山东乐陵贩大枣,牛国投奔他,本想跟他贩大枣;现在听崔立凡这么说,盘算起来,牛国满腹心事,贩枣是做生意,老得跟人打交道;开车是一个人的事,不用多费口舌,倒是贩枣不如开车。加上贩枣行生,开车熟门熟路,趋生不如就熟。乐陵也好,沧州也好,无非是个存身的地方,对牛国倒没啥区别。牛国有些心动。但牛国说:

“都对朋友说好了。”

又说:

“再说,给你开车的是你外甥,我要去了,不是抢了他的饭碗?”

崔立凡朝车窗外啐了一口唾沫:

“不是你抢了他的饭碗,是他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

又说:

“世上烦的就是这些亲人。论起事,用谁,都比用他们好。”

又说:

“你要愿意去,我从此再不理他;你要不去,我回去还得打他。”

崔立凡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牛国听了,不禁笑了。崔立凡见牛国有些心动,又拍了牛国一掌:

“千万别糊涂,沧州比乐陵大。”

也是错,当夜送完豆腐,牛国不再去山东乐陵,跟崔立凡去了河北沧州。

国自对沁源伤了心,欲离开沁源,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去山东乐陵。离开沁源之前,并不知道到哪里去,他先回了一趟牛家庄。这些年牛国和庞丽娜各忙各的,顾不上女儿百慧,百慧从小是曹青娥养大的;牛国临走之前,想给曹青娥打个招呼。堂屋里,曹青娥西向坐,牛国东向坐,两人一起吃饭,百慧边吃边在地上玩。牛国三十五岁之后,曹青娥常对牛国说知心话,说些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每次都是这种坐法。但牛国从来不对曹青娥说心里话。过去没说过,这回也没说。离开沁源是因为庞丽娜出了事,他对沁源伤了心;但他没说庞丽娜,也没说自己对沁源伤心;离开沁源,还没想好到哪里去,他便编了一个谎,说他要去北京,帮人去建筑工地开车。曹青娥知道庞丽娜出了事,也知道牛国伤心;牛国没对她挑明这一层,她也没对牛国挑明这一层。因为这个相互没挑明,牛国知道六十岁之后的曹青娥是个。牛国小时,曹青娥并不亲他,亲弟弟牛河;小时认为不亲他是错的,后来跟记了仇;六十岁后,又觉得是个听他说要去北京,没说北京,开始说她自己。六十五岁之后右边半扇牙糟了,常常牙疼,吃饭用左边。牙用左边。头便向左偏着,像喝过农的姐姐牛香,脖子歪了一样。歪着头,用左边的牙嚼着饭说:

“我活了七十岁,明白一个道理,世上别的东西都能挑,就是日子没法挑。”

国看着,没有说话。曹青娥:

“我还看穿一件事,过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

国知道在安慰他,仍没说话。待到了路上,又想起的话。不是因为想起的话,而是说这话时歪着脖子,牛国不禁流下泪来。离开牛家庄。牛国码算了一下自己在世上可以投奔的人。算来算去,无非是两个,一个是河北的战友杜青海,一个是临汾的同学李克智。两人比较起来,同学李克智多年未见,仅上个月在临汾鱼市偶然碰上;战友杜青海却是老战友,如论投奔,还是杜青海牢靠些。世上的人千千万。到了走投无路之时,能指上的才有两个人,牛国不禁感叹一声。牛国从沁源坐上长途汽车到霍州,从霍州坐火车到石家庄,从石家庄坐长途汽车到河北平山县,又从平山县城坐乡村汽车到杜青海的村子,前后用了三天。待到了杜青海的村头,到了上次与杜青海说知心话的滹沱河畔,牛国又不愿见杜青海。不愿见杜青海不是杜青海有啥问题,或上次来见杜青海,杜青海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而是牛国快见到杜青海了,心里仍跟乱麻似的,静不下来;甚至比在沁源还乱。离开沁源是因为对沁源伤了心,才来投奔杜青海;马上要见到杜青海了,心里比在沁源还乱,知道自己心乱时找错了地方。这次来找杜青海,和上次不一样了。牛国一个人在滹沱河边坐了一夜。半夜渴了,牛国捧着滹沱河里的水,喝了一肚。第二天一早,又折头回来,欲去投奔李克智。牛国坐乡村汽车到了平山县城,又坐长途汽车到了石家庄,从石家庄坐火车到了临汾,前后用了两天半。谁知到了临汾,仍是心乱,甚至比在杜青海的村子还乱,知道临汾也不是自己的存身之处。这时突然想起自己在部队时,另有一个战友叫曾志远。山东乐陵人;两人一块进祁连山打过猪草,当时还说得来;临复员时,相互留了电话。也是实在找不到别人,牛国便在临汾火车站,给曾志远打了个电话。原以为十年过后,电话号码变了,打电话只是试试;谁知号码变是变了,但电话里有提示,只需在原号码前边加两个“8”;加两个“8”拨过去,接电话的正是曾志远。曾志远接到牛国的电话,比牛国还激动。牛国问他复员之后在干啥,他说在贩大枣。牛国还没说去乐陵,曾志远:

“你到乐陵来,我有话跟你说。”

国:

“啥话?”

曾志远:

“一句两句说不清,得见面。”

国不禁笑了。本来他有事找别人,谁知曾志远有事找他。牛国:

“我啥时去合适?”

曾志远:

“就现在,越快越好。”

国又笑了。曾志远在部队是个慢子,谁知十年不见,人也变了。牛国当时又买了一张火车票,从临汾又折回石家庄,又从石家庄坐长途汽车到盐山去,准备在盐山换车去乐陵。车到泊头,遇到了沧州做豆腐的崔立凡,错,又留在了沧州。牛国没有接着去乐陵,留在了沧州,不单是牛国适合开车,不适合跟曾志远贩枣,而是他进了泊头地界,突然感到自己心不乱了。泊头离沁源一千多里,牛国却觉得沁源离这里很远。杜青海的平山县,同样离沁源一千多里,牛国就觉得心乱。心不乱了,牛国再仔细想,自己心乱之时,原来并不适合找熟人,还是跟不熟的人在一起自在些。这才跟了崔立凡,没去找曾志远。跟崔立凡到了沧州,他又给乐陵的曾志远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眼下手头正忙,先不去乐陵了。曾志远:

“你在哪儿呢?”

国没说自己在沧州。说:

“还在沁源呢。”

曾志远有些失望:

“四五天了,你还没动身。”

又埋怨:

“老战友了,关键时候指不上。”

国也不知他说的“关键时候”是什么,支吾道:

“等忙过这一段,我必去看你。”

国这时说的是真心话。等他在沧州立住脚,腾出工夫,必去乐陵看曾志远。看曾志远不为曾志远,想知道他说的“关键时候”是什么。

转眼夏去秋来,秋去冬至,牛国已在沧州待了半年。半年前坐长途汽车到泊头时,鱼皮口袋落在了车上,衣服都在鱼皮口袋里;如今的秋装和冬衣,都是在沧州现买的。在沧州半年,牛国发现河北人吃饭口味有些重。但重有重的好处,吃饭倒省钱了。在沧州半年,牛国结交下两个朋友。一个是沧州“雪赢鱼豆制品公司”的经理崔立凡。崔立凡的豆制品厂规模并不大,几间作坊,十几个工人,做些豆腐、豆干、豆皮、豆丝和素鸡等。崔立凡一直想做酱豆腐和臭豆腐,同样是豆腐,酱豆腐臭豆腐利大;一是做这些需要坛坛罐罐,场地要扩大,二是做酱豆腐和臭豆腐需要发酵和培菌,一个过程下来得两个月,时间太长,不像豆腐、豆干、豆皮、豆丝和素鸡,头天做第二天卖;崔立凡子急,等不得酱豆腐和臭豆腐,嘴上说做,一直没有做成。崔家做豆腐是祖传,崔立凡他爹、他爷几辈人,都在沧州做豆腐,当年的作坊就叫“雪赢鱼”;当年的“雪赢鱼”,除了做豆腐,倒是还做酱豆腐和臭豆腐;臭豆腐不叫臭豆腐,叫“青方”。据崔立凡说,崔家的“青方”,除了闻着臭、吃着香,还能吃出甜头;腌制时,除了放盐和花椒有讲究,还放一种崔家祖传的调料。崔家出锅的豆腐,除了白,豆腐味足,还砖头一样硬,跌到地上不碎,放到嘴里有嚼头;据崔立凡说,黄豆的来路都相同,全在点卤水上下工夫。崔家的豆腐,便在沧州有些名声。沾着老牌号的光,崔立凡做出的豆制品,除了销到沧州,也销到周边几个县,如泊头、南皮、东光、景县、河间等,也销到山东德州。据说老崔的爹爹和爷爷,都是慢子;到了崔立凡这里,开始子急。牛国与崔立凡熟了,发现崔立凡子虽然急,心眼却不坏。他在世界上主要急两件事:一是人说话不算话,如他的外甥白文彬,事先问他车弄好了没有,白文彬说弄好了,但一上路坏了,他就急了;二是遇事认死理儿,一件事,理儿事先在那里摆着,人变了,理儿变了,崔立凡都急。如事先与他商量,一件事,商量出一个理儿,他又认了,你抛下旧理儿,按新理儿办,就算出错,他也不急。崔立凡常说,我子急,但急在理儿上。牛国听了一笑。牛国也是个遇事得想明白的人,但活了三十五年,吃亏也吃在这上头。两人说起话来,倒投脾气。牛国跟崔立凡来沧州时。看崔立凡脾气躁,也不知自己能否在沧州待住;当时想,能待就待,不能待再去乐陵;待与崔立凡熟了,崔立凡见他也讲理,不但不与他急,遇事拿不定主意,还找他商量;两人论了岁数,崔立凡大牛国五岁,开始给牛国叫“兄弟”;牛国就在崔立凡的“雪赢鱼豆制品公司”待了下来,整日开着车,去沧州市里,去周边几个县,或去山东德州送货。他最去的地方是河间,那里有“蛤蟆吞蜜”驴肉火烧,牛吃。

第二个朋友是泊头县杨庄镇一个路边饭店的老板叫李昆。从沧州到德州送货,必路过这个饭店。这个饭店不是别的饭店,就是半年前牛国给崔立凡和白文彬劝架,将鱼皮口袋落在长途汽车上的那个饭店。这个饭店叫“老李美食城”。说是美食城,也就三间屋。七八张桌子,做些宫保鸡丁和鱼香肉丝等家常菜。牛国从沧州到德州送货,或从德州返回沧州,在“老李美食城”打过几次尖。但每次都急着赶路,吃过就走,头三个月,没跟李昆说过话。只是无意中打量过他,看他中等个儿,上嘴唇留着一撮小胡子,有五十来岁。李昆除了开美食城,还跟人出外做皮生意,有时在饭店,有时不在。这天牛国又到德州送豆腐。去德州时天是晴的,但路上车多,加上吴桥界有一段修路,走了一天;在德州住了一夜,夜里变了天;第二天返回沧州时,下起了大雪。天一开始是温的,等地上落下半指雪,天越来越冷。路上车倒稀少,但路滑,轮子打偏,只好一步一挪;走到半下午,天就黑了。这时雪越下越大,又起了北风;打开车的大灯,雪花在灯柱里飞舞,只能看到前边两米远。好不容易走到泊头杨庄镇,牛国怕车滑到沟里,不敢再往前走,便将车开到“老李美食城”,想等雪停了,或下得小了再赶路。由于雪大,“老李美食城”一个客人也没有。李昆披着一件貂皮大衣,正站在店前看雪。牛国停下车,拍打一下子,进了饭店。饭店柜台后坐着一个小媳妇,二十四五岁,杏核眼,高鼻梁,翘嘴,胖,满,正低头盘账;牛国以前见过她,以为是李昆的女儿,或是他的儿媳,没多在意。牛国又冷又饿,便向服务员叫了一碗酸辣汤、一份焖饼。等饭的时候,低着头吸烟。待吸完一支烟,发现服务员上来一盘猪头肉,一盘香辣板筋,一盘糟鱼,又上来一大吊锅乱菌煲驴杂。牛国:

“我没要这么多。”

服务员还没说话,李昆从厨间出来,将一瓶“衡水老白干”墩在桌子上:

“雪越下越大,今天走不了了,喝吧。”

国要说什么,李昆止住他:

“算我请客。大雪天,凑个热闹。”

着手:

“那多不好意思。”

李昆:

“我贩皮,也常在外边,谁也没有顶着房屋走。”

李昆坐在牛国对面,两人喝起酒来。柜台前的小媳妇盘完账,锁上柜子,也过来紧挨李昆坐下,牛国这才知道她是李昆的老婆。原以为她是个小媳妇,不会喝酒;待到喝起来,原来酒量不比李昆和牛国差。三人攀起话来,李昆问牛国叫啥,哪里人,为何来到沧州,牛国一一作了回答。说到当初本不是来沧州,是去山东乐陵,因为在这个饭店前给人劝架,无意中落到了沧州,李昆和他老婆都笑了。牛国说完这些,一时无话,又低头喝酒。这时李昆和他老婆说起他们的生意。说的也不是饭店生意,而是贩皮的生意。因为一句话没说好,两人拌起嘴来。由生意起,又拌嘴到他们家里。由于不熟悉皮生意,也不熟悉他们家里人,牛国听不出他们拌嘴的来龙去脉。让牛国感到好笑的是,他们两口子拌嘴也不避人。一是听不出所以然,二是别人家拌嘴,牛国不好插话,仍低头喝酒。只是想着李昆五十来岁,找了个二十四五的小媳妇,年龄上差着辈,难免说不到一块去。但又想起山西沁源县北街开澡堂子的老苏,五十二了,老婆死后,又娶了个二十五岁的大姑,两人就很恩,从澡堂子出来,两人还手拉手。看来什么事情不能一概而论。过去牛国就烦吵架,因打小起,他和他爸天天吵架,把他吵烦了;后来和庞丽娜结了婚,两人倒没怎么吵架;但这个没吵架不是那个没吵架,因为两人无话说,才无架可吵;正是因为无话说,才赶着给庞丽娜说好话;后来庞丽娜就出了事,牛国差点动了刀子;现在听李昆和他老婆这家常拌嘴,倒突然觉得有些亲切。吃过饭,雪仍没停的意思,牛国便到客房歇了。入睡之前,还听到正房里李昆和老婆拌嘴,不禁摇头笑了。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牛国又开车回了沧州。自此以后,凡是从沧州到德州,或从德州回沧州,牛国必来李昆的美食城吃饭。这时吃饭就不单为吃饭,而是人熟了,地方熟了,抬手动脚,左右方便;加上沧州是个生地方,这里有熟人,路上跑起车来,也多了份见熟人的盼头。与李昆熟了,有时李昆也让牛国用车从沧州或德州捎啤酒、捎烟、捎肉和菜等,牛国也都给他一一办妥,这也不在话下。

转眼冬去春回。这天牛国又到德州送豆腐。送完豆腐,回来的路上,卡车的水箱坏了,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牛国打开车鼻子修了半天,也没修好,反把手给夹破了,顺手流血。崔立凡这车已跑了三十多万公里,也该报废了。牛国撕条破布,将手勒上,看车一时修不好,便将水箱加满水,硬撑着往前开。开一段,停车加一次水。终于开到“老李美食城”,又打开车鼻子加水,发现水箱的窟窿破得更大了,刚加上水,哗的就流没了。牛国不敢再往前开,怕烧了发动机,用棉纱擦着手,进了饭店。这天李昆不在,到外地贩皮去了;李昆的小媳妇在柜台前坐着盘账,屋里有几拨路过的客人在吃饭。牛国与李昆两口子熟了,知道李昆的小媳妇叫章楚红。李昆是泊头人,章楚红不是泊头人,是张家口人;李昆到张家口贩皮,认识了章楚红;李昆回来与老婆离了婚,与章楚红结了婚。章楚红年龄比牛国小,但李昆年龄比牛国大,牛国仍喊她“嫂子”。每次喊过“嫂子”,章楚红看牛国一眼,都弯腰笑;章楚红一笑,牛国也不好意思笑了。牛国进门说:

“嫂子,车的水箱坏了,我把车扔在这,一个人回沧州。”

又说:

“我明天还来,拎个新水箱。”

章楚红正在算账,也没抬头:

“知道了。”

国转身出门,去路边搭长途汽车。这时已是下午六点,平日还有一班去沧州的长途汽车。但牛国等到晚上八点,长途汽车还没过来。牛国知道这班车要么提前过去了,要么还没过去,但坏在了路上;只好又返回“老李美食城”。从窗子看屋里客人正多,在吆五喝六,牛国没进去添乱,找到一个板凳,坐在屋外槐树下吸烟。没想到这天是历十五。顶头一个大月亮,渐渐爬了上来。微风一吹,槐树树叶的影子,在脚下婆娑乱晃。看着月亮,牛国突然有些想家。由沁源来到沧州,也快一年了。想家也不是想别人,主要是想女儿百慧,也想曹青娥。牛国自来沧州之后,一月给家寄一回钱,寄回工资的四分之三,留下四分之一顾住自个儿;半月给家打一回电话。在沁源牛家庄的时候,牛国和曹青娥在一起,曹青娥对他说知心话,六十年前的事情,五十年前的事情,一说能说半夜;现在换成电话,母子俩并无话说。看来当面说话和打电话是两回事。每次在电话里,牛国问的都是相同的话:

,你和百慧还好吧?”

也是相同的话:

“好,你呢?”

国:

“好。”

也就挂了。出门时给说是去北京,在电话里告诉又来到了沧州;从北京来沧州,是因为在沧州挣钱更多。在电话里,牛国没问过庞丽娜,曹青娥也没有提过她。长期不问,有时一时想问,倒不好开口。快一年过去,也不知庞丽娜怎么样了。有一天夜里做梦,许多人都在排队,要拥进一个门;牛国也在其中。正与人拥挤,突然看到远处的庞丽娜。牛国忘记了庞丽娜出事,似乎还是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牛国喊:

“快来。迟了就来不及了。”

庞丽娜从人中往他身边挤。待挤到跟前,却不是庞丽娜,而是沁源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新仇旧恨,一下涌到牛国心头。牛国掏出一把刮刀,一下插到小蒋心口里。醒来,惊出一身汗。现在又想起这梦,牛国不禁摇头长叹,看来事情还没从心里过去,倒是在心里越淤越深了。这时吃饭的客人一拨拨散去,牛国又进了饭店。章楚红看他又进来,吃了一惊:

“你咋没走?”

国将没走的原委说过,章楚红又笑了。章楚红:

“我正好还没吃饭,咱们一起喝酒吧。”

便让厨子做了几个菜。章楚红盘完账,锁上屉,过来跟牛国一起喝酒。这时已是晚上十点,饭店的厨子、服务员都是邻村的,没了客人,他们也就下班回家了,饭店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过去牛国在这里喝酒,李昆都在,喝酒是他们三个人;和章楚红单独喝酒,还是他们认识以来头一回。一开始两人都感到别扭,但喝着说着,两人竟能说到一起。两人先聊起各自的老家,章楚红聊了张家口的驴和大境门,牛国聊了山西的永济青柿、临猗石榴,接着聊各自的好朋友是谁。章楚红说起张家口一个中学同学叫徐曼玉,两人好了十来年,在一起无话不谈。章楚红嫁给李昆,她爸她都不同意,她差点要开煤气自杀;她跟徐曼玉商量后,就嫁给了李昆。徐曼玉先在张家口开了个美发厅,叫“倾城发典”,生意还好;但她贪心不足,扔下“倾城发典”,又跟人到北京发展去了,从此断了音讯。章楚红说完,问牛国:

“你的好朋友是谁?”

国想了想,说:

“李昆呀。”

章楚红照牛国脸上啐了一口:

“原以为你是个老实人,谁知也不老实。”

国一笑,又将自己的好朋友想了一遍。论其最好,不是李昆;不是崔立凡;不是沁源的冯文修,离开沁源之前,已跟冯文修彻底掰了;不是临汾的李克智;不是山东乐陵的曾志远;算来算去,还是河北平山县的战友杜青海。但杜青海也不是过去的杜青海,杜青海在部队时靠谱,两人分别几年,也开始给牛国出馊主意。聊完这些,大半瓶酒下去,两人都喝得半醺,这时章楚红哭了,说起她和李昆的事。两人刚认识时,世上再没有两人说得着,不然她也不会二十出头,不顾爸反对,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从张家口来到泊头;跟徐曼玉商量不商量还在其次。她嫁给李昆时二十二岁,谁知短短两年过去,两人就说不到一起,觉得不是那么回事。牛国见章楚红说了心腹话,一时激动,也将他和庞丽娜的事说了一遍。但他和庞丽娜的事,比章楚红和李昆复杂,说来话长;但两人相对,夜也很长;牛国拉开架势,从头至尾,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不是因为庞丽娜,他还不会千里迢迢来到沧州。说完,牛国也哭了。自离开沁源,到了沧州,牛国没说过这么多话。说完,心里痛快许多。在别人面前没说,在章楚红面前说了。说不算,还哭了。两人哭完,又觉得不好意思。这时章楚红换了一个话题。章楚红:

“我在张家口没这么胖,还是来到泊头,长了这么多肉。”

国:

“你在张家口有多瘦?”

章楚红起身去了里间,拿出一张照片让牛国看。那时的章楚红果然很瘦;但瘦也就是身材,前边两个大,仍是这么大。章楚红这时说:

“知道今天为啥和你喝酒?”

国:

“凑巧呗。”

章楚红:

“还真是凑巧,今天是我生日。”

国吃了一惊,忙站起身:

“祝嫂子生日快乐。”

章楚红啐了牛国一口,又用手胡噜了一下他的头。牛国本来胆小,也是喝多了酒,酒壮着胆,放下照片,竟一下抱住了章楚红。他以为章楚红会推他,如果推他,他就开句玩笑解个场;但章楚红也没推他,任他在那里抱,任他胡噜她的后背;牛国拉章楚红到里间,他以为章楚红会推他,章楚红也没有推他;到了里间,牛国一下把章楚红按到床上,然后脱她的衣服,脱自己的衣服,摘她的罩,她的大;这时章楚红推开了他,他以为章楚红要穿衣服,但章楚红光着身子,倒了一搪瓷缸子温水,又拿一个脸盆让牛国端着,她浇着温水,用手给他洗下身。洗完,擦干,章楚红蹲下身,用嘴噙住了牛国。牛国快一年没挨女人的身子,身子一下就化了。两人在床上忙了三个小时。章楚红喊得屋里的缸盆都有回声。牛国汗出得像水浇一样。月光照在床上,觉得月亮像太一样热。牛国是结过婚的人,但在床上,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女人。过去,牛国跟庞丽娜在床上办这事的时候,庞丽娜闭着眼睛,从头到尾没有声响;现在章楚红呐喊的时候,眼睛却是张着,越喊越张,越张越大。这越张越大,把牛国也张开了。这时牛国觉得自己与这个饭店有缘,当初在这里丢了一个鱼皮口袋,现在得到一个女人。等两人完了事,天已微明,这时牛国的酒醒了,身上的汗开始往回退,心里也开始后怕。同时感到对不起朋友李昆。章楚红看出他的神,倒替他解围:

“他在外边贩皮,也拈花惹草。”

国:

“你咋知道?”

章楚红:

“他下边有病,我不敢挨他。”

国吃了一惊,这时明白章楚红给他洗下身的原因,也知道了章楚红和李昆平日拌嘴的缘由。看起来拌的是别的,根子却在这里。同时知道,章楚红比自己胆大。但越是这样,牛国越是害怕。如果章楚红和李昆关系好,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他们俩在根上出了问题,自己就了个马蜂窝。害怕不是害怕这窝蜂会蜇人,而是因为庞丽娜,牛国心里本来就有个马蜂窝,现在又多出一个,牛国心里承受不起。第二天回到沧州,牛国决心与章楚红断了,但他还有一个卡车在“老李美食城”扔着。拎着水箱回来取车,半下午回到“老李美食城”,他没敢进去,藏在公路旁的庄稼地里。庄稼地今年没种油菜,种的是玉米;玉米还没长起来,牛国蹲到地里吸烟。一直等到半夜,地上横七竖八躺满烟头,牛国才悄悄潜到“老李美食城”,打开卡车的鼻子盖,用嘴叼着手电,开始换水箱。换一个水箱得俩钟头,他硬是没弄出声响。看来啥事只要用心,不可能的事就能变成可能。然后跳上车,发动,猛地把车开走,像是偷车。从此半个月,他没敢再来泊头。从沧州到德州,从德州回沧州,宁可绕路,也要躲开“老李美食城”。但正是因为这个躲,心里更想。在沧州想,在南皮想,在东光想,在景县想,在河间想,在德州想;不开车想,开车也想。章楚红下边很茂密,像疯长的草一样;草丛之中,是一洼绿水。也不是光想那片草和那洼水,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枝枝叶叶都想。也不是光想身子,走路的姿势,说话的样子,说出的声音,都想。自生下来,牛国没这么想念一个人。半个月后,牛国终于憋不住,又来了一次,李昆又不在。夜里又剩牛国和章楚红两个人。章楚红啐了他一口:

“原来以为你胆很大,谁知你胆很小。”

国也不说话。章楚红:

“怎么又来了?”

国一把住她的下边,拉她到里间。半个月不见,两人更如干柴烈火。自此一发而不可收。牛国从沧州到德州,从德州回沧州,次次在“老李美食城”停留。但这时的停留,就和以前的停留不一样。有时牛国不是到德州送豆腐,而是到南皮,到东光,到景县,他宁肯绕路,也要来泊头县杨庄镇公路边的“老李美食城”。牛国来“老李美食城”时,有时李昆在,有时不在。李昆在时,牛国像过去一样,仍给章楚红喊“嫂子”,章楚红仍弯腰笑。李昆看着这笑和过去一样,牛国和章楚红却知道不一样。李昆不在,牛国就留下过夜。在一起不单为了睡觉,为两人说得着。也不单为了说话,为了在一起时的那份亲热,亲热时的气氛和味道。有时一夜下来,两人要亲热三回。亲热完,还不睡觉,搂着说话。牛国与谁都不能说的话,与章楚红都能说。与别人在一起想不起的话,与章楚红在一起都能想起。说出话的路数,跟谁都不一样,他们两人自成一个样。两人说高兴的事,也说不高兴的事。与别人说话,高兴的事说得高兴,不高兴的事说得败兴;但牛国与章楚红在一起,不高兴的事,也能说得高兴。譬如,庞丽娜过去是牛国一个伤疤,一揭就痛;第一次与章楚红说庞丽娜,牛国还哭了;现在旧事重提,再说庞丽娜,在牛国和章楚红嘴里,庞丽娜便成了一个过去的话题。牛国知道有了一个章楚红,他对庞丽娜的态度彻底变了。他们不但说庞丽娜,也说章楚红在李昆之前,交过几个男朋友,第一次跟谁,疼吗?出血吗?章楚红都一一告诉牛国;章楚红也问牛国跟过几个女的,牛国说除了庞丽娜,就是章楚红;章楚红就抱紧她。说完一段,要睡了,一个人说:

“咱再说点别的。”

另一个人说:

“说点别的就说点别的。”

这时牛国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山西沁源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章楚红变成了庞丽娜。当初小蒋的老婆赵欣婷在长治“春晖旅社”捉,小蒋和庞丽娜,在屋里说的就是这种话。

一次两人在床上说话,章楚红突然说:

“老公,再没有跟你在一块好,你带我离开这里。”

国倒一愣:

“去哪儿?”

章楚红:

“去哪儿都成,只要离开这里。”

当初牛国从山西沁源到河北来,是为了躲开在沁源的烦闷,现在章楚红却要从河北泊头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牛国知道一件事情,已经变成了另一件事情。如是一个月前,变成另一件事情牛国会害怕;一个月后,牛国变了,事情变了牛国就不怕。当初小蒋和庞丽娜出了事,小蒋害怕了,往后撤了,闪了庞丽娜;如是一个月前,牛国也是小蒋;一个月后,牛国就是牛国。牛国也不知道一个月后,自己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牛国说:

“我回沧州盘算盘算,咱就离开。”

章楚红搂紧他:

“你要敢带我走,我就有一句话要给你说。”

国:

“啥话?”

章楚红:

“我回头再告诉你。”

国回到沧州,便开始盘算带章楚红逃到哪里去。想来想去,无非是三个地方:一是去山东乐陵找曾志远,二是去河北平山县找杜青海,三是去山西临汾找李克智。初想个个都是地方,再想都觉得不合适。牛国一个人去合适,带着章楚红就不合适。这时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可去的地方少。正犹豫间,“雪赢鱼豆制品公司”的老板崔立凡的一番话,又说醒了牛国。牛国与章楚红的事李昆一直没有察觉,做豆腐的崔立凡却看出牛国有些异常。这天牛国到东光县送豆腐,崔立凡要到东光县收账,也跟了去。牛国开着车,崔立凡在旁边坐着。牛国仍想着与章楚红逃到哪里去,也不说话。车出了沧州城,崔立凡端详牛国:

“能看出来,你最近有心事。”

国:

“何以见得?”

崔立凡:

“你刚来沧州时脸蜡黄,后来小脸红扑扑的,现在又黄了。”

一句话说中了牛国的心病,牛国半天没说话。崔立凡又说:

“你过去不说话,后来说话,现在又不说话了。”

事到如今,一是牛国正犹豫间,无人商量;二是他与崔立凡也算好朋友,遇到事情,两人在一起讲理;同时觉得崔立凡既不认识章楚红,也不认识章楚红的丈夫李昆;便将他与章楚红的事,来龙去脉,一五一十与崔立凡讲了。一直讲到章楚红让牛国带她走,自己正在犹豫。没想到崔立凡听完,猛地拍了牛国一掌:

“兄弟,你大祸临头了。”

国:

“何以见得?”

崔立凡:

“大祸临头不是说你跟一个女的好,而是要带她走。”

国:

“何以见得?”

崔立凡:

“带她走容易,带走之后,是只想跟她玩玩,还是最终要娶她?”

国:

“刚认识时是在一起玩玩,现在就不一样了,想娶她。再没有跟她说得着。”

崔立凡:

“祸就出在这里。如只是玩玩,回头把她丢了,我不拦你;如想娶她,你可能把她带回沁源老家?”

国与崔立凡处得久了,也将自个儿与庞丽娜的事给崔立凡说过;现在崔立凡一句话,说中了牛国的心病。牛国摇头:

“老家还是一锅粥,与老婆还没离婚,哪里敢再去添乱?”

崔立凡:

“那你带她去哪里?”

国:

“想了好几天,也没合适的地方。”

崔立凡拍着手:

“这不结了。如是两人在外边漂着,我现在就能告诉你,是步死棋。你想啊,她现在的丈夫开着一个饭店,又贩皮,才能养她;你就会开一个车,漂在外边,顾住一个人行,顾两个人就勉强了;你哪里说得起这话?”

国愣在那里。崔立凡:

“你跟她说得着,是因为她现在由丈夫养着,你就是与她说个话;等你养她,就成了过日子,到时候就该说过日子了。”

国突然如梦方醒,突然明白这才是自己这几天犹豫的原因。犹豫不是犹豫到哪里去,而是去了哪里之后咋办。崔立凡:

“你的祸根还不在这里。”

国:

“还有啥?”

崔立凡:

“就在犹豫。要么马上带她走,要么马上跟她断了。”

国:

“此话怎讲?”

崔立凡:

“事情到了两人要走的地步,纸就快包不住火了。半夜下雪没人知道,半夜下雨总会有人知道。再犹豫下去,会出人命。她丈夫是本地人,你是山西人;等她丈夫知道了,能与你善罢甘休?”

国出了一身冷汗。当初庞丽娜和小蒋的事发,他就差一点杀人。没有杀人不是小蒋和庞丽娜不该杀,当时连杀小蒋儿子的心都有,而是因为牛国有一个女儿叫百慧;章楚红和李昆没有孩子;李昆如果发现他和章楚红的事,他和章楚红都成了外人,出不出人命,还真保不齐。当一件事变成第三件事时,牛国又变回到过去的牛国。当晚回到沧州,一夜没睡。这个没睡,就和跟章楚红在一起时一夜没睡是两回事。左思右想,不敢再带章楚红走,决心与她断了。从此一个礼拜没理章楚红;去德州送货,或从德州回来,又开始绕开泊头。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断不断,不由牛国一个人说了算。牛国一个礼拜没去找章楚红,章楚红就打来电话:

“我都准备好了,你咋还不来?”

国支吾着说:

“还没想好去的地方。”

章楚红听他的口气,知他要撤步了。章楚红:

“刚说过的话,唾沫还没干,咋就变了?”

国不敢说变,说:

“没变。”

章楚红:

“带我去海南岛。”

国:

“那里一个人也不认识。”

章楚红急了:

“认识的地方,如何去得?”

接着在电话那头哭了。接着翻了脸:

“你要三天不来,我就告诉李昆。”

国听章楚红这么说,心里更怕。他想离开沧州一走了之,但又觉得对不住章楚红,也让章楚红看不起;让人看不起倒没什么,从此可以和她一辈子不见面,关键是自己想起来,一辈子觉得窝囊。左右为难之时,牛国他曹青娥救了他。牛国他哥牛江从山西沁源县牛家庄打来电话,说曹青娥病了;而且病得很重,让牛国赶紧赶回山西。牛国接到电话,首先不是担心曹青娥的病,而是终于给自己找到一个离开沧州的理由。放下电话,牛国找到崔立凡。说明离开的事由;崔立凡还不信,以为他是要躲开章楚红,倒说:

“断了就断了,还用走?”

这时牛国开始着急曹青娥的病,顾不上给崔立凡解释,当时收拾行装,去了长途汽车站,匆匆离开了河北沧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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