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巫狼沙克曾经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回到她在沼泽的洞穴里去。她只在乎这一点。她的侧腹部撕裂了,伤口很深,会感染,然后无疑会要了她的命,但在那之前她必须要回到沼泽里她的驻扎地去。她想在自己的地盘上死去,在自己的洞穴里,能看见自己的窑洞和她悠长一生中所做的所有记忆罐。要是她不能和这些罐子在一起死去,不能和罐子中她用一辈子时间收集起来的气味一起……她不敢想下去了。
她仍然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前一秒钟她还站在暗影森林的一棵蓝杉树下,和格温妮丝在一起,下一秒钟就地震了,她感觉自己被抽搐的大地抛出去好远。她侧腹的划伤出血很严重,不过她已经用雪和某种珍贵的兔耳苔藓包扎过了,这样就止住了血,而且骨头也没有断。沙克一直很实际,所以她不断重复实用的词语来命令自己的身体前进,忍耐下去。我的腿还能动,嗅觉还很敏锐,赞美天狼座,我还是一只狼。没有生物能长生不死,但我可以,我可以坚持到沼泽!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些话,鞭策受伤的身体前进。
沙克知道有些狼会说地震是天狼座对信仰缺失的报复,但她才不信这种胡话呢。她甚至都不太相信灵魂之谷、斯卡斯加德或是伟大的天狼座本身。她过于实际了,甚至连指导部落狼族方方面面生活的复杂传统与律法都不能赞同。真正让沙克害怕的只有记忆,她这一辈子一直都在用骨髓思考记忆。而开启她记忆的钥匙就是气味。
在边缘之地,沙克的嗅觉是一个传奇,而现在,她正利用嗅觉来引导自己穿过已是一片废墟的大地,向家奔去。
气味已经被干扰了,因为从火山环中喷发出来的硫黄味弥漫在整个边缘大地上。对沙克来说,这就像是大地得了严重的肚子疼。猫头鹰对这种情况的绝妙表达是什么来着?她努力想了一会,啊,对——“拉稀屎”。有时候猫头鹰语言确实很能说到点子上。“肚子疼”可真是毫无力道的怯懦表述。不过大地似乎也需要一大服天仙子和薄荷混合的独门药剂,就像那种她经常配着泻药给狼服用的药。
时间对沙克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太阳已经落山,但空气中的烟尘让她觉得仿佛仍在永远的暮色中移动。她不觉得饿也不觉得疼,但她强迫自己吃了路上碰到的一只死土拨鼠的腿。她知道自己如果想活着回到沼泽,就必须要保持体力。
比起食物,她更需要的是兔耳苔藓。她侧腹的伤口又裂开了,她已经承受不起过多的失血了。不过她很快遇到的一棵被连根拔起却完整的桦树给了她灵感。以前有些狼在队形中被麋鹿或驼鹿弄伤之后会来找她,她的洞中总存着不少充分咀嚼过的桦树皮可以帮上忙。
于是沙克暂停赶路,开始把桦树皮嚼成柔软的团,然后填进身侧发炎的伤洞里。她一边嚼一边还想起了福狼。她第一次碰到福狼时福狼还是只幼狼,从那时起,福狼就很对她的胃口。因为他的歪爪留下的奇怪足迹,整个部落都以为他得了口沫病,想围捕他之后再杀掉他。多好的狼啊!看在我的星座分上。她心想,我希望他还活着。像他这样的狼可是千年一遇。这个想法让沙克的疯眼转个不停。千年一遇。这话在她脑中像是远方的钟声敲响。很久之前,沙克曾经对着一只记忆罐低声说出一个奇怪的问题,福狼可能是回旋灵魂吗?
她想起了那只她曾经把嘴压在上面的罐子。那上面用了大河南湾附近的淤泥制的绿釉,整个罐子形状迷人,线条修长。她心中涌起一阵热切的渴望。我要回到我的罐子那里去!
福狼和姐妹们在清晨时分到达了海滩,又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找到穿越破碎山河的路,走得腿都打哆嗦了。是艾德米和火山环的念头驱使着福狼前进,但当夜晚再度降临的时候,她的姐妹们开始抗议了。三只狼都已经筋疲力尽了,需要休息。但现在破碎的大地仍时不时有余震,睡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大熊座仿佛是摇摇晃晃地升上了头顶,把福狼又带回了和雷霆之心一起在星空下度过的夏夜。他那时还是只小狼,雷霆之心首先指给他看的就是大熊座。奇怪的是最近这些年他竟然都没想过。她说的到底是什么?福狼在半梦半醒间挣扎着回忆他们之间的对话。她告诉过他如何沿着大熊座的最后一个爪子找到那颗永远不会移动的星星。极地就位于这只爪子和猫头鹰叫作永定星的星星之间。我曾经在那里有过一个洞穴。有一天……
有一天什么?福狼曾经问过。雷霆之心似乎有点儿为难,没有回答。
有一天我们会回去?他也曾经追问过。
可能吧。但我不确定是不是对你的族类有好处。
我的族类?
我的族类,我的族类……这些话在他脑中、血液中和骨髓之中轰鸣,然后穿过了一颗如他的灰熊乳母般巨大又发出洪亮声音的心脏。
他的皮毛不再是银色的了,而是一种杂乱的棕色——是一只熊的皮毛。他现在把自己看得很清楚,他不是一只小狼了,而是一只鲑鱼月时节在金色的河流中游泳的巨大灰熊。
他听见一只母灰熊警告的吼声。她的小熊受到了威胁。他放下爪子中已经钳住的鱼,爬上岸,看到了母灰熊和一只驼鹿对峙的场面。他也吼叫,整个身子随着巨大的噪声而颤抖起来。但驼鹿站在那里没有动,然后突然低下脑袋。整副庞大的鹿角向他冲过来。要是他后腿站起来,给驼鹿的目标就更大了,所以他蹲下,打个滚,在对面的动物从身边经过时突然伸出了大大的前爪。驼鹿的一条前腿从肩膀的部位整个脱臼了,他发出一声惨叫,那条前腿松松地垂落在地上,仿佛已经完全不属于他了。
伊欧——福狼的熊族名字——走到驼鹿身边,猛地一扯就把那条前腿从肩部扯落下来。他用爪子撕扯,割开了驼鹿的胸膛,扯出了心脏。这只动物再也不会有痛苦了。
我还有什么事要做。伊欧心想。他模模糊糊地回想起某种仪式、礼仪,但现在再进行猎食者向猎物致谢的魂哀已经太迟了。但他为什么会想到魂哀呢?魂哀是狼族的仪式,不是熊族的。“我是只熊,”他说,“是熊。”
这一缕伊欧的记忆在福狼脑中升起,像从另一世生命来的幽灵把他紧紧包裹住。记忆是真实的,不是想象出来的,他曾经作为熊活过。
我是只熊!我选择成为一只熊!那是我的一部分秘密,我选择成为一只熊。他不是雷霆之心。他也不是福狼。杀掉驼鹿的是伊欧。我是伊欧!我是伊欧!
“福狼,醒醒!是时候该上路了。醒醒。”马利轻推他。
他眨眨眼睛,看着姐妹们,心想她们会不会知道自己所做的梦,他曾经是什么。她们看见他体内的狼,或者说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