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
我没有任何天才,但对文艺的各样形式都愿试一试。小说,试过了,没有什么好成绩。话剧,在抗战中才敢一试,全无是处。通俗的鼓词戏本,写过一点,感到十分难写——只得到“俗更难”的一点真经验与教训,别无可述。现在,我又搬起分量最重的东西来了——诗。作过旧诗,不怎么高明,可是觉得十分有趣,而且有格式管着,是并不很难凑起那么一首两首的。志在多多学习,现在我要作的是新诗。真难:没有格式管着,写着写着就失去自信——是诗吗,伙计?这是一。二,我要写得俗,而没地方去找那么多有诗意的俗字,于是一来二去就变成旧诗新写或中菜西吃了。一方面找不到有诗意的俗字,另一方面在描写风景事物的时候又不能把自幼儿种下的审美观念一扫而光,我不能强迫自己变成洋人,不但眼珠是绿的,而且把红花也看成绿花。没办法!三,新诗要韵不要,本不成问题;我自己这回可是要韵,(事实上是“辙”)而且仿照较为严整鼓词的办法,每行都用韵,以求读诵时响亮好听一些。这简直是跟自己过不去!韵不难押,贵在自然,也不是怎么越要自然,便越费力气!(这又是我自己的经验,不强迫别人相信。)
有上述三难,本已当知难而退;却偏不!不但不退,而且想写成一万行!扯下脸硬干并不算勇敢,再说,文艺贵精不贵多,臭的东西越多就越臭。我晓得,不过,我所要写的是游记,断非三言两语所能道尽的事,故须长到万行。这里,倒没有什么中国长诗甚少,故宜试作,或按照什么理论,非长不可,等等说法,而纯粹出于要把长途旅行的见闻作成有诗为证。那么,也许有人要问:为什么不用散文写呢?回答是:行旅匆匆,未能作到每事必问;所以不敢一板一眼的细写。我所得的只是一些印象,以诗写出,或者较为合适。
动手有一个月了,仅得四百行;平均每日只能凑成一二十句。连这么着,还有许多句,我自己觉得,不大象诗。几次,我想停笔,不再受这洋罪。可是又怕落个没有恒心毅力,对不起自己,虽然继续写下去也许更对不起新诗。无论怎说吧,我决定写下去,一年半载就一年半载,我跟它拼了。
人是不能独自活着的,因此,个人的决心往往就被社会关系打个很大的折扣,且不提公事私事未能因作诗而一概不理,就是笔也不能随心所欲,老自由的活动。朋友们时常来要稿子。这就很为难了;不给朋友们帮忙,于心未安,帮忙吧,又须时时放下诗而拿起别的来;何年何月能把诗写成,便只有天知道了。问题是办法之母,我想出个办法来:起码在这半年中不写别的,专写诗。写成二百多行,便交给一位朋友发表,以减不帮忙的罪过。好在,诗的内容是旅行中所得的印象,每段诗能自成单位,无须非一气读全不可。还有一点好处,读了一二两段,觉得无所可取,就不用去找三四五六等段,显着我并不欺人,倒也不错。至于不容纳诗歌的刊物,可就无法可想,只好说对不起了!
××兄,由我一回到重庆,你就向我索稿,谨将一二两段献上,并祈指正!祝吉!
弟老舍,三,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