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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阅读 · 黄河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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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荆棘路上

发布时间:2022-11-10 12: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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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人三日羞,打人三日忧。

一一民谚

关相云从老河口回到洛,去家两次,都没有见到

头一次去,到杨杏家去了,不在家。第二次他在晚上突然闯去,老清婶说:“病了,没有起床。”关相云要到屋里去,老清婶拦住他说:

“雁雁也在屋里睡,都已经睡下了。”没有让他进去。

关相云两次没见到,心里狐疑起来。他想,老清婶平日见他,总是眉开眼笑的,现在却冷冰冰的,好像有什么心事。她家里还有个半老不老的老婆,样子落落大方,见人毫不怯场,说话又干脆利索,莫非的婚事有了变化?

他从四川带回四条缎子被面,还带回来些丝绸和呢料子,他看着这些东西想:“难道她还能找到什么阔人?那些商人虽然有钱,知道我包着她一家的吃喝,量他们也不敢插一。至于那些军官,大都是南方人,他们也听不懂河南坠子,对也未必感兴趣。”

想来想去,他想到彦生身上。他想:说不定这个小白脸在挖我的墙角?的心思始终在他身上,没有那么便宜!他真要敢插一,老子要叫他看看:喇叭是铜锅是铁!

他想了好多主意:叫十五军管城防里的朋友把他抓壮丁抓走,或者给他戴个“红帽子”,把他送到西关反省处,或者托察局的人查户口,把他当土匪抓起来。……

他想了许多主意,但总觉得要托人,原因不好和人家说明。

因为他经常向朋友吹嘘,对他如何钟情,如何他,好像离了他就不能活。这个弯子不好拐。……

可是他又急切地想会会彦生,就亲自出马了。他全副戎装来到了中华照相馆。经理看见他来了,先拿烟、后倒茶。他却不理睬。只是冲着柜台里的彦生说:“我照一张相!”

彦生看到他,脸先吓白了。他嗫嚅着说:“关处长,您来了。

您要照几吋的?”

“我照个二尺的。”

彦生又忙说:“好啊!给您照个四吋的吧!然后再放大。”

关相云忽然瞪着眼说:“我不要放大的,我就要照二尺的相。”

彦生知道他来寻衅,又赔笑说:“关处长,没有照二尺的相,我们这机器最大的只能照八吋。……”

他还没有说完,关相云隔着柜台,伸出拳头向他膛打了一拳。他嘴里骂着:“他的,你瞧不起老子!我拿不起钱吗?”说着又是一拳。

照相馆的经理姓梁,是彦生一个同乡。他忙过来说:“哎!

长官,有话好说嘛,你不能打人嘛,哪里有照二尺相的?”

关相云推了他一掌,指着门口挂的放大的照片说:

“你这是什么?”

中华照相馆在闹市,经他这一吵闹,街上的人都涌进来看热闹。梁经理看他的架势,知道来找碴子,就赔着笑拉着他说:“长官,是我们这个伙计不会说话。请到后边喝茶,请到后边喝茶!”

关相云咆哮着说:“不行,我今天非教训教训他不行。”

看热闹的有个人说:“没有听说照二尺相的!”关相云脖子一粗说:

“我在重庆就照过。你是干什么的7”说着又朝着那个人吵起来。

这时进来两个宪兵,气势汹汹分开众人,一看是个挂着少校军衔的军官,便柔声柔气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关相云指着柜台里边说:“他骂人!骂我是‘十大赖’。”

梁经理叫苦说:“长官,我们敢骂你吗?这不,这么多人都在听着……”

两个宪兵过去劝着关相云说:“算了,算了,这么多人不好看。”

关相云怒气未消,他把门口挂的的照片镜框一把扯下来摔在地上,嘴里说着:“叫你们任彦生等着,我跟他不算完!”说着气呼呼地跨出门去,忽然又转回身来,和那两个宪兵握握手说:

“问你们长好!”说着扬长走了。其实他并不认识洛的宪兵长。

常言说,“打人三日忧,骂人三日羞”,关相云在中华照相馆闹了一场,却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题目就出错了,不应该说去照大相,应该拿一百元的大钞票,让他找零,他要让“贴水”。就抓他个扰乱金融罪再动手。另外自己也不应该说在重庆照过二尺大相,说了这一句话,他听见有好几个人发出了笑声。

他叹了口气又想着:“露多大脸,现多大眼!自己在洛并没有几个权贵朋友,如果宪兵队真要找我的事,说不定还得丢人……”他烦躁地坐在椅子上。他喜欢写几个笔字,拉过来一张八行边纸信笺,信手写着:“我好比南来雁,离失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他正在写字,勤务兵进来报告说:有个老婆子来找他。关相云还只当是老清婶,进来的却是李麦。

关相云的记好,他记得在家见过这个老婆子.他带理不理地说:“来了?”

李麦看他不让座,就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她谦和地说:“我是她婶子,来找关处长商量个事。”

“哼!一一”他把笔插上铜帽说:“怎么不来?我这儿又没有拴老虎。”

“她病了。”

“什么病?我去几次躲着不见我。他爹有病向我要钱时,怎么跑得那么快。”他又倨傲地说着:“有病看病嘛,我娶得起人,也能看得起病。”

李麦又从容地说:“她不好意思见你,她……她怀了。”

“嗯,什么?……”关相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麦又接着说:“有身了,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商量商量看怎么办?”

关相云的眼珠子快要跳出来了。他脸上的肌肉痉挛着,额头、腮帮、耳朵和脖子,一下变成紫红颜,像一个烧红的犁铧上泼了一瓢醋,“哗”地一声,气味、声音全出来了。他暴跳如雷地喊着:

“他的!老子要毙人!……老子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想让我戴绿帽子?他找错了!我的手不是吃素的!……”

李麦看他像疯了似地在他屋子里喊着跳着,自己却不吭声。

等了一会儿,等他跳够了,李麦才说:

“关处长,要是你今天心里不静,我先走吧!”她说着起身就要走。关相云却拍着桌子说:“你不能走!”

李麦想着:你总不能把送殡的埋到墓里!就坐下问:“关处长,我也是个忙人。你还有什么事?”

关相云看她不惊不躁,说话有板有眼,自己先蔫了许多。他脸看着墙问:

“她叫你来说什么?”

李麦说:“她说,感谢关处长这两年对她家的照顾,既然有了这宗事,也无法再高攀您了。好在一没有换契,二没有过礼,以前说的也不过是一句话,借您的钱,还您的钱,以后嘛,各走各的路。您也丢不起这人,她也享不了您的福。好搁不如好散。我就是来给您送这个口信。”

关相云说:“她想这样算拉倒了?”

李麦说:“您说怎么办!她又没犯王法,您也不能给她告一状。再说,这事张扬出去,对您脸上也没什么光彩!”

关相云不吭声了。沤了一会儿,关相云忽然给李麦倒了一杯茶,他问:

“你是的婶子?”

李麦说:“是啊!”

关相云乞求地说:“婶子,到底这个人是谁,你对我说说,就是散了,我也落个明白!”

李麦来时早提防他这一手。她叹口气说:“这个我不知道,她追问她两个月,也没有问出来。她说是吃了一颗枣子怀上身的。关处长,叫我说算了,强扭的瓜不甜!”

关相云忽然拍着膛说:“太没有良心了!太没有良心了。我决不罢休!我要把那个家伙揍扁!”

听过李麦回来说了关相云的野蛮样子,不禁又伤心地掉下眼泪。她想着:“什么情,什么义,平时嘴说得那么甜,一遇到事情,便翻脸不认人!欠他的钱,还他的钱。我就是到街头摆地摊卖唱,也要隔开他的门。”

第二天,关相云派了几个勤务兵,把箱子、柜子、桌子、椅子都抬到车上拉走了,衣物东西扔了一地,并声言限她们三天腾出房子。

老清婶气得捶顿足,呜呜大声哭着,但又无法明讲。她说她要亲自去找关相云求情。却铁了心。她对老清婶说:“你要是去找他,我现在就碰死在你面前。”

母女俩吵起嘴来,什么绝情话都说了。最后还是李麦把劝了出去,才算暂时平息了。

走后,李麦劝老清婶说:“叫我看老关这个人也没有什么恋头。他们这些人,朝三暮四。现在就这么绝情绝义,将来也未必靠得住。再说将来这孩子怎么办?如今就种下生气根子,日后还不是生一辈子气?”

老清婶却只是哭,并不回答她的话。哭了一阵,她对李麦说:“你赶快去找找吧!她这一段变得子硬了,我怕她……一时想不开,……”说着又呜呜咽咽地哭着说:“那我将来可怎么过啊!你让雁雁赶快领你去找吧!”

李麦和雁雁到街上到处寻找。最后在东北运动场的老城墙上找着了她。李麦让雁雁先回家告诉老清婶,自己坐在身边,和她商量着怎么办。

李麦试探着说:“那个彦生,你就不会去找找他?事情已经闹到这步田地了,这一百斤的担子,也得叫他挑五十斤。再说,你要是和彦生结婚,什么都好说了。孩子也有个姓氏,长大也能站到人面前。”

说:“我也是这么想。无非是将来日子苦一点。苦就苦吧,我也不靠他一个人挣钱。”

李麦说:“明天去找他,我领着你去。”在李麦的鼓励下,重新产生了勇气。第二天,她换了一身素净衣服,又悄悄在自己的苍白面颊上,薄薄地施了一层胭脂,后来又带上了个大口罩,和李麦一同到北大街去。

到了大街上,她有点犹豫。她说:“大婶,这样吧,”她指着一家小饭店说:“我在这个小馆子里等着,你去把他叫出来。这个小馆他知道。我们以前经常来这里会面。”她说罢又给李麦指了指那家安着玻璃橱窗的中华照相馆。

李麦来到中华照相馆,探询了半天,却没有看到一个年轻后生。他问一个穿着灰线呢大夹袄的中年人说:

“掌柜的,任彦生在不在?”

她问的正是梁经理。梁经理见一个老婆婆来找彦生,脸“刷”地一下吓白了。他忙说:

“他不在这儿,他回老家了。”

李麦心里一惊,又问:“这儿谁是掌柜?”

那个梁经理有点害怕,又有点为难的样子,他只顾给大家查照片,却不吭声,李麦找了个椅子坐下等着。

停了一会儿,那个梁经理走过来向她神秘地点点头,把她领到后边院子里一间小屋中。

他问着:“大嫂,你找他有什么事?”

李麦说:“我是春华书场那个唱坠子的的婶子,找彦生商量个事情、……”没有等李麦说完,梁经理就跌足叹着气说:“哎哟,大嫂,出了大乱子了,前天彦生收到一封信,里边装了两颗手子弹。听说是一个军官寄的,信上还说要找人来砸我们这照相馆。大嫂,我们是做买卖人,我们怎么惹得起这些军官呢?彦生这孩子也太可恨,他还在这洛城出风头。他就没有想想他在哪一枝上站着?我们把他开除了。前天夜里就叫他卷起铺盖走了。反正这个事儿,我们全号人压根儿就不知道。”接着他又把关相云来砸镜框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我们是生意人,我们可惹不起这些老爷!”

李麦听他说着,暗暗为叫苦。她又问:“他也没有留下什么信!”

“没有。”梁经理铁着脸又说:“他和我们没有关系了。户口已经给开销了。”

梁经理先站起来,李麦只得出来了。到了小饭馆里,去掉口罩急切地问:

“他不在?”

李麦眼睛湿了,她说:“乖乖!咱回家再说吧!”

拉住她说:“婶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你现在就告诉我,我快急死了。”

李麦把经过情形告诉了一遍。眼睛一黑,几乎栽倒在地上。李麦急忙扶住她,可是她的两条软得像棉絮。一步路也走不了。叫来的两盘菜还在桌子上摆着。喘着气说:“婶子,你吃吧。……我等会儿就好了。”

李麦这时哪能吃得下去?她到街上叫了一辆车子,把她扶上车子,送她回了铜驼街。

在车子上,李麦劝说:“这个彦生,兴许是叫他们吓唬跑了?再说,这个照相馆把他开销了,他无处存身才走了。你知道不知道他老家的地址?咱去找他。你要不方便,婶子我替你去找。”

痛苦地摇着头说:“不用了!谁也不找了。我自己种下的苦果,我自己咽下去。这也是我料到的事。他也是软骨头,他害怕了,我真后悔!……”她说着紧咬着牙齿,气得浑身颤抖起来。

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她本想着彦生会挺身而出承担一切责任,而且会马上和她结婚,给她消除舆论上的沉重负担。可是彦生竟连个照面也没有打,自己远走高飞了。通过这次打击,忽然变了,前一段时间,她一直躲在家里,不敢上街,不敢去书场,用一条大带子,把腹部缠了又缠,生怕碰上了熟人。

这些天她却什么也不在乎了。她挺着个大肚子上街打醋、买面,毫不在意。她拼命地多吃饭,她要保养好身体。

老清婶看到每天抛头露面,寡言少语,对自己的婚事并不着急。身渐渐明显了,她自己也不作打算,老清婶却每天心焦如焚,坐立不安。李麦又到长松家去了,也没个人商量。有时她试探着问一句,却冷冷地说:

“你别管!”

老清婶吃了顶撞,又无处发泄,实在忍不住,只好指天划地,骂几句自己死去的老头。

有一天,李麦从长松家来,看到她又擦眼抹泪,就劝她说:

“嫂子,你不用犯愁,我看近来是有了主意了。你怕什么,有这身武艺,自己能挣钱;雁雁也大了,每月除吃也能赚回来几个,你现在急着把她推出去,不是害了她吗?再说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人不合适,整天吵嘴生气,还不如你们自己过。”

老清婶说:“天亮他,眼下这一关我怎么过啊?……这个死妮子,她给我惹下这个罪孽,我不能蒙住脸上街啊!我怎么往人脸前立站?”说着她又叹着气说,“这个冤孽,他怎么长得这么结实呢?”

李麦也叹了口气说:“嫂子,反正事到如今,也不能面子了,你不要了,人命要紧,面子值几个钱一斤?大不了孩子生下来自己养着。有人说闲话,任凭他们说去。他有气力只管说,我们又不是这里老户人家。实在不愿意在这洛住,换个地方,不愿在这城市住,回咱们老家。”她又把新四军对待穷人的情况对老清婶说了说,老清婶才算收住眼泪。

过了两天,竟然去“春华书场”找她的老师徐韵秋,要求重新回到书场说书。

徐韵秋很同情她。她说:“要说这一段场子里上座也不错,就是你身子笨成这样子,台上不大好看。……听说东关医院公教医院能把胎儿取出来,就是得花一笔钱!……”

说:“不!我还是要把孩子生下来。老师,眼前我一家要吃饭,你就帮我这个忙吧。要是嫌我台上难看,我可以不说那些言情的段子,我说《杨家将》这一本‘大书’。每天能叫我说一段就行,安排在前边后边我不在乎。”

徐韵秋看她这样倔强,也被感动了。本来是最叫座的演员,平常压轴段子都由她说,现在自己提出不论怎么安排都可以,特别是她练会了《杨家将》这个段子。这一部“大书”过去都是男演员说的,一次说完要连续四十五天,也是最叫座的段子。

现在听说要开这一本书,便欣然接受了。

四月底在西关赁了一间小土房,把家搬出来了。第二天她就到书场说书去了。海报贴出来后,还确实招来了不少观众。通过这次打击,不但人变了,气质也变了。她上台旗袍也不穿了,“九连灯”耳环也不戴了,短衣素扮,荆钗布鞋,连平常梳的一条乌黑松软的大辫子,也盘在了头上。

刚走出前台,观众看她挺了个大肚子,先“哄”地一声笑了。

徐韵秋替她捏了一把汗,却旁若无人,沉着肃立,脸上堆出微笑,并不在乎。只听一阵清脆的檀板响声,大家开始肃静下来,那檀板只打得“哗!哗!”作响,既热烈奔放,又节奏鲜明,好像大年初一五更的鞭炮炸响,又好像深夜空街的马奔腾,只是这一段开场板声,便惹起观众一阵暴雨般的掌声。

的嗓音变得宽洪了,表情也变得严峻凌厉、悲壮苍凉了。一段《金沙滩》说下来,把场子里的老少观众,弄得唏嘘慨叹,泣不成声。

徐韵秋看着这部“大书”能牵住观众,第二天就买了两袋面粉亲自送到她家里。就在这个时候,洛两家小报的记者,算是找到材料了。他们像苍蝇一样造谣生事,在报屁股上大做“桃新闻”文章。什么“某坤伶暗结珠胎”,什么“红粉少女的悲哀”,有的甚至加枝添叶,故意编成耸人听闻的“梨园奇闻”。

这些小报上的新闻,很快地传到耳朵里。书场里有些平常嫉妒她的人,还故意把小报摆在化妆的桌子上让她看,有的还故装不知地大声念读。

对这些消息一概不理不睬,好像这些小报的新闻不是在说她。她似乎变得麻木了。她对所有的目光,包括男人的、女人的、慕的、嫉妒的,都不再敏感了。她的脸上再也飞不出片片红晕了。她开始偷偷烟,又开始用粗话骂人,她的脸上不再有温柔天真的浅笑了。

她埋葬了自己的少女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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