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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阅读 · 黄河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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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七夕泪

发布时间:2022-11-10 12:1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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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破旧的窝,也比笼子好。

一一民谚

去年夏天,关相云和已经混得很熟了。

留守处没有什么事情,关相云几乎每天都到家里来。还是那样子,既不得罪他,却又提防着他,总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时老清婶出去了,一个人在家,关相云来了,总是打开窑洞门,还故意把小响叫过来玩。有时小响不在家,她就把一盆衣服端在院子里,一边和关相云说话,一边洗着衣服。关相云怕见人,坐在窑洞里边。有时觉得这样没趣,就生气地走了。可是隔不了三天,他还是要来。来时又是满脸笑容,拿着礼物,好像把吃过的那些没趣全忘记了。他献的这种殷勤,在的心理上,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满足感。她觉得关相云就像一只笨猫,而自己却是一只拴在这只猫尾巴上的老鼠。她感到这样的游戏很好玩。有时想到关相云局促的样子,自己竟暗暗笑了起来。

这样小心地戒备着关相云,不单是她曾在海老清面前发过誓愿,而且,更主要的是,她的心灵深处,还埋藏着另一个人的影子。这个人就是中华照相馆的小伙计彦生。彦生是道口镇人。两年前,在书场说书时,好像每天晚上都发现一个穿着蓝大褂,梳着分发头的文静青年,坐在后排听她说书。他是那样文静、儒雅,从来不大声发笑,也从来不怪声叫好。听书的时候是那么专注、用心。他的眼睛带着一种女的温柔。不过,这一双眼睛却是懂事的。自己感到,她的每一句唱词,每一个表情和声音的抑扬顿挫,都被他这一双眼睛完全理解了。

说书场不大,只有二三百个座位。每天晚上演出,一上台总要惯地往台下右角看一眼。右角边上总是坐着这个青年。他像时钟一样准时。这情况,渐渐地使觉得,她每天晚上来演唱,好像是为他一个人演唱似的。

有一次,卸完妆洗罢脸,从后台走出来时,见门口站着一个人。这人正是彦生。他恭敬地趋上前说,“海小姐,我是中华照相馆的,我们想请您明天到我们那里照个相。给你放大一张二尺的挂起来。”

有些慌张,她本能地说:“俺不照相!”

“不收您的钱,我和经理说好了。”他几乎是带着乞求的眼光看着答应了。

没有过几天,的一张大染照片,在中华照相馆门口挂出来了。白天不好意思去看,夜里偷偷去看了好几次。那张照片照得很自然,很真,浅浅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眼睛里边带着一点少女的天真。从来没有见过自己这样漂亮的大照片。她心里暗暗感激彦生。

彦生后来又给她照了多次相,还专门给她做了个致的相册。完全沉浸在自己各种姿态和表情中了。

有一天夜里回烧窑沟,走到新元里街口,一个二十多岁的街痞子从对面走过来。他直愣愣地看了一眼,嘴里说着:

“好漂亮!”没有理他,低着头加快脚步走了。那个街痞子却转回身追着她,嘴里不断喊着脏话。

走得更快了。那个街痞子看她害怕了,竟然跑起来追她。就在这时候,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好像两个人扭打起来了。那个街痞子喊着:

“你松开我!”

“我得教训教训你!”这是彦生的声音。心里猛地一热,停住了脚步。

彦生和那个街痞子撕搅在一起。他忽然猛地一推,竟把那个街痞子推倒在地上。

那个街痞子嘴里骂着秽话走了。感激得几乎掉下泪来。她问彦生:

“快把我吓死了。正巧碰到您。谢谢您!”

彦生说:“这一带流氓可多了,净是些荡鬼!”

又问:“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彦生低着头说:“我每天夜里都在后边送你。”

停住了脚步,血液向头上涌着,心几乎要从膛里跳出来。她深情地看了彦生一眼,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可是彦生却仍然低着头在她面前站着,连正面看她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后来,彦生去过家几次。老清婶却不喜欢他。她问他:

“你是在哪里干事的?”

“我在照相馆当学徒。”

“嗯,徒弟徒弟,三年奴隶!”老清婶又上下打量他一眼,发现他脚上穿着一双家做的布鞋。

彦生有时来送照片,老清婶当着彦生的面说:“弄那多照片?能吃、能喝?”有时甚至公开说:

“谁家能没个事儿?也不嫌烦人!”

彦生感到自己受了奚落,不再来她家了。不过每天晚上还是送回家。老清婶也知道这件事,却装着不知道。因为她最担心的是彦生和关相云碰面。只要不碰上面,别的事她不管。

另外,晚上回来,也确实需要个人护送。

有一天夜里,在路上对彦生说:

“我今天大约是在台上出汗太多了,手怎么凉得像冰凌一样。”她说着把自己一双雪白的手,伸在彦生面前。

彦生怯生生地看了看说:“不一定。今天夜里风凉。”他没有敢去握一下她的手。

轻轻地吁了口气,默默地走着。彦生感到有点负疚,他说:

,前几天那两张照片我洗出来了。我用了点侧逆光,看着漂亮极了,明天我拿给你。”

说:“以后你不要给我照相了!”

“为什么?”彦生吃惊地问。

“我嫉妒我那些照片。我看出来了,你是只喜欢我的照片,不喜欢我这个人。照片当然好玩,她又不吃你、不喝你的,又不要你养活她!”她又叹口气说:“我真奇怪,你敢和流氓打架,却不敢碰一个女孩子的手,你大约把我当成‘白蛇’了!”

彦生被她的痴情感动了。他好像看到一个少女的心房在跳动,这颗心是鲜红的、是热烈的,闪出耀眼的光芒。他几乎感到有点晕眩了,他讷讷地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我不配你!你是个红遍洛的名角。我是个小徒弟。我一年挣的钱,还不够给你买一双鞋子。你能搭理我,我就很感激了。我能给你照几张相,就是我最高兴的事。别的……我不敢想,我也不配去想,我……情愿给你跑跑,办点事。”

在月光下似乎看到了他的泪光.。她觉得彦生诉说的隐衷是真实的,她有些怜悯,却又有些委屈。她说:

“彦生,你把我看作什么样人?”

彦生痛苦地摇着头说:“没有办法,你肯定要当大官太太,我看过一本书叫《坤伶传》,她们后来都走了这条路。”

“难道没有另外一条路吗?”

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自己走了。

农历七月七日,是民间传说中牛郎星和织女星在鹊桥相会的一天。传说这一对青年恋人,因为情笃好,为王母所忌恨,她拔下头上的金簪,在天上划了一道天河,把一双夫妻隔在天河两岸。牛郎和织女每天隔河遥望,痛哭流涕,哀叹永远不能相会。喜鹊仙子可怜他们的离别痛苦,在七月七日这一天,聚集天下所有的喜鹊,在天河上搭了一道鹊桥,使牛郎和织女相会。

从此,每逢七月七日这一天,所有喜鹊就要飞到天上,给牛郎织女搭桥,而这一对青年夫妻,一年中也只有这一天能相会一次。

这个美丽的神话传说,在中国各地广为流传着。由于它凄楚动人,千百年来,它不但没有湮没,反而强烈地保存在人们的记忆和风俗中。人们甚至于对喜鹊也产生了好感。到七月八日这一天,人们看到喜鹊,总以崇敬的心情默默地说着:“你累了!”

有些农村妇女们,还要抓一把粮食洒在地上,表示对喜鹊的犒劳。

“七七事变”是历七月七日,是抗日战争爆发的纪念日,这也是个巧合。日本军国主义分子,选择这一天向古老的中国进行侵略战争,企图改变中国的文明和奴役中国人民,这说明他们多么骄横无知,一个创造出用千万“喜鹊翅膀搭起情桥梁”的民族能够灭亡吗?正像另一个流传了几千年的故事一样:五月五日“端节”,伟大的诗人屈原,由于他强烈的国主张受到谪贬,最后被投入汨罗江中。老百姓同情他,怜悯他,为了保全他在江河中的体,不让鱼鳖吃掉,在“端节”这一天,人民把粮食洒向全国江河,希望鱼鳖吃下这些粮食,不去侵犯屈原的体。这个故事一直流传了几千年,而且成为今天家家户户吃粽子的传统节日。

听起来这只是一些神话和民间故事传说,但从这些故事传说中,往往能看到一个民族的灵魂和道德神。当日本帝国主义者,在抗日战争头两年跨过中国长城时,他们在报纸上发了很多占领长城的照片,炫耀着“中国已被征服”。可是他们没有看到中国的另一条长城,亿万人民心中的长城,这条长城不是用砖块和石头筑成的,它是用根深蒂固的道德、文明、聚力、正义感和同情心筑成的。不管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把他们的武器研制得多么良,在这一条“长城”面前,他们始终是一个獐头鼠目的侏儒。

二十世纪很多荒唐事情的发生,是有些人对中国历史的无知,对中国的民俗以及由此形成的民族神的无知。

在七月七日的前几天。洛城里的各家剧院都贴出了花花绿绿的海报,名字叫得不同,但演出的剧目容,都是关于牛郎织女的故事。豫剧叫《天河配》,曲子戏叫《鹊桥会》,越调则叫《七夕泪》,业余的票友们则直接叫《牛郎织女》。为了招徕观众,有的海报上批着:“机关布景,夜空真星出现。”还有的写着:“准带真乐上台,黄牛说话。”这些五花八门的广告,对一些老观众来说,并没起多大作用。他们只是一年一度地来看一遍这个古老的故事,为牛郎和织女的不幸叹两口气,掉两滴同情的眼泪,就觉得很满足了。

说书场里也演出了《天河配》这个节目,是老艺人们根据曲子戏的全本戏改编的一个“小大书”。唱的是织女,由于加上了很多心理刻画和环境的叙述描写,比起演出的各种戏剧,更加真实、细腻、凄婉动人。

农历七月八日早上,彦生一大早就来到家里。还没有起床,窑门还关着。彦生拿起一把扫帚打扫着院子。老清婶听见院里扫帚沙沙作响,看了看,见是彦生,又把门关上,没有理他。

彦生扫完院子,在门口砖头上坐了好大一会儿,窑门才开了。从窑洞里走出来,看见彦生,忙把披散着的头发握在手中问:

“你什么时候来了?”

“来了一会儿了。”彦生笑着答。

“怎么不到屋里去?”

“……”彦生笑了笑。

洗罢脸,正在梳头,彦生才走进窑洞。老清婶仍然没有理他,只管弯着腰扫屋地,还故意把灰尘扬得满窑洞像冒狼烟一样。忍不住说:“!你就不会轻点扫!”老清婶说:“屋里太脏了,就这样扫还扫不出去哩?还轻点!”

没好气,端住个刷牙缸子用嘴向窑洞地上喷着水,一直喷了两三缸子,喷得桌子、凳子上和老清婶的脚上到处都是水滴。老清婶喊着说:“这死妮子,跟下雨一样,挑担水容易,是吧?”

说:“水用完了我去挑,不要你管!”她故意把“不要你管”这四个字说得很重,噎得老清婶说不出话来。

彦生看到这母女俩互相拌着嘴,便急忙从提兜里拿出来个荷叶包,摆在桌子上。里边是几大块冒着热气的江米大枣甑糕。

彦生说:“大婶,你吃吧,这是新郑县大枣蒸的甑糕,还热呢!”

转脸笑着说:“哎呀,甑糕,我最吃了。”说着用筷子夹了一大块放在碗里,端给老清婶说:“,还热呢,你快吃!”老清婶看了她一眼,只得接住了。和彦生两个人就着荷叶吃着甑糕,小声说起话来。

说:“昨天夜里我忘了两句词。”

彦生说:“我没有注意,什么地方?”

“织女在鹊桥上嘱咐牛郎那一段,唱到‘这离恨却似三春草’这一句时,下边忽然全忘光了。俺春霞姐打个马虎眼,把我的词接过去了!”她叹了口气说:“走神了!”又用筷子敲着彦生的手小声说:“都怨你!那会儿我忽然看到你在擦泪。……”

吃罢早饭,彦生为了让老清婶高兴,挑起一副水桶,到南边井台上去担水。他一连挑了两担,刚把桶放下,从窑洞门外走进来个人,穿了一件深灰纺绸大褂,脚上穿一双新的黑轮胎底大眼皮鞋,右手拿着一把黑香墨折扇,左手提了一大网袋点心:油糕、粽子和麻糖。大约是东西装得太多,包装纸挤破了,那个人一进门,一块鸡蛋糕就从网眼里跳出来落在地上,他抬起脚,一脚把它踢到墙角里。

来的人是关相云。

老清婶一看是他,就笑得嘴唇合不拢了。她一面接过网袋,一面用抹布擦了擦椅子说:

“我想着你今个儿就该来了。昨天快天黑时候,两只喜鹊一直在窑垴上叫。”

关相云张着大嘴笑着说:“它不是叫我的,它是叫俺妹妹快到天河上和牛郎相会哩!”他转过脸对说:“,昨天夜里唱得真好,比你哪个段子唱得都好。”

说:“你就会说好!其实这个《天河配》段子我并不熟。”

关相云说:“是真好嘛,不是我故意夸奖。进几句曲子‘寒江’调,嗓子显得宽了。你呀,今后就多唱哭戏,哭起来嗓子发甜,真好听!”

这时彦生端过来一壶泡好的茶,给他倒了一杯。关相云吃了一惊,眼睛死死地盯住这个年轻人。他有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细高条个,白净面皮,眉清目秀,头上还留着一头柔软的卷发,他好像在哪里早见过他!又好像预料到身边一定有这么个人物,而今天才看到。

他用扇子指着彦生问:

“这是哪里来的客?”

老清婶最担心的场面出现了。多少天来她最害怕这两个人碰到一起。她想各种办法安排调遣,不想让他们见面。没有想到今天“冤家路窄”,两个人在这里相逢了。

她吞吞吐吐地说:“他叫……彦生。”

关相云又盯着彦生问:“你的宝号在哪里?”他打量他像个店员。

彦生低着头说:“我……我是照相馆的。……您请喝茶。”他把一杯茶端到他面前。

关相云却不看茶杯,把一把黑扇子摇得哗哗作响。他问:

“你和这里是?……”

看着关相云的样子,早忍不住了,接过话茬说:

“他是中华照相馆的,和你一样,都是我的捧场朋友!”说着她给彦生也倒了一杯茶,并且带点命令的口气说:“你坐下,坐下喝茶!”

关相云把黑香墨扇子扇得更快了。其实这时窑洞里并不热。他忽然哈哈一笑说:

“啊一一!你是商界的呀!史桂堂先生你认识不认识?”

彦生局促地在一张椅子上坐着。这时又忙站起来恭敬地说:“听说过,他是商会会长,我们经理认识他。”

“史桂堂是我的朋友。”关相云又是一阵大笑,接着又问:“照相馆的生意不错吧?”彦生说:“还凑合,就是税重一点,器材也不大好买。”

关相云摇晃着说:“今后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他接着念着各个税局的名字,又炫耀说这些税局的局长都是他的朋友和下级。

彦生听他说着,只是点着头,垂手站在一边。两次让他坐下说话,他却仍然站着。有点看不惯关相云盛气凌人的样子,就说:“彦生,你该回去了!快八点了。”

彦生说:“是,我该走了。”他恭敬地向关相云点了点头。他找他的提袋,却已拿在手里,准备送他出门。

关相云看着和他一道出去,喊着说:“,我还要给你说个事!”

说:“你等着吧,我还要回来。”出窑洞门,生气地说:“彦生,你今天是怎么了?连句话也不会说了?”

彦生低着头没有吭声。说:

“你怎么见他像老鼠见猫一样?连个椅子也不敢坐了。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你在他手里也没有什么短处!”

彦生讷讷地说:“,你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可……野蛮了!”

说:“他野蛮,能把你怎么样?敢把你掐吃一块?别听他瞎吹,认识这个,认识那个,他也是个做生意的,开汽車行的,如今这些当官的哪个不做生意?还走私!……”她没有说下去。

彦生这时忽然停住脚步说:“,你别送我了,赶快回去吧。人家还在等着你。以后……我不来你家了!”

“为什么?”几乎是喊着说。

“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彦生低了头。忽然发现他的脖子是那么细,细得几乎无力支撑起他的脑袋。

“你看着办吧!”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像要抓住一根即将被洪水冲走的木头,她下意识地把一只白嫩的手伸给彦生,彦生握住她的手,也掉泪了。他感到惭愧,他感到疚,他真想剥掉关相云的一身衣服,穿在自己身上,而且也能系上一条牛皮做的武装带。……

回到窑洞门口,听见关相云对她说:“你要是愿意,咱说搬就搬,明天我就叫两个勤务兵来,你这破家当,一架小车就拉光了。”

老清婶说:“回来和商量商量,这窑洞我一直住不惯,总怕塌了。”

进来了,她问着:“搬什么呀?”

老清婶说:“搬家。关处长在城里铜驼街给咱们找了两间房子,还是个独院,离你们书场也近。……”

说:“我才不搬呢。一个穷说书的,住不起独院房子。”

关相云说:“妹妹,那是我赁的房子,我如今用不着,借给你住。不要你拿赁钱!”他用扇子敲着桌子说:“这里不像话,跟这些难民们挤到一块!……”

说:“我倒觉得这里不错,窑洞虽然破一点,可冬暖夏凉,还有乡亲们可以互相照应。”

关相云说:“妹妹,搬到那里离我们兵站最近了,我来照应你。每天吃水叫勤务兵给你们挑,烧煤就到我们兵站取!”

仰着脸说:“我这个人就怕人家照应。这个人情我欠不起。”

话虽这么说,第二天,和她还是去铜驼街看了房子。

这所小院子在铜驼街北头,原来是两间临街三间东屋的小院子。

两间临街房被日本鬼子飞机炸塌了,用旧砖瓦改作一个小小门楼,三间东屋中间有一道界墙,隔成两个住室。这两个住室窗子很大,地也是用青砖铺过的,特别是院子里有一棵碗口粗的桂树,把满院子都散满了浓郁的桂花香气。

看了没有言语,老清婶却兴奋地拍着手说:“这比那个黑窑洞强多了,大小是个独院,搬,搬,搬!每天少吃顿饭也得搬家,还省得天天看着人家的冷脸哩!”老清婶知道,自从关相云常来以后,长松家就和她家冷落了。她也不愿意理长松家了。

关相云满意地笑着问:

,你看怎么样?”

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一眼。她被那浓馥的桂花香味陶醉了。她又环顾了这个小院子,小院是多么像鸟笼子啊,可是这个鸟笼子,她非钻进去不可。

第二天,关相云就差了几个勤务兵,把她家搬到铜驼街。因为都是些破家具,把一张破床和逃荒来时推的一辆破小车,留给长松家了。看着那辆破小推车几乎掉下眼泪,是她用这辆破小车把她们一家子推到洛来的,可是如今小车却扔掉了。

有了房子就需要摆几样家具。本想到旧家具寄卖行买几件,可关相云当天下午就派人送来了:带着穿衣镜的衣柜,漆着花鸟的床头,还有桌子、椅子、条几,把两个屋子都摆满了。

对着穿衣镜掠着头发对关相云说:

“大哥,我们可置不起这样的家具,还是给人家拉回去吧!”

长时间来,这是她第一次叫关相云“大哥”,关相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说:“妹妹!我叫你拿钱吗?这都是我的家具,当哥哥的还不应该给你买点家具吗?”

他从穿衣镜里看到的脸突然变红了,急忙又加了一句:

“我借给你。”

老清婶也不好意思地接过来说:“我们用得惜点,不碍事。”

把屋子里的家具摆了摆,又把窗格子擦洗了一遍,糊上几张雪白的棉纸,屋子里顿时豁亮起来。夜里,她侧着身子,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床上,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院子里的桂花香味和家具上的桐油香味,混合在一起向她的鼻子袭来,她觉得这两种味道是如此地不调和,却又浓浓地混合在一起。

夜里,她做了许多梦。这些梦都是有连续的:她被冲落在一场大洪水中,昏黄的天空,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她在大水中漂流着,很多杂草、树木也漂在水里,有的几乎撞着她的身体了;她的鼻子已经闻到了水的腥味,但好像她还在活着,没有被淹死;她努力想抓住一个树根或一条枯藤,手却像不听使唤地总抓不住;她随着洪水被冲到一个黑黝黝的大洞口,洪水向洞口里奔腾疾流着,眼看她就要冲进这个黑洞里去了,她惊叫起来!

醒来时,她出了一身冷汗。

她想着这些梦,大约这是家乡被黄河水淹没时的印象,可是梦里的洪水却是清的,不像黄河水那么黄。小时候她听人家说,水是银子,梦见水就是发财的象征,可是她能发什么财?莫非这座旧房子里的什么地方,埋着一罐子元宝?要真的有元宝,最好让彦生发现……她又想起彦生的温文清秀样子,她们书场有五六个姑,彦生从没有看过她们一眼,好像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是女人。……

搬到铜驼街的第三天中午,正在屋里睡午觉,门忽然被推开了。关相云笑着从外边走了进来。猛地惊醒了,急忙拉过来一件布衫盖住了脯。她喊着:“你别来!你别来!你先出去。”

关相云只得退到门外。穿好了衣服,叹了口气,喊着说:“你进来吧!”她又问着:“大门不是上着的吗?”

关相云说:“大婶给我开的门,我在她屋里坐了半天了,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浅浅地一笑。

关相云说:“我想离开洛到宝鸡去,不想在这军队里干了。”

忙问:“为什么?”

关相云说:“这里是一战区,都是浙江人的天下,像我们山东韩复榘的老人,坐一辈子冷板凳,也休想有出头之日。陕西还有我几个老朋友,西安市的市长就是我的老乡,到那里在政界找个差事混混,实在不行,就干我的运输公司。我的车都在宝鸡,在这里‘鞭长莫及’,也不好照应。上个月我的一辆车在汉中轧死了个人,赔了人家一千多块,我要在那里,五百块钱也花不了。”

听说他要走,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她马上想到了房子,就脱口而出说:

“你要走了,我们住的这房子,还得马上搬出去!”关相云说:

“房子没关系,我可以把赁钱给汇来。”

说:“那样不好。你要离开洛,我们还搬回去。”她又问:“你在洛找个其他差事干干不行?别走了,刚在这混熟。”

关相云叹了口气说:“现在从沦陷区流亡过来的公务人员成堆,事情也不那么好找。夏天时候,第五战区汤恩伯下边有一批人,想把专员刘稻村赶走,就鼓动监察使顾云章到重庆去弹劾他。刘稻村这些年在洛把地皮都刮透了,光军粮、难民救济粮就贪污了几千万斤!当时说定,刘稻村要是下台,叫我去接难民救济所主任,原来那个主任姓海,也是你们河南人……”

问:“是不是海香亭?”

关相云说:“是他。怎么,你们认识?”

说:“我们是一个村的,说起来我还得叫他堂哥哩。我们和他没有来往,他是我们村的财主。俺爹最讨厌他家。在洛这几年,我们就没有去找过他!”她又问:“后来呢?”

关相云说:“哦,我还不知道你们有这一层关系。”他接着说:

“顾云章在重庆揭发了刘稻村的大贪污案,报纸上披露了幕。

刘稻村被叫到了重庆。我们想,刘稻村肯定要倒台了。洛专员公署的各局各处的职务,我们准备全部接受,我的履历表都填了,只等着委任状。谁知道刘稻村这小子在重庆住了两个月,去时带了两箱子金条,上下一打点,又听说他把一块蔡中郎写的石碑,送给了林森老头。这样一来,刘稻村不但没有罪,反说顾云章是罗织罪名,进行诬陷,把这个监察使也弄掉了!”

说:“别的我们不知道,海香亭就是有贪污啊!”

关相云说:“我也说他有贪污。现在全凭一个钱字,谁有钱谁就有理。‘钱能通神’,刘稻村就凭着两箱子金条和一块石头,又把个专员买回来了,并且做得更稳当。你那个本家哥,少不得也要出出血,分担一些金条。”他又叹了口气说:“所以说我得离开洛,刘稻村要知道我也倒过他的台,说不定又要算我和老韩关系的老账。”

看了他长吁短叹,渐渐同情起来,她说:“他知道你是谁?别走了。我看你们留守处还不错,要不你哪有工夫整天来听说书。”她说着又是微微地一笑。

关相云激动起来了,他抓住的手说:“妹妹,说真的,要不是因……因为你,我何必呆在这破洛。我……我……”

使劲地挣脱着手说:“别这样,别这样,你坐下,我们说话。……”

关相云走后,不住地吐着唾沫,又用巾擦着自己的嘴唇。她照了照镜子,脸是那么惨白,头发像在水里湿过一样贴在鬓角和额头上。她用两手托着腮,坐在床边,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这时,屋里家具的油漆味又向她鼻子里袭来。她恨恨地拿起桌子上的一把针锥,使劲地往新桌面上一扎,由于用劲太大,针锥拔不出来了,最后只得把针锥折断,把半截钢针留在木头里。

关相云来得更勤了,几乎天天都来厮混。来时带些鱼肉酒菜,让老清婶做了给他吃,好像这里成了他一个家。

正在这时候,收到了雁雁的来信。她心急火燎地收拾了东西,买了些吃食,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闻鹤村。海老清已经不在了。她哭着叫着,把雁雁接回了洛,不想回到洛雁雁就害起病来,两条已经浮肿,溃烂了,每天流着黄水。

关相云对说:“我看看你妹妹的病,得去医院看看。”

说:“我们这些难民,哪进得起医院?”关相云拿出一叠钞票说:“有钱嘛,拿去。”

看了看,却没有敢接。她知道这钱的代价。

关相云说:“,你还跟我客气?”

说:“不,我们这月就要分账,我有钱。”

有一天,到关相云那里去,关相云叹着气说:“,我要到宝鸡开车行了,住在这洛,什么事情都不顺心,连一点意思也没有。”

笑着说:“你要多有意思?我看你们这当官的够美了。

到月领饷,又不做事。”

关相云说:“你那个家我不想再去了。雁雁和你住一个屋,连句笑话也不能说。”

看着窗外说:“我没有办法,谁也有妹妹。”

关相云说:“是啊,你们一家子圆了,可我呢?……‘和尚归亲客归栈’,我这个和尚该归寺院了。”

知道他话里有话,却不敢直接得罪他。她不喜欢关相云。可是又得靠她卫护照顾。她心矛盾极了,她看着关相云问:

“你叫我怎么办?”

关相云看见她的眼圈红了,眼角上还闪着泪花,就激动地对说:“,我……我总觉得……咱们中间还隔着一层,你……你要是心里有我,咱们就结婚。我不怕别人说,我还要登报,我关相云就是‘不江山美人’。……,我看出来了,你总在应付我,你……你到底嫌我什么?是不是嫌我比你大得太多?”

就在关相云说这番话时,下意识地点了两下头。她把头低下来,不去看关相云的脸,她的心里像塞了一乱麻,无法理出头绪,她为难极了,她不想把自己的一生,就这么装在关相云的笼子里。可是这个笼子又不能轻易离开,因为这个笼子可以保护她,而且有一把米。她也憧憬着笼子外广阔的天空,但这个天空对于她却是没有份的。因为她的上还系着几根锁链。

她直盯盯地看着关相云,嘴唇哆嗦着说:“我恨你!”

“为什么?”关相云惊讶地问。

“因为你对我家太好了。”她说着痛苦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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