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而龙有时候十爱十发表一些玄妙的言谈。
“我不知道宇航员重新返回大气层,溅落在地球上,是个什么心情?他的双脚接触到原来本属于他的土地时,会产生何等样的感受?”
但是于而龙那天踏着水磨石阶梯,朝那宽敞高大,装潢布局别具一格的餐厅走去的时候,确实感到他的脚是踩在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上了。他甚至有点子奇怪,竟不自主地低头看了一眼,不错,的的确确是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两个脚印大的地方,被他踩住了。
好笑,难道以前,他是在秋千上悬挂着,动荡不定,摆过来摆过去,心也随之“忽悠忽悠”地生活来着?更奇怪的是他自己无论怎样也推不开这种奇妙的感觉,昨天是浮着的,今天才落在了实处。
凡人免不了喜怒哀乐,除了圣贤和伪君子能够做到喜忧不形于十色十,谁也要在情感的海洋里沉浮起伏。这种脚踏实地的感受,使他心情舒畅,甚至还没十摸十到酒杯先就醉了。就连堂堂的“将军”,也想来一点自十由主义,按说他是相当严谨的领导干部,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西餐的菜单是于莲点的,她十内十行;酒是劳辛要的,他坐在了昨晚王纬宇的位置上,什么朗姆酒啦!味美思啦!金酒啦!于而龙只是抗议:“都弄了些太太们喝的酒!”
“酒鬼——”劳辛指着他说,看得出来,诗人眼里闪出一种真挚的感情,炽烈的眼光,甚至让谢若萍看了都会嫉妒。然而,她才不生他的气,还从心里喜欢他、尊敬他。为了营救于菱,诗人不只是献出了那支高级的进口货猎十槍十,而是生命。于莲两次送他去医院急救,但他出了院,照旧为那个画漫画的罪犯奔走。
他是今天一听到消息,赶忙跑来告诉的。当时,他一进屋就像瘫了似的倒在沙发里,气喘咻咻,从怀里掏出一台袖珍的录音机,说:“你们放着听吧!我已经舌干口燥讲不动了。”
于莲赶忙装好磁带,一开,很快就听到一阵强烈的,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声,很有点《跳蚤之歌》的味道,充满了揶揄、嘲弄、蔑视和辛辣的恨。说实在的,那笑,不是一种好的笑。随之,就是诗人那不南不北,始终也不曾学好的国语,像朗诵似的大声道白:“……在中国,历史上的最大的一堆臭屎堆,从人们的心里铲除了……”
整个客厅里爆发出一阵大笑,于而龙差点笑出了泪水,因为他想起了他那阶梯式的马雅可夫斯基式的诗,真是“恶十习十不改”啊!
“都早知道了?”于是他关掉录音机。“今天,我一十共十跑了十家,你们是最后一家。”他舒展开总有点震颤的手脚,让于莲下楼告诉司机:“叫他回机关去吧,别等我,我不走了。”
“十家?”谢若萍对手脚不利索的热情洋溢的诗人,充满了敬意。
“都是些倒过霉、吃过苦头的人家。明天,我还要跑几家,也许他们像你们一样,都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要去,同他们一起欢乐,痛痛快快地笑一笑,把我几年来失去的笑,统统地补偿过来。”
诗人的十浪十漫气息也真是毫无办法,有一天,于莲告诉于而龙说:“爸爸,今天我和劳伯伯去找人谈弟弟的事,出来,正好路过广场,他站在马克思的像前,不走了。突然问我:‘莲莲,你说马克思要活着,现在,他会怎么着?’”
“奇怪的问题!”
“他郑重其事地问,然后又一本正经地回答:‘马克思也会像菱菱一样被抓起来,因为他肯定会在《十共十产十党十宣言》后面添上一节,批判那种没有马克思主义味道的马克思主义。你想,那些大人先生们会饶了他吗?’”
在餐厅里,周浩的心情还是和昨天一样,兴致勃勃,竟然用商量的口吻,而不是惯常的命令式短语对于而龙说:“在座的数你量大,其他人都有限,还是不要搞得太张狂了,如何?”
江海向于而龙耳语:“什么时候你到我那儿,好酒有的是,还招待你吃油炸铁雀!”
路大姐问:“你们两个队长搞什么秘密串连呀?”她那娴静的脸上,永远有着温和恬静的笑容。
于而龙说:“大姐,江海在用油炸铁雀诱十惑我呢!”
“一提起油炸铁雀,就像黄桥烧饼一样,想起我们在根据地的那些岁月了。谢天谢地,王纬宇缺席,把我们饶了,要他在,房顶都能抬起来。咱们今天安安静静吃一点,喝一点,主要是聊聊,谈谈。
据说,人老了,喜欢沉浸在回忆里,是脑软化的表现。小谢,你是医生,谈谈你的看法。”
“不尽然吧!”她用叉子挑十起一颗红晶晶的鱼子看着,仿佛答案在那里藏着似的,“回忆过去,有一个时期,是罪,而不是病。”
“那好,温故而知新,咱们谈谈往事吧!”“将军”对饭桌上的话题拍了板。
“看,那头亚洲象都在沉思了。”
大家被于莲的话逗乐了,隔着玻璃落地长窗望出去,动物园里的大象低着头,垂着长鼻在思索着。
“毫无疑问,它在回忆着热带森林,就像我们忘不了石湖一样。”于而龙给自己倒了一盅杜松子酒:“请允许我们都为难忘的石湖年代,先干一杯!”他一饮而尽,正要说些什么,服务员走过来,请哪位名叫于而龙的同志到后边听电话去。
“谁?”
“不知道,电话在经理室。”
原来是王纬宇这位老兄,在电话里直向他抱歉,因为必须去听传达,不准请假。正好,给“将军”在这家餐厅里订做了一块蛋糕:“就势,麻烦你,省得我再跑十腿十了。”
相隔十多年,餐厅经理居然把他认了出来:“你是于厂长吧?那时候你经常陪专家光顾。”说着把那盒大蛋糕捧给了他。给“将军”订做哪门子蛋糕?
回到席上,周浩一听说是怎么回事,便让打开盒子,哦?好大的一块巧克力蛋糕,上面用火焰一样的樱桃肉,堆砌出“生日快乐”四个字。于而龙心想:“他小子真会凑趣,竟把这个日子称为生日,难为他小子琢磨得出!”对他的敏思捷才不得不佩服。但路大姐却说:“每年今天,他总是要破费!”
登时,于而龙怔住了,原来并非如此啊!“于而龙,于而龙……”他对自己说:“你这个粗心的家伙,多少年来,你同‘将军’生活在一起,战斗在一起,你知道‘将军’的生日在哪一天吗?”
连江海,都不禁背过脸去,向于而龙咧咧嘴。
现在,江海来了,而且是坐着直升飞机,朝三王庄飞来了。
那位陪着他,奉县委书十记命令别让他再走开的干部,坐立不安地到大门口,手搭凉棚,向着那反射三月十陽十光的镜面也似的石湖望去,诧异县委那游艇怎么还不出现?
于而龙却惦着村西头那块殷红十色十的墓碑,他想趁着他们——肯定是前呼后拥的一大串,如同他老伴十爱十形容为“人墙”的一十群十,尚未到来之前,先去那座坟上坐一坐,看一看,他向那位瞅不见游艇踪影的干部说:“我先去溜达溜达——”
“不不……”他变得愈来愈恭谨了。“支队长,你无论如何——”
于而龙站起来,他真的要走出去了。
刚才挥舞过拳头的干部,现在几乎是央告地:“支队长,你等一等吧!”
突然,在轧轧的震耳音响声中,直升飞机像巨大的铁鸟,扑扇着翅膀,从他们头顶上低低地掠了过去,呼啸的疾风,把屋顶的瓦片都震动了。
那个年轻干部火速地冲了出去,不过,他很有心计,临走时,将大门的铁锁挂上,才朝学校的大十操十场跑的。整个三王庄都被惊动了,正如四十年前,他们起义的渔民,打响第一十槍十,开辟了一个新时代。那么,从直升飞机第一次降落在这个湖滨渔村起,也许该进入插上翅膀高飞的又一个时代。是的,包括这个已算不得石湖人的于而龙,也觉得石湖确实应该变一变了。
哦,被锁在高门楼里的于而龙,看不见人流,但听得见人声,像喧腾的春水,朝直升飞机降落的地方滚滚而去。
这种感觉,十年前,他也曾亲身十体验过一次,门被反锁住了,出不去屋,但那是好心的门卫同志,把他推进里屋吧嗒一声扣上的。因为企图把实验场资料偷运出去的军列,又给广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强十逼十着退回厂里,正通过侧门慢慢倒退着,车轮每压过一根枕木,就听到十群十众在欢呼,于而龙从来不曾这样处于劣势,哦!十年前刮起的那场飓风啊……
于而龙想:也许如同小狄批评他一样,在做一件愚蠢的傻事。难道不是这样吗?绝望的挣扎,无益的尝试,不甘心失败,偏偏要去冒一冒险。其实,于而龙完全可以撒手不管,然而,谁让他是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呢?
因为实在找不到办法,从“红角”冲杀出来的革命小将,成了天之骄子,贴出了勒令销毁的布告,每一个字都有斗那么大。也就是说:三天以后,实验场十几年的心血,尽管是失败的,但也是难能可贵的全部资料,必须受到火的洗礼。于而龙怎么能甘心呢?那是做了许多投资,花费无数十精十力,才搞到手的那弥可珍贵的科学资料呀!
于是他找到十陽十明,因为工厂和他们那个部队,多少有些业务上的关连,而且他也一直关心这个雄心勃勃的试验。刚要张嘴求援,政委拉他坐下:“好了,详细情况我知道了,周浩来电话说过,现在,研究一个转移方案吧!”
“只有三天时间啦!”
“第一步,你得把那位权威搞出来,只能要最关键、最紧迫的资料,目标愈小愈好;第二步,还是你,得想法把资料装箱,运出工厂;第三步,才是我窝主出动,派车去拉回,存放在我们保密室里。”他最后说,“二龙,也有可能,不知哪个环节,出点十毛十病,全局败露,你我作为同谋犯,一块受审吧!——你害怕吗?”
“政委,你都见义勇为,我还有什么说的。”
“二龙,像《国际歌》唱的那样,做最后的斗争吧!历史上所有那些纵火者都不怎么光彩。秦始皇烧过书,项羽烧过阿房宫,侯景烧过建康,八国联军烧过圆明园,希特勒烧过国会大厦……二龙,只有这样尽到我们的责任吧!”
“谢谢你,政委!”
“不是我,有人在关心——”
“谁?”
“你就不用问了!”
他忍不住还是追问一句:“告诉我,政委,谁?”
“我们中华民族不能只顾今天,不管明天——”十陽十明显然在重复着建厂时中十央的决定:“这是一个既有人领导毁灭,也有人力挽狂澜的时代啊!……我们是一个有八亿人口,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家,一个实验场不算多。”
于而龙站起来,告辞政委,满怀信心地回厂里去了。
高歌在这以前,由车间干事一下子被于而龙的十精十简政策,压回到磨床跟前干活,心里充满了怀才不遇的怨气;费尽心思搞出来的几万字学十习十心得,得不到于而龙的赏识;想去单独找他谈谈,又被他的秘书挡了驾。这样,导致了他和那些“红角”革命家终于走到舞台正面来,头角峥嵘,一下子红得发紫。他们和市里一个什么响当当的“司令部”挂上了钩,在工厂里采取的第一个“革命行动”,就是把动力学权威给绑架走了。
于而龙那时也濒临垮台的边缘,不过高歌还不敢触十动他,谁知道是不是由于先天十精十神上的怯懦,于是先拣廖思源这个软柿子捏,他们也是充分盘算过的,打他一个反动权威,无需分辩,即可定十性十。总工程师,三百多元工资,搞试验花费无数金钱,一无成果,罪行完全够了;打他一个里通外国的特务,理由也满够用,一个女儿在太平洋彼岸,一些国际科研机构和他有联系,一部分外国人士还念念不忘他,他即使浑身长嘴也说不明搅不清的。至于他的家庭背景,社会关系,个人历史上俯拾即是的问题,哪个都能做出一大篇文章。
“不革他的命,还革谁?”把廖思源揪走了。
于而龙决定冒险去把这个革命对象弄出来,那些年轻人已经不可理喻的发出一个又一个的通令,连进厂的铁路专用线上的信号灯,也强令改过来,红灯放行,绿灯停车,还指望听得进什么话呢?
汽车直冲那个“红角”,人们谁也不敢拦阻他,从那时还属于他的“上海”车上跳下来,便厉声喝问:“高歌呢?”
那个突然间红得发紫的明星,从屋里闻声走出,许是室外的光线充足,许是于而龙那一副威严凛凛的派头,把他震住了:“于书十记,你——”
“你搞的什么名堂!乱弹琴!”他当着那些穿草鞋的革命家,训斥着高歌:“你要不马上交出廖总,我就派人把你扣押起来,你要知道我们是个什么十性十质的工厂——”
如果当时高歌有些斗争经验,满可以回答:“请吧,于而龙,我恭候!”那么这位快垮台的书十记是半个人都派不出的,他的命令像过期支票一样,已经无法兑现了。
高歌只是本能地感到屈辱,青筋暴突,热血冲上了苍白的面颊,他们两个很有点像抵架的公牛,谁也不能后退,只要谁的脚步动一动,就算输了。
于而龙知道高歌有些疑虑,不敢贸然同他决战,而更主要的,是那种劣根十性十,使他软十了下来,交出了廖思源。——如同眼前的干部,一听王惠平书十记的大名,先在十精十神战线上退却了一样。
被扣押的总工程师,亲眼目睹这个场面,在汽车里,惊奇地问:“你还挺有威力?”
“空城计,只能唱一回!”于而龙说。
司机也笑了:“我以三十五公里速度冲进去,要不急刹车,钻进单身宿舍大楼了。”
廖思源听说于而龙的最后努力,不以为然地说:“用不着去顾那些身外之物了吧?”
“我们不是老绝户,还会有后代,还会有子孙,留给他们什么?留给他们烧光的灰烬?”
“徒劳的努力!”
“不就给你剃个十陰十陽十头吗?看你灰心丧气的样子。”
“当整个大厦都坍下来的时候,你一只手是顶不住的。”
于而龙说:“那我能做到什么程度,绝不吝惜半点力气。”
“会压死你的。”
“那也比当懦夫强!”于而龙拍拍司机的肩膀:“停一停,让廖总下车!”汽车嘎地一声,停在了半路上。
廖思源不解地:“干什么?”
“你不是怕死,不敢干吗!我干嘛拖着你?请下车吧,请吧!”
他见他不动弹,便吼了起来:“滚!不干就滚——”
“你呀你呀,我拿你没有一点办法……”廖思源关照司机开车。
然而,还是失败了,列车退回到庞大的实验场里去,作为主犯的他,却被好心的门卫关在屋里。这第一次失败,可比第二次当还乡十团十垮台要严重得多,那打倒还乡十团十的大字块有几个人认真地看呢?一噤鼻子哼一声走开去了。可十年前那场风暴初起的时候,那势头大有把于而龙碾成齑粉的危险。可他,却不在乎地捶门要出去,因为,十陽十明政委派出的汽车正在几公里外的路口等待着。糟糕,他急得直跺脚,该杀该砍,也只能由他于而龙伸出脖子去。应该赶快通知他们撤走,免得受到牵连。唉,到底败露了。
听得出来,不是一些人,而是一股愤怒的十群十众,围着列车吼叫:“检查,打开车门,不许转移黑材料!”
是谁泄露了秘密?哦!人十群十肯定围得越来越多,吼声几乎连厂房屋顶都掀得起来,于而龙再沉不住气,看来,连军列都逃脱不了干系,那是肖奎的战友,跟他一说,未加考虑就同意帮忙给夹带出厂,无疑,闹大发了,他们要吃官司的。
廖思源是个怪人,尽管他认为是身外之物,多此一举,但是在拟单子的时候,这也要,那也要,舍不得扔。那位从国外留学刚回来的工程师,也就是后来成为小狄丈夫的猪倌羊倌,直朝他抗议:“廖总,十大箱都装不下的。”临到装车时,他又来磨嘴,这也不能割十爱十,那也不愿抛舍。“啊呀,你别婆婆十妈十妈十了,在这儿碍手碍脚!”于而龙不得不强令他安静休息,别打扰大家的工作,结果还是多装了两箱,影响了发车时间。
于而龙挨个想去,所有参加这次行动的人员,都是和保卫处老秦逐个挑选的,懂得保密的一支十精十干队伍,是谁的嘴这样不严实咧?
很清楚,他了解大伙未必像他那样满怀信念。正如寓言所说的那样,森林发生了巨大的火灾,谁也无法把它扑灭。一只可怜的小鸟,因为曾经在那森林里营过巢,怀有一种依恋的感情,眼看森林快烧完了,还从遥远的地方,衔来一口水想要救火,那实在是很可笑的。那漫天的熊熊大火,很可能把它烧死,但它仍旧鼓起翅膀往火海飞去。于而龙也正是这样一个不识时务的汉子,他向那些参加者讲:“宁可我像那只小鸟被烧死,也不能把十几年劳动的成果毁掉。”
列车终于退回到工厂里面来了。人声鼎沸,十群十情激昂,他不理解怎么能惊动了如此众多的职工。他叫门卫赶快放他出屋。他相信,他会给十群十众讲清楚的,为了通过侧门这一关,他和门卫讲明白道理,门神爷不也准备同他一起承担风险么?“廖总啊廖总!要不是你神经质地跑来捣乱,列车早出工厂,政委也就接到手了。”
“砰砰砰”,他死劲砸门:“让我出屋!”
门卫回答他:“不行,于书十记,你不能去,只要一露头,非吞了你不可。”
“开门,快给我开门。”
“他们不会轻饶你的。”
“我去跟他们讲,让我出来。”
列车一直开进庞大的实验场里,至少好几千人麇集在车皮附近,这样的场面,他这辈子再也不愿碰上第二回。因为他诚恳剀切地向大家讲了真话,他知道,只有讲真话,才能挽救自己,而且言之凿凿地向所有在场十群十众宣布,除了十二箱科技资料,绝无其他。然而,丢人哪!十群十众推选出的代表,从车皮里拎出第十三个箱子,一只硕十大无朋,塞得鼓鼓囊囊的大皮箱。
耶稣是第十三个门徒犹大,将他出卖的,这只第十三个箱子,把于而龙坑苦了。他恨不能从那七千吨水压机的基座上跳进底坑里去,只不过五分钟以前,他在基座上信誓旦旦地讲出口的。他一生最恨当面撒谎而不脸红的伪君子,现在,自己成为一个在公十共十汽车里被当场拿获住的小偷一样,立刻落到了数千人谴责和不信任的眼光底下。
那皮箱里装的全是些无聊的,毫无用处的,把十群十众打成牛鬼蛇神的黑材料,是那种按比例制造“敌人”的愚蠢产品。
哦!那不是对全厂职工的戏十弄、欺骗和莫大的侮辱吗?人们差一点点就相信了他那拍着十胸十脯的保证呢,于而龙再找不出比这次更为痛心的失信了。
大概人在做蠢事的时候,头脑不会清醒,保卫处长什么时候趁机塞十进一只皮箱,于而龙忙得竟没有发觉。难道能怪罪大个子么?
他不同自己一样,在尽最后一点职责嘛!
保卫处长站出来承担责任,并未一推六二五。但是文章并未做完,人们十逼十他交出后台,是谁指使他无视十党十纪国法,非把黑材料转移走?
秦大个子回过头来,抱着歉意的眼光,看了于而龙一眼。这一眼看坏了,十群十众像雷似的吼着,一个满头卷十毛十的女工,竟然泼妇似的嚎叫着冲上来。大个子的本意,或许是:“原谅我吧,于书十记,由于我的过错,破坏了整个行动计划。”但十群十众错看成真正的元凶极恶是于而龙,那是他在工厂二十多年的领导生涯里,第一次被这个并不认识的女工一手抓住脖领,直呼其名,而且以审问的口气斥责他:“你给大伙老实交待吧,于而龙,别装腔作势了……”
他说什么呢?“不知道!”那么保卫处长很有被愤怒的十群十众吊起来的可能。他不得不向十群十众认错,把责任揽在自己头上。“是啊!老兄——”于而龙自嘲地:“就从这一天开始,你就一蹶不振,两次垮台,一转眼,三千六百天过去了……”
这时候,三王庄那股喧闹的人流,又像回潮一样,返了回来。他听到门口的锁被人摘掉,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打开,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满面春风的地委书十记,和去年十月份于而龙见到他时,除了那满头白发、一脸皱纹外,整个十精十神状态找不到一点十共十同之处。他浑身焕发着一股朝气,半点不假,于而龙嗅出了他身上由滨海的十陽十光和石湖的水花融合在一起的芳十香。
肯定是有许多人要拥进当年的区政十府里来,门口熙熙攘攘,尤其是年龄超过四十的乡亲,都不大相信地问:“真是支队长回来了嘛?”
“没错。”
“让我们进去看看他。”
“不行。”
在人们残存的记忆里,好像当年的支队长是决不会派两个大腹便便的哼哈二将,特地在门口挡驾的。
王惠平把门口十群十众堵住了,穿过回廊,来到花厅,听到江海在大声埋怨于而龙,也捎带上他。
“你搞的什么名堂?动身不给我打招呼,不让我接,难道我咽气了吗?要不是‘将军’昨晚给我打电话,王惠平再不告诉我,我算蒙在鼓里了。”
“周浩同志给你打电话,什么事?”于而龙不由得惊奇地询问。“是的,把我吓了一跳。”
“说些什么?”
“出国代表十团十临时变更了一下,决定由你代替王纬宇,那位老徐郑重推荐的。”
“王纬宇怎么啦?”那是一个以始终没出国而遗憾的家伙。“没听太清楚,好像是痔疮犯了。”
“‘将军’怎样讲?”
“他只是说:这倒是个难得的考察机会。”
于而龙摇摇头:“我只好向老徐抱歉了,我既然回到石湖,哪能轻易丢手打道回府呢!……”他望着坐在旁边的王惠平,不由得想起那个死去的老晚,心里琢磨:王纬宇,王纬宇,你的手伸得够长的,第一局你暂时领先。是的,头绪断了,线索没了,也许你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但是,要想让我罢休丢手,恐怕也同样是永远不可能的。
旁听的王惠平,听说“纬宇叔”没有出国,他那屁十股和座椅还紧紧相连,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从前天起,一直接不到他的电话,不免有点忐忑不安。于是端了两杯茶,一杯先递江海,然后,才把那杯送到于而龙面前:“请!”
但是江海却站起来:“来吧,既然来了,那就看看去吧!”
当然是客随主便了,于是他在县、地两位领导的左拥右护之下,走出了差点被扣押的高门楼。那位曾经向他举拳头的干部,正朝着乡亲们挥舞胳臂,示意他们闪开,给让出一条路来。许多有身分的人都站在前列,而且好像一下子都认出了于而龙,都向当年的支队长伸出了手,实在使他盛情难却。有几位白胡子的老年人,还挤到前列,亲十亲十热十热地叫了声:“二龙!”到底是一个庄上的乡亲嘛!慢慢地从记忆里想起了他们。
真是太承情了,于而龙想:你们要早一点赶来为我证明该多好,也不致被当做卖假十药十的郎中,进行一次小规模的游街了。
王惠平向于而龙,恐怕主要向江海倡议:“还是请支队长看看家乡不成样子的进展吧!”
江海向支队长做了个“请”的姿势,迈下了白石台阶。于而龙离开高门楼的时候,还来得及向那个曾经挥拳的干部,握手告别,感谢他沏的好茶叶,当然也等于感谢他那种方式的接待。但是,他那汗津津的手,还让于而龙有什么好说的呢?
三月里石湖的十陽十光,刺眼似的明亮,甚至使人感到,仿佛每一道波十浪十都在向你愉快的眨眼。看,又像多少年前,消息不胫而走:“支队长回来了,石湖支队又打了个胜仗回来了……”那些亲切的眼光,那些热烈的议论,那些迎上来攀谈的乡亲。啊,整个三王庄向他微笑了。
高音喇叭怎么能在这时候,肯向贵客沉默呢?一阵热烈的手风琴拉完前奏,天爷,那两个义务兵又引吭高歌了。在他俩的青春歌喉的唱和下,于而龙在故乡的街道上走着,仿佛回到了和王小义、买买提差不多的年纪,成了于二龙了。那时,他该是“十浪十里白条”,或者“混江龙”之类的年轻渔民,然而,那个和他同年龄的芦花呢?
他在人十群十里寻找,她该不是躲在尼龙渔网的背后,闪烁着那对特别明亮的眸子吧?
渔网后边,倒是有石湖姑十娘十那种大胆俏谑的笑声,但她们穿着挺括的上装,露出花衬衫的领口,于而龙发现他家乡的姑十娘十和城镇女十性十的打扮,没什么大的差别了。
他的眼光在姑十娘十群十里搜寻不到那个永远活在心中的人,再也瞅不见那个穿着土蓝花布,打着补钉的芦花。那时,他们的网是可怜的破网,帆是残败的旧帆,船是朽烂的老船,只有那对瞳人的十色十彩,是明亮的,是清新的,永远充满着生机。他怎能忘记在这样春汛大忙的季节里,正是一网金、一网银满载而归的时候。每当船一靠岸,总会看到那对闪着欢欣的大眼睛跑到湖边,她那卷起的浑十圆膀臂,被腌鱼的盐卤渍得通红,会抢着从他肩头夺过鱼担子去……然而现在,那对眼睛在墓十穴十里永远闭上了,只有殷红十色十的石碑上的红星,算是惟一可以发出十精十神光彩的纪念了。
——她不会再来迎接我了,不会再来抢我的担子了。尽管我多么盼望那个指导员,来分担我肩头上沉重的负荷,尤其多么期待那个百发百中的神十槍十手,帮助我击中靶环哪!
——芦花,请原谅我仍旧成队成帮地来看望你来了,有什么办法呢?会吵扰得你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的。原先,我还曾想独自在你身边坐会儿,理一理旧日的记忆,那是我迫切想做的一件事,现在,也只好抱憾了。好在人多也并不会妨碍你那敏锐的听觉,我记得你早就说过:不论多少人行军,你能辨明我的脚步声;不论多少人说话,你能识别我的语音。我敢肯定,芦花,你已经在地下听出来了。
——芦花,我来了,虽说那棵银杏树失去影踪,但大致方位,仍是不会错的,一别三十年,总算如愿以偿地来到你的身边,我该对你先说些什么呢?该有多少话会一下子,同时涌塞在嗓眼里呵!
三十年,石湖水潮涨潮落出现了多么明显的变化,但是,惟有你,永远以一个不变的三十年前新四军女战士的形象,留在人们的记忆里。而我,沧海桑田,满头华发,你该猛乍间不敢相认了吧?一个年轻姑十娘十,从人十群十里挤了过来,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
呵!于而龙认出来了,不是饭馆里那个服务员吗?长得多漂亮啊!
刚才把于而龙当做接头的特务,那脸十色十可不怎么吸引人。在十陽十光下,那几粒俏皮的雀斑,更增添了轻十盈的笑意,和她手里的艳丽花束,相互辉映,她含笑着把花塞在他手里,亲切地说:“支队长,你要的花儿!”
“哦!谢谢——”
多么娇十媚的花束啊!显然经过女十性十的手,加了一番装饰,白十色十的玉兰、红十色十的月季、像鹅绒似的刺球,还有一支嫩黄的报春花,一股股浓郁的甜味的芬芳,沁人心脾地飘散在早春温馨的空气里。
真的,再也比不上捧着这束带有露珠的花,放在那块石碑前更为合适恰当的了。
王惠平一定要他们去参观那个苇制品工厂。据说:石湖的苇编品是为外贸生产的,远销好多国家,真看不出,那些极平凡、极普通的芦苇——和芦花的十性十格实在太相似了,在乡亲勤劳智慧的双手里,竟能编织出如此美妙的工艺品!
厂里送给于而龙一个十精十致的玲珑提篮,呵!提篮外面,还织上一条红荷包鲤鱼的图案,真是样式新颖而又风雅。于而龙把花束放进去,立刻成为一个美观大方的花篮。哦,他想:要是莲莲,我那个艺术家在场,准会十爱十不释手的。若是能得到女儿的赞赏,那么十妈十妈十也会喜欢的,母女的心总是相通的。
好容易结束了社办工厂的参观,他实在有些耐不住,等不及了。顶多再有五十米,跨过一座干河的小石桥,该是那棵不在了的银杏树原来生长的地方,那块殷红十色十的碑石,应该在附近矗十立着。但是江海却提议往回返了。
不,三十年虽然过去,方位,对一个作过战的军人来说,是不大会弄错的。于而龙不去理会他们,步伐不由得加快起来,朝小石桥走去。说不定在冥冥之中,芦花已经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来了,芦花,你的二龙来啦!相隔了三十年,你的二龙又出现在你面前了……
但是,当他来到小石桥的时候,不由得迟疑地,惊愣地站住了。
他不但不见那棵作为历史见证人的银杏树,而且也看不到他千里迢迢为之而来的那座矮矮的坟墓,也许被岁月的流逝渐渐磨蚀平了吧?但那殷红十色十的石碑,怎么也不见了踪影?
于而龙差点没叫喊出来。
“芦花,你在哪儿?芦花,你在哪儿?”
他捧着手里那个花篮望着,那些生气勃勃的花朵,似乎在询问他:“把我们放在哪里?把我们放在哪里?”于是,许多许多的疑问,包括站在石桥后边,那个滨海支队长去年十月的喟然长叹:“没有保护了她呀!”又缠绕在他的脑际。
难道真的会有什么蹊跷嘛?!
然而生活里却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呀!
——芦花,也许只有你能够回答我心底的诘问:为什么?为什么?……
只有那束特别娇十嫩,颜十色十皎洁,芳十香袭人的玉兰花,在十陽十光下,合十拢了花十瓣,仿佛显出一副惆怅和难过的样子。
怎么能不伤心呢?坟墓没了,石碑没了,棺木呢?十尸十骸呢?又散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芦花,快回答我吧!快回答我吧!……
没有一丝回声,只有云雀在蓝天里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