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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阅读 · 黄河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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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十八扯

发布时间:2022-11-10 12:4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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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青天不可欺,

张飞喝断坝陵桥。

——戏文

果然不出徐秋斋所料,蓝五离开西安逃往咸的第二天,有两个穿着打扮得不三不四的汉子来找蓝五。

他们在徐秋斋的茅屋外转游了好大一阵子:伸头探脑,使眉弄眼,歪脸撇嘴,扭股别膀,什么怪样子都出了。最后才走近徐秋斋的门口。其中一个问:

“一个姓蓝的叫蓝五的可在这里住?”徐秋斋看着这两个人一脸诈,就知道来者决非善照之人。他把他们让到屋子里说:

“他搬到延秋门巷一家姓孙的公馆里去住了。我也正要找他。他把我一个夹袄穿走了。两三天

了也不送来。这几天秋风凉,我冻得不行。”

其中一个戴礼帽的长着连腮胡子的汉子问:“你和蓝五是什么关系?”

徐秋斋说:“什么关系也不是。老蒋扒开黄河,逃难来在西安。他会吹响器,我会治个小病。就这样趷蹴在一块了。”

这个方脸汉子眼睛转着,上下打量着屋子里的东西,又故意问徐秋斋:“老先生,你说是国民好,还是好?”

徐秋斋看他的眼珠子骨碌碌打着转,言语蹊跷,心里提防着。他也故意装糊涂说:“都好都不好啊!”

“怎么都好都不好?”那个汉子问。

徐秋斋眯着眼说:“国民的首领不是孙文、黄兴吗?他们都是好样的。孙文外号叫‘孙大炮’。他会放隔山炮。听说他在汉口放了一炮,炮弹打在北京城门的门索上,城门哗哗地一下就开了!就是因为这一炮,宣统皇帝才退了位。他要不退位,再一炮就撂到他的金銮殿上。可惜孙文死得太早了。要是他活着,日本人敢侵略咱中国?吓死他也不敢哪!……”

“老先生,你别说得那么远了。你说这三民主义好不好?”那个黑脸汉子又问。

“好啊!”徐秋斋大声地说:“‘主意’还能有坏‘主意’?比如说:现在你给我出个‘主意’叫我明天卖烤红薯,我就觉得这是好主意。为啥呢?常言说:‘过了九月九,大夫高了手,米饭萝卜丝儿,吃了去病根儿。’看病的生意不行了,红薯才下来,城里人都吃个新鲜烤红薯。夜个儿我就看到一个姓马的回回,一天就卖了二百多斤烤红薯。唉!就是没有煤。老弟,你们能给我帮忙买点煤不能?”

那个黑汉子摇头说:“我们不管煤。”接着他又问:“你说延安好不好?”

徐秋斋说:“好啊!不是延安府吗?”

黑汉子忙说:“对,就是延安府。你去过?”

徐秋斋说:“我没有去过。王进去过。王进投奔延安府,王进是个孝子啊……”

另一个长脸汉子问:“这个王进是干什么的?”

徐秋斋说:“王进你们不知道啊?有出戏不是叫《王进夜走延安府》吗?《水浒传》开宗明义第一回,说的就是这个王进嘛!开封府的八十万禁军教头……”

那个长脸汉子对连腮胡子汉子使了使眼小声说:“走吧!别跟他扯葫芦倒秧子,瞎扯淡了!”

那个连腮胡子汉子,却对徐秋斋发生了兴趣。他又问:

“老先生,你都能看什么病?”

徐秋斋说:“神农尝百草,黄帝写经。就是要救人济世。天下没有不能治的病!”

“好大的口气。老先生,你看我有什么病?”连腮胡子汉子笑着问。

“你呀!”徐秋斋看了他一眼说:“发下移,头发都变成胡子了。你是个秃顶,不信你把你的礼帽拿掉看看。”

那个连腮胡子的把帽子拿掉,果然是个大秃顶。他笑着说:“这病能治吗?”

“我说过,是病都能治。你不光有这个病,你还经常害眼、烂嘴角。”

“对,对。”秃顶汉子不住点头说着:“老先生,你看我这病能治吗?”

徐秋斋心里想:“这两个鸡头鱼翅,平素不知做了多少坏事,不整治整治他,实在对不起乡里。”他想好了主意,便从容地说:“其实也容易。你这个病,医道行家叫‘血热’。熬点树枝水,每天把头插进去洗两遍。一边洗着一边拍打头皮,每次要打七七四十九下。要不了半年,先出黄头发,然后出黑头发!”

“就这么简单?”秃顶汉子高兴地随。

“偏方治大病。要紧的就是不能间断。拍的时候要记好数,不能多了也不能少了。”

长脸汉子看他说得这么神,也坐下来问:“老头儿,你看我有病没有?”

徐秋斋在他脸上瞅了瞅说:“您没有什么大病,就是鼻子歪了。要说这也不算什么大病,可是长到男子脸上,按相书上说,到四十岁以后要压点运。你没有听书上说:方面大耳,鼻直口方。鼻子不直,当然也是忌讳罗。”

“我的鼻子歪吗?”

徐秋斋从墙上取下半块破镜子说:“你自己看看。”

那个人照了照镜子说:“好像是有点歪,向右边歪。”

秃顶汉子笑着说:“歪得还不少呢!”

歪鼻子汉子说:“这没有办法治吧?”

徐秋斋说:“是病都能治。这个病嘛,用无法治。人上有五官,有五脏。鼻属心,心正则鼻直,所以人要存心公道。……下边的话我就不好说了。话说回来,你也别泄气,有个矫正的办法。您以后擤鼻涕,不要用手捏着鼻头擤,要周指头捺住左边鼻孔,用右边的鼻孔擤,越使劲越好。时间久了,它自然就矫正过来了。”

歪鼻子的人红着脸没有吭声。……

两个家伙告别的时候,刚走出屋子没有几步,徐秋斋就看见那个歪鼻子人,捂着一个鼻孔狠狠擤起来。徐秋斋看着他那个样子,有想着那个秃顶人拍打光头的怪样子,不觉哑然失笑。他心里骂着:

“两个杂种!就这样还要当包探?给我提鞋子我都不要。……”

蓝五从雪梅家走后不几天,雪梅病倒了。

她每天发着低烧,神恍惚还整夜失眠。饭吃不进,也吃不下。每天躺在床上,用泪水洗面,也不和任何人说话。

孙楚庭这次和雪梅生气以后,倒是一反常态。他神态自若,和颜悦,好像家里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每天从机关回来,总要先问徐:“太太吃饭了没有?”或者询问一下吃的情况。然后走到雪梅床前,额头,拉拉手,再低声细语地劝慰几句,方才走开。

初开始,雪梅根本不理他。只要他走到床前,雪梅就闭上眼睛。她已经不能和孙楚庭和平相处了。她觉得他的笑声是假的,说话的声音是假的,连脚步声也是假的。她已经看透了,孙楚庭是个十足的伪君子!

尽管雪梅的表情冷若冰霜,看见孙楚庭像看到仇人一样。孙楚庭却像例行公事,每天照旧问寒问暖,不管对方理睬不理睬。

有一天,孙楚庭带了几张戏票回来。他问徐:“太太下午吃点饭没有?”徐说:“吃了一小碗挂面,熬的参汤也喝了。”孙楚庭又走到雪梅跟前说:

“雪梅,晚上能去看戏不能?从天津流亡过来一个评剧,今天夜里在‘天声剧院’演出《贫女泪》,是出时装戏。主角唱得好极了。你去听听吧,有车。”他说着把两张戏票放在雪梅跟前。

雪梅披着衣服在床上坐着。她没有看戏票,也没有看孙楚庭。她冷冷地问:

“你是不是想要我回心转意?”

“我设有想。”孙楚庭说。

雪梅忽然激动地说:“孙楚庭!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告诉你,我和你过不到一块了!你就是杀了我、宰了我,我也不怕!我跟你完了!”她说着把两张戏票撕得粉碎,扔在地上,自己伏在被子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孙楚庭说着:“不去算了!不去算了!何必发这么大脾气?”他看着雪梅痛苦伤心的样子,自己眼睛也湿了。

到了半夜,雪梅朦朦胧胧想入睡。孙楚庭来到雪梅跟前,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说:“雪梅,我想跟你谈淡。”

雪梅的睡意全跑了。她瞪着两只木木的眼睛看着孙楚庭。好像在听宣判。

孙楚庭从容地说:“雪梅,我看你也挺难过,我想和你谈谈。好夫妻也罢,歹夫妻也罢,咱们两个总算在一块过了好几年。我……感谢你。如今姓蓝的来了,我可以撒手!我也懂得‘捆绑不能成夫妻’,当年在卢氏县我把你赎出来,就是这个道理。你愿意跟蓝五走,我不阻拦。现在是文明时代,人契的事就不必说了。对我来说,……我是舍不得让你走的。这你心里也清楚。不过,再过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雪梅,我再说一遍,咱们总算夫妻一场,以后你早晚生话若有困难,回来找我,我的大门决不关上。”

雪梅一下子听呆了。她不敢相信这就是孙楚庭说的话。“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她定睛看了看孙楚庭的脸。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神情。雪梅一下子被感动了。她含着满眶热泪问孙楚庭:

“你真的放我走?”

“放你走。我说话是算数的。”

“我那张人契,你……不要了?”

“现在不兴这个了。你看!”孙楚庭拿出人契让她看了一眼,抓住撕成碎片。

雪梅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跪在孙楚庭面前,抓住他的哭着说:“我……我感谢你一辈子:……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忘不了你。……你百年以后,我给你披麻带孝,我给你扫墓上坟!我……我对不起你!……”

孙楚庭红着眼睛说:“你对得起我。……”说罢把雪梅的手拿开,自己走了。

是不是孙楚庭天良发现,回心转意了呢?当然不是。他有他自己的算盘。因为蓝五没有被害死,活着来到了西安,他在雪梅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被撕得粉碎。

他恨透了蓝五。蓝五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在疯狂的嫉妒心的驱使下,他曾经想雇人把蓝五干掉。然而,等他冷静下来以后,便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愚蠢的行动,只能把雪梅推得更远,雪梅会恨他一辈子,也许要永远失掉雪梅。他不能干这赔本的买卖。就在他绞尽脑汁的当口,他突然想起了蓝五床前那满地的烟蒂。他的心头一亮,这满地烟蒂说明这个“泥子”出身的流汉,有着强烈的嫉妒心理。既然不能“饮鸩止渴”,何不来个“釜底薪”?既然不能把蓝五的形象在雪梅心中抹掉,何不让蓝五心中把雪梅的形象抹掉?不是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吗?好!孙楚庭舒了一口气。对雪梅,他开始改变策略,对雪梅表现了极大的宽容和大度,目的是想重新修补自己被撕碎了的形象。

秋风凉了,梁晴从厂里回到家里。她要把旧棉衣拆洗一遍,还要给徐秋斋掉换那件新棉袍的面子。

粱晴先把旧棉套送去弹了弹,把里子拆洗干净又补了补。她自己不敢裁袍子面子,就请在车站补袜底的谭二婶来帮她裁。谭二婶也是黄泛区逃来的难民。她一边裁着衣服一边问梁晴:

“您婆子家姓什么?”

“姓海。”梁晴红着脸回答。

“你是逃黄水那年就上头了?”谭二婶看着她头上梳的髻问。

“嗯。”梁晴低着头,脸更红了。事实上她并没有结婚,只是为了避免麻烦,才把辫子盘成了髻髻。

“你女婿没有跟你一块逃出来?”

“他……没有。……”梁晴说不下去了。徐秋斋在一边却接过来说:“留在老家打日本了。她是属鸡的,今年二十二岁了。唉,离开老家三四年了。”

谭二婶也说:“可不。四年还多啦。这日月可真难熬啊。来西安时候,俺那个小三子还抱在怀里,如今都会去车站捡煤核了。孩子们就是这样在难民棚里熬大的。’’

袍子面裁好后,谭二婶走了。梁晴拉过来一条破席铺在地上,准备套上棉花套,就在这时候.屋外有人轻轻敲门。

“徐大叔!徐大叔!”

叫门的声音很低微,是个女人的声音。

徐秋斋在屋里慌:“你推,门没有上。”

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雪梅。徐秋斋看她面容憔悴,身体瘦弱,大约是跑了点路,额头上冒着汗珠,嘴里还微微喘着气,徐秋斋急忙扶她进屋坐下。

雪梅向徐秋斋说着:“徐大叔,前两天我就说要来您这里,可是总忙……,今个儿雇了辆车……”

徐秋斋看着她的脸问:“您病了?”

“……”雪梅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她好像要说什么,可是欲说又止。她问梁晴:

“你就是小晴吧?’’

梁晴天真地对她嫣然一笑,又微微向她点了点头。这个笑容使雪梅心中得到很大安慰。她觉得梁晴那么纯洁,那么善良。而且充满着信任和同情,怜悯和理解。就在梁晴这一笑中,雪梅被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

停了一会儿,雪梅问徐秋斋:“徐大叔,蓝五哥在哪里?我有要紧事和他说。”

徐秋斋皱着眉头说:“好多天没有见他了!他不是在您家吗?”

雪梅心里一急,忙说:“他在我那里就住了一天就走!这个实心眼的人,他会不会寻短见?”

徐秋斋安慰她说:“不会,蓝五从小什么苦都吃过,什么气都受过,他不会那么轻生。”

“他会到什么地方去?徐大叔,请您告诉我。”雪梅央求着说。

徐秋斋摇了摇头不动声地说:“真的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会不会去剧社?”

“我去问了。他没有去过剧社。”

徐秋斋说:“他们这一行人,云游惯了,可能乡下有什么红白喜事,他跟着朋友们去乡下玩了。”

“他不会。”雪梅自言自语地说:“他现在没有那个闲心。都怨我。……是我不好,我扎痛了他的心啦……”

“婶婶,你找俺蓝五叔有什么事?”

梁晴在一边听着,她实在忍不住了。这个热心肠的年轻姑,早已知道雪梅和蓝五的关系,她同情雪梅。雪梅和蓝五“私奔”,这个农村姑不但不歧视,反而产生了几分仰慕的心情。特别是这次她看到雪梅。雪梅长得那样漂亮俊秀,又那样痴情善良,这满足了她平常的一点漫气息的想象。她真想把蓝五的去向告诉雪梅。可是她不能。因为徐秋斋是那样守口如瓶。她不理解这个心地善良的老爷爷,今天为什么这么狠心?

“你们是不是生气了?”徐秋斋问。

雪梅说:“不是。徐大叔,我这次来找他是有个大事,是我们终身大事。我自由了。老孙人不错,他答应让我走了。我毕竟侍候他几年了,他还算有良心。他不阻拦我和蓝五破镜重圆。他知道我的心上没有他了,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现在我得赶快找到蓝五哥,我要……对他说说。”

饱经风霜的徐秋斋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这样演变。多少年来的经验使他知道,世上“与虎谋皮”的事情是办不到的。孙楚庭这样慷慨大方地成全蓝五和雪梅,使他大惑不解。

“你……你听错了吧?”

“没错。昨天晚上,老孙亲口对我说的。”

“你当年的人契呢?”

“昨天晚上,老孙当着我的面,已经把人契撕了。”

徐秋斋沉吟了半晌。他觉得孙楚庭像是在玩花样。不过,眼前这个单纯的、浑身发热的女人,当然不会看透老孙的用心……他得劝劝她,让她冷静下来:

“蓝五是个光身条子。在这里,瓦无一片,椽无一根。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住。你们两个人出来怎么过?”

雪梅说:“我的首饰还值好几百元钱。孙楚庭说,这些首饰让我带走,他不要了,他送给我,算是他这几年的……”

徐秋斋还是摇了摇头:“俗话说:坐吃山空。这几个钱是花得完的……”

“徐大叔!我们还有两只手……我跟着他,就是……就是酒盅子量米,清水里煮野菜,我也心甘情愿……”

徐秋斋心里一热,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说:“对你,我当然是相信的……不过,对你这个孙楚庭……太好了,好得有点不近情理了……”

雪梅说:“大叔!您想想,我侍候了他好几年,他总该有点良心吧!”

徐秋斋叹口气说:“雪梅,要我说,你还是跟着孙楚庭过算了。你和蓝五这件事,我思付着不管将来怎样发展,对你、对他都没有好处。能割舍就割舍了吧。”

雪梅听他这么说,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了。她说:“徐大叔,你老人家怎么这样说?我舍生忘死,盼星星,盼月亮,盼的就是这一天,如今好容易盼到了。我就是拼上命也要走出这一步。大叔,你不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气,我虽然和蓝五在一块只两三个月,可是我总觉得……我是他的人!一辈子都是他的人。别人……都不算……”她说着,忽然双膝跪在地上说:“徐大叔!你准知道蓝五的下落,你告诉我吧,我去找他。我要对他说清楚。”

徐秋斋的心里,确实可怜起来这个可怜的女子了。可是他仍然不告诉她。他把雪梅从地上搀起来,安慰着她:“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不过以后总会见到他的。如果见到他,一定叫他去找你。”

雪梅看徐秋斋说话这样滴水不漏,情知很难从他口中打探到蓝五的消息。她隐隐约约地感到蓝五好像对他说了什么话。临走时,雪梅擦着腮上的泪说:

“徐大叔,我走了。要是见到蓝五,请你对他说:我雪梅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这样。……请他原凉我吧!”说罢掉头走了。

雪梅走后,坐在地上做棉袍的梁晴早忍不住了。这一大会儿,她一针也没有做,她甚至于也掉了两滴同情的眼泪。雪梅一走出门,她就瞪着两只杏眼,气鼓鼓地问徐秋斋:

“爷爷,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呢?为啥不告诉雪梅蓝五叔的地址?人家雪梅还不够可怜啊!我觉得雪梅这人太好了。她走这一步多难啊。像这样的有良心的人,你就不应该骗人家!”

徐秋斋说:“小晴,你还不懂事。世上有良心的人多哩!可是没良心的人更多哩!有良心的人总是要吃没良心人的亏。和蓝五,咱是乡亲,和雪梅呢,又远着一层了。孙楚庭这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我还估不透。我不能叫蓝五贸然往他们的圈子里跳。”

梁晴说:“雪梅对蓝五叔,把心都扒出来了。对她有怀疑,也未免太小心了!”

徐秋斋说:“不是我过于小心。俗话说:‘一步近,两步远’、‘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雪梅是个热心肠的人,她对蓝五好,我相信。可是她把孙楚庭说得那么好,我就不能相信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对她讲清楚?”

“因为他们现在还是夫妻!”徐秋斋叉说,“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谁知道将来怎样变化?像雪梅这样心地善良的人,经不起人家三句好话一哄,就会把仇人当恩人了。哎,女人家终究是‘头发长,见识短’啊……”

夜里,梁睛一直没有睡好觉。雪梅的眼泪把她的侠肝义胆燃烧起来了。这件事情给她带来了新奇和义愤,也激起了她极大的同情心。第二天,她上班早走了几分钟,不知道为什么却来到了延秋门巷。她找到了36号,大胆地拍了几下铁门环。

走出来了。她看着梁睛问:

“你找准?”

“俺……一个姑姑,她叫雪梅。”

“你找她有什么事?”

“给她送个信。……”正说话间,忽然听到一阵急骤的脚步声,雪梅从院子里跑了出来。她一见梁睛,就跑过去抓住她的手说:“哎呀,小睛,你怎么来了,赶快到家里坐。”梁睛说:“我不进去了,我还得到工厂去上班。姑姑,咱们就在这街上说几句话吧!”她说着把雪梅拉到临街房的屋檐下,急切地说:

“雪梅姑姑,我告诉你个信儿,蓝五叔有下落了。”

“在哪儿?”雪梅急不可耐地问。

“在咸。咸东大街,有个叫陈柱子的开了个牛肉面馆子,也是咱们老乡,蓝五叔就住在他那里。”

雪梅听到了蓝五的消息,感动得眼圈都红了。她紧紧地握住梁晴的手说:“小晴,我……太感谢你了,我怎么报答你!”

梁晴说:“姑姑,我不要你报答,我可怜你,不……我佩服你,我喜欢你。”

雪梅从心里也喜欢梁晴。她顺手从手腕上脱掉一只镀金扭丝镯子,拿着就往粱晴手腕上戴,梁晴死活挣脱着不要。雪梅说:

“小晴,这是我一点心意。你还没有戴过镯子呢!”梁晴说:“我不要,你留着吧,你们以后过日子还用得着。”她说着挣开雪梅的手跑了。跑了几步,她又回头对雪梅说:

“您记住,咸东大街,陈柱子的饭铺……”

雪梅和孙楚庭分开居住已经一个多月了。自从两个人说定离开以后,孙楚庭很少在家里住宿。他几乎天天晚上都在外边打牌、喝酒、找女人,有时住在朋友家里,有时住在甜水井街一家旅店包房里。……

要在往常,雪梅对他每次外宿回来总要盘问一番,有时还要撒个小娇,啐他几句。但也仅此而已。照雪梅看来,人家是男人,是一家之主。钱是人家挣的,人家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还有更重要的一层是,雪梅始终没有把孙楚庭看作是自己终身的丈夫。正像她对蓝五说:“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我和他过多久,可是从我的心上,我总觉得我是你的妻子,我一辈子是你的人。”

这天晚上雪梅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到戚去找蓝五。孙楚庭坐着包车回来了。据他说是一家转运公司请他们在“曲红楼”吃了酒,回来后还带着几分醉意。他看到雪梅在收拾东西,就问:“你到哪里去?”

“我去成。”雪梅仍在整理着东西。

“到咸干什么?”孙楚庭非常敏感:“蓝五在成?”

“……”雪梅没有正面回答,她委婉地对着他凄然一笑。

孙楚庭熟悉这个嘴角有两个小坑的笑容。他忽然感到雪梅今天很有风致。他说:

“你没有出过门。路上又那么乱。汽车票买到了吗?”

雪梅说:“我搭马车去。我问了,起点早,一天也到了。”

孙楚庭带着血丝的眼睛,在她脸上扫了一圈。他闷声不响,心中却燃起了一股强烈的醋意。他走过去抚着雪梅的肩膀说:

“雪梅!我真担心你出去受苦。你能受得了吗?”

雪梅低着头说:“我什么都想了,我能受苦。原来我在老家也是种田人。”

孙楚庭又抓起她的手说:“雪梅,你这一身体态、长相,雪白粉嫩,简直是公主,不!是皇后!你应该知道你的身价。你应该成为有人侍候的阔太太,你不应该到他们那些下等人中间去。”他说着把雪梅的手握得更紧了。

雪梅摇了摇头说:“你说过多少回了,可我就是个‘皇后的长相丫环的命’。我愿意这样。我现在只有这一条路了。”她说着,慢慢地着自己的手。

孙楚庭却紧握着不放。他看着雪梅说:“雪梅,你比她们都好……”

雪梅着手说:“‘她们’是谁?你又把我和谁比了?是外面那些……女人吗?我不管,你去找她们好了……”

孙楚庭岔开了话题:“雪梅,你一定要走?”

“一定要走。”

“能不能再晚几天,”孙楚庭还想拖延时间,“明天我给你买车票……”

“不”

“你就这么绝情?”孙楚庭恼火了,“你那个下九流有什么好的!你别以为我好欺侮!……”

雪梅瞪大了眼睛,这是孙楚庭说出来的话?上个月,孙楚庭亲口跟她说,“捆绑不能成夫妻”,他要成全她和蓝五的事,可如令他忽然换了副面孔……她想起了蓝五在卢氏县的遭遇,她想起了徐秋斋的话,她开始明白孙楚庭的居心了。

“孙楚庭!你还受欺侮?”雪梅的眼里喷着怒火,“你快把人害死了,还说受欺悔!?你想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吧!要杀要宰都由你,反正你是大官……”

孙楚庭的脸由白变成了红,又由红变成了青。

“雪梅,你不要后悔!”

“我决不后悔。”

“那好吧!从今以后,你走你的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就各走各的道吧!”

孙楚庭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占有就是快乐。眼看着自己占有的“天生尤物”要飞了,孙楚庭能不苦恼吗?眼看着“釜底薪’的策略付诸流水,孙楚庭能不气恨吗?他对雪梅已经绝望了。苦恼,绝望,仇恨,填满了他的怀o“不能便宜了这个下九流!”他心里叫骂着,眼里闪过了一丝凶光……

旁边屋子里的雪梅,却是另一种情绪。她木呆呆地躺在床上,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着。时间过得真快啊!她在这里呆了好几年了。如今她就要离开这华丽的陈设,堂皇的家具了,要离开这富有的巧的“鸟笼子”了。明天,明天她就要自由自在地展翅飞翔了。不知道她的“翅膀”还能不能承受风雨的压力?在她的面前,似乎又出现一条五彩的“路”。

她没有丝毫的睡意,她静静地眺望着天际,等待着东方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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