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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纪事 3

发布时间:2022-11-13 13: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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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王

1

在这无边的长夜里,忆想纷至沓来。我在从头回想与眼镜小白以及红脸老健他们的友谊。我承认刚刚进入这个黑屋的时候,心里还多多少少有点怨艾。我不愿为他们的事情搅进如此之深。痛楚来自肉体的折磨远不如自尊受损更大。我想从头寻索整个事件发生的因果和过程。我当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深陷此中,但需要细细思量的还有更多。我在想小白自身的失恋与这个事件的关系,想了很久。我不相信这只是一种怨恨的爆发和转移,而是更为深刻的使命才让他做出了这样危险和大胆的选择。我想起了当今世界上那些甘于献出生命的环保斗士,心底涌起一股钦敬之情。令我愧疚的是,与他相比,我与这片平原的关系却要深刻紧密得多:我不仅在这里出生,而且还是一个直接的受害者。我时下的忧愤可能来自其他,比如我不愿以这种极端和激烈的方式、不顾后果地与一些势力发生冲突。我怀疑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尽管眼镜小白说这样做只是为了“提高声音的分贝”,但这其中显然还包含了其他的东西;我甚至认为小白在事发之前已经做好了冲突升级的准备。我有理由相信他与红脸老健等人是不同的。我也暗自承认,那些审讯者对他追踪的理由和方向并没有太大的偏差——眼镜小白的确是整个事件的“头脑”。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对舍弃了宝贵的时间、付出了极大的力甚至是不顾自身安危的知识阶层,有了一种不可言喻的深层的敬意。自此,那种怨艾也就消逝净尽了。

几年来,也正是小白使我有机会与老健等人有了更深的交往。这其中的一个神秘人物对我构成了难以言喻的吸引,他就是三先生。尽管在事发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没有多少空闲,但我还是寻找一切机会去探望他。老人那时正处于一个特殊时期,深居简出;他在救治了老冬子之后一直没有离开自己的住所,也不再出诊,只有忠心耿耿的跟包一个人留在身边。我每次走入老人林中这座静谧的居所,一种特异的感受就从心中洋溢出来。这儿让人想起一处遗世飞地,尽管它离村子也不过两华里之遥。

老人每日里打坐,双目垂帘。这段时间他不离地铺,我和跟包则躲到隔壁那栋小一点的屋子里,和一些堆积的材、制具之类为伴。我最为好奇的当然是三先生的事情,可问得多了,跟包好像有点觉,不再像开始那样有问必答了。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令人羡慕,竟能从十二岁开始跟从一位如此杰出的乡间医生。因为时间极久的缘故,人们说这位跟包如今也有相当不错的医道了。我就这个问题询问过他,他毫不谦虚地点点头说:“咱跟老先生没法比,不过要提起那些大医院里的中医大夫,我压根就看不上眼。”我有所保留,说:“不过他们当中区别也很大,有的教授……”他“哧”一声打断我的话:“这些人十个有八个让西医串了种,他们算不得真正的中医。”在他眼里三先生简直就是一位无所不能的神仙,而他本人也就成了侍仙童子,也并非什么凡人了。不过我对他的模样还是多少有点不能惯:大鬓角,黄脸皮,格外浓旺的一簇头发下是一双沉沉的眼皮。这张脸实在有点太宽了,额头上那两条深深的横纹又加重了它的宽度,它们一下下蠕动的时候,似乎就有什么可怕的计谋生出来。“我这三十年啊,”跟包咂着嘴,“跟在先生身边走村串户,听到的见到的多了去了……”

我点点头:“当然。那你是否准备将来单独行医啊?”

跟包瞥我一眼,嘴唇努成了一条长线,浓浓的鬓角垂得更重了。他屏住呼吸一会儿,像是在听另一个屋子里的动静,然后长长叹息:“我这一辈子也就是他的跟包了。”

“如果老人百年之后呢?”

“没有这个‘之后’,先生一定走在我的后边。”

“这怎么可能呢?他那么大年纪了……”

跟包立刻盯住我问:“他多大年纪了?”还没容我回答,他就狠劲儿沉沉下巴:“告诉你吧,三先生今年已经是百岁老人啦!打我见到老先生——那是七十来岁吧,也就算停住了,一直是这么一副模样儿。”

我注意观察他的神,以便从中找出夸张的破绽。没有。我压住了心底的惊诧,不再吱声。

“三十年了,我只是看和听,对这个平原、还有平原上的人,算是知道了不少,也从根上透了脾气。老先生早就说,平原上要出大事了。他平时不管不问,心里可算分分明明呢。他说万物都有自己的命哪,这也不是闹闹就能管事的,因为说到底这片平原如今已经不是咱们的了——它已经早就在暗里改了主儿——许多许多年前就悄悄地倒了手了……”

我听不明白:“‘倒了手’是怎么回事?”

“就是有人整个儿把它卖出去了。当然是偷偷干的。这地方现在已经是‘乌坶王’的了。”

我惊讶中又忍俊不禁,险些被这里面蕴藏的巨大幽默给逗笑。我问:“谁是‘乌坶王’?”

跟包一脸肃穆,看得出他一丝玩笑的心思都没有:“这可不是老先生一个人说的,只要上了年纪的平原人都知道——我是说年纪在九十左右的人才行,再年轻了就不会懂。为什么?因为越是上年纪的人越有根,他们才能记住大事儿。年轻一点的,身上的根早就被伐了,记不住大事了,小事嘛,或许还能记住一点点。老先生常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人哪,要记大事!什么是大事?比如平原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这总该是大事吧?它怎么倒了手、卖给了谁、又为什么卖了,其中的过折,这不是大事?这些一丝一毫马虎不得哩!你问谁是‘乌坶王’?那就扯远了,那就得从头开始讲了。不过照你这个年龄来看,根早就伐过了,你听了信不信、记不记得住,那还得两说着呢!”

2

“乌坶王”不是人,那是神。最早也算一个顶天立地的神将,在大战混沌的那个时期有过赫赫战功。他一开始被大神所重用,是大神手下的几大神将之一。如今论事都要说“大战混沌”怎么怎么,就因为那才是一个了不起的分界线:这之前天地不分,无星无月无太,或者就是有也看不见,上下左右都起了野火,厮杀个你死我活,血流遍地。硝烟冲上九天,又漫入九地,河流变成了硫酸,飞马从空中下来想洗个澡,一头栽进去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云彩成了毒雾,大雁刚钻进去就嘎一声闭了气。各路战将打翻了天,无时无刻不在呼号拼争。这中间幸亏出了个大神,他手下有十几个骁勇非常的神将,这些神将都记得混沌之前的天地模样,记得哪里是银河、哪里是北斗,从天蝎座出发拐过金牛座所需要的时间、巨蟹座下边的雾气和银河两岸所有的溪汊路径、怎么使用小木筏子、怎么让猎户星座引路等等小窍门,所以也就百战百胜。其他那些混战的对手很像草莽英雄,基本上全是蒙头浑杀,在硝烟里瞎钻,没有方位也没有正常的路径,所以失败只是早早晚晚的事儿。

厮杀一直延续了七七四十九年,大神胜了。硝烟战火一停一散,天地自然也就清朗起来。于是人们也就有个错觉,说是大神把没有天地没有星月的一片混沌给廓清了,等于是开天辟地,也叫“混沌初开”。这就成了造出天地的奇伟之功,是没有任何一个神可以比拟的元初之功。实际上当然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无论谁胜了,只要战火停下,硝烟总要散去,这时候天和地也就一点点显露出来了,江河湖海也就恢复了常态。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可也就是这个最基本的事实被所有人都忽略了、忘记了。因为知道天地原本就存在的人,只有那些和大神一起拼战的神将们,他们最后忍不住,偶尔就要纠正一下大家的谬误,指出“天地原本就存在”这个实情。这就惹得大神十分不悦。神将们说:“难道不是这样吗?这是真的啊!”大神脸冷峻,不愿搭理他们。后来他们又问为什么不能实话实说?大神就扔下一句:“愚蠢。”

所有的神将们都不明白自己愚蠢在哪里。他们认为只不过是说了一句平平常常的大实话而已,怎么就惹得大神如此恼怒?难道我们连天地一直存在这个最最基本的事实都要否定吗?难道大神要把造出了天地这样的旷古伟业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如果这样,那就不是个贪天之功为己有的问题了,而是更吓人的大谬和不义。这简直是胆大包天、胆包天。不过说到,他们认为大神在这方面还算差强人意,因为尽管在激战之年他也忙里偷闲地搞了几位儿们,但总体上看也还算节制。大神曾经把战将中稍有姿的几位女子喊到帐中,以较快的方式草草了事,总是以不耽误战事为准则。大神的雄气魄是胜利的保障之一,所以在男女之事上也难免有些强横,并且事后即忘,有时连她们的名字都搞不清楚。这些事情神将们多少还能理解。不过混沌初开以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大家都看到大神的两眼总在睃女人,一度还忘记了大事和正事。

混沌初开,大势已定,治理天下,特别是分封——这才是大事和正事。但不管怎么说,所有的神将都小心多了。他们三缄其口,一般不敢轻率议论,更不敢谈论天地这一类极敏感的问题了。有人一旦问起,他们就“嗯嗯啊啊”一阵。果然不出所料,大神开始放手挑选美女,然后又日夜砌造与美相谐的宏伟宫殿。而神将们各自守住自己的战营,只有一边看的份儿。好不容易等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了,大家这才舒了一口长气。普天之下,三山六水,统盘规划,肥瘦不一。功大者封得美疆阔土,等而下之者则要稍逊一筹。不过大多数神将总算各得其所,安顿下来之后其乐融融。惟有乌坶王倒了大霉,他只分到了一块没水没树、干旱焦热的大漠。这个结果令其怒火冲天,在别的神将看来也不尽公平。但没有谁敢为他说一句公道话。这时候大家都想起了那次危险的战斗:大神和一帮人被敌军围在了银河左岸,里里外外给困了好几层,眼看就要完了。就在敌人开始总攻的生死存亡关头,乌坶王率一支锐出其不意地强渡激流,以过人的勇猛打破重围,救出了大神一干人马。

类似的情形还有几次。乌坶王是一个形貌怪异、脾气倔横的家伙,为人霸道但从不惧死。他的病是太喜欢喝酒,一口气能喝下一坛,醉酒后万事不理。也就因为酒后误事,他曾贻误军令三次,但好在造成的后果都不严重。大家估计乌坶王得罪大神最深的可能只是两件事:一是在天蝎座附近的一场鏖战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大神在帐中欢会一个落魄仙女,竟然拖延与急报军情的将士见面,乌坶王得知后浑骂了一通,这不可能不传到大神耳中;二是他一直坚持天地是原本就存在的,决不是大神领人重造的,大神为此恼怒之后,他还仍然这样说着。

分封后各得其所,惟有乌坶王愤恨难平。他回到那个大漠里煎熬去了,一声连一声说:“我的死期不远了,不过我咽不下这口气啊。”他巡视自己的疆土,想找到一处像样的地方,结果一连转了许多天,越转越气,最后绝望地躺在了沙子上。太辣辣的,烤焦了所有的绿。这些天里甚至没有看到几只活物,除了一条小蜥蜴,再就是一种与沙子同的小蛙、一只半尺长的兔子。所有的吃喝只得从遥远的地方搬运,需要向战争期间结下情谊的另外几个神将去讨。这些神将可怜他,不过给予东西时都要小心翼翼,只怕大神知道怪罪下来。乌坶王不断地发出牢,但很少再敢破口大骂了。那些咒骂憋在了心里,这让他更加难受,让他很快苍老起来:一张宽脸由过去的酱变成了紫,双眼又圆又硬像干核桃,往前突着。这样的日子里他越发饮了,于是对一个从来不离左右的奇人更加依赖。这个人叫“老酒肴”,是争战时代从乱世中找来的,一位酿造美酒的异人。老酒肴无论在怎样的地方都能找到酿造的东西,曾经于极为匆促和匮乏的年代里为乌坶王备下了几十坛美酒,让其在激战的间隙里随时都能开怀畅饮。有一段时间大神得知了乌坶王身边有这样一位误事的家伙,曾让人传告乌坶王:立即将其斩除或赶走,总之绝不能留在营中。乌坶王冒着抗旨的危险,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算把这人保护下来,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老酒肴对乌坶王忠心耿耿,别无他念,一心想的只是怎样为大王造出更奇妙的美酒。他随乌坶王来到大漠之后一度傻了眼,因为这里走上几天才能找到一棵沙地棘,绿尚且如此难觅,又哪里去找酿酒之物?后来他日思夜想才琢磨出了一些办法,结果让乌坶王心花怒放。老酒肴的酿酒方法大概在人间天上都是绝活,只有他这个神奇的异人才能想得出来。“就是嘛,说起造酒,有什么能难住了我也?”他甚至设想了更为艰难的处境,于是闲下来又发明出一些更新的造酒良方,并准备在今后的日子里一一尝试起来。

3

乌坶王生在水边,平生最喜欢的就是水,可是他的封地没有一条河、一个湖,更没有海。他在成为神将之前曾在一个大湖上待过,每天里的许多时间都要泡在水里,自小养成的一个恶就是要用水底淤泥抹在身上,而且要越黑越臭越好。这种气味别人受不了,那是一种常年沤在水底、掺和了死鱼烂虾和腐草的味道,腥臭中透着一股铁锈气。他高兴了就要把这种淤泥抹在脸上,最多的时候只露着两只眼。熟悉他的部将都以为常了,可是那些最初见他的人、包括战场上的敌将,总是瞥一眼就吓得浑身打抖。有时他实在太匆忙了,胡乱抹上一把淤泥就出门了,脸上常常还沾了个把小田螺和小鱼之类。有一次大神知道了他的这个怪癖,特意于百忙之中来到了营中,一进门正好碰上了脸上沾着田螺的乌坶王,惊得叫出了声音。大神闻着一股股腥臭气味,心里不仅没有厌恶反而有些喜欢。大神喜欢一切有着怪癖的人和事,对自己的女人、神将及其他,都是一样。那些特别能撒娇、特别哭或特别高大的女人,总是让他难忘。有一次行军途中遇到了一位脸长如马的女子,这立刻让他好奇心大发,竟然特意停留了两天。那是一次难忘的遭遇,虽然不尽是美好的记忆,但也在激烈争战的日子里成为不能消失的一次经历。他许多年后还能记起那个马脸女子的沉默寡语,以及在床上小心翼翼的、格外的轻柔。他认为凡是特异的表征必有相似的容蕴含其中,一切事物概无例外。所以说这个在脸上身上抹一把臭泥的神将让他格外惊喜。他心不在焉地询问着战场上的一些事情,却要忍不住将对方脸上的一条小死鱼揪下来,又放到鼻子上闻了闻。这些场景对于乌坶王来说至今还一片簇新,所以他心里固执地认为,大神明明知道自己水成癖,却要将自己分封在这样一片大漠里,显然是故意的、颇费了一番恶毒心思的。这是他特别不能原谅大神、越想越恨的一些方面。

乌坶王勉强在大漠上安顿下来,让将士们各自想法度过时艰,自己却将大量的时间用在出外游玩上。他随身带一两个卫士,高兴了还要带上老酒肴,去天下最好玩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他游遍了南南北北,对各地美景钦羡不已,什么高山大河,碧海连天,特别是一些岛屿,让他正经吃了一惊。“好嘛,这天下是咱们跟着大神一路打下来的,的最后倒没了咱的份子!就是随便封个地方也比他的大漠好啊!那是人待的地方?那里能把所有活物熬炼成沙啊!这一下咱总算明白了那片望不到边的沙子是怎么来的了,原来就是万千生物的渣滓啊!大神这是成心要把我风干了,让我把一条命扔在大漠里啊!他哪还有合伙拼命战混沌的一丝丝情分在啊!”乌坶王一口气骂了许久,骂到最后连自己都害怕了,因为这是很早以前,特别是战混沌的那些年里连想都不敢想的啊。不过他心里越来越明白了为什么要没死没活战混沌:原来天地一清之后,三山六水是多么诱人啊,这山水树木、还有上面活动着的人和动物全都是胜者的了!大神是胜者中的胜者,整个天地都是他的了。就为了这么大的一块地盘,说什么也得干那么一场啊!问题是现在——乌坶王一想到现在就无比愤怒和懊丧,觉得自己已成为最大的败者,如今等于是被大神一抬手扔到了垃圾堆上,变成了一块垃圾。

乌坶王生来第一次在心里将大神当成了仇敌。这种认定在他来说是颇拿出了一些勇气的,这是他于夜间悄无声息之时才敢想一想的。到了白天,太一出,他马上又迷迷糊糊地敬起了大神。因为周边的一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只要是会发声的,都在一刻不停地颂赞大神。他们在说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事实,即大神开天辟地、创造了天地。在这众口一词之中,乌坶王觉得自己的一切意识都给淹没了,没了主见没了判断。只不过到了午夜时分,到了周围再没有一点声音一点颜的时候,他的整个身躯都被黑包裹了,这才想起了仇恨二字。“我恨大神,我真的恨他呢!”

乌坶王想找到一个或两个像自己一样恨着大神的人。这真是一件难事。因为没有谁敢于将这样的恨稍稍表露出来,即便有也会深藏心底的。至于说找到那样的人要做什么,他还没有好好想过。主要是相互倾吐心头的积怨,找个地方骂出来,不然总是憋在心里,这太难受了。他曾经找过那些与大神在战混沌的日子里有过不快的将领,甚至是一些战败者,试着与对方说起一点往事,想以此激发出他们心底那些不好的记忆。谁知所有人都满怀崇敬谈论大神,说大神是这辈子所能遇到的最最神圣的、天地间无可争辩的中心。总之大神就是一切,大神的恩泽正让普天之下所有的生命分享。大神的功劳与威权,更有旷百世而一遇的美德,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是无法逾越的。乌坶王绝望了。他百般寻找的结果,就是于午夜时分对自己的藐视。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可怜。

就在乌坶王到处寻找一个像自己一样恨着大神的人时,另一个人也在寻找。不过他们之间暂时还没有碰面。他们在未来的一天总要遇到一起,并且最终联手做成了一件大事:签订一个契约。就是这个契约,把一片最美丽的平原卖给了乌坶王。

煞神老母

1

跟包只要听到隔壁地铺上有了声音,就要立刻闭嘴离开。我和他一起回到老人那里。三先生打坐完毕刚刚起来,面有一种小睡初醒的样子。他着手和脸,用目光示意跟包给我斟茶。跟包先是给老人递上一杯颜淡淡的草茶,然后又给我一杯香茶。老人的双眼多半时间里是半睁半闭的,话语绝少。这在之前我早就领教了,所以并没有与他畅谈一场的奢望。我想那种对话不仅不可能有,即便有也会因为过分的深奥与生僻而无法进行下去,因为我毕竟不是他的入门弟子,我们之间没有行当部的语言。有时老人与跟包的一二句对话,在我听来都似懂非懂,那么陌生遥远。“下弦月再煎。”“大黄减半。”“艾灸中脘。”“朱砂置枕侧。”老人伤痛基本痊愈,但身体仍在恢复之中。除了打坐和服,他最常做的活动就是在室走动:不是一般的散步,而是调理呼吸的同时伴以特别的方式迈步和甩手——每次伸出一只脚时都要在空中稍稍停留,而且时间极为均衡;脚掌落地时总是外侧在先,缓缓地轻轻地,像怕踩到什么东西一样;与此同时两手利落地从身侧划过。老人开始这样走动时,跟包就与我再次退回到隔壁屋里。

“先生在排体的淤毒。跌打损伤太遽,会积一些淤毒。”

我不懂这些,最想听的还是乌坶王的故事,是这片平原的奇怪下落。尽管心里还存有或多或少的幽默在,但觉得仍不失为一个有趣的民间故事。跟包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一双大眼乜斜过来,稍大的鼻头好像突然沉了一下,就像一个大大的感叹号似的。他说:“不说也罢,从你的年纪上看,真是不到听这些的时候。”“你自己离九十岁的老人还差得远呢。”我顶撞一句。“这倒不假。可我是跟包啊!”他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我说:“不管怎么说你已经讲开了头,这样停下来太闷人了。”跟包眼睛斜向一边,像是在下一个缓缓的决心。他的脸转过来时又一次做出了以前见过的那个奇怪表情:一张大嘴瘪成了一条线。这个可笑的样子让我觉得他即将要说一个很严重的事情:

“以前老先生让我把乌坶王和平原的故事全都记下来——我这人手拙心灵,让我记在心里行,要我一笔一笔写下还真有点难为哩!咱俩这回来个君子协定怎样?我从头细细地讲,你回手细细地记,然后我会像抄方一样用蝇头小楷抄出,怎样哩?”

原来这家伙要与我讨价还价,不过正经有些心眼——先讲一个开头,等我欲要知晓下文的时候则不客气地摊牌。我故意问他:“这没什么难的——不过听了故事还要记下来,它真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啊。你想想,多少年以后,如果没人把这个事情讲清楚,往后一代代人就再也不知道平原是怎么来的、又为何变成了这样。老先生说了一句话让我惊了半天——‘什么是平原?那就是这个故事’。老天,我那时吓了一跳,心想活生生的一个平原祖祖辈辈就在这里呢,怎么就变成了一个故事呢?难道没这个故事,平原就没了?我在心里问来问去,最后好不容易才算弄明白了!老人说得一点没错,因为这个平原既然倒了手,那就早晚会变得无踪无影——将来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那就不是真正的平原了;所以要找回原来的平原,那也只好到这个故事里!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啊!这样一说,我们俩合伙把它从头记下来,该是多大的一件事,总不算是什么大材小用吧?”

我琢磨着这一番话,点点头。我没想什么“大材小用”,而是被老人心里深长的忧伤给感动了。同时一种神秘的宿命悄悄渗出。我觉得事实也许真的如此:一个真实的平原即将消逝,它在不久的将来只能存在于一些故事之中了。我甚至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回想了一遍记忆中的平原,令我惊异万分的是,它真的与童年的平原大相径庭了!老天,脚下的平原真的是一天天在溜走,暗暗地溜走——这一切恰恰如同那个故事里所讲,它真的正在毁于一个可怕的契约?难道这果真是一场有预谋的出卖,并且早已开始?

我出了一身冷汗。我承认,作为一个现代人,早就变得格外无知而又格外自信了,我不再相信所有的神话和传说;我排斥一切的虚拟和比喻;我只相信科学实证,只愿沿着新世纪里所有的发现和发明一路向前——所有与这个指向相悖的东西,都在我自觉的排斥之中。

可是今天我所面临的一个判断是:眼前的世界还有没有另一种解释的方法?

这一次又要回到我们一度恐惧的那个蒙昧时期?回到有神论和万物有灵论?回到原始的信仰?如果还不是那么简单的话,民间传说中的一切,同样是言之凿凿并且植根深长的一段历史,是否也多少有资格成为我们的佐证,用来证示这个世界的另一条路径呢?正如同我亲眼见证了三先生对病入膏肓的老冬子神奇的挽救一样,不同的路径当是存在的,它甚至在百般篡改的历史中更能通向一个真实。是的,我们已经惯于行走的那条路径早就被人做了手脚,它终将把我们引入歧途。于是我们不得不稍稍绕开它,因为我们绝不能过于轻信了。

我暗自思忖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为这片母亲般的平原日夜不眠,痛苦忧心,却对它的沦落找不到一个使人宽心的、有说服力的理由。而三先生和他所代表的那些老人的记忆,却在做出新的揭示。我作为这片平原的儿子,寻找和见证这种记忆应该是责无旁贷:不仅记在心里,还要记入文字,让真正的平原传递下去。于是我再次对一直期待着的跟包点点头,郑重说道:

“好吧,我同意。”

2

胜者总是有人恨着。这些仇视者也并非都是失败者,不尽是那些弱者和不成气候的家伙。事情从来没有那么简单。有时,胜者的巨大影下边总是遮掩着不为人知的力量,这些力量因为仇恨而变得巨大,而且还有着相当持久的韧。就是这韧的坚持和小心翼翼的行动,使他们常常对胜者构成了极大的威胁和挑战。他们是渺小的,但却因为自知渺小而变得有所作为,变得善于改变自己,变得更为机智。

与乌坶王同样怀了一腔怨恨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一个人是个女子。这个女人也像乌坶王一样,开始曾与大神有着极不平常的关系。她叫“煞神老母”,当然是他人后来送给的外号。这个外号包含了怎样独特的容以后再说,只说她长的样子吧:面目苍苍,宽脸,口方,一笑露出一排坚硬的板牙;一头又浓又乱的、呈紫红发;眼皮泛着乌青,像被人刚刚捣过一拳;中等个子,已经发胖,一对房过于肥大,在整个身体上显得极不协调。她平时总是把手放在大大的房上,这是从年轻时候形成的一个惯动作。这个动作在当时是颇为有名的,因为所有的男子见了她这副样子都要不安,有的羞涩难捺站立不稳,只一会儿就走开了——走开了还想回头再看一眼。那时都知道有个奇怪的女子:年纪不大,嘴大然而格外诱人,*超,死盯盯地看着所有敢与之对视的男人。那时她实在是年轻,跃跃欲试,觉得这个世界上的各种机会真是太多了,她有把握一伸手就抓住一个,然后怎么享用就怎么享用。她只是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要先抓住哪个机会才好?当时她体态苗条,脸面白嫩,再加上用随手采来的香草之类搽抹腋窝,所以总是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气味。异对于气味是挑剔的,同样的妙龄女子面前,除了脸庞,最耐久的还是气味。再加上她有手捧*的惯,所以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了她这一套。

那是个怎样的年代啊!战混沌以及快要胜利的一些日子,女子和男子各有自己的艰难和荣耀。她曾经适当地、并无过分张扬地与几个战将甚至是神将有过一些过折——按民间的说法是“有过一”——但总是见好就收。混战双方仇恨无比不戴天,但在她这儿一视同仁。她发现这些男人在可的方面,比如眉目和眼神、床上的表现等等,都同样有可圈可点之处。她告别他们的方式总是让对方始料不及。什么眼泪汪汪的啊恨啊,夜不能眠啊,都是极幼稚的东西。没有时间纠缠了,岁月如梭,一眨眼就飞得无影无踪,千里万里出去了,再要追赶都来不及。所以她要赶自己的长路,有时只取半瓢饮就匆匆上路了。她不得不告诉那些紧紧抓住自己衣襟不放的男人:找别人去吧,我没有时间,我要上路了,“再见!”最后两个字总是说得脆生生的,让对方长久地记住她的回眸一笑、甜甜的嗓子。让别人牵挂总是好的,这是她的一个经验。要害是不要牵挂别人,不要儿女情长——最无能的人才儿女情长哩,这是她的结论。

总之年轻时的煞神老母是另一副模样。一个人变化的历史和变化的程度有时真是惊人。她在这段光里真正经历了一些事情,有些还称得上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因为她有机会与重要的角在一起,所以知道许多。那些不凡的男子在疲累的时刻或欢愉的时刻嘴巴就会咧开,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她心领神会,但绝少插言。她明白自己在那个时刻里的身份和作用,懂得男子需要的是什么。她尽其所能地为他们做好——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对方喜欢她,抚的大手告诉了一切。她是个见好就收的人,没有过分的奢望,这也是格外让人喜欢的方面。她发现男人是大不一样的,这种区别中的一部分是来自身份——有什么身份就有什么怪癖。比如在神将一级的,她看到了他们同的好和特征:动不动就严肃起来,心不在焉和恶狠狠的劲儿交错出现。个个身上都有一股公牛味儿,不过并不难闻。最粗鲁的话和最深奥的话都让他们说了。而那些普通的战将们则和蔼多了,他们个个显得多情,身上有一股青萝卜味儿,到了最后时刻会像麻雀一样嘁嘁喳喳。一多半秃顶,后脑的头发却出奇地浓厚。这些人一般来说屁股偏大,显得尾大不掉,完事前谦虚谨慎,完事后大吹大擂。她一般总会满足他们的虚荣心,但与此同时已经下决心结束这种关系。除非迫不得已,她不会与这类人有超过三次以上的亲密接触。

与大神的结识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正像她预料的那样,那个朦朦胧胧中的大机会终于来了。抓住机会的本领她是有的。抓住机会,对她来说就像抓住一个正在羞涩着的男人的衣领一样,只要及时伸出三根手指也就成了。不过对于大神可没有那么简单,她知道对方是一个至高无上者,将来这种高度还会节节攀升,达到一个无可企及的高峰,到了那时一切都将晚矣。不过她明白此刻的大神尽管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好在处于热血冲动的年纪,对显而易见的美还不至于那么麻木。这就是胜利的保证和前提。她矜持而娇媚地行动,一切都保持一个度一个分寸,经验在此时发挥了关键的作用。她发现这位大神正如自己所料:对那些不凡的女子并不随意和潦草,而是像比赛耐力和文雅似的,不厌其烦地一边周旋一边炫耀知识。她心里明白:是的,他就该这样。知己知彼的情势之下,最后就看她如何发挥了。她知道自己想要获取的与以往全都不同:不是一时的欢愉,而是长久的享用。她只想享用其中的微小部分,但这种享用必须是长期的。仅就欲而言,她知道对方并不是一个最好的目标,甚至还会是相当糟糕的一个角。好在她向他索取的并不是什么欲之类。这家伙在这方面的能力蜕化了,或者早就用枯了。

她的小心翼翼终于得到了回报。她发现对方的眉梢那儿重重地抖了抖,接着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一双手在子上轻轻摩擦;微微发红的结膜润湿了,目光闪烁。“他马上就要动手了。”她在心里这样说着,果然一切也就开始了。巨大的冲击力源于一种无形的东西,这种东西对她来说绝不陌生,却无以言表——凡是身上具备奇才异能的生命都被某种东西所包裹,就像一层厚厚的云气一样。在他所挟带的飓风一般的能量笼罩下,她身体剧烈摇动了一下,差点儿栽倒。她突然孱弱不堪的样子,加强而不是削弱了对方的冲动。他紧紧拥住她,用一双干燥的嘴唇碰了碰她的额头。多么文雅的、握有重权的男人。她即便在事后也未能发现比这个举止更得体、更能够撩拨女人的了。她直到十几年之后,还仍然能够想起那一刻的干唇带来的格外刺激——疵疵的痒滋滋的,按紧在光洁的脑门上,让人心疼。她很快配合了他,把他因为焦虑和劳损而弄得焦干的双唇弄湿了。当然是接吻。她亲了他,并像所有的老手那样,只一下就品尝出对方苦涩的滋味。

“这个人的硝烟味儿真大。”这是她和他第一次分开后的结论。她一个人时闭上眼睛从头想象,不是想自己,而是想着大神所经历的一切战斗。那是辉煌的岁月。那是所有的神加在一起也不能铸成的伟业。可这事儿才刚刚开始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将更为惊天动地。她一辈子都为自己了不起的预感力而惊讶,因为后来总是和她料想的一样,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让其始料不及的事情。

3

煞神老母很久以后所经历的一切不幸,其实都多多少少有些预感。只不过那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所以不愿在一开始就想得太多。让忧虑一天到晚缠着激动人心的开端,什么美事都会毁掉的。她只专心享用着,品尝着,不去想那么多。大神主要的力都用在战混沌上面,所以与之温存的时间屈指可数。她在对待这个男人的问题上颇为作难:一方面她有巨大的欲望;另一方面她又不敢像对待其他男人那样放手乱来。她不能不有所忌惮。她知道一旦发生了令大神震怒的那种事,也就前功尽弃。大神于激烈战事的间隙里与她难得欢会,这时候她无不显示出超人的优势,令无所不能的大神惊讶万分。他恍惚间甚至疑惑起这是一个比自己还要顽韧强大的女子。通常大神身边的女人都无比渺小,见了他会像小沙鼠一样往里缩去,伸着白嫩可的小巴掌。而现在这个女子何等了得,主动出击,那张阔大的嘴巴只轻轻一含就咬湿了他的后颈。这使他不禁想到了狼一类山野杀手:它们只一下就能咬断对手的脖颈。这是一个厮杀成的男子惯有的联想。他恐惧地呻吟和颤抖,这让她觉得越发可:伟丈夫有时候难免像个婴孩,这是她早有的体验。她在疲累非常的时刻里一下下着大神的躯体,特别要在她不小心抓伤的地方轻几下。这时候的大神很快又恢复了君临天下的威严,一双锐目仇恨地盯住她的一对*。她赶紧抚住了部。

煞神老母从一开始就给自己划定了一条线:决不干涉大神的艳遇。因为那种事对一个如此威猛的男人既不可避免,也难以阻止。如果在这方面令大神厌烦,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即不难设想。尽管如此,她最终还是要逾越自定的那条界线。特别是混沌初开之后,大神身边的女人多了起来,这让她恨得咬牙切齿。大神对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宠,这倒情有可原;但他目光中偶尔闪过的那一丝厌弃让她不能忍受。她无法解决横亘在面前的这道难题,既无法破解又无法绕开。那些女人气的哼叫如在眼前。她明白自己的愤怒有多大的力量,这可以使她铤而走险杀死她们,一个不留!可她不敢。于是她开始酗酒,常常喝得昏天黑地。有一次她由于牙齿胀痛,一伸手捉住了一只从面前跑过的小蜥蜴,咯吱咯吱吃了下去,就像吃一根生萝卜。蜥蜴的惨叫声和滴滴答答的血珠洒下来,让她快活了好几天。后来她就养成了随手抓一些小生灵来吃的惯,特别是蛇蝎五毒之类,在她那儿有一种特别鲜美的口感。由于五毒吃得太多,身上的血毒也就积累起来,结果无论是人和动物,凡经她手指抓过的、用嘴巴亲过的,都要昏昏沉沉,甚至一天天瘦弱下来。这个隐秘她自己很久以后才发现,让她手舞足蹈快活了许久。

她见了大神的女人就亲热得不得了,上前搂住她们,“好妹妹”叫个不停,然后就拥上去亲几口,或者在拥紧她们的时候趁机用指甲划破她们的手臂。她们每每被弄得不好意思,但个个心存感激,在大神面前说着她的好话。大神对此十分满意。可是一天天下去,结果就是她们前前后后地生病,面黄肌瘦,最后连路都走不动了。大神要亲近她们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能够焕发出青春的活泼。大神烦恼无比。这时候她就趁机亲近起大神,狂热劲儿空前绝后。大神赞扬她的同时就不停地抱怨,说那些女人有多么不中用。她却反过来逐个夸奖,只说她们年轻,“能做成这样已经大不易了”,等等。大神后背和前都留下了她的指甲印,这不是她故意的,而是长期养成的惯。她的非同一般的力道是大神美好记忆的一部分。“大神你得比比看,民间俗语讲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方面人神同理哩。你就琢磨去吧。”大神想:我早就琢磨出来了,你的大嘴一咧像只母豹,可是说出话来比那些小嘴儿更巧;可是我已经不再喜欢你这只大嘴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啊!”大神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惋叹。他觉得那两只从前极为诱人的巨*房,这会儿也变得十分庸俗。“很庸俗。”他说。

接下来是她大口吞食五毒、放开海量喝酒的日子。她嫌那些女人死得慢了。半年过去,所有她亲近过的女人都倒地不起。她去探望她们,每一次都要拥住亲上一口,这让一旁的大神感动不已。不久之后几个女人死去了,剩下的几个也危在旦夕。大神四处寻医,不知有多少天上人间的名医都来诊过了,结果无一奏效。这时一只修炼成仙的母狐大医自告奋勇来瞧,大神因为毫无办法,只得应允试试看。想不到这是一只奇异的灵物,又把脉又看舌苔,还用茸茸的爪子翻开她们的眼皮,最后断言说“中了五毒”。这只母狐一脸慈悲盯住了大神,跪下哀求大神饶她不死。大神一脸的茫然,心想畜类物件一旦有了礼道又超过常人十倍啊,问她怎么?狐狸就把这几个女子中毒的缘由从头细说一遍。原来老狐狸早就对其中的故事了然于心。大神怒从心起,却忍住了问:“这个施毒的恶女罪该万死,你讲出来又怕什么?”老狐狸泪流满面:“哈啊,你俩毕竟是老夫老妻了,我这就活活拆散了你们啊,合该大罪。”大神长叹一声“好狐”,赐她宝物大宗,然后让她放手医病。

结果就是煞神老母被贬出宫,永世不得回转,且只能在一片浓雾笼罩的大山里打发日子。这还是大神格外的恩典,因为一开始他要斩杀,囚了几天之后才慢慢改变主意。他想起她年轻时候的妩媚,想起了那些美好的往事。

4

煞神老母被放逐大山万念俱灰,忘不了的一件事就是复仇。找谁复仇?当然是那些女人。其实她心里呼叫的一个名字是大神,不过她不敢说出名字来。“我恨你恨你,我有多么你就有多么恨你啊!”这样的话只有午夜时分才敢说出,而且是用小得不能再小的气声。她喝酒,继续吞食五毒。她不光把小一些的动物活活吃掉,还要吃掉落在肩上的大鸟、跑过跟前的沙狐。所有的狐狸或近似的品类都成了捕获杀伐的对象。她有一阵特别喜欢吃小沙鼠,不是恨它,而是它的妩媚与柔弱激起了特殊的杀戮欲望:所有妩媚的东西都可以勾起危险和痛苦的记忆。小沙鼠的血烫烫的,流在手指上,她总是缓缓地、一点一点光。多么甜啊,她咂着嘴,心里有一种极大的满足。

离开大神也不全是坏事。她发现自己的欲望被全部解放出来。很久以来,她都是为一个独夫克制自己,忍受死亡一样的禁欲滋味。现在一切都好了,想怎样就怎样,只要是强劲的雄,不论人神畜类,都能让她胃口大开。现在要找一个像样的神越来越难了,他们当中的一部分知道了大神的厌弃,对她不敢接近;另一部分则对她臃肿丑陋的身体不感兴趣。她为了吸引他们,一度曾将两个巨大的房尽数袒露,并且别出心裁地环绕*描上了大丽花瓣,并在四周画上了一些小鸟图形之类。这会引起他们的好奇,但看过了也就看过了。她一个人时难过得哭了几次。当她来到水边,立即被水中映出的模样惊呆了。真是可怕啊,一张大脸像牛腚,一双眼睛像铃铛,嘴唇乌紫发青。她伸手捂脸,手上的青筋就像麻绺一样交攀着。她对着河水泣哭,每一滴泪都是混浊的。她骂着粗话,骂着天上的一颗大星。她从来以为那颗大星就是某个家伙的标记。她只是不说他的名字。

让她最恨的一件事是大神把自己贬在了一片荒山里,却把一片如花似锦的平原赠给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叫“合欢仙子”。这片平原的南部是一溜黛山影,好比它的一个美丽镶边;平原土地肥沃,稼禾茂盛,林木葱茏,百兽喧腾;最令人羡慕的是它北部的大海和海中的岛屿,那真是一处仙境啊!就是这么美妙的地方,那个得宠忘形的合欢仙子竟然没有光顾几次,更不要说好好消受它了。这个女人当然是偎在大神身边享用更好的东西。煞神老母知道那个女人一旦落到自己手里,就会像吞食一只小沙鼠一样,咯吱咯吱几口就将其咽下去了。

也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乌坶王与煞神老母见面了。两个人心事相同,怨恨相似,一拍即合。最初煞神老母为了笼络他,同时也为了难以遏制的欲望,直巴巴地提出了同欢眠的建议。乌坶王大出所料地长叹一声:“这事儿要在前些年还马马虎虎,现在不行了,现在我让大神气煞了,已经办不成这种事儿了。”煞神老母为之叹惜。作为补救,乌坶王将随身带来的酒让她饮了几口,结果她马上嚷道:做梦也想不到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美酒!乌坶王说这个好办,只要你能和我一块儿做成什么,我会让你一天到晚喝这样的酒,还会让我身边的一个绝能之人——这人叫“老酒肴”——每年里专程赶来为你酿酒!煞神老母问他最想做成什么?乌坶王手指北边的平原:“你把它的边边角角弄给我一些也好啊!”煞神老母闭了闭眼,最后说:“这事嘛得慢慢想法。我愿帮你办哩,不过这得一点一点来,太急了不行。”“你用什么法儿?”“嗯嗯,这就是我的事儿了。咱们这么着吧,咱俩订个契约。”

煞神老母和乌坶王合计了几天,最后订下了契约:某年某月某日约定,这边把一片平原上的河流、沃土、大海、林子、百兽、花丛、草地,分期分批地偷给乌坶王;作为回报,乌坶王要赠酒十石,并于每年八月把老酒肴遣来酿酒;事成之后,乌坶王还要把煞神老母接到焕然一新的领地里,赐她“国母”之号。

回头是岸

1

我在黑屋里苦苦忍受,真像踏在了一条地狱之路上,这条路是这么黑,除了恶鬼魑魅之声,再无其他生迹。一个人只要来到这里,就要忍受蹂躏,不能存有任何奢望和幻想。“不说不要紧,来吧。”有人挤一下眼,旁边的人就一个箭步冲上来,把我的腰带刷一下掉,扭着我的胳膊推到了一盏大功率灯泡下边。那个小小的空间只有一点五平方米左右,我在锃明瓦亮的大灯下汗流如注。渴,头疼欲裂,想站一站都不行,腰快要断掉。这样一会儿人就垮了。审问的人还是那几句:“你们是怎么发出集合令的?当时是几个人?”“跟你一块儿密谋的还有谁?他们全跑不了——有人已经交代出来了!你说吧!别想蒙过去。”“这个案子太大了,最后会吓你一跳,谁也救不了你,除非是自己争取宽大!”我从未认为主要责任在村民一方,他们是天底下最可怜的自卫者。我说过了,然后一声不吭。解释已经变得多余。是的,我对眼前这些人没有幻想。我惟独不能忍受的是强烈的思念和牵挂:想那些逃脱的朋友,想小茅屋的人。我知道这里已经封锁了消息,我现在的处境谁也不知道,外面的人真的救不了我。

就这样一天天熬着。不知是第几天的一个上午,突然有人让我快些收拾东西,而且口气不再那么凶暴。哪里有什么东西,我只是等待着。几个穿制服的来了,他们说话的口音不是当地人,瞥瞥我,把我半推半引地弄到一辆车上。“去哪儿?”我问。几个人绷着脸不吭,直到车子上路了才说一句:“回城里。你的案子移交了。”然后不再吱声。

车子开了接近五个小时,没有停过一次。我一路都琢磨着“移交”二字,搞不明白。这一次车窗上没有遮掩,一路的景物让我猜测和辨认,最后终于知道了它正在驶向哪里,它在回城啊!我心里叫了一声:“回家了!”我脑海里迅速推演了一番,认为肯定是有人将我的信息透露给了家里人——他们震惊之余会担心和愤怒,特别是梅子的父亲,一定在发过一阵大大的火气之后再做点什么,他会施以援手的。我想不出事情还会有其他的解释。

押车的人表情木木的,从他们脸上看不出什么。果然,车子一直开到了那座都市,七拐八拐进入一处院落。这儿来来往往的全是穿制服的人。我明白,自己不会被径直送回那个小窝的,世上不会有那么便宜的事。

我被一个胖胖的人领到一个单独的房间里。有人送来了一杯水——不,是茶!这些天来第一次喝到茶,我把它一口气全喝光了。胖胖的人等着我喝完,然后就慢悠悠说了起来。他的大致意思是:你参与的是一件蓄谋已久的恶案件,该案件已经震惊了全国,甚至很快就会影响到国外;直接和间接的经济损失是一个吓人的数字;主要案犯还没有归案,但他们最终一个都跑不了,通缉早就开始了……“而你,”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从一旁的屉里出一个蓝的夹子,翻开,拍拍,“你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虽然不是主犯,但问题仍然十分严重……”可能就因为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吧,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大着胆子插了一句:“我不严重,我甚至一直在阻止……”对方抬起头看我一眼。我觉得他的脸上有一丝不难察觉的笑容。这种笑没有恶意。还好,这家伙总算还有点幽默感,这就好。他继续翻着夹子,说下去:

“在整个案子没有侦结之前,你还不能说完全没事了,就是说……”

我的心重重地沉了一下。我想喊一句,可是这次忍住了。

“你还要从头讲清楚,不要因为我们把你从那些人手里救出来,就觉得自己没事了,一清二白了。最后会有一个结论的,这不是你、也不是任何人可以决定的。”他这样说时,面容明显地变得较前严肃多了。

我终于明白过来:前一段自己真的是被集保卫部非法拘禁的,他们那些人在私设公堂!是的,公安部门获知消息以后把我解救出来……我心里一阵感激,忍不住说:“这,当然是……可是我……我没有参与——这也不是一次暴动,而是农民在暴力面前的自卫,你该知道他们没有任何办法!我们……”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案件早就定了。这也不是你为别人辩解的时候,你能保住自己也就不错了!”

“可是他们非法拘禁、折磨和关押了那么多人……”

“这些自然都会处理。你还是多考虑自己的问题吧。”

我心底有一万个声音在反抗。可是我终于不再吱声。我早就明白辩解是多余的。剩下的只有观察和等待。

他把夹子重新放回了屉里,抓起桌上的电话:“喂喂,嗯,可以了。”放下电话他开始吸一支烟,眯上一只眼:“经研究决定你可以回家去住——但仍然要接受我们的讯问。这是一种宽大处理,也是一种刑责方式。你下一步要做的是……”

我听得确切并马上感到兴奋的只有两个字:回家。

2

我被告知将在天黑前回家。这之前是谈话、填表格,并被再一次强调:在讯问没有结束前不准出城,就是离开城区一步都要报告;需随时接受讯问和笔录。天哪,我想这可能就等于“取保候审”吧。但不管怎么说,我终于还是被他们救出,从最黑的地狱挣扎出来了。

一出门时看到蓝天绿地,那种崭新的、恍若隔世的感受会让我一直记住。这种心绪他人无法体味,我也难以道人。屈指算来,我仅仅在小黑屋中待了一个星期,可这已经让人终生难忘。

回家后一切都清楚了:曾有陌生人打来了电话;不久茅屋里的四哥也设法找到了梅子……当然是她的父亲把我打捞上来……梅子一见面就掀我的衣服,想看我身上有没有伤痕——没有。她放心了,问:“那些人说你参与指挥了一场大乱子,你们领一帮暴徒砸了集、化工厂,又开始砸矿区……”她的一对杏眼瞪得溜圆。我渴得嗓子说不出话。我摇摇头。

怎么说呢?从头讲述平原上几个村子被得走投无路,他们被四周几个集害得死不了活不成,而所谓的区政府是跟害人虫勾在一块儿的?村民们一辈辈都忍气吞声,他们有一点指望就不会铤而走险。至于我呢,知道他们要闹事儿已经很晚了,也从心里不赞成这种暴力方式,担心后果是不可预料的。总之我尽了一切可能劝阻他们——问题是当不幸的民众拥上大道之后,他们就不受任何人的约束了,无论是小白还是老健,更不用说我了,都无能为力。两边对阵时,任何稍有良知的人都会站在可怜的村民一边,而绝不会有另一种选择。

怎么对梅子解释这一切?

梅子家里人来看我了。我是指弟和我的岳母,他们进门不一会儿都要像梅子一样掀开我的衣服,想找到想象中的伤疤。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因为嗓子哑了。我想说——我亲眼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关在集大老板的黑屋子里,被吃下了半碗盐面、外加几根红辣椒,一天一夜不给水喝。这个人毁掉了,但身上不会有一块伤疤。

当我刚刚能说出一句话的时候,传人的电话就响了。我只好按照指令,一次次到那个指定的地方去,去回答没完没了的问题。

“嘿嘿,知道吗?你的案卷都转到了我们手里——不要以为事情全过去了,弄不好随时都得离开家住进我们这儿。这案子太大了,了得,敢砸国家……算了,从头说吧——不说也知道,这只是个态度问题。也别指望有关系、有人,就能逃开这一劫;让你夜里能搂搂老婆,这已经是够宽大的了。”

我明白这个家伙毫无善意。我甚至觉得他是那些大老板们买通了的暗桩,私下里他们是一伙儿。如果指望这一类人去惩罚那个集保卫部的恶行,那就太天真了。我记起了小白分手时说过的一句话:你会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价的。

“你哪一年去那儿的?目的?来往的人?听说你从城里、从四面八方找了不少人?这些人有没有暗中掺和闹事的?”

这人的脸庞像枣核儿一样,一双眼睛又尖又黄;鼻中沟可真深,中间一段高鼓起来,让人想起青蛙的嘴。他一张嘴就让我看到了一个半截的门牙。我笑了。

“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嗯?”

我还是笑,微笑。

“你也别太得意!案情嘛进展很快,我们掌握了……嗯,你的不少花花事儿哩!就说说这些吧——你在那儿搞了多少?一打两打?有一次把手插进一个大姑那儿——那儿了?”

我怒目圆睁:“你说什么?”

“别慌。你伸手去人家——趁黑把人家了好一阵子呢!有没有这事儿?说吧,嘿嘿,所以说嘛,你瞧,我们什么都掌握!”

这个家伙得意极了,说完吸上一支烟,笑眯眯看着,一副玩味的模样,吟唱一样哼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觉得血往脸上直冲,可是不知该怎么回答。我不能简单地否定或肯定,因为这事儿太突兀了,让人一时不着头脑。他的话有些下流,但我不知他指了什么?在东部平原、在小茅屋那儿?是的,显然是指那儿……我闭了闭眼睛,在心里骂了一句。我的脸涨得红红的,腮部开始发疼。的,这个王八蛋是一个鬼,他专门窥视别人的隐私。我首先想到的是附近园艺场的罗铃和肖潇,因为这之前已经有人在私下里议论过我与她们的关系。我与她们没什么把可抓——今天真是幸亏啊,我和她们没有走得太远。

我低下头,咬咬牙关,忍不住回忆起一个个细节。当然忘不了那些往事,那些怦怦心跳的日子。我承认多年前的一些过往是颇可指摘的,这无论是对肖潇还是我自己,可能想起来都会有些难堪。好在我们并没有拘泥于往事,见面时没有再一次提起,并能在后来的日子里坦然相处——尽管也颇费了一番周折。我曾经,不,我始终对肖潇心向往之,心皱深处藏下了许多。那还要回溯到第一次见面:她的面庞和举止、一双大眼睛,都让我想起了当年的音乐老师……我后来不得不更多地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没有办法,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开始,入睡前常常要想到她的轮廓。后来有了更多的见面和交谈,这使我惊讶于她丰富的知识和迷人的格。我察觉自己正在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渴望接近之后,难免有些懊丧和自责。我觉得四哥的眼睛也在谴责我。

大约是相识的第二年吧,一天晚上我们一直沿着一排枫树往前,不知不觉走到了一片林子边上。再往前,竟走到了河边。在春天的河岸,我们坐在了洁白的沙子上。天上月亮正圆。我嗓子那儿有点干,喉结难受。她的舌头在两齿之间游动,那模样天真得像个孩子,又像一只卧地羔羊。我们长时间没说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她抬头看着我,一动不动。我去看远处。当我回头时,她还在看我。鼻孔里是浓烈的气息,她的气息。后来我心慌得很,低下头去。正这会儿她叹了一口气,埋下了头。我的手像是自动地抚在了她的头上。这一头浓发啊,淹没了我的手掌。细细抚,这样许久。有一阵她的脸庞仰起来转动着,但我的手还是没有离开她的浓发。难忘的一个时刻,是的,我“了好一阵子”——问题是谁会把这个夜晚的情景告诉他人呢?她自己?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我看了一眼对面这个家伙得意的、猥亵的眼神,百思不解。

“想起来了吧?嗯?那就说说看!”

我的思绪一直在昨天徘徊,几乎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我记得那个夜晚一阵北风吹过,我的手抖了一下,倏地回——她受惊一样看我,“哦”一声坐直了身子。“对不起,我……”我的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清。这可不是道歉的时候。我站起来。

这就是那个春天的夜晚,在河岸上发生的事情,是全部过程。令我不解的是别人怎么会知道?这除非是当事人说出,或者——我又想到了另一层,想到那个夜晚会有一个目击者,比如有人藏在那片林子里,比如出来游玩的园艺场的工人、过路的打鱼人,这都是可能的……不管怎么说,事实也就是那样,无论如何,我还是没有对第三者说明的必要:他人没有倾听的权利。

这样的传讯后来每星期都有一两次。有时会安排在夜里——只要电话铃声一响,我和梅子就有些紧张。这太令人厌恶了。我说:“请你爸再找找他们吧,要不就干脆彻底一点,再把我关起来得了,别让他们再零零星星折磨我了。我受不住,我快疯了!你知道我完全是无辜的!”

“别再找父亲了,要知道他对自己要求多么严格啊!他去求人把你救出来,这在过去想都不敢想啊!你没听说几个来串门的老同志怎样议论平原上发生的事,他们说其中的要犯在过去,一个不剩,都得毙,说到底是现在啊,政策太宽大了……你听听吧!你现在能待在家里,多不容易,还是忍一下吧,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我知道怎样感激岳父都不过分。可是我对那通议论恨死了。我说:“该毙的是另一些人!”

“是谁?”

“集的头儿,这些家伙个个恶贯满盈!”

“天哪,你千万别这样说啊,千万别在外边说……”

“我到死都这样认为。我耳闻目睹得太多了,我敢为自己的每一句话负责……”

梅子害怕了。她不敢迎视我的目光。

3

我要走开了。是的,我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当我有一天开始收拾东西的时候,梅子吓坏了:“你真的要跑?他们如果撒手不管,那些集保卫部的人还会追你的!”“让他们追吧——我不会按时去听一个痨训话、让他消遣我了……”“什么痨?”“跟你说不明白,反正我得走了。”“什么时候?”“不久,也许就是这几天。那家伙说得真对——‘回头是岸’,我该回到自己的岸上去了……”梅子看看窗户又转回身子:“可这儿才安全哪!”

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我要回到自己的“岸”上了,它不在这座城市里。那个“岸”边已经站着小茅屋里的人,拐子四哥夫妇;还有小白和老健、武早……他们在向我焦急地招手。

我要上路。只要上路就会向着那儿移动……显然,远方有一块巨大的磁石。旅途上有过多少欢愉的记忆:帐篷一搭,小锅里的水一响,河湾里发出水溅。那是鱼和青蛙在跃动。我一次又一次默念着那行有名的诗句:“我的心哟,在高原!”

一个人的“心”在哪里,他的“岸”就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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