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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竞几天吃不下饭睡不了觉,人已经有点脱形了。他反反复复在想,那次,十党十委多数人同意,不作为一个处分,而是调动工作,送汪可逾返回邯郸了事。如果就那样执行了,哪会有现在的惨案?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出面力争,小汪又留下来了。岂不等于你自己亲自送她踏上了黄泉路的吗?
老政委十警十告齐竞:“过于感情丰富,齐旅还打仗不打仗?”
骑兵通信员曹水儿接受一项特殊任务,要他带着“滩枣”,沿黄河两岸寻找汪可逾参谋,活要见到本人,死要见到十尸十体。又特地嘱咐他,一定要带上汪参谋的古琴。最后找不到她人,就把古琴坠上石块沉下河去。小汪去到那个世界,不能没有这一张宋代古琴陪伴她。
俘虏营也组成蛙人队,参加了一号渡船抢救工作。指挥部动员他们说:“大家要拿出一切本领全力救人,亏待不了你们,落水的全是十七八岁的大闺女,谁捞上来就归谁了!”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没有谁幻想“十共十军”会切实兑现这一个许诺。近百人的“国军”蛙人队,个个抱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传统信念,使出了长期训练的专业技能,把绝大部分翻船落水的女人救上了岸。
汪可逾也是被一个蛙人队员打捞上来的。这个俘虏兵一根筋认死理,一直在大吵大闹:“上有青天下有黄土,你们说话要算话,不把这个女人给我那不行!”
曹水儿忍不住了,他左右开弓,结结实实赏给了对方两个大嘴巴。俘虏兵还要据理力争,见曹水儿脱十下一只鞋,要用鞋底十抽十他,随即逃之夭夭了。
将古琴坠上石块沉下河去,这个话虽然并未成为现实,齐竞的这个假想,却深深打动了汪可逾。她脑海中一再重复放映一幅画面——骑兵通信员曹水儿放开了手,那张宋琴坠了石块,正从黄河水面沉没下去。她一把从曹水儿手中抢过古琴,迫不及待地打开布包查看一遍,顺手调好了琴弦,弹出一个空弦音。
琴音随着宽阔的黄河水面飘向远方……
2
他们跳上最后一条渡船赶回南岸,一切为时已晚,大部队昨夜开动,无影无踪,哪里去寻哪里去觅?
一个女文化教员、一个骑兵通信员、一匹老军马,组成了独立建制的一支小小“铁流”,日夜兼程追赶野战军大部队。
南京方面预测“当面十共十军已经无力再战”。这固然是一厢情愿,也并非没有事实依据。十数万疲惫之师,亟待休整补给,原本是动不了的。但是延安那边吃紧,其他各战场均感压力过大,晋冀鲁豫野战军这一记后直拳必须打出去!
南京国防部急调八个整编师约十四万人,对晋冀鲁豫野战军发动分进合击。同时企图利用连日大雨,伺机炸毁黄河大堤,来一个“水淹七军”。野战军指挥部派出专人,二十四小时测量水位,是否已达十警十戒线。上十上十下十下无不忧心如焚,惶惶不可终日。
八月六日,终于下达预备命令,七日驰电报告军委,当夜即乘各路国军向心合击包围圈将拢未拢之际,晋冀鲁豫野战军突然出动。一纵在右,三纵在左,总部率第二、第六两个纵队居中,经巨野、定陶之间跳出包围圈,与敌军侧着肩膀错一个身过去了。而后沿沈丘、项城、息县一线前进,如一把利剑直十插大别山区。
以后若干年,老将军们在他们的回忆录中少不了要提到,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的时机选择实属绝佳,一个“金蝉脱壳”,把敌人远远甩在背后。他们可能忽略了,时机的把握愈是十精十明奇巧,也就愈加包含了诸多不确定十性十,包含了为把握主动而不顾一切的极大冒险十性十。
八月九日、十日,中十央军委连续两次复电野战军前方指挥部:“决心完全正确,情况紧急不及请示时,一切由你们机断处理。”这里,除去慰勉、赞扬、激励之外,也不难领略到几分沉重、几分急迫,以至于带有几分诀别的悲凉在十内十。
苏沃洛夫元帅讲,战争中决定十性十因素是脚,手是辅助的。解放军凭两只脚在前面奔跑,背后国军近二十万摩托化部队紧追不舍。他们的前哨部队,总是咬着我们后卫部队的脚后跟。
曹水儿这一支小小铁流,被夹带在两大兵十团十烟尘滚滚向前推进的中间地带,一路相伴相随。只是他们不能不悬着一颗心,一旦被后面的国军赶上,自身没有还手的余地。而追上了野战军大部队,又很容易与后卫部队发生误会,倒在战友的十槍十口下。
3
大部队南下所遇到的第一个关口,不是敌军据守,而是一道天然障碍——“黄泛区”横在面前。
抗日战争中,国民政十府强令黄河从花园口决堤改道,以阻止日军。有八十九万国人死于非命,又造成二十余公里宽的黄水滥泥区,浅则没膝深则及脐。部队艰难徒涉,不敢放慢了脚步,也不敢稍事休息,否则会身不由己地向下陷,越陷越深,只有一鼓作气不停地向前冲。终于如蚯蚓一般,从数十公里的污泥中钻了出来。
部队过“黄泛区”,都找了向导带路。结果证明,受旱涝无常影响,“黄泛区”地貌一年四季变化很大,向导们画出的路线图,无一不是“去年的皇历”。曹水儿他们不能找向导,小分队行动,一旦对外暴露便会陷入绝境。不过曹水儿不在乎,我们有“滩枣”啊!
马类天生嗅觉、听觉发达,有非凡的记忆力,视网膜外层有一层照膜,感光力特别强,夜暗中也能看清周围的事物。凭它对沿途气味、声音的感触,以及对景物的观察记忆,时隔多年后,还可以从遥远的异乡返回原地。
一匹老军马,等于五万分之一的一幅作战地图,“滩枣”以它超乎寻常的灵敏与直感,追踪着野战军大部队的行迹,保证这支小小铁流行进方向不会有差误。在漫无边际的“黄泛区”,它随时可以确定什么地方泥泞太深,不可踏入,什么地方无须过于谨慎,仰着脖颈蹚过去就是。
汪可逾一路上都是骑马的,过“黄泛区”完全不同了,马背上驮一个人重量太大,很容易下陷。“滩枣”曲曲弯弯在探索前进,曹水儿和汪参谋跟随在后,他们两眼紧盯着马蹄印迹走,从不敢随意迈一脚出去。骑兵通信员放弃了对这匹老军马所有的驭使手段,演绎了一幕真正意义上的“信马由缰”,它引领到哪里是哪里。
起初他们弄不明白,“滩枣”为什么朝着回返方向走出去老远,迂回了好大好大一个圈子,又兜了回来。随后才恍然大悟,为了避开大面积的滥泥区,老军马仿佛在绕行一个隐形的迷宫,七绕八绕,走了多少“冤枉路”,终于准确无误抵达迷宫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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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水儿这才注意到,汪可逾脸上沾了好些黑泥巴,“黄泛区”的烂泥气味很难闻的,她全不在意。一双布鞋用麻绳串联起来,挂在脖颈上,分左右两边吊在十胸十前。这个北平“洋”学生,早没有那么许多讲究了。
“噢——”曹水儿仰天大吼一声以示庆祝,他不敢想,竟然如此顺利通过了“黄泛区”。他一再称赞汪参谋说:“谢天谢地!要是你一步迈不好,陷在烂泥里动不了啦,那可怎么办?现在我还有些后怕!”
“怎么会呢?始祖马原是在北美大森林中,之后转变为草原古马,历经大草原和泥泞沼泽地带数千万年生存体验,早已融化为代代相传的一种天然识别能力。只要‘滩枣’步子错不了,我就没有问题。”汪可逾同样欢欣鼓舞。
曹水儿掏出一根红萝卜喂给马吃,无异于颁发一个重大奖项,褒奖不辱使命的“滩枣”。“滩枣”未予理会,却低下了头,两只耳朵有节奏地向前倒,又向两边耷十拉着。那意思是对曹水儿讲:“我实在是太疲劳了。”
马的两个耳翼高高竖十立,耳叶肥十大,转动灵活,具有很好的表现力,以至于取代了马类的物种语言。它们有什么话,从不出声,主要是通过耳朵的各种姿态变化做出表达。“滩枣”眼皮要闭不闭的样子,它睡着了。一般来讲,马是终生直立入睡的。古来野马遇到其他大动物突然侵袭,从不争斗厮咬,唯一的策略就是迅即逃离,若是倒卧下来,一旦有事怕就来不及应对。
曹水儿决定在此地临时宿营四十分钟,让“滩枣”小睡一下。他用一件旧军服为老军马擦十拭全身皮十毛十,为它梳理鬃十毛十和马尾,用指甲轻轻给它抓痒。又轻轻扳起老军马的小十腿十,让汪参谋帮忙,为老军马清洗四蹄。
小汪单十腿十跪在地下,一点一点抠去杂物和石子。她很认真,严格按要求顺着蹄踵方向去抠,以免损伤蹄叉。汪参谋所有这些动作,早已为老军马所熟悉,此时它睡得舒适又安稳。
汪可逾清洗了帆布筒,开始为军马调拌饲料。按照“先粗后十精十”的原则,她先在帆布筒里盛满了切碎的谷草,这一种秸秆类饲草,质地松十软厚实,有一点甜味,是“滩枣”最喜欢吃的。作为十精十料,主要是玉米粒儿,只是含蛋白质和钙较少,需要补足矿物质,所以小汪搅拌了一些燕麦进去。考虑到今天“滩枣”出汗过多,又抓了一小把盐粒儿进去,让军马多多饮水,有利于全身调节。
她轻轻拍了拍老军马的脖颈,叫醒了它:“开饭喽!”
老军马吃谷草,总十爱十用头去拱那个帆布筒。汪可逾怕它把筒弄翻了,便捧起谷草,在手掌里喂它吃。小汪非常耐心,望着老军马阔大灵敏的上下唇左右锉动着,牙巴骨发出咯咯嘣嘣的声响。一捧谷草吃完了,接着再供十应下一捧。
“滩枣”慢条斯理地在进食,时不时以头部挨近小汪的身十体,或是伸出舌十尖十舔十一下小汪的手。这是马类对人极为友善的表现,只是它微微挨近过来,小汪便有些歪歪倒倒站不稳脚跟。
曹水儿在一旁指导说:“汪参谋!你得上肩膀扛着些,要不它更得欺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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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国防部只顾调集主力合击黄河南岸,致使陇海路两侧空虚,几乎见不到国军正规军了。我们大部队走出“黄泛区”,又顺利越过豫东地区涡河、沙河、颍河、洪河,八月二十三日进抵河南正十陽十县境十内十的汝河一线。
曹水儿、汪可逾他们,也尾随大部队赶到了汝河北岸。
听十槍十声炮声知道,前面激战正酣。路边一十团十一十团十的大火在燃十烧,近前去看,烧的有军用地图、机密文件,有中原解放区发行的“中州农民银行”纸币。一捆一捆的,一十色十新币,票面币值有十元至两百元不等。命令焚毁文件纸币,可知野战军大部队处境危急达到了何种地步。
汝河是汉江的一个较大的支流,宽六七十米,但水深近三米,无法徒涉。忽然,曹水儿兴奋地叫起来,一道浮桥出现在眼前。自不待言,这是大部队在密集的炮火下,用十多条木船连接搭建的。宽约四米,桥面填满了树枝,铺了厚厚一层土。
“汪参谋坐稳了!”
骑兵通信员大吼,在战马后十臀十猛力拍了一掌,“滩枣”四蹄腾空而起,载着汪可逾飞速驰过了浮桥,曹水儿紧随其后。敌人迫击炮集十群十射击打过来,上下游连连激起高高的水柱。
上岸便是一片开阔地,不时在受到炮击。这下让曹水儿犯难了,他们再没有任何地形地物可以利用,人员马匹暴露无遗。他担心汪参谋,一旦有事,连一个急救包也没有,两手空空怎么救援她?
又不可犹豫不决,后面追兵说到就到了,不当俘虏,只能是硬着头皮快速通过。但开阔地距离遥远,乘马目标太大,很容易被敌人火力追踪。他先考虑保持行军队形,前后间隔十多米。一路辨别着炮弹弹道声响,听出弹着点很近,便就地伏下。
但曹水儿立即否定了这个方案,总是一次次卧倒,延误时间太多,怕追赶不到大部队了。遂决定让汪参谋乘马先行一步,飞速通过开阔地,他跑步跟上来。汪可逾一听要哭了,说什么也不同意她一个人先走。
曹水儿急了:“汪参谋!你是首长,不过眼下你得绝对服从我!”
汪可逾忽然来主意了,她试探着说:“条令上是怎么规定的,许不许可两个人同乘一匹马?”
骑兵通信员早在等着她的这句话了,他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条令不是问题,就看‘滩枣’的实战发挥了。好,我们试试看!”
他扳住鞍桥纵身上马,弯下腰去拉汪参谋。小汪被他轻轻拎了起来,顺势一个骗十腿十,坐在骑兵通信员身后,两臂环抱,手紧紧十抓住了他腰间的军用皮带。皮带铜扣扣得十分紧密,无论战马怎样奔跑跳跃,女军人都不会被摔下马去。
一马双跨腾空而去,身后荡起一十团十团十尘土,如一缕黄十色十烟雾在迅速延伸开来。不断有迫击炮弹在“迎接”他们,或在前或在后,或较远或更近,弹片噗噗地不断从耳边飞过,弹着点掀起的泥土唰唰地从空中溅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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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支小小铁流,保持了不快不慢的一个适中的行军速度,所以不早不晚,赶在这个时间点上,才侥幸得以在最后一刻,借用大部队撕十开的战线缺口冲过了汝河。他们哪里知道,这是千里跃进征程中唯一的也是最为凶险的一道关口。
国军整编第八十五师由平汉路乘火车赶来,已经抢先占领南岸几个渡口,构筑了防御工事。而尾随在后的三个整编师,与我们部队相距仅三十公里。至此,右路一纵及左路三纵均已前出很远了,中路野战军领帅机关与二、六纵队却被拦截在汝河以北,首尾不能相顾,上下呼之不应,情况万分危急。
野战军“一号”和“二号”首长,冒着敌人炮击与飞机轰炸,忽然来到六纵十十八旅渡口指挥所。这间土坯屋十内十,亮着一盏小油灯,昏昏暗暗看不清人的面孔。十十八旅旅长展开地图,简要报告了一下当面敌情。野战军“一号”劈头就如吟诵古诗词似的,高声朗读道:“狭路相逢勇者胜!”
然后一语不发,锋利的目光直直注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意思是在十逼十问,我讲这个话有什么特定含义,你们听明白了吗?
怎么会听不明白!这些旅、十团十指挥员们最清楚不过,在我军众多将领中,“一号”独树一帜,为国十内十外军界称为“儒将”。自幼熟读古代兵法战策,大段大段背得下来。又曾在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深造,借助俄文系统研究了罗马战史、日俄战史、拿破仑战争理论等。至今一边行军打仗,还在翻译苏联军事名著《合同战术》。
“狭路相逢勇者胜!”一说出自《孙子兵法》,一说出自赵国名将赵奢的论述,又一说出自汉乐府诗《相逢行》。不必细究,中国古代兵法中历经战火熔炼的这一句金光灿灿的制胜格言,在十十八旅指挥所人员听来,就是野战军司令员本人出口的一声呐喊!
搁在平时,或许只是字面了解,未见得能充分意识到它无价的价值。值此身陷绝地、千钧一发之际,这一声呐喊给人的震撼与感召力,无形中扩大了百倍、千倍、万倍。所有干部战士,无不热血沸腾,跃跃欲动。
传来消息,敌军前哨与我们的后卫部队已经接上火了。十十八旅指挥所气氛愈加紧张,让人透不过气来。旅长悬着一颗心,野战军“一号”“二号”留在他的这个渡口太危险,他建议首长转移到上游友邻部队去,从那边渡河情况会松动些。
“二号”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两个哪里也不去,跟你一道走!”
十十八旅旅长腾地站起,行一个举手礼说:“好!两位首长的指挥位置在这里,我到十团十里去,到营里去!”
于是,旅指挥员下到十团十里,十团十指挥员下到营里,基层干部全都上起了刺刀。这一来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同时也直接充实了单兵员额。十十八旅迅即杀出一条血路,掩护野战军总部及直属部队迅速通过浮桥,继续向淮河一线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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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水儿他们尾随大军,从汝河南岸一口气赶到了息县淮河渡口。见沿岸一支部队正在待命渡河,随即上前打问,你们是哪个部分的?那些大兵一个个疲惫不堪,不耐烦搭理他。曹水儿又问,我们独九旅在什么位置?对方没好气,不负责任地逗他说:“你们九旅早过河了!”
不知道水情可否徒涉,也不了解对岸有无敌情,既然自己部队已经上了南岸,还等什么,过河!
“滩枣”刚刚入水,便淹到了腹部,马背上的汪参谋连忙脱十下布鞋,两条小十腿十浸在水里。虽然是骑兵通信员曹水儿牵着缰绳,其实他并不起主导作用,深深浅浅迈出的每一步,完全是由老军马拿定主意。不知用时多少,慢慢吞吞终于上了南岸。
在北岸待命渡河的是野战军总部及六纵部队。连续几天大雨,淮河早已满漕,水流湍急,不可徒涉。敌人将沿河上下船只全部烧毁,几只破损的小划子,修复起来,一次过渡不了几个人,对上万人的大部队来说无济于事。
后来才知道,那个十陰十沉的夜晚,正是野战军“一号”首长亲自用一根竹竿在测量水情,布置架设下浮桥。他派卫士长送回一张字条,是写给野战军参谋长的:“我亲眼得见,一个饲养员牵马从上游不远处过河,并已到达南岸。架桥任务取消,全部徒涉过河。”
受命围追堵截的国军十共十计二十三个旅,先后抵达淮河一线。其中整编第八十五师走在最前面,眼看解放军登上南岸扬长而去。这个季节淮河本无大水,偏是国军抵达河边,洪峰应时赶到。既不可能徒涉,也无法架桥,这就叫作人算不如天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