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而龙低头迈进挂满蛛网的屋门,心情很有点沮丧,看来,他的朋友,不,应该说是结草衔环的救命恩人,过着不很惬意的日子。
一个曾经为革命差点献出生命的基本十群十众,还过着和三十年前大体上没有很大变化的生活,这使他那一颗游击队长的心,一颗十共十产十党十员的心,真正的感到苦楚。如果他不那么健忘的话,当年他许诺给石湖乡亲的,至少要比今天这种样子的岁月强一些。
然而,似乎讽刺似的,不知是听觉的十毛十病,还是一种实感,于而龙好像听到了自己家里,谢若萍坚持要添置的,那种静电吸尘器的嗡嗡营营之十声。哦,可是这间屋里,和电的概念是完全绝缘的,至今还点着那种类似出土文物的油灯。哪里会有这种近代文明的产物,吸尘器距离这位救命恩人,起码有一个世纪那么远。
是一个家么?他端详着屋里乱糟糟的一切,不由得说:“伙计,你日子过得够糟心的!”
“糟吗?”他歪过头来反问。
“孩子呢?”于而龙突然间想起:“我记得你好像有个孩子!”
“藤都枯了,瓜纽儿还能活?”
“多少年来,就你孤身一个人?”
“谁肯同我残废一块过?”
看到曾经用生命掩护过自己,生死与十共十的乡亲,这些年来像一只失十群十的雁,勉为其难地活着,于而龙的心里,揪成了一个疙瘩。如果说昨晚在小姑家那位抗属家里,还是一种忏悔心情的话,那么,此刻,他充满了罪愆深重的感觉。
变了!于而龙!……他发现自己在这些人面前,确确实实挺不起十胸十脯,因为他已经丢掉了一些相当宝贵的东西,如果说得具体些,那就是和十群十众的血肉联系。他现在才明白老林嫂为什么不再去看望他们,干嘛非要强迫一个乡下老太婆,必须穿上睡衣睡十裤十才能上十床呢?记得老林嫂曾经气恼地问:“你们这样脱脱换换,也不嫌麻烦啊?”言外之意当年在石湖打游击的时候,怎么过来着?
至少有两个于而龙,一个是存在于人们心目里的那早年间的于而龙;一个是眼前多少变了点样子的于而龙,有什么办法,现实就是这样严酷,时间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烙印,就如同树木的年轮一样,不可能永远保持同心圆,想说自己始终如一,还保持着革命的童贞,不过是骗骗人而已。
“想喝点酒么?”他问于而龙——自然是他心目中的那个游击队长,“我有焖得酥烂的甲鱼……”原来那类似静电吸尘器的电流声,是从灶里残火中煨着的瓦锅哼出来的。
“好东西!”
“你不嫌腌2?”他显然是对目前这个气派非凡的于而龙说:“大人物啦!能吃这龌龊东西?”
“哪里话,快端来吧!”
假如谢若萍大夫看到他席地而坐,品尝着谁知道弄得干净不干净的高胆固醇异味,一定会昏厥过去的。但是,游击队长就着主人的粗瓷花碗,喝了一口混浊的白酒,然后把筷子伸到那黑的瓦锅里他一边挟着往嘴里送,一边十警十告着自己:“千万别苦着脸子,皱着眉头!于而龙,如果你还有一点点人味的话……”
他想起来了,芦花曾经这样讲过,而且还加了一句:“如果你还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十共十产十党十员的话……”
于是像当年打游击时偶尔改善伙食那样,慢慢地连筷子都不用了,干脆上手抓着啃嚼起来。他望着那个显然有点激奋的残废人:“你完全可以打听打听,给我写封信的嘛?”
他笑了,那脸上的疤痕牵扯着,样子反而变成痛苦的神态。他说:“有人给我出过主意,叫我去找你,你一准会周济我的。不错,我掩护过你,可你又是为谁呢?芦花指导员为孩子十妈十伸冤报仇,我该怎么报答她呢?”
芦花,那尊复仇之神的形象顿时出现了!
究竟从她十槍十口下被打发到十陰十曹地府去的敌人,总数一十共十是多少,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只要她抬起胳臂,生死簿上准会勾掉一个。
然而她一口气,端着机十槍十把距离只有一米开外的五个敌人,穿上几十个透明窟窿的那回,就是在这蟒河上发生过的事,事后,因为她违反俘虏政策,打死举手告饶的伪军而受到处分。
“你疯了吗?”
于而龙头一回朝他妻子拍桌子。
芦花沉静地回答:“如果你还有一点点人味,如果你还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十共十产十党十员的话……”
那五个为非作歹的伪军,做梦也没有想到会碰到芦花的十槍十口上。无论如何认不出站在舱板上的年轻人,是女扮男装的石湖支队指导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复仇之神。
“站起来!”她猛喝一声。
这帮轮十奸十犯还吆五喝六地喊:“滚!”
“你们睁开眼看看我是谁?”
“指导员,快救救我……”被绑在后舱的这个可怜的钓鱼人十大声呼救起来。
“啊?”那五个畜生这才如梦初醒地提着十裤十子狼狈地站起,颤十抖着叩求芦花饶命。
望着船舱里那个被剥得光光的年轻媳妇,让这些畜生糟蹋得死去活来。而且那是怀有身十孕十的人啊!如今下十体血淋淋地,奄奄一息晕死在那里。于是,芦花,安详地把那支匣十槍十塞回腰间,拿起匪徒们的一支轻机十槍十,在手里掂量着。
“救命!饶了我们吧!”死期不远的伪军呼天抢地地哀求。
芦花招呼那个眼看妻子被糟蹋的丈夫过来,他刚走到指导员身边,只听哒哒哒的一阵连发,朝那五个举手投降的伪军前十胸十和脑袋射去。子弹把舱板都穿了几十个洞十眼,满舱到处飞十溅着红的肉末,白的脑浆,因为距离太近了,芦花自己也成了个血人。
和于而龙一起来处理这次十槍十杀俘虏的分区保卫部长有意替她开脱:“他们拒绝投降,是不?”
“没有。”
“他们至少不曾举手?”
“也没有。”
“那么说,不肯缴械?”
“你不用问了,我就是不能让他们从我手里活着走开!”
“为什么?为什么?芦花……”
“因为他们是一十群十伤天害理的畜生!”这个复仇之神说:“我都嫌弄脏了我的十槍十,是用他们的武器结果他们的。”
她惟一承认的错误,就是不该打坏人家的船。
唉!谁让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感情十动物呢!于而龙感慨地说:“不过,你还是应该找找我。”
“你是泥菩萨过江,我知情。”
“那你也该找找政十府!”
他又痛苦样地笑了:“看政十府在什么人手里?那一年,翻箱倒柜,陈谷子烂芝麻都给折腾出来的时候,我这个残废人也不放过,非咬我当过鬼子的情报员,分明是冒名顶替的假良民证,是糊弄鬼子的,过了几十年,弄假成真,叫你哭不得笑不得。”
“哦?”
“我去找县委王书十记,他说记不得了,可当年事情是他办的,他不认账,我可洗不清。谁知我顶替的是个有人命血债的家伙呀!有人说:‘快给支队长写信吧,他不会把脖子缩回去的。’可我一听你们工厂来外调的人,说的那些话,晓得你日子也好过不了。——吃啊!缺盐少酱,可惜了那条大元鱼。”他把酒碗又推回来,于而龙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短了一截,心里奇怪:他什么时候手又受过伤?真是黄鼠狼单咬病鸡了。
“当就当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不会那么便宜的,他们非十逼十着我交待杀过人的罪行,天哪,我杀过猪,宰过牛,哪会杀人呀!你们工厂的人,还有县里的人,眼睛瞪得铜铃大:‘你不杀就休想过关!’好吧,捆十绑吊打,折磨得受不了,只好开了杀戒——”
“你杀人?”
“让我承认杀人,可杀谁呢?费了难啦!还要杀得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才行。”他脸部肌肉扭曲着,表示他在笑:“想了半天,我把早死了的老岳父先给杀了,杀一个人是不行的,他们有指标,非杀够数才饶你。跟着就把我舅舅、表叔、姑老爷、姨丈全给杀了,横竖他们早见了阎王,再死一回也碍不着什么。”
“他们能相信?”
“去调查过,只有一个被我说露了馅,一位叔伯大爷,快八十了,我以为他该死了,就把他的名字报上去,谁知他还活着,给生产队放鸭呢。他找到三河镇骂我个狗血喷头:‘活够啦?我怎么得罪你啦?坐在家里咒我,编得有头有尾,给了三十槍十,我才咽气,放你十妈十的屁。’”
“后来呢?”
“我有那么多血债,还不得立功赎罪?”
“立功赎罪?”他想起了要他参加学十习十班揭发周浩的事。
“揭发你,支队长,要不干吗整我?咱们不是一块关进汽艇吗?喝,那声势,印十色十盒子放在面前,说一句,记一句,按一个手印。他们问:‘鬼子没碰于而龙一指头吧?’‘关在汽艇上,绑都不曾绑吧?’‘大久保客客气气跟他谈话吧?’好,一张纸上先按了三个手印。他们又问:‘谈判以后,于而龙答应条件,向日本人投降,是不是?’我从凳子上蹦起来:‘青天白日,你们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他们拍桌子吓唬我:‘嚣张什么?你血债累累,还不赶紧揭发,这是给你机会。’我对他们讲:‘谢谢你们的关照,可我总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话!’那些人劝我:‘反戈一击有功,按手印吧,可以减轻你的罪过。’我说你们马上把我五马分十尸十,我也不按手印。他们火冒三丈,说:‘于而龙自己都承认了,你还包庇!’他们非要我按不可,折腾了一天一十夜,支队长,他们轮着班十逼十我:‘手印,手印!’我是个残废,只要一晕倒,他们愿意怎么按都行。一横心,十逼十我去杀死人,也就罢了,这会儿又十逼十我去杀活人。‘按!’‘不按!’我抢过那张纸,撕了个粉碎,咯嘣一口,把这根手指头给咬断了,叫你们按去……”
于而龙看着那短了一截的手指头,刹那间回到三河镇那次惊心动魄的战斗场面中去。
就在三河镇战斗结束以后,打扫战场,在一片芦苇丛中,发现一个年轻的战士,紧十握住一个鬼子不放,他那双大手,紧掐着敌人的脖子,那五个钢打铁铸的手指头,生生地勒死了对方。但是,别的敌人又用刺刀戳死了他,他背上留下了几个血洞,流尽了最后一滴血阵亡了。
现在,于而龙想起那始终无法松解的手指头,是怎样费了半天的劲,才从鬼子的脖子上掰十开。老林哥就像当他还活着时那样,唤着这个战士的小名,亲切地跟他恳谈着:“松开吧,你放心好了,我们一定给你报仇。你看,连支队长也来看你啦,哦!松开吧!队伍该转移了,我知道,你是个好样的战士……”说来也怪,话没有讲完,那个鬼子的头颅滚到一边,死者的关节缓解了。
于而龙从来不相信鬼神,但是,直到今天也无法解释,这个奇特的现象。现在,他从一个十党十的基本十群十众身上,看到了十爱十和恨是一种多么强烈的感情,他紧紧地握住了那个残废人的手。
记起来了,当得意洋洋的敌人,把他俩押上后边那条炸坏的汽艇,准备凯旋回城的时候,这个脖子险几砍断的人苏醒过来,虽然费了很大的劲,但说得很清晰:“多余啊!支队长。”
于而龙扶住他,关注地问:“你为我受苦了。”
他很遗憾:“也没救了你。”
大久保狡猾残忍,究竟是个正牌军人,而且还读过《三国演义》,自比诸葛孔明,所以对于一直交手的于而龙,比较优容宽待,不仅不去捆十绑他,而且劝降遭到他的辱骂,也笑笑不往心里去。只是把那底舱的密封舱门关紧,回到前边艇上,发出“开路”的命令,浩浩荡荡地回县城去了。
胜利者的得意心情,于而龙能够设想得出,心想:且慢高兴,游击队的战争小曲离结尾还远着咧!
那个受伤的人,挺关心身外的事物,贴在钢板上的耳朵,听见了密封舱外的动静:“怪!锣鼓家伙,谁在敲敲打打?这年头。”
于而龙悄悄地告诉着:“要给大久保办喜事咧!”
“哦,我懂啦,指导员会救咱们的。”他笑了,但又不敢笑,因为一笑,致命的疼痛,使他满头冒出豆粒大的汗珠。
“坚持住!”他抱住这个受伤的乡亲。
在舱外,那些鬼子和伪军都被锣鼓声、鞭炮声吸引着,站出来看热闹,哦,还有耍龙的,踩高跷的。一般地讲,廉价的噱头,有时会有较高的票房价值。汽艇上的敌人,都咧开大嘴呵呵乐着。但是,表演应该恰到好处,过分夸张,矫十揉十造作,缺乏十内十心真实情感,反而会被观众看出假来的。这些年来,看到过多少装腔作势的拙劣演员,被嘘下了舞台,人民是最有鉴赏水平的观众。
大久保并未失去必要的十警十惕十性十,在驾驶舱里,焦躁不安地踱步,自言自语地:“什么的干活?”翻译官赶紧凑过去向他介绍:“老百姓欢迎皇军打了胜仗,活捉了于而龙,为队长阁下庆功咧!”他摇着脑袋,怀疑地注视着那些欢跃高兴的人十群十,不相信一块被征服的土地上,人们会这样真情实意地为他庆贺。
翻译官知道他是个“三国”迷,马上引用一段刘皇叔入川,父老妇孺壶酒箪浆迎接的典故。他不提犹可,一提,大久保在蔡司望远镜里,既找不到白发皤皤的老妪,也看不见拄杖曳行的老叟。他立刻领悟到这个皇叔是当不得的,说不定十性十命交关,要他的好看,于是拔十出指挥刀,发出命令,准备战斗,汽笛发出刺耳的呼啸。从陈庄战斗撤下来的部队,正在参谋长王纬宇的率领下,以急行军的速度,飞也似朝三河镇赶来,几乎和敌人汽艇并肩地前进着。他听到汽笛发出十警十报,立刻改变主意,这个机灵透顶的大学生,于而龙有时真是赞成他,也许他长着比干的心眼,比别人多一窍吧?他后来说:“我不能等鬼子的意识清醒过来,也不能等汽艇开到最窄的河道上再下手,所以没跟芦花联系,提前进攻了。”
他懂得同样的打击,打在猝不及防的糊涂傻瓜头上,和打在已有准备的敌手身上,效果是大不相同的。他看是战机了,率领队伍朝着河岸靠拢,喊了一声打,轻重火力,一齐朝汽艇压过来。
那时节的王纬宇是相当心满意足的,他哥哥终于在石湖县立不住脚,第二次被赶走了,依附在第三战区的一个游击司令的身边,挂上空头县长的牌子,处境狼狈,这是王纬宇给他亲十哥的一点惩处,他比谁都打得狠些;同样,县城里那个非嫁给他女儿的商会会长,他也不能饶过,所以才撺掇于而龙攻打县城,游击队那时也气盛一些,非要去啃硬骨头,结果失利了,但王纬宇的目的达到了。
据说那个商会会长一辈子在上海当寓公,再也不敢回乡,他说过:“王纬宇那小子,连他亲十娘十亲老子,也敢下手宰的。”确实如此,王纬宇为什么要加入石湖支队,他的哲学是:“如果需要,地狱的门也可以去敲!”
在三河镇那场战斗中,王纬宇确实称得上是条汉子,也许他为了弥补上次攻打县城的蛊惑之罪,也许他获知支队要增设副职;所以他打得很出十色十、很勇敢,像一条泥鳅,滑得敌人无从下手,然而他要咬住敌人,却又像鳖鱼一口,死也不会撒嘴。在那芦苇后的小堤上,只见他来回跑着,边打边指挥,也许他个子魁伟,于而龙透过船旁的圆窗,一眼就看到了他。
“混账啊!”于而龙吐口唾沫骂开了:“你弯点腰吧,笨蛋,想当活靶吗?”战争中时常会出现这样的奇迹:你有一千次随时可以死去的机会,结果连皮都不曾蹭破一点;相反,有人在万无一失的情况下,倒会送掉十性十命。一颗流弹,一块弹皮,连声都不吭一声,一蹶不起。敌人汽艇上的几挺重机十槍十,显然以他为目标扫射着,许多芦苇给排风似的弹头扫倒了,但王纬宇像只活跃的狸猫,继续跳来蹦去。
于而龙自当队长以来,还是初次看人家打仗而伸不上手,壁上观战使他心急火燎,坐不稳,立不安,看那样子,恨不能自己是个炸十药十包,点燃引信,把这艘汽艇炸碎。
“混蛋,王纬宇,你瞎了眼?”他骂出声来:“多好的地形,你不利用,哪怕拉过一条机十槍十来,占住那高处,又是怎么个劲头?你简直是一头蠢驴……”气得于而龙把他祖宗三代骂了个够。
“别着急呀!支队长!”受伤的人倒转来安慰他。
“我怎能不急,提前发动攻击,想抢头功,该赏他一顿耳刮子。
仗是这样打的吗?我要不关他的禁闭才怪,好的机十槍十射手都给了他,怎么?在陈庄报销光啦?”
——支队长,你在舷窗里所见到的,只是战斗场面的一个局部,于而龙,于而龙,你还是捺住十性十子,冷静点吧!
“为什么提前动手?你问我,我不知该问谁去?”在战斗结束后的总结会上,王纬宇说:“谁想出主意耍龙踩高跷的?要不是那个破绽,还可以打得漂亮点,大久保不一定逃得掉!”
“怪我吧!”芦花承担了责任:“同志们也是好意,既是糊弄鬼子,索十性十搞得火爆些,哪晓得弄大发了,露了马脚。”
“要知道,做假也是一门很大的学问。”王纬宇意味深长地说。
芦花不否认:“我确实少个心眼。”
大久保总算识时务,一看岸上芦苇丛里,响起十槍十声,人头攒动;又看到前面那些敲锣打鼓的老百姓,一眨眼间,变成持刀弄棒的游击队,知道三河镇是一道鬼门关,进来容易出去难了。现在,他才领会为什么于而龙偏要在离三河镇两三公里之外的堤上埋伏。
“于而龙,于而龙,厉害呀!你胃口够大的。”看来,如果不想当俘虏,逃命该是当务之急了。
可是,拖着那艘炸坏的汽艇,是无法躲开覆灭的命运,因此他断然地下令砍断缆绳,像壁虎一样,甩掉了累赘的尾巴,加足马力,冲出重围。
要是在三河镇安上一门炮就好了,游击队没有重武器,手榴弹根本无济于事,只好眼巴巴看着到嘴的肥肉飞了。
剩下的残敌在一场血战以后,很快消灭了。王纬宇头一个打开那密封的舱门,冲了进来,由衷的喜悦在他脸上闪现出来,他一把搂十抱住于而龙。
“活着,二龙!”
“活得好好的。”他还了一拳,正好十捅十到王纬宇腰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朗朗的笑声在狭小的船舱里轰响。于而龙回过头去,才发现芦花也进到舱里,正蹲在那个受伤的十群十众身边,小心翼翼地给他重新包扎着伤口。
“赢了!二龙,我们胜利啦!”
芦花说:“可我们伤亡也不小。”
一场付出相当代价,只是名义上的胜利,对指挥员说,怕不是很光彩的。但分区司令员周浩和政委十陽十明来了,还带来了诗人劳辛,参加他们的庆祝大会。
十陽十明同志勉励他:“打得聪明多了,开了点窍,今后,还要灵活一点,游击战的游字,还是大有文章可做。这回你把文章从陈庄一直做到三河,绵亘数十里,还是蛮不错的。”
“不错?死伤那么大,我都替你害羞,于二龙同志”周浩当着主十席台上那么多十党十政军干部,刮他的胡子,半点也不留情面:“一个不懂得十爱十惜战士的指挥员,不是一个好指挥员。”
审判吧,同志们,望着那一座座新坟,望着那一船船运走的伤员,于而龙第一次尝到了自我审判的滋味。刚才在小姑家的抗属屋里,现在在这残废人的破桌旁边,这种自我审判的滋味,和那辛辣的酒一样,不怎么好咽下去啊!
“喂!”他放下酒碗,问那位残废朋友:“陪我去找个人!”
“谁?”
“一家姓迟的。”
他斜过脸来:“找这姓迟的干吗?”
“芦花搭过他的船。”
“你酒喝多了,支队长!”
于而龙站起来:“走吧!找他去!”
“你真明白,还是假糊涂,我就是。”
“是你?笑话!”
“千真万确就是我,三河镇,不,方圆几十里就我一家姓迟。”
“什么,你是老迟?”于而龙跌坐在板凳上。
那根游丝又从手指缝隙里滑走了,怎么可能是他那样一个基本十群十众呢?“老迟,有那么一个船家,在陈庄搭芦花上船,就她一个客,大年初一,到了沙洲,讨了五块大洋的船钱,也就是那回,她牺牲的。”
“什么?要那么多船钱?敲竹杠,有这种混账东西,纯粹丢船家的脸。他是谁?看我敢不当面唾他!”他越说越火,伤疤都充十血闪亮了。
“我不是向你打听,反倒问我!”
老迟认真地一个个思索起来,于而龙发现,他对于在陈庄揽过座的船家,了如指掌,熟悉极了,不禁纳闷,那回王纬宇经手,王惠平承办的外调,为什么把这样一个对象给忽略过去呢?
“从来不曾有人朝你调查过?”
他茫然地摇头,只见他掰着手指挨个地,像户籍十警十那样,说出一个名字,随着自己就否决了。看起来,当时拥护游击队的十群十众实在多得数不清,几乎找不到一个会向石湖支队讨船钱的人家。
于而龙思索:为什么那次外调撇掉他呢?小姑家那位抗属还特意提到了这位老迟……
陈庄,在石湖,算得上是热闹码头,来这里揽客载货的船家确也不少。然而老迟把那些船家都数尽了,也想不出会有人向游击队伸手!
“就说这一家吧!——他随便举了个例子——出名的穷,丁当山响,常年揭不开锅,孩子饿得嗷嗷叫。我们都绕着他家走,不让他支援游击队,晓得他穷,日子不好过,可那不行,把坛子里剩下的一把米,也倒进拥军的笸箩里。支队长,你想想,指导员有急事搭船,会要钱,笑话!”
“石湖支队要没有人民支持,一天也活不下去啊!”
老迟还在琢磨:“那能是谁呢?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呢?”
于而龙叹了口气:“说起来怪我,来晚啦!”
在沉思中的老迟,突然抓住游击队长:“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你怎么啦?”
“快,支队长,你才说些什么?”
“唉!我后悔来晚了。”
他跳起来,酒洒了一身:“是他是他,除了他谁也干不出那种没脸的事。”
于而龙也跟着高兴了,飘忽即逝的游丝,又牢牢地在手心里掌握住了。“谁?”
“老晚!”他卓有把握地说:“他不是我们湖东的人,有个妹十子嫁给陈庄,他就时不时地来陈庄揽点生意,你没去陈庄?”
“我先去的那儿。”
“没找到一家姓叶的?”
“只去过那大伙都叫珊珊十娘十的家。”
“就是她家呀!”
看来于而龙那不成器的部下,还是个不错的向导。老迟站起来,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你该坐不住了。”
“老迟……”他实在难以张嘴说出一个“走”字。
“走!”他倒响亮地讲出来:“为了指导员……”
真是快人快事,于而龙握着那食指短一截的手,还用得着多说些什么呢?
到底是长年在水上生活过的,不见老迟怎样费力,舢板在雾蒙蒙的蟒河里疾驶,那种即将揭晓的期待,已见端倪的紧张,和如愿以偿的欣慰混在一起的感情,使他忘掉通宵未眠的疲劳,渴望一步跨到陈庄。
“老晚想必是个外号吧?”
“一点不错,谁要搭他的船,准误了轮船的班,大伙才叫他老晚。”
于而龙想起劳辛说过,正是那个船家误了班轮才攀谈起来的,没错,是他,那是毫无疑问的了。
“老晚是个嗦嘴吧?”
老迟笑了:“唾沫都能把人淹死。”
就是他,就是他,于而龙控制不住自己了,突然间,一丝忧虑袭上心头:“听说他病了?”
老迟不相信地大笑:“他能死?还没把那十娘十儿俩作践够呢!”
但愿一切顺利,他在心里默默祝祷着。
陈庄不远了,虽然茫茫迷雾遮掩住,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是,清晨五点半钟,那两个当兵的,一个叫王小义,一个叫买买提,已经在劲头十足地唱起来了。
终于,在高音喇叭的声十浪十里,陈庄露出亲切的笑容迎接他,人的心情要愉快的话,看什么都是顺眼的。他们拴好了船,从昨天上岸的地方,又爬了上来。
穿过菜园,昨天踩倒的蚕豆还狼藉在那里,老迟回过头来,突如其来地问:“你知道珊珊吗?”
“珊珊?”
他十分奇怪地问:“人们没有给你讲过?”
于而龙一点也不明白其中玄虚,想问个究竟;但老迟已走到门口,咳嗽了一声问:“屋里有人么?”
当他们听到无人应声,转回头来,正好,一位老态龙钟的妇女,从薄雾里走出,慢腾腾地,用迟疑呆滞的目光,打量着门外的客人。
“珊珊十娘十!”老迟迎了上去。
于而龙愣住了,她是谁?这个面容愁怆的妇女,怎么依稀有点面熟?呵,他终于认出来了,在那衰老的面容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四姐,她不是王纬宇的四姐么?
她走近过来,并未认出于而龙,而于而龙却发现她那发髻上,竟簪着一朵白十色十绒花。老迟也注意到了,忙问:“怎么,老晚他——”
珊珊十娘十,也就是年轻时的四姐,脸十色十呆板而又显得苍白,目光迟钝,完全失去了当年的神采,没有什么悲痛,没有什么哀伤,心情倒是格外平静,淡淡地告诉他们:“昨晚上,惊动了县委王书十记,劳他的驾来看望,这可折了十陽十寿,折腾了大半夜,断了气。”
游丝终于断了,像死者的名字一样,晚了,无可挽回地晚了。
生活的逻辑就是这样古怪,当有足够的时间,去做什么事的时候,并不十分着急,可一旦发现来不及了,要想抓紧做点什么,却常常赶不上趟,以至后悔莫及。细想我们十浪十费了的许许多多宝贵时光,真是连哭都迟了。
是啊!遗憾吧!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