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彬说:“那不太抬举你了吗。”
车上有人开始不满地议论起来。
“太不讲理了。”
“真给首都的人丢脸。”
“问问他是哪个单位的。”
那小青年一躬腰,拉出拳击手的架式,龇出一嘴像海豹一样的牙齿:“干什么? 都想试巴试巴是不是? ”
其实他那像是在大烟灯旁边耗干了十精十气神儿的坯子,就连贺家彬这样的儒生,也能掐住他的脖子。
有人出来调解了,“算了、算了,都少说两句得了。”拽着那小子的胳膊往车厢的另一头走去,他也就聪明地就坡下驴了。
这时,那女人倒又来了劲:“让大伙瞧瞧,啊,这就是北京人哪,北京人有什么了不起……”每说一句,还“叭叭”地拍两下巴掌。
人人都开始厌烦地咂着嘴。
贺家彬觉得也许自己管得多余。现在人们变得那么容易动肝火,好像人人肚子里都憋着一股气,没准让他们痛痛快快吵上一架反而更好? 几乎是同一个场景的重复。屋子里,有儿子刚刚呕吐过的酸腐味道,地板上排列着水盆、便盆,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子,甚至还有饭锅。桌子看得出许久没擦了,上面凌十乱地放着装十药十的纸包和瓶子,还有大大小小,花十色十、式样不一的杯子,像万十群十的生活一样,永远配不成套。方文煊认出,挂在窗上的花布窗帘,是万十群十年轻时穿过的一条花裙改制的,那花布已经褪了颜十色十,就像眼前的她:疲惫、憔悴。她的生活依然过得杂乱无章。她应该有人疼、有人照顾。
可她一直没有结婚,难道她心里还藏着他? 有个小小的火花在方文煊的心里跳了一下。哦,如果是这样……但愿……不,不应该这样。应该彻底地忘掉。他自私吗? 喏,床上,儿子,睁着一双眼睛,漠然地望着窗外的一片蓝天。
那是万十群十的眼睛,太过的俏十丽,好像不该长在一个男孩子的脸上。
孩子是不会装病的,他的体力一定消耗太多,不然不会像个老和尚一样,没有一点欲念地躺在床上,不论他们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
当他包在二尺多长的布包里的时候,方文煊抱过他。到现在,方文煊的十胸十口好像还能感到第一次抱他时,那种软十软的、温暖的、像抱着一只小猫或小狗的感觉。而他从来没有拥抱过万十群十。
万十群十坐在靠近床边的木椅上,那张椅子吱吱嘎嘎、摇摇晃晃。
她的双手无力地放在膝头上。那双手,甚至比在干校时还瘦,一条条青筋突现在手背上。方文煊从她那木然的、疲惫的脸上,猜不出她对他的到来作何感想。
真的,他为什么要来看她呢? 当然,儿子病了,她在困难之中。
可这里面有没有借口的成分呢? 刚才他心头闪过什么? 但愿如此,或不该如此? “接他出院的时候,怎么不打个电话给我,我那里有车。”
不,早已没有当年在那十陰十冷、潮十湿十的小厨房里的感动和崇敬了,那感觉已被怜悯和冷漠所代替。眼前的方文煊不再使万十群十觉得强大,相反,他比她软弱。就算她给他打电话,他敢用自己的汽车,接她的儿子出医院吗? 不怕司机到处去说吗? 但心里为什么还有一股永远无法了结的怨恨呢? 欺骗自己并不容易。没有十爱十也就没有恨。再没有比情感更难理清的东西了。因不知掉人陷阱是倒霉,看见陷阱还往前走是不幸。万十群十知道她应该不带任何感情地和方文煊讲话,但,她由得了自己吗? 生硬和冰冷后面,是浓烈的怨艾。然而万十群十说出的,则是完全不同的话:“用不着,有出租汽车。”
“你抱不动他。”难得他说出这样痛惜人的话。
“那出租汽车的司机很好,他帮我。”
人不可以貌相,万十群十想起那出租汽车上的小司机。当她背上背着儿子,左手拎着暖水瓶,右肩挎着一个鼓鼓囊囊、装着乱七八糟日用杂物的帆布书包从住院处出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小车里,用一把小刀剔着手指甲缝里的黑泥,悠闲地哼着邓丽君唱的流行歌曲:你的一封情书叫我看了脸红心又跳,你的坦白热情叫我不知应该怎么好,你的柔情蜜十意好像烟云在我耳旁绕,你已经叫我为你朝思夜又想……
偶然一抬头,看见了万十群十,他立刻从驾驶室跑出来接她,大背头一甩一甩的。他说:“哟,师傅,我不知道就您自个儿,您该招呼我一声。”
满嘴地道的北京土话,好像嘴里长的不是一根长长的舌头,而是个滴溜溜转的圆球。
天很热,小司机还是给他们母子把车窗摇上,在一般人的观念里,别管什么病人,一律是不该着风的。
万十群十搂着儿子坐在后座上,只能看见小司机油光可鉴的后脑勺和衬衣上挺挺的硬领。
比起小司机的那套行头,万十群十的一切都显得寒酸。帆布书包的背带已经脱线,边角也已磨损。铁壳暖水瓶还是在干校的时候买的,铁壳上不但锈迹斑斑,有些地方早已在那间十陰十冷潮十湿十的小屋里锈蚀成空洞。万十群十自己则是披头散发,身上不但没有眼下一般女孩子的香水味几,还散发着一股汗酸味儿。儿子呢,一件棉织的海魂衫裹十着他瘦骨嶙峋的小身十子,一副发育不全、营养不十良的样子。这是他降生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二次坐小汽车。但前一次他因为处在昏迷状态,什么也不知道,这次他目不暇接地向车外张望,十摸十摸十车门上的各个手十柄十,抠抠安在前排座位背后的烟灰盒……
情不自禁地用衰弱的声音小声地念起小时念过的儿歌:“小汽车,嘀嘀嘀,里面坐着十毛十主十席。”
果然响起了两下喇叭:“嘀嘀——”然后小司机头也不回地说:“我绕个远道吧,不多算您的钱,啊? ”
万十群十一时没有转过弯来,后来才明白:“好啊,好啊,不过钱我一定照付。”
小司机从鼻子里嗤出一声老气横秋的笑。心里想:“傻冒儿。”
儿子问:“咱们的车怎么这么矮啊? ”
小司机说:“因为你太沉了,把车轱辘压进车肚子里去啦。”
儿子想了想:“不对,您骗我。”
“这就对了,不能听人家瞎掰什么就是什么。”
万十群十从小司机那没话找话的饶舌里,感到了他想为他们母子二人做些什么的好意。
到了家,小司机把大拇哥往十胸十前一摆,说:“师傅,您瞧我的,气儿都不带喘的。”一口气把儿子背上三楼。
等万十群十把儿子在床上安顿好,下来付车费的时候,他又在唱了:你的一封情书叫我看了脸红心又跳,你的坦白热情叫我不知应该怎么好,你的柔情蜜十意好像烟云在我耳旁绕,你已经叫我为你朝思夜又想……
万十群十感激他:“司机同志,谢谢你。”
他不大情愿地直起身十子:“嗨,您说哪儿去了。下次您用车再找我,我叫高占和。”
万十群十一直站在楼门口看他倒车。他呢,刚才的事竟像全没发生过,“呼”的一下远去了。
也许不应该拿小司机和方文煊相比。小司机是普通人,是把自己的一切欲念,一切光明和庸俗的角落都掀给人看的普通人。
他离万十群十更近。
方文煊看到,万十群十那耸着的肩膀低落下来,有一口气悠悠地从嘴里叹出,眯着的眼睛睁开了。她问儿子:“想吃点什么,晚上十妈十妈十给你做。”
儿子转过眼睛,盯着万十群十看了很久。万十群十知道,如果方文煊不在,他会搂着她的脖子,在她的脸颊上亲一下。男孩子一到了略知人事的年龄,便觉得自己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男子汉是不可以当着别人亲自己十妈十妈十的。他只小声地说:“酱瓜。”
万十群十觉得鼻子发酸。
万十群十几乎恳求:“还可以有别的。”她巴不得他能够提出一个可以使她倾家荡产的要求。
方文煊走过来,终于抓到一个可以尽点心意的机会:“要什么,我去买。”
儿子几乎是气恼也许还有点自尊地说:“就是稀饭和酱瓜。”
儿童常有一种小动物般的直觉,他们会本能地区别危险或安全,真实或虚伪,朋友或路人。
他隐约地觉得十妈十妈十比平日烦恼和不安,她在他眼里,忽然变成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小女孩。
他想,那男人为什么不走呢? 他使十妈十妈十不快活。于是他说:“十妈十妈十,您煮粥吧,我现在就想吃。”
“哦,好的。”万十群十忙从门后拉出米口袋,又从地上拿起钢十精十锅。
打开锅盖一看,里面还有剩面条。看样子那面条就好吃不了,什么颜十色十也没有,好像连酱油都没放。现在又不是买不到东西嘛。方文煊想,要是他和她在一起生活,他会替她好好安排一下。一时他竟呆在那里,想象着在那种生活里,万十群十会是什么样子,他们的家会是什么样子……他需要一个人,而不是那个朝夕监视着他的、像出卖过耶稣的犹大一样的妻子。然而他抗争得过这个社会的十习十俗吗? 人们会大惊小怪:离婚干什么? 有个女人不就得了,何况,从实质十内十容来说,这个女人和那个女人,没有什么不同。人们还会打出调解的牌子劝阻他;拿出组织纪律、十党十纪国法十警十告他;拿身败名裂的后果吓唬他;拿“你到底是要政十治还是要十爱十情”的问题十逼十他回答。说穿了,那句话无非是这个意思:“你到底是要当官儿,还是要十爱十情? ”好像十爱十情这东西,是和无产阶级的革命目标水火不相容的、资产阶级或是托洛斯基的纲领,即或不是资产阶级或托洛斯基的纲领,至少也是政十府官员绝对不应有的、一种和吸大麻叶差不多的恶十习十。最后,所有的同志、朋友还会抛弃他……
以方文煊的头脑他应该清楚,这一切冠冕堂皇的道理,不过是为维护封建道德而涂上的一层十共十产主义道德的油漆。马克思主义已经发展到了这样一个辉煌的境地,连它要消灭的东西,都企图拿它来保护自己。
而方文煊恰恰不清楚这一点。就像贺家彬对万十群十常说的那样:“别看那些局十长,坐着汽车,出出进进,好像忙得不亦乐乎,其实他们清楚的时候不多,糊涂的时候不少。”
因此,方文煊时时陷落在不能自拔的痛苦里。他常常羡慕那些喝两盅烧酒便可以闷头大睡,或是甩两把扑克便能忘形地钻桌子、刮鼻子的人。到什么时候,他做人才能做得那么轻松和那么随便呢? 万十群十嗅了嗅锅里的剩面条,立刻皱起了眉:“馊了。”她趿着鞋,叭哒、叭哒地走到厕所里倒掉了。
好像屋子里没有方文煊这个人。他难道已经多余到了这种地步? 如果这便是一种惩罚,方文煊原也应该接受。祥林嫂捐门槛任千人踩、万人踏以求来生,方文煊愿意献出淌血的心,以求赎罪。
他跟着万十群十走进厨房。
看着万十群十拧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地冲洗锅子,又看着她在锅里淘米。这一切声音和动作,都给他一种过量的感觉。
“万十群十,请你原谅我。”
“原谅什么?!”万十群十停住了手,然后双手又不停地在淘米水里搅了起来。“我们并没有过什么山盟海誓,你也没有应允过什么,有什么需要原谅的呢。”
她并不回头,仍旧背对着他。他看见,两块肩胛骨,高高地隆十起在薄薄的衬衣下。
“或者——谅解我。”
哦,自然要谅解。人们对软弱的人,总是谅解的。
万十群十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心底飞走,飞走! 鸟儿一样。
如对那远飞的鸟,她说:“你走吧。”
方文煊开始忙乱地十摸十着口袋,嗫嚅了许久,才困难地说出:“我想,我应该留些钱在这里,你也许会用得着。”
“你知道我是不会要的。”
当然! 方文煊的手,尴尬地停在衣袋边上。
“你走吧。”
他走。
他的手,抚十摸十着那棕十色十油漆剥落的门框。有一种感觉,这一去,他是不可能再来了。这门框、门框里零乱的屋子,这屋子里的人将如同隔世,往事将如同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