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温妮丝侦察了一下她的铁匠铺和幽灵森林之间的残破地带,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沼泽巫狼沙克的地方。她飞进无数个地上塌陷的大裂缝,发现那里有许多死去动物的遗体,从狼到灰熊都有。但到目前为止她还没发现沙克。每遇到一只死去的狼,发现那不是沙克,她都得承认自己松了口气。有没有可能沙克已经回到沼泽去了?海绵般的沼泽地,可能不像边缘之地的其他地方那么容易碎裂。面具猫头鹰这么想着,开始向东南偏东飞。但格温妮丝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沙克的踪迹,甚至降落在沙克的营地也没发现她的影子。
沙克烧制她记忆罐的窑也塌了,什么都没剩下,仅留下一堆干泥巴和她从河里收集来用以加固窑基的耐火石。一只断了一边翅膀的沼泽松鸡走来,仿佛是来勘察损失的。但格温妮丝不知道,沙克就躺在她洞穴里的风坑中,快要死了。
前一天傍晚沙克挣扎着回到了自己的营地,她身体虚弱,失血过多,就倒在洞穴外面,一直躺到了黎明。晨光让她恢复了一点点,她拖着身躯进了洞,就遭遇到一个新的噩梦。“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她呻吟着。每个记忆罐都碎了。沙克感觉她的骨髓也回应般地碎裂了,她蜷缩在罐子的碎片堆上。对其他生物来说,她的样子已经接近死亡或是深度昏迷,呼吸很浅,也不规律。但在她心底深处还有一部分保持着警醒。
自己是不是在大地和灵魂之谷之间的某处了?她心想。她感觉自己在一片不一样的大地上,不一样的国度中,但气味却和她很久之前存进蓝釉罐里的一样熟悉。这气味飘荡出来向她致意。
那蓝色的釉是鬼神使差弄出来的!她曾经和格温尼多解释过,那是她从老盐床上提炼出硼砂再掺上一些麋鹿粪……哦,算了吧,她跟自己说,记忆罐里的气味才重要,釉不算什么。是里头包含的记忆,你这个疯狂的老傻子!第一股甜草的气味飘到她身边,她骨髓一震。甜草!就算是她现在身处这种毫无知觉的状况下,那只跳动的眼睛也开始疯狂地转起来。
甜草的气息向她席卷而来,把她带回到很久之前的那个月,那时她才刚刚满一岁。她出生在麦纳比斯部落,那是一个只有两个狼群的小部落,但不知怎么她还是失去了部落。她不是天生的马尔卡达哈。没有欧贝来把她弄走,她肯定。欧贝据说因为不育,所以也没有气味。而沙克很快就意识到她自己的嗅觉有多么强大。对她来说,没有气味以一种古怪的方式让她难忘,就和最刺激的气味一样。她要是被欧贝带去特木法,就会记得。所以她推测,对她的父母来说,自己肯定让他们觉得有点羞耻。所以不知怎么有意无意地就丢下了她或把她放错了地方。是的,小狼都很好奇,出了名的容易走失。或许她确实走丢了,但却没人来找她,或是没有很努力来找她。毕竟,她生来就非常非常的丑陋。
当时一岁的沙克曾经发现了麦纳比斯部落的其中一个狼群,她跟了他们一阵,但没有靠近。她的皮毛斑驳褴褛,一只眼睛的眼珠开始在眼窝里乱跳。而麦纳比斯部落的成员都异常英俊。她害怕自己不会被接受。对她来说最好还是一个人,所以她就走了。
没过多久,沙克看见一个麦纳比斯的营地,他们从夏季的狩猎场所往东折返。其中有一只皮毛是浅琥珀色的美丽母狼,极其引人注目,连沙克都屏住了呼吸。这只母狼拥有沙克所没有的一切:线条优美的后肢,优雅的口鼻部,还有沙克所见过的最绿的眼睛。她和伴侣以及三只小狼崽一起行进,但狼群里所有的雄性都被她迷住了。沙克不止一次看见母狼的伴侣咬她的爱慕者。他是这个狼群的首领,调戏首领伴侣的雄性可不只是行为不当的问题,而是严重违反统治边缘之地各部落的议章和法律的。
沙克叫这只母狼琥珀,她对其他雄性调戏的举动几乎不加阻止,这似乎对沙克来说又是一种冒犯。但最让沙克困惑的是,琥珀对自己家的小狼崽毫不在意。她让他们四处乱爬,反正总有某个狼群成员跟着他们。这几个小家伙都是雄性,任性异常,而琥珀在惩罚他们的时候又非常严苛。她警告的啃咬不止一次带出了血。她不是个好母亲,而且她全身上下似乎就没有一点母性。
但她还是让沙克着迷。琥珀的自恋让人吃惊,穿过湖泊甚至小水坑的时候她都不停地凝视自己的倒影。她可以看得一动不动,仿佛自己的美貌让自己都出了神。
后来有一晚,狼群在一个池塘边扎营。沙克惊骇地发现了琥珀的真实身份。那天是满月,湖面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银。没有一丝干扰的水面,给美丽的狼看倒影提供了一面完美的镜子。
沙克藏在草丛中盯着琥珀,心里纳闷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么一只自恋的狼着迷。我到底怎么了?沙克心想。
微风拂过湖面,干扰了琥珀的倒影,她家的一只小狼崽过来要吃奶。琥珀吠了一声,转过身,用爪子狠狠打了小狼崽一下。小狼崽飞向空中,又重重栽在地上。就在此时,风向变了,沙克第一次闻到了琥珀的气味。那简直是太熟悉了,这是沙克这辈子第一次呼吸时就闻到的气味。这只母狼是她的乳母!是她的亲生母亲!
小狼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沙克从他身体的角度可以看出他的脊椎骨已经断了,他死了。琥珀冷静地走到蜷缩的小身体旁嗅了嗅,然后叼住他的后颈,把他带到湖的另一面水最深的地方,把他扔进湖里。这样她犯罪的证据就没有了。
这就是我的母亲!沙克心想。而她是个凶手!沙克跳动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怎么能这么对待自己的小狼崽?那还是一只几近完美的小狼崽,而非如我一般丑陋,跳眼、招风耳。
沙克刚刚在池塘边目睹了她永远无法想象的丑恶行径。她叫作琥珀的母狼,直到此刻之前,沙克还认为她是自己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母狼,原来竟是这么的荒唐。她内心已经腐烂到家了,让人无比厌恶。她的亲生母亲——琥珀——才是一只马尔卡达哈。她外表完美,但灵魂扭曲。沙克头一次明白自己的身体虽然远非完美——其实是非常丑陋——但那只是外在,和她的内心无关,她的内心仍然居住着真正的狼性。她不能改变外表,但可以保证内心永远不会变得像她母亲那样畸形。或许沙克的外表有那么一点吓人也是一种幸事,因为没有狼愿意做她的伴侣,而她也不敢把她母亲扭曲的灵魂传给任何的小狼崽。
沙克看着琥珀从水边后退几步,等到她刚刚把自己儿子的尸体扔进去的地方涟漪消失,水平如镜,她又一次低头观察自己的倒影之后,才回到狼群中去。
这就是沙克最强烈的甜草记忆,那是她最早低声说进记忆罐里的。虽然蓝釉罐子已经碎了,但碎片上的气味发出的低语声却像泉水一样潺潺流出。这怎么可能?她的身体虽然处于奇怪的状态下,但她还能在心里暗想。但碎片却自动在她脑中重组了,片片破碎的拼图又重新组合在了一起。然后沙克闻到附近有一只猫头鹰,一只熟悉的猫头鹰。我能闻出她来……格温妮丝。沙克心里大笑。但猫头鹰的嗅觉太差了。她永远发现不了我和最爱的记忆罐在一起,直到最后灵魂脱离皮毛。
沙克错了。格温妮丝的确闻不到她,但她敏锐的耳朵却听到了她不规则的粗重喘息声,然后她进了洞穴。当她看见沙克的时候,沙克躺在一摊浓浓的血泊中,记忆罐的碎片几乎都漂浮在她身边,格温妮丝尖叫起来,从来没有猫头鹰这么尖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