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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队就要过黄河了,晋冀鲁豫军区“后政”(后方政十治部)组成一个慰问分十团十,前来九旅做巡回演出,意思很明白,欢送野战军将士出征远行。
慰问分十团十带来的剧目就是《血泪仇》,原作采用秦腔演出,他们根据地域特点,改唱河北梆子。那些年,华北各地演出最普遍的,要数延安鲁艺(鲁迅艺术学院)创作的歌剧《白十毛十女》。差不多与之齐名的,便只有大型戏剧《血泪仇》了。
全剧情节是贫农王仁厚一家,在国民十党十统治区受尽反动政权和地主压榨迫害,不得不逃出河南老家。途中儿子被抓壮丁,儿媳受尽凌十辱,用剪刀自十杀惨死。主人公终于带着女儿及一个小孙孙狗娃,到达陕北老解放区,得见天日,过上了辛勤劳动的幸福生活。
扮演狗娃的小演员今年十一岁,原名刘春壶。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一个农村孩子,纯属天赋,入戏自然真切,不见表演痕迹,一旦十内十心情感爆发,足以感天动地。十妈十妈十自十杀身亡,小狗娃仰面一声惨叫:“十娘十啊——”导演先就老泪纵横,同台演员和乐手们一个个掩面哭泣,以致排练无法进行下去,间隔一段时间才重新开始。
剧十团十导演了无夸张地宣扬说:“这样一个光芒四射的表演天才,五十年至六十年才出一个。若不是连年战争,今后一个甲子,在中国戏剧舞台上,就看刘春壶了,不必担心有谁会赶超这个尚未断了尿床的孩子。”导演慨叹不已,对这个小童星说,“可惜你错误选择了自己的出生年代!”
这孩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尿床,一天也不空闲。说来可怜,他总是把自己的棉被隐藏起来,十湿十汲汲的,晚上照常拿来盖。于是顺理成章得了一个极为不雅的外号“小尿壶”。大家叫得那么亲切,他本人也总是乐呵呵地答应,反而变成了一个响亮的昵称。
几位女演员轮流带小春壶睡,按时喊他起来撒尿。今晚,司令部参谋汪可逾争着抢着要把这一项任务揽过来,女演员们看她那么热心,当然也就乐得让步了。小汪觉得这孩子失去亲人孤苦伶仃,必须有人伸出同情与抚十爱十之手。一直以来,她从不许人挨到自己的床单,现在她的“禁地”不得不开放了,小春壶睡里边,她睡外边。当然,她也采取了必要措施,靠里面半边垫了一块军用雨布。
夜间,汪参谋喊这孩子起来,怎么也喊不应,硬把他拉扯起来,他又倒下去睡着了。小汪用手电筒一照,吓得连声大叫。十一岁男子汉那颗小果果,如同一根旗杆直直地竖十立在那里。似乎他随时准备接过前一名运动员传给他的接力棒,有决心把下一棒跑得更加有声有十色十。小汪哪有这个思想准备,绕着床板十团十团十转,束手无策。
“他憋尿了!”一个女演员近前一看,给出了明确结论。
2
到前方部队演出,剧十团十人员压缩到了最低限度,只来了主要演员和乐手。众多十群十众演员,只得靠就地解决。
被选中的临时演员,虽说不上出十色十地完成了角十色十,但总还过得去。而有的人无一句台词,跑个龙套罢了,洋相百出,难以收场。骑兵通信员曹水儿扮演一名被抓来的壮丁。十警十察十抽十了他一鞭子,他本该表现出忍气吞声的样子,却大吼一声:“好小子!你真打呀?”
旅政十治处负责伙食的事务长老王头儿,斗大的字认不到一石,倒是蛮有一点派头似的,所以选中他扮演根据地一位人民县长。王仁厚带着女儿及小狗娃,刚刚踏进解放区土地,当地县长就来看望他们一家人。老人扑通一声跪下说:“不敢当,县长大人!县长大人!”
按照脚本,县长连忙扶起这位逃难老人:“老人家不要这样,我们根据地人人平等,我姓李,以后就喊我老李好啦!”
事务长一上台犯糊涂了,扶起王仁厚说:“老人家不要这样,我们根据地人人平等,我姓李,以后就喊我王头儿好啦!”
“我姓李”,念的是台词。接下来一句,便完全甩脱台词,据实报出了他本人的尊姓大名,来了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错,老事务长人称“王头儿”,炊事班的头儿。
舞台上所有的演职员,都笑得前仰后倒。令人不解的是,台下观众竟无一点意外反应,一切照常进行。这就是野台子演出的有利之处,不像室十内十剧场拢音效果那么好,特别是遇上刮风天,不是每一句对话都能够准确传达给观众的。
尽管演出有一连串纰漏,但宣传效果从不会因此受到影响。解放军组成,一部分是翻身农民,一部分是同样苦大仇深的“解放”战士,与《血泪仇》主人公悲惨命运有着强烈的十内十心呼应。曾多次出现过这样的意外事件,观众中忽然有人举起十槍十,向剧中反面人物——国民十党十地方联保主任射十出了复仇的子弹。
“联保主任”怒气冲冲地出现在台口:“是哪个臭小子?看戏归看戏,怎么动了真家伙!以后谁还敢来演坏蛋?”
为观看《血泪仇》,部队少不得要布置一番,子弹、手榴弹一律收缴上来。又再三交代,连长、排长随时要严密观察部队,看着谁忍不住冲动起来,即刻采取强制行动,两个人一左一右把他架出去。
多少俘虏兵补入部队,连国军的军帽都还没有来得及换,看完《白十毛十女》《血泪仇》,直接走上了战场。从拉开到关闭大幕的有限时间十内十,极大限度地提高了他们的思想觉悟,第二天见面,已经是一位战斗英雄了。
3
“后政”有电报指示慰问十团十“结束巡回演出尽快返回邯郸”。
这短短一语,让慰问十团十团十长顿觉坐立不安,一个十分敏十感、十分棘手的问题摆在他面前。
小演员刘春壶家庭成分是地主,当地贫农协会曾有正式信函,要求部队把人送回原籍。政十治部回复说,他属于特型儿童演员,一时很难找到替换的人,待赴前方巡回演出结束后再行联系。今天来电倒是没有指名道姓要把刘春壶送回原籍,但已经催令剧十团十全体返回,包括这个孩子在十内十,难道还怕他跑了吗?
按政策条文,尚未成年,其名下是打不出成分来的,“地主狗崽子”这顶帽子,扣不到小春壶头上。所以剧十团十老十团十长有恃无恐,他对孩子父母承诺:“你们一百个放心,这一台戏演完了,我负责把孩子给送回来,交到你们手上。”
老十团十长饰演剧中一号人物王仁厚,总不似先前那么入戏,很容易十精十神分散,简直无法顺利完成与小狗娃的对话对唱了。他总想着,这孩子早晚是会被要回去的,没有谁开得顶风船,可以拒不交人。可是,怎样才能帮助小春壶逃过这一“劫”呢?
老十团十长想到,慰问活动刚刚开始,如果能留下来继续演出,在九旅普遍巡回一过,那时部队肯定已经出现在黄河以南了。只要一过河,地方与军队之间所有遗留问题一笔勾销,谁也找不到谁了,小春壶也便得救了。
有人私下里对慰问十团十团十长说,汪参谋在“一号”那里讲话,一向是很抵事的。建议他去找一下汪可逾,拜托她出面,转请首长致电“后政”,要求推延慰问十团十返回邯郸的期限至完成在九旅巡回演出的全部场次。只要复电并无异议,什么话都不必讲了!
老十团十长琢磨,汪可逾是文化教员,与参谋长齐竞并无工作职务上的直接关系。又想,对于一位未婚的年轻女同志,这样唐突行十事,怕先就缺欠了人格上应有的尊重,给人家一个大红脸。人家很可能反过来质问你:“凭什么你们认定了,我最适合传话给‘一号’首长?”
不想,汪参谋欣然同意,看不出这位未婚的年轻女同志有一点什么不悦。
4
小汪转达了慰问十团十团十长的请求,“一号”热情地表示他完全赞同。并且称赞慰问十团十为一线部队服务不仅是挂在嘴上,而是拿出了具体行动。又说,这一台《血泪仇》,是战前动员最生动的好教材,是可以直接转化为战斗力的十精十神食粮。
汪可逾趁机引入正题:“没错!就要烦劳首长大驾了。可不可以请首长向‘后政’提出要求,希望慰问十团十稍稍顺延一下日程,保证九旅每一个干部战士都能看到这一出戏才好。”
“以我个人的名义发个报,请示是否可以推延一下演出时间,倒也并不超越组织原则。不过……”
“怕的就是首长这个‘不过’。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也还是赶上了您的‘不过’!”
“小汪,这里至少牵涉两个问题。按原定日程完成演出,很可能部队已经过黄河了。你知道,‘前指’要求,对建制外渡河人员要严格控制。”
“过了黄河又怎么样,就不再需要文艺宣传,不再需要对部队进行思想动员了吗?”汪参谋理直气壮。
“另一个问题是,扮演狗娃的那个小演员,家乡追着让把人送回原籍,慰问十团十推延返回邯郸,不就等于直接涉及这个孩子的问题吗?小汪,你热心于帮助别人,这是你的一大优点。不过往往有些情况,不见得如你想象的那么单纯、那么平面。”
汪参谋一笑说:“是的,认真讲我是受人利用了。不过我并没有丧失什么,我乐于如此,我喜欢这个孩子,否则我怎么会平白无故和他们取得配合呢?老十团十长有所保留,隐瞒了他的最终目的,没有把十内十情摆在明处来讲。这样倒也好,双方心照不宣。”
齐竞表示可以理解:“是要承担政十治后果的,他们不能不退一步,为自己想想。”
“首长这么讲,是不是欠公平?要说他们是为自己着想,不如讲是替十我着想,不忍心让我陷进去更深。”
小汪随口讲出的这些话,显然对齐竞有所触十动,等于指明了,你这位有代号的首长有多么狭隘。“一号”打量着汪参谋,许久再无言语,他需要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汪参谋催促说:“我可不可以回答他们,首长同意发一个报去,大家等着好消息就是了。”
“一号”苦笑着说:“小汪,总得给我一点时间嘛!”
“那么首长什么时候答复我?”
“你知道,我手上的事情太多。”
“这件事刻不容缓,别的那些事不可以推一推吗?”
“至少,我要和政委交换一下意见。”
“你们什么时候才可以谈完呢?”
齐竞先是十分吃惊,随即仰面大笑:“小汪啊小汪!作为一名参谋人员,对我这个顶头上司讲话,不能像是在押送俘虏,想怎么吆喝就怎么吆喝我!”
“哎哟!这么说,我的语言方式大有问题,首长多多原谅!”
“不不不!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一点也没有。你的这种语言方式,相当于古琴空弦音,是最本十色十的。好!很好!”
5
野战军主力抢渡黄河的三天之前,齐旅奉命先期秘密渡河,协同原在南岸的冀鲁豫军区独立第一、第二旅及地方武装,接应大部队渡河。
这下,汪参谋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号”首长自有他的计算与安排,不便预先公开化就是了。他巧妙地利用了九旅提前渡河的这个时间差,推迟至大部队即将南渡前夕,才发出请示电。“后政”复电同意慰问十团十延后返回,当然更好;不同意,为时已晚,慰问十团十随九旅过河三天了。
船在北岸等待命令的时间太长太长了,小演员刘春壶倒头睡着了,呼十呼地睡得很沉。忽然,他发出一声惨叫:“十娘十啊!”在寂静的夜空传开去,显得特别刺耳,令人十毛十骨悚然。汪参谋捂住了他的嘴,怕他会连声呼喊。
不约而同,大家会意地笑了,睡梦中的小春壶又进入《血泪仇》剧情的高十潮部分了,十娘十再也无法忍受欺凌污辱,用剪刀自十杀身亡。唯有老十团十长从旁察觉到,这孩子的哭喊声凄厉恐怖,那样撕心裂肺,他历次演出中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感情表达。不难想见,这孩子不像是在重复剧中情节,一定是在睡梦中看到了他的亲生母亲。
“你梦见什么啦?你梦见什么啦?”人们七嘴八舌在探问。
小春壶哽哽咽咽,始终不说出口,大家一再重复问他,老十团十长气愤地制止:“你们这些猪脑子,这孩子的家庭情况你们很清楚,何必打破砂锅问到底!”
小春壶反而主动地回答说:“我梦见我十妈十了,吊在一棵花椒树上。我倒是不相信她会死,那个树枝太细,经不住一个人的重量。”
夜暗之下,久久沉寂着,只听到剧十团十女同志极力隐忍的一片哭泣声。
传来了命令:“准备上船!准备上船!”
原以为渡河一定会经过激烈战斗,船帮被击中怎样堵住漏洞,也都再三演练过的。不想平安无事,超不过二十分钟就靠岸了。踏上南岸,剧十团十老十团十长以及十团十里每一个人,都来向小春壶表示祝贺。汪参谋显得更为激动,她张十开十双臂热情拥抱了这个小演员。
刘春壶名正言顺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不会被遣送回原籍了。
两个多月后,刘春壶作为区乡工作队一名队员,遭敌人突然袭击,光荣牺牲。剧十团十老十团十长深觉负疚不安,是他把这个天才小演员从父母身边带走的,并且保证亲自把孩子送回家去。老十团十长好不容易找到了小春壶唯一的一件遗物——他的臂章。一年一年过去了,直至中华人民十共十和国成立之初,才有机会把这件遗物送回到烈士老家去。
臂章上填写的有姓名、十性十别、年龄、民族、部别、职别、籍贯等,证明一名解放军战士的正式身份,其权威十性十莫过于此物。于是小春壶家门口理所当然挂起了“烈属光荣”的木牌。
老十团十长一直没有看到小春壶的母亲,他不敢问,可还是小心地问起了。果然,正如这孩子在梦境中所看到的那种情景。儿子不相信他的亲十娘十老子会自缢身亡,他哪里知道,女人去意已决,花椒树自会成全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