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草鞋村
那遥远,遥远的地方,
曾经是勇敢的迷尼宾人的故乡。
那些人已经长眠地下,
失去的珍宝
也在地下埋藏。
久旱不雨,草木死亡,
赤地千里沙荒。
迷尼宾人背井离乡,
来到有水的地方。
就在安寝之地,
他们失去了宝藏。
迷尼宾人走四方,
安居乐业于泽国水乡。
至于失去珍宝的秘密,
他们却深藏不扬。
——卡米的一习一作
说迷尼宾人或小人国是个失踪的民族,可并不确切。因为他们确实知道自己生活在什么地方。他们生活在山谷中的水田芥河畔。在这里,他们在河里捕鱼,在河边的水田芥田里劳作,并种植一种十分有用的芦苇——这种芦苇可以磨成面粉,可以用来做茅屋的屋顶,也可以做成纸浆造纸,还 可以纺成像蝴蝶翅膀那样柔软的布做斗篷。
这是个舒适隐蔽的峡谷,四周全是高不可攀的悬崖峭壁。对于天生好静、一爱一厮守家园的迷尼宾人来说,没有比这再好的地方了。只有这种地方才能觅到他们的踪影,也就不足为怪了。在峡谷中一共有十二个村庄。从峡谷的起点——沃特斯普来希,河水从古老的雪山峭壁上奔腾而下,波涛滚滚地穿过崎岖陡峭的寒霜山,在下游形成深潭。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大干旱时期,世界上仅存的一些迷尼宾人就是在头人卡麦基的带领下,通过这寒霜山中的隧道,来到这郁郁葱葱的峡谷的。
就像这块土地上的其他河流一样,那时候这里有的只不过是一条浑浊的小溪。据说(瓦尔特伯爵根据自己所掌握的一些陈旧的羊皮纸,对这件事进行过专门的研究),迷尼宾人是从野人——蘑菇人或秃头帮的冲杀中逃出来的。当时他们身后拉着两轮车进入这长长的隧道,正好赶上一场及时雨。雨水在他们穿过隧道之后淹没了河一床一、灌满了隧道,把追杀者挡在山外,迷尼宾人这才侥幸摆脱成为蘑菇人桌上佳肴的厄运。自从河水封闭了这条通道,再也没有进入这个峡谷的通道了。当然,只有高高飞翔的鸟儿和乘坐气球的福力可以进入。
但是奇人福力要到晚些时候才能进入我们的故事。在十二个村庄中,有一个叫草鞋村。这个名字还 是有些来历的。据说最初的迷尼宾人摇着简陋的小船,沿水田芥河逆流而上、探寻新的定居地时,卡麦基左脚上的草鞋就在这地方掉在水里。可是那鞋并没有顺流而下,而是在原处飘着不动,很显然这是不容忽视的征兆。因此,就有十名迷尼宾人留了下来,没有到源头去,就在这里安家落户。他们挖河泥建屋,用芦苇做屋顶,开垦水田芥田园,组成小家庭,生儿育女、繁衍子孙后代。在卡麦基及其随行人员沿水田芥河继续前进、寻找新定居地之前,这十个人轮流用卡麦基的智慧之杯痛饮。卡麦基用绸子包着这个神杯挂在肩上,随身携带。
关于遥远年代的迷尼宾人,我们只知道这么多。实际上,关于当时情况的记载并未流传下来。至少迄今为止人们没有发现这方面的资料。当然瓦尔特伯爵对此深信不疑。他说他所保存的那几片古老的羊皮纸上的记载表明(其他人谁也看不懂上面古老的文字),村中埋藏着珍宝,很可能就在他自家的花园里。据说他的茅屋是草鞋村最古老的建筑,相传是村里的第一个聚会场所。所以瓦尔特伯爵挖掘自家的花园,在房屋四壁中寻找古老的记载或珍宝,还 时不时地拉着邻居大谈历史。但是大多数头脑冷静的迷尼宾人都按部就班地干自己的工作。如果偶然想起来这位瓦尔特伯爵,他们就认为他无聊之极。
现在已经是卡麦基880年。虽然草鞋村仍然有用河泥垒墙、用芦苇做顶的茅屋,里面居住的仍然是迷尼宾人和他们的子女,但是,这里再也不是往昔的迷尼宾村庄了。
这是因为很少有人属于嫡系帮了。嫡系帮是一支特殊的家族,大家都同意这一点。他们不仅有拼写名字的独特方式,而且还 流露出惟我独尊的派头。当然喽,他们还 担当村中的绝大多数公职。从气球人福力时代开始,草鞋村就按这种方式生活。因为嫡系帮都是福力的后代子孙,对这些村民来说,这一切都不言自明。
就在440年前,福力(后来被称为伟大的福力)乘气球飞过雪山悬崖,飘到山外。这是山谷中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用芦苇绸和柳条纺织成的气球。
对于那些更热一爱一大地的迷尼宾人来说,更为神奇的是121天之后,他又飘了回来,从山那边带回一箱子奇珍异品。可是,好像为了印证迷尼宾人有不出家门的祖训,在福力降落时,那气球居然爆炸了,使里面所运载的东西,包括福力本人,都被崩得散落在方圆数英亩的地面上。当人们把福力救起后,他竟然忘记了在山外的所见所闻。假如不是因为他带回来的千奇百怪的东西和一本他密密麻麻作了很多批注的奇书,福力最终会成为一个神秘的传奇人物。草鞋村是十二个迷尼宾村庄中的一个,当初十个人就在水田芥河沿岸生息繁衍。但是,正如现实所表现的,嫡系帮都是这位古代冒险者的后代,都很特别。后代子孙的名声在谷地里闻名遐迩。一般说来迷尼宾人从不远离家园。不过村长们例外。他们每年一次长途跋涉来到源头瓦特斯普来希开大会。
嫡系帮并非唯一使草鞋村今非昔比的力量。村里有三名迷尼宾人,邻居们称他们为“那帮人”。村里的人们都瞧不起他们。他们大逆不道,我行我素。他们不像其他迷尼宾人那样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而宁肯孤孤单单地过日子。更有甚者,他们身披斗篷,招摇过市,颜色那么鲜艳,让人觉得跟他们说话都是一种耻辱。此外,“那帮人”不务正业。瓦尔特伯爵整天在地上挖坑,非常可笑地寻找埋藏在地下的珍宝;人们常常看见科莉·格林坐在市场一个角落的凳子上,在芦苇纸上随一心一所一欲地画画;至于卡米——咳,卡米是个十足的懒骨头。人们从来就没有见过卡米干过正经事,他整天都是睡眼惺忪的样子,披着金黄色的斗篷,戴着鸭舌帽。有一回他驾着自已的扁舟失踪了好几个钟头,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去干了些什么。对此,谣言四起。关于卡米,只有两件事是确凿无疑的:一是他特别喜欢恶作剧,二是一爱一随口瞎编顺口溜、童谣。它们绝不像福力从山外带回来的那种真正的诗。那些顺口溜现在都挂在博物馆里,字迹潦草,都是些关于风雨、花鸟的歪诗。这些打油诗源源不断地从他嘴里冒出来,就像水从泉眼中突突往外冒一样。
当然喽,还 有玛戈尔丝。严格地说,玛戈尔丝并不完全属于他们那一帮,但是她又不是一个普通的村民。虽然她很本分地穿上迷尼宾人绿色的斗篷和棕色的家织布衣,但是谁也不能否认,她时不时地在腰里系着根橙色的腰带。
除了照看好福力在博物馆中存放的珍宝之外,她还 是个做糖果的能手。这是一项很稳定又相当不错的工作。但是,从另一角度讲,她却使整洁的迷尼宾家庭主妇们大失所望,因为她把屋里弄得很乱。她一爱一收集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在她的小屋子里摆得满地都是,简直无法下脚。这是很丢面子的事,村民对此时有微词。就是在去年,村长曾亲自去求她把屋子收拾整齐,要像一个真正的迷尼宾妇女。听惯了赞美之词的玛戈尔丝,虽然尽最大努力去干,但是事与愿违,越加紧干,收拾起来的东西越多,她能随时找到的东西就越少。后来,她已经整整齐齐叠好、收到柜橱里的东西,又慢慢地一件接一件地回到它们原先在地板上的位置上了。柜橱又空了,一抽一屉也空了,里面那些东西都一样一样地又摆在外面了——只有到这时,玛戈尔丝才能随手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因此,玛戈尔丝在草鞋村成了令人头痛的人物。不过人们一致认为,玛戈尔丝的为人倒不坏。她一向乐于助人,总是那么和蔼,或许头脑有点儿简单。咳,其实很难说她的头脑就简单。如果头脑简单,就不会有人向她请教糖果的配料方法,也不会找她到博物馆去干活儿了。
呀,坏了,去博物馆上班!玛戈尔丝睡过了头,醒来时吓了一跳。她从一床一上一下子蹿到地上,站在冷飕飕的小屋中间,屋里光线昏暗。她还 没有睡醒呐,糊里糊涂地眨巴着眼睛,心想:好奇怪啊,天为什么还 这么黑?太一陽一出了什么问题?她摸索着向窗边走去。从这窗户往外看,能看到整个市场。她偷偷向飒飒作响的芦苇那边的一陰一影里看过去,心里就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夜里下了一一夜雨,地上湿一漉一漉的。在市场中心有一堆芦苇还 在燃一烧。火光忽明忽暗。在微弱的火光里,湿一漉一漉的鹅一卵一石在闪闪发光。今天村长在开完大会后要回村。为什么太一陽一偏偏选在今天升起得这么晚呢?玛戈尔丝确信自己睡过了头,眨巴着眼睛,迷惑地看着空空荡荡的鹅一卵一石广场,人们都到哪里去啦?广场上怎么没有身穿绿色斗篷、熙熙攘攘、拥来拥去地欢迎村长归来的人呢?
玛戈尔丝抬头往西看去,见日落山顶上有一条金色的火焰带,她终于松了口气。啊,原来太一陽一刚刚升起——不过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头。突然,她听见从鹅一卵一石广场上传来“啪嗒,啪嗒”穿手工纺织的软拖鞋的脚步声。玛戈尔丝一揉一了一揉一惺忪睡眼,她认出了那是卡米的身影,是哥们儿。他从通河大街来,脚下踉踉跄跄地从鹅一卵一石广场上走过,就好像刚刚在游艺场坐过旋转车似的。他的黄色斗篷从肩上滑一下来,那顶鸭舌帽皱皱巴巴的。在广场中间,他停下脚步,盯着山上橘红色的火焰看了一会儿,又接着蹒跚而行。玛戈尔丝看着他朝自己那间简陋的小茅屋走去,然后又停了下来,斜着眼向右边偷看一眼,接着他就走进瓦尔特伯爵的家。
玛戈尔丝眨眨眼,凝视片刻,又眨眨眼。真是越来越古怪了。芦苇火光还 在闪闪发亮,使广场中心的四个公共建筑物及周围的茅屋都投下吓人的一陰一影。
刚才卡米进去的那扇门又开了,瓦尔特伯爵送他出来,他那绣金斗篷披在肩上。他们二人都往西看着日落山。但是,这会儿山上的大火不见了!玛戈尔丝的心里正对这件事感到纳闷儿,卡米和瓦尔特伯爵返回伯爵的家。他们在院子里呆了一会儿,仔细察看那几个土堆。最后,卡米疲惫不堪地拖着步子走回自己的茅屋。瓦尔特伯爵一操一起一把锹,来到自家房子的墙根下,动手挖了起来。广场上芦苇的火光还 在闪烁,照着空空荡荡的广场和广场上湿一漉一漉的鹅一卵一石……
玛戈尔丝三摇两晃地回到一床一上,苦苦地想啊想啊,想把刚才看到的这些怪事弄明白。直到双脚在被子里焐热乎了,她才找出答案。
“我真是个大笨瓜。”她心想,懒洋洋地笑了笑。“不是太一陽一升得晚,而是自己起得太早了。刚才我是在做梦。当太一陽一从西边升起来时,我本来就应该想到那是梦,可是做这样的梦该多么奇怪呀!而且还 像真的一样。”
玛戈尔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把身一子蜷缩在羽一毛一铺的一床一里,重新进入梦乡。
与此同时,太一陽一不早不晚按时从东方的日出山上冉冉升起,驱散了山谷中的薄薄晨雾。点路灯人熄灭了芦苇火,饥肠辘辘地闻着从面包师卢福的面包房飘来的阵阵香味。村庄忙碌起来,开始了新的一天的生活。
太一陽一光终于照到玛戈尔丝的脸上,她的眼睛就像百页窗一样突然睁开了。这一回玛戈尔丝可真睡过头了!她做梦时还 梦到睡过了头,她还 模模糊糊地记得。现在可好,真睡过头了!她咬住牙关,强忍住一个哈欠。她从被子里钻出来,跳到地板上。一床一上乱七八糟地堆着被子、枕头,她在地板上找衣服。玛戈尔丝一向把脱一下来的衣服都丢在地板上,她认为这样找起来方便顺手。没有时间洗澡了,也没法洗了,因为浴一室里堆满了她收集起来的奇奇怪怪的玩意儿,至今还 没有找到固定的存放处。
“一个地方最好能存放各种东西,而且越多越好。”玛戈尔丝自言自语道。她在穿衣服时,停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环视了一遍房间,看看在这一一夜当中,有没有哪一堆里的东西混到另一堆里去。
看到一切如故,每件东西都按她喜欢的老样子摆放着,她放心了。远处屋角的那一堆、炉墙旁边的那一堆、桌子底下还 有一堆……
玛戈尔丝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她告诫自己:“懒惰的梦想家,永远两手空空。”但是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今天与往常不同,她吸进的空气里具有某种一騷一动不安的味道,可能要发生令人不快的事。
“咳,瞎琢磨些什么?”她自我宽慰道,伸出脚找鞋。“我要是不立刻赶到博物馆去,可真要发生令人不快的一騷一动了,村长今天就要回来了!”她把胖乎乎的小脚伸进鞋里,让脚趾头向上直立起来。“这都是梦见太一陽一从西边升起来这种可笑的梦中的情形。太一陽一本来就不该从西边升起,就是。接着我将梦见日落山真的着火。然后我们到哪里去呢?”
玛戈尔丝好不容易穿上棕色土布衣服,然后又四处找棕色的腰带。不知怎么回事,腰带没找着,丢一了。没有关系,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村长开完源头会议,今天回村,因此今天得系一条色彩鲜艳的带子。她伸手在屋角的柜橱里翻找,找到一条飘逸的橘红色的带子,这是专门为隆重场合准备的。她把带子紧紧地束在腰间,留出一头飘垂在前身。
没有时间吃早饭了。她在远处一堆杂物中翻腾起来。她把手伸进箱子里翻找着,里面有五块水晶磨石;有个药锅,里面装着用十五种草药和柳树皮熬制而成的可使伤口愈合的药膏;一包亮晶晶的石头;一块自己亲手染制出的布;一罐鸦片种子;一顶帽顶上有破洞的帽子;一只左手的手套;系有两条丝带的用苇子编的小筐。她从筐里的五盒薄荷糖中拿出一盒。然后她把绿色斗篷披到肩上,开了门,走到一陽一光里,来到闹哄哄的市场上。
一卵一石铺的广场,被凌晨下的那场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玛戈尔丝突然想起了梦中的情景,不由得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摇着头。今天迷尼宾人不分老少都匆匆忙忙地聚集到市场上,他们的绿色斗篷在微风中飘扬。那些胖乎乎的、脸色红一润的家庭主妇们身穿棕色的土布衣服。她们有的卷起袖子和裤腿,擦洗她们各自门前的石头台阶;有的把门上的银把手擦亮。这些门都漆成水田芥绿色。孩子们在为房前屋后树下的花浇水。
顺着通河大街往远处看,玛戈尔丝看到村公所文书的秃头在一陽一光下发亮。他正在把欢迎花环串起来挂在码头上,财务总管明吉站在梯子下面盯着他看。卡米编的有关明吉的童谣,孩子们都喜欢,时常挂在嘴上。此时这童谣一下子在玛戈尔丝的脑海里出现:
噢,明吉,明吉,吝啬鬼,
人人这样叫他。
黄金不是藏在柜里,
便是藏在一床一下。
噢,明吉,明吉,吝啬鬼,
人人这样说他。
成天数着黄金,
忘了该去干啥。
噢,明吉,明吉,吝啬鬼,
人人这样说他。
你要问我怎么看他,
吝啬鬼一个,没错啦!
玛戈尔丝忽然感到羞愧起来。但是卡米的童谣的韵一律却一直在她的头脑里萦回不散。就在这时,玛戈尔丝做出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尽管迟到了,可是她转过身,绕市场走,而不是直接穿过市场去博物馆。“刚才我真傻。”她自责道,脚下却没停止,一直往前走。
当她路过卡米的破旧小屋时,她放慢了脚步。屋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可是玛戈尔丝期待什么呢?即使她看见他,她又能说什么呢?玛戈尔丝觉得自己不好问他,是否知道他曾经进入自己的梦里。他那破门上的门把手应该擦亮些。玛戈尔丝注意到这一点,心里很不赞成这样。可是她突然完全想起来了,那天早晨她自己也忘了把自家的门把手擦亮。
科莉·格林也不见露面。玛戈尔丝停下脚步,怔怔地盯着她那扇门。门被漆成猩红色,就像她的斗篷的颜色一样,在朝一陽一的映照之下像一张迎宾笑脸。住在有这种门的屋里该是一种什么滋味啊!这倒不是因为玛戈尔丝曾经住过。她立刻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确信绿色是用来刷门的最佳颜色——但是,如果有朝一日,应邀从这道大门走进去看看,依然会让人激动不已。据传,全村不但科莉·格林拒绝用福力带回来的油漆刷门,而且她还 在自家的墙上画一些画。当然喽,这很可能是谣传,谁知道呢?
这扇猩红大门突然开了。玛戈尔丝不由自主地看着科莉的蓝眼睛,报以微笑。科莉的眼睛总是多多少少带有一丝嘲弄的神色。她惊讶地张了张嘴,接着说:“玛戈尔丝,早上好。”她那猩红斗篷漫不经心地披在肩上,身着天蓝色衣服;那丝一般的浅色头发蓬松地包着她的面庞,就像麦草一样在微风中飘逸。她的一个腋下总是夹一着一盒染料,无论到哪儿都随身携带。
玛戈尔丝犹豫了一下,停下来:“早,早晨好,我只是……你……你来块薄荷糖吧?”
“谢谢。”科莉把颜料盒放在另一只手中,伸手在玛戈尔丝那个皱巴巴的包里摸糖。玛戈尔丝自己也从包里取出一块,放进嘴里。二人站在那里认真地吃糖,挺不好意思地相互看着。
“嗳,还 别说,她很可一爱一。”玛戈尔丝惊讶地思忖,“是那种……是那种可以对她说些心腹话的人。”
“我正在看你的门。”玛戈尔丝脱口而出,“我希望你不介意,这门……它……嘿嘿,门好像在冲着我笑。”她语无伦次地停下话头儿。听说正是因为这种语无伦次,人们都取笑她。她怯生生地看着科莉。“说门在微笑,听起来让人莫明其妙,是不是?”
“咳,难道不能那么形容?”科莉说,“你注意到村长家的门皱眉了吗?”
玛戈尔丝不自然地笑了笑,还 没有人敢取笑像村长这么重要的人物呢,他是嫡系帮的一员。
“再来……来一块薄荷糖吧?再吃一块。”她殷切地招呼着。
玛戈尔丝穿过小路,向博物馆走去。她们停下脚步,不是为了看路上的行人,而是看着远处笼罩在烟雾中的日落山。
“不知道这山的真实面目是什么样子。”她说道,想起了奇怪的梦境。她真想把梦中所见到的山上的火光告诉科莉。不过,当你把梦中的情形告诉别人时,梦也就失去了魅力,你只好一个劲儿地说:“我真无法向你描绘梦中的真实情景,不过……”或者说:“嗯,然后我突然离开了原先的地方,可我又说不清楚是如何到别处去的……”不行,梦是无法向别人讲述的。
科莉·格林把颜料盒换到另一只胳膊上。“卡米说那里到处是金矿,简直就像蜂巢一样。那里还 有瀑布——是这条小溪的源头。悬崖非常高,非常陡峭,当你往下看的时候,它就像要倒下来一样。”
“什么?金矿!”
“是啊,”科莉说,“可能还 有银矿。瓦尔特伯爵说迷尼宾人过去都是了不起的矿工。不定哪一天,他要和卡米一起去看看那些老矿。”她凝视着远处笼罩在日落山头上的蓝色烟雾。“我想也许我应该跟他们一道去。”她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玛戈尔丝把一只小手按在胸口上,让激动不已的心情平静下来。远远离开安全的村庄,到遥远的荒郊野外,看不到房屋,看不到绿色斗篷以及这熟悉的鹅一卵一石铺地的市场。说得那么镇定自若、轻而易举!金矿!银矿!矿山是什么样子的?卡米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有关矿山的事?她头脑中突然产生一个可怕的想法。她突然转向科莉,问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嗯……卡米去……去过山里?”她压低嗓音问道。
科莉那对蓝色的眼睛嘲讽地瞟了她一眼,“当然去过啦。要不然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矿山的事?”
“我真该呆在博物馆里,”玛戈尔丝惊慌地想。“我真不该跟他们混在一起。金矿和银矿,瀑布和悬崖,挖坑寻古宝……”
她抓住科莉那只空着的手。“噢!请你别离开。”她请求道,“你千万别离开村子,那样一点儿也不安全,你知道吗?”
“可是卡米要去呀!”科莉异常镇静地说,“他在小溪上游、在紧一靠大山的地方还 盖了一所房子。”
“盖了所房子?盖房子干吗?”玛戈尔丝问道,“他有房子,就在这里,这里是他的家。”
科莉·格林抬眼看着她,“这就是说他有两所房子。他说那所房子是用石头砌的,有前门也有个后门。我估计他是懒得多搬运石头,留个后门要省事、容易得多。前几天他答应要带我去。”她转过脸,凝视着日落山。“如果你想去,也可以。”她补充了一句。
“噢,不,我可不去,我不愿意去。”玛戈尔丝嚷道,身一子往后退缩着。“哎呀,我得赶快走了……到博物馆去……村长今天回来。跟你……跟你聊了半天,我……我很高兴。不过改日……”她匆匆忙忙赶路去了。她穿过大路,路过瓦尔特伯爵的家。房子四周到处是乱七八糟的土堆。就在她路过的一瞬间,一铲新土落在新土堆上,土块儿纷纷向下滚落。“哼,挖坑,挖坑,弄得到处是坑!”玛戈尔丝痛苦地想,加快了脚步。在她身后,看不见的瓦尔特伯爵又在新土堆上增加了一锹新土。
博物馆是市场周围的四大建筑之一;像普通的迷尼宾人的住房一样,都是“干打垒”土墙,表面刷上白灰,用芦苇做屋顶。当然喽,还 有水田芥绿色门。为了不使人们把它们误认为普通茅屋,门上由村公所的文书兼书法家亲笔写上了:
福力博物馆
在第二个拐角处一所相同的房子,只是门上的名字不同:
福力大厦
会议厅
第三座建筑物与前两座一样,门上写的是:
村长办公处
第四座建筑物的名称是:
苍库
村公所的这位书法家经常写错字,但是,由于他是伟大福力的后代,所以人们并不注意他的错别字,因此“苍(仓)库”就一直留存下来了。
玛戈尔丝来到了博物馆,推开水田芥绿色门。直到这时,她才回头看看刚才跟科莉分手的地方。科莉好像早就把她给忘了。她正站在土堆上跟瓦尔特一交一谈,或者是瓦尔特在向她说话,他手指着日落山方向。然后瓦尔特抄起铁锹,从土堆上滑一下去,看不见了。而科莉还 站在那里,注视着远方。玛戈尔丝担心了,身上一哆嗦,走进寂静安宁的博物馆。玛戈尔丝心想:“瓦尔特伯爵有足够的理由对山那边指指划划,那跟我的梦已经没有关系了……”她迅速地走过四面墙,——打开百页窗,放进外面的空气。
一束一陽一光照在屋中间柱脚的卡麦基草鞋上,在那古老的物品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玛戈尔丝急步上前,鼓足腮帮子用力吹灰尘。被吹起来的灰尘在空中飞舞,然后又慢慢落下来。玛戈尔丝面带愧色,把那珍贵的草鞋从绿垫子上拿起来,用橘红色腰带的一头轻轻擦一拭。卡麦基草鞋是山间谷地最受尊重的展品——当然仅次于卡麦基神杯。不过这神杯保存在沃特斯普来希,是卡麦基880年前把神杯带到那里的。尽管水田芥河上游、下游的人们都渴望能从神杯里汲取智慧,但这神杯仍旧保存在沃特斯普来希。甚至连草鞋村的村长也没能说服十二村联席会议同意卡麦基神杯由草鞋村保管,因为那里有一所博物馆能妥善保存好这个神杯。玛戈尔丝怀着崇敬的心情把草鞋重新放到绿色的衬垫上,接着看了看福力气球。这个气球没有什么需要整理的。柳条编的吊篮由做篮子工匠克兰博及他的父亲、爷爷和爷爷的爷爷一再修理过。但是那结实的、用来做成气球的芦苇绸曾在福力的头顶上张开。现在因为年深日久都破成碎布条了。玛戈尔丝用最简单易行的办法使劲儿吹上面的灰尘。后来她走到一张桌子跟前,桌子上放着福力的书。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村长最喜欢的那一页。(村长是伟大福力的最嫡系的后代,是族长长子的长子的长子,一直可以追溯到福力本人的长子。)在这一页上,有工工整整地写下的一长串怪字,显然是福力本人的手迹。可是,直到他行将西去之时,他也没有搞清楚那些词都代表什么意思。但是他妻子相信那些字可能表示他在山外结一交一的朋友的名字。名字很高贵,样子也特别,而且每个词后面都有个圆点。例如:
利提德· 司考特·科伊·艾提克·布劳思· 雷德·威姆·杉特·戈欧·夏娃·英格· &·
福力夫人本来就有一大群孩子(而不像普通家庭那样只要两个孩子),他们给每个孩子都用其中一个高贵的名字命名,还 包括名字后面的圆点。这样一来,谁也不会把伟大福力的后代子孙错看成普通迷尼宾人了。有些普通迷尼宾人,可能是出于忌妒,还 挖苦说:“人们不但永远不会错认了他们,人们甚至根本就不会念那些名字。”福力夫人反驳说:“只需要一点点想象力,就能念出那名字来。”后来她要福力重新写个名单,当时福力年事已高,正坐着懒洋洋地晒太一陽一。
玛戈尔丝小心翼翼地用橙色腰带的一头擦掉书上的尘土,然后就像往常一样,读这两排名字。
从福力那个时代开始,这些名字都是一用再用,他们的儿子用,孙子用,重孙用,玄孙的玄孙还 用,但是谁也没有用“&·”作为名字,因为没有人——甚至连福力夫人也不知道该怎样发音。“有这样一个名字,并且写进书里,”玛戈尔丝常常想,“肯定很棒。但是今天没有功夫一胡一思乱想了。”她快步走过房间,把墙上挂的画摆正。因为一开门或者一关门,就会把这些画震歪斜了。
在从福力的气球里散落出来的珍品异物中,只有那幅画掉进水田芥河里了。当人们把它捞上来后,谁也不知道上面画的是什么。但是幸好福力在书中把那些千奇百怪的东西列了一个清单。例如,树、诗、沙漏等,都一一核对出来了。很显然,剩下的那件东西就是画了。画被水田芥河水泡过之后,有些损坏。虽然那些方块、三角形、圆和盾牌的颜色依然相当清楚,相互间连接的黑色线条也都完整无缺,但是这张羊皮纸看上去好像被沾上墨水的手指涂抹过。不论是抹过还 是没有抹过,嫡系帮(当然也包括普通村民)都把这画当成是他们自己家族的。从福力那个时代开始,就把绘画看成是用黑线条把不同颜色的图形连接成的图案,那幅画自然就成了经典样板。要不是因为孩子们(还 有科莉·格林)坚持不懈地画风景、画物体、画人,而不是画那些具体的图案,真正的绘画这门古老艺术很可能早就失传了。
玛戈尔丝早就不再试图弄明白这幅画的含意了——这是留给聪明的嫡系帮解决的事。所以她在用腰带擦完画以后,便接着看挂在同一面墙上的《家族之树》。想一想也真是怪事:在福力乘气球到山外旅行之前,全村竟然没有一棵树!有树就要成林,不是要成为村庄;正像有房子就要成村庄,而不是为了成树林一样。但是,自从福力从山外旅行回来,带回那张画——画上画的是一所房子前面有一棵大柳树——从此,每家每院都栽树的想法在迷尼宾人当中深入人心。福力在世时,就掀起了植树热潮,到现在,在草鞋村里的每座茅屋前都有长势茁一壮的大柳树。
玛戈尔丝自言自语道:“有棵柳树真不错,对于小伤小病的人来说,没有比柳树更好的东西了。无论是手上割了口子,肚子痛还 是做噩梦,都可以用柳树来治。”
噩梦……她凌晨时分做的梦,本来是已经撇到脑后的事,现在又突然冒了出来,清清楚楚地浮现在脑海中。山上那一条橘红色的火光……卡米指着那里……瓦尔特伯爵把铁锹插一进地里……
瓦尔特伯爵真的把铁锹插一进了她梦中所见到的那个地方,他正在那里挖一个新坑。而且他也指着大山,让科莉看。要她看什么呢?
“净瞎琢磨。”她生自己的气了,用腰带的一头没好气地擦着《家族之树》。“这是卡米的过错。人要是规规矩矩地躺在自家的一床一上,别人做梦是梦不到他们的。”
然后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假如……会怎么样呢?比方说……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可是万一……”
“假如不是梦怎么办?”
如果她今天凌晨所看见的火光真是山火,那会怎么样呢?这更没有道理,日落山上怎么会着火呢?
玛戈尔丝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由自主地走出博物馆的门,穿过鹅一卵一石广场,向瓦尔特伯爵的家走去。科莉·格林背靠着柳树,面向茅屋坐着。在她屈着的双膝上放着一大块桦树皮,她正用彩笔在树皮上涂涂抹抹。但是她画的是眼前的景物——有个绿门的白色茅屋,旁边还 有一堆新土——她画的是……还 没等玛戈尔丝看清楚她画的是什么,科莉听到了脚步声,把那树皮一下子翻了过去,捏在手里。
玛戈尔丝觉得她看见的是——她做的梦!没错儿!有市场,在忽明忽暗的芦苇火光中湿一漉一漉的发亮的鹅一卵一石;卡米步履蹒跚地走过鹅一卵一石广场;在村庄上方那黑咕隆咚的远方、日落山顶上蔓延的橘红色火舌。
“你回来了?”科莉问道。
“啊,我……我想找瓦尔特伯爵说句话。”
“他今天早晨不怎么一爱一说话。”科莉小心翼翼地把那块树皮贴在柳树干上。
玛戈尔丝好不容易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那……那幅画……我……我能看看吗?”
科莉猛一抬头,正在这时,她们听到当啷一声,接着传来一个人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这使她们俩不约而同地转身向土堆那里看去。她们又听到压低嗓音的一声惊呼,接着,一个疲惫的身影在土堆后出现了,身后拖着一个铁箱子。
那是瓦尔特伯爵,浓浓的眉一毛一上沾着土,又长又大的鼻子尖上滴着汗珠。他昂首挺胸地站在土堆上,铁箱子就在他的胯一下,他面对着明亮的一陽一光眨巴着眼睛。这时他看见了土堆下面的科莉和玛戈尔丝,他怀着胜利的喜悦慢慢地裂开嘴笑了。他十分庄严地举起一只手宣布:“我找到古宝啦!”他兴奋的声音在明媚的晨光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