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肯部落是由五个狼群组成的。福狼已经向卡里格·盖尔的侧翼队员艾尔佩斯、斯特兰和马利行过悔罪礼了。不过在回自己所在的狼群之前,他还要带着耻辱的骨头拜访另外三个狼群。这三个狼群是河畔狼群、蓝岩狼群和火草狼群。蓝岩狼群位于麦肯部落和麦夫部落领地相邻的边界上。用半按爪速度从这里出发需要一整天的时间,如果第二天一早出发,他可以向西到达河畔部落。福狼真的很想尽快完成任务,因为他都能想象西普看见他嘴里叼着耻辱骨趴在那里时的高兴劲儿。
福狼在耻辱的路上都在想这些。很快,在蓝色傍晚中,一只邋里邋遢的狼向他跑来。这只狼发出的声音很奇怪,不像吠叫也不像狼嗥,而是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口哨声。福狼马上就知道他肯定是蓝岩狼群的啃骨狼。他听说这只狼出生的时候嗓子有严重的残疾,这就让他所有的声音都像是口哨声,所以他的外号就叫口哨。
只有这一次,在耻辱之路上的一只啃骨狼要对另外一只啃骨狼做出臣服的姿势。福狼马上在口哨面前卧倒。口哨是一只瘦得可怕的浅灰色狼。
“我没想到能到得这么快。不知道已经这么接近尊贵的蓝岩狼群了。”福狼把嘴里的骨头放下之后说。
“你还没到,我只是出来希望能找只野兔。他们经常在食地衣兽进食的地方出现,捕起来容易得多。”
“我听说过食地衣兽,但从来没见过。”福狼回答说,“据说他们的肉很好吃。”他知道他们有角,外形接近驯鹿,但要小些,爱好吃地衣就像驯鹿爱吃草一样。口哨肯定需要容易捕捉的东西,因为从他的外表来看,骨头都快从皮毛里戳出来了。
“你现在可以起来了。”口哨说。
“你确定?”福狼努力想把一切事情都做对,他要尽可能变成最好的啃骨狼,这样他就可以离开部落,成为守卫团的团员。
“对,请起来吧,他们在等你呢。”
福狼吓了一跳。从他进入部落以来,还从来没有一只狼对他说过“请”字。他把骨头紧紧夹在下巴下,继续向前走,但他又停了下来。这只可怜的狼好像几个月都没吃过一顿正经饭了。
“有什么问题吗?”口哨转身说。
“我们要不要去追踪一下食地衣兽?我还没有捕猎过他们呢。而且你好像也可以吃顿好饭了。”
口哨抽动着耳朵:“你知道像蓝岩这么大的狼群里是什么样子吗?我要等二十五个之后,最后一个吃。”
“二十五个!那你还能吃着渣子吗?”
“经常吃不到。”他叹了口气,“我多半会去捉野兔或其他小东西,但不是很满意,你也知道,野兔没什么肉。”
“我知道,所以咱们去追食地衣兽吧。正好有时间,你说我来早了。”
“你确定?我是说,你觉得就咱俩能办到吗?制伏一只食地衣兽?”
“嗯,如果我们成功,那可比野兔好吃多了。咱两个总比一个机会大些。”福狼回答。
“我当然要吃点真正的肉。我觉得咱们也许可以从那里找到足迹。”他朝一条小溪干涸的河床点点头,“他们经常走那条道。”
“咱们走吧。”福狼说。
他们马上就发现了足迹。
“有一只可能是瘸的。”过了几分钟之后口哨说,“他右边的前腿放下的时候不平。”
福狼印象深刻,口哨明显是一只善于观察的狼,知道怎样解读足迹。
不到一群,只有四只食地衣兽在一起行走,两只母兽、一只幼兽还有一只老年公兽。公兽一只跗关节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确实是瘸的。对福狼来说他是最容易制伏的。策略很简单,把公兽和其他几只分离开,然后追到他。福狼和口哨配合默契,赶上公兽,假装使劲追他,过了一段再放松,假装失去兴趣。这会给猎物一种安全的假象,这样就会放松警惕,甚至可能停下来休息。福狼觉得就要到时候了,但突然间,他们听见山坡上的灌木丛中一阵骚动。一只健康的大公兽从斜坡上冲下来,在距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下来,用爪子刨着地。食地衣兽一般来说都是敏捷而体形小巧的,这只却很庞大,他和小就不沾边。公兽开始不断低下再抬起巨大的角,福狼见驯鹿这么做过。这是一种侵略性的表现,经常发生在争夺领地或是一群公兽争夺配偶之战前。但他从来没有见过用角正对着掠食者的。
“噢哦!”口哨呻吟着,“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但福狼走出去,用四爪刨地,耳朵向前拱起,冲公兽吼起来,那只公兽低下头,仿佛要进攻的样子。
这只狼在干什么呀?口哨心想。
一道银色飞闪而过,就像是暮色中一颗低飞的彗星闪过。
口哨花了一会儿工夫才反应过来,那道影子是福狼在空中呼啸而过。先是很大的掌击声和喷气声,然后是尖锐的破空之声。福狼站在公兽的两肩上,而公兽前肢抬起。公兽像弩一样飞奔而去,但福狼紧贴在他身上,口哨在后面紧跟。
这绝对是口哨见过的最奇怪的事情。福狼跃过火焰陷阱的时候他在场,他知道现场的情况是如何被快速夸大的,没多久就传说福狼向太阳跳起。但现在口哨所目睹的一切没有夸张的必要,福狼真的是骑在公食地衣兽身上,血从他们身后洒落。
血是公兽的。福狼将长獠牙刺入了公兽的脖子,刺穿了动脉。他的爪子在公兽肩上抓得很深,把肌肉都撕裂了。食地衣兽开始踉跄,很快就倒在了地上。公兽腹部沉重,胸膛用力呼吸。口哨赶上来,他和福狼两个都跪下,把头靠近临死的公兽,凝视他的眼睛,寻找最后一点摇曳不定的光芒。魂哀这种死亡仪式没有任何法典或法律刻在骨头上,这是一种比食欲更强的渴求,一种让临死的动物知道他们生命价值的需求。
福狼和口哨静默了几秒钟,他们的思想都集中在这只动物的恩泽与灵魂之美上。你是有价值的,你的生命是有价值的,你的肉将支撑我们。就在这只动物心跳的最后一拍之前,他们的眼中火花一闪,仿佛达成了一致。一秒钟之后,公兽死去了。
细长松散的云压在变暗的地平线上,像是用蜘蛛网把白天给粘了起来。福狼和口哨吃了好久,直到月亮从东方升起,他们才拖着沉重的肚子,转回蓝岩狼群去。
福狼本应该跟在口哨后面,不过他们很快就友好地肩并肩一起小跑。这对福狼来说似乎很自然,直到口哨开口之前,他什么都没察觉到。
“你跳过火墙的时候我就在那里。”这些话就像一阵从山谷深处刮起来的风,“我也是把你赶去那里的狼之一,而现在你给了我几个星期以来的第一顿饱饭。”他顿了一顿,“谢谢你。”
沉默良久。这是第一次有狼承认自己是那次他们以为他得了口沫病,想把他赶入陷阱的队形中的一员。他觉得没有狼会因为错把他当成了口沫病狼而内疚。让他们不安的是福狼没有死,而且还跳过了本来为了要抓他的火墙,向太阳跳去,因而挑战了大链条的秩序。这被认为是亵渎的行径,不能提起,只能让不会说话的啃骨来记录。像口哨这么随意地说起,“在骨头外提及”是不允许的。
“你最好别说这话了。”福狼说。
口哨耸耸肩,然后用一种像咯咯响的风声一样奇怪的轻笑声说:“我现在其实不是在说,对吧?你觉得这算是嗓音吗?”
好吧,福狼心想,就算听起来奇怪,可那也是话。“我能问问你啃骨比赛的事吗?”
“我知道得很少,我到蓝岩狼群之后就没有举行过。”口哨顿了顿,“不过,他们说过在比赛期间,他们会对啃骨狼很尊重,不打、不咬,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那啃骨比赛之后呢?”
“嗯,恐怕除了被选中的那只狼外,其他狼的生活都和往常一样。”
和往常一样生活!这可真是好辛酸呀。福狼只想着必须要被选中,但他已经感觉自己远远落后了。
“你开始练习了吗?”
“哦,开始了,有个啃骨官,就是举办比赛的狼,来准备各种我们会被要求雕刻的骨头类型。”
“都是什么类型?”
“常见的那些,对大链条更细致的描刻——一点也不新鲜!然后,一块我们自己做的骨头。”
“这是什么意思?”
“故事骨。我觉得,这是最难的。之前我们都往西边的国度去参加麦肯部落大族长葬礼的时候,他们让我们拿骨头练习过几次。我们刻了为邓肯·麦肯悼念的骨头,那些领主过来告诉我们哪里好,还缺什么。”
福狼禁不住想:要是没有早些时候的训练,自己还不知道要落后多少呢。
“还要参加一次队形,但我们不当扫除者。”口哨冲福狼点点头,“你会做得很好。”
福狼耷拉下脑袋。“希望吧。”他嘟囔着。
“我知道没问题,你天生就是干这个的。”
他们已经来到狼群营地,没有时间再多说了。
营地位于一块巨大的蓝岩下,蓝岩上有白色石英的条纹,上面有闪烁着微光的水晶颗粒。福狼摆出合适的姿势,跟在口哨身后,那块耻辱骨也从下巴底下转移到了嘴里。这样狼群里的任何狼都不会知道两只啃骨狼刚才聊得很投机。
“很美,对吗?”口哨低声对福狼说,又对着岩石点点头。
但福狼嘴里衔着骨头,没办法回答。
他对这块岩石很好奇。上面的水晶颗粒仿佛星星从天上掉下来,长到了石头上。一只帅气的黑色公狼从岩石后走出来,粗鲁地和口哨打个招呼,又使劲打了一下福狼的耳朵。福狼并不介意,但是感觉好奇怪,一会儿工夫之前,他还在享受和另一只狼之间轻松的友情,而现在他又一次变成了被侮辱的对象。
“卡克拉娜和塔姆森在等着,这边走。”黑狼朝蓝岩之上点点头。福狼看见其他狼挤在阴影中,感觉他们眯起的眼睛在紧紧压制着他。他们的好奇让人泄气。之前,他是一只跳向太阳的怪狼,而现在只是一只搅乱队形的罪狼。
另一边,口哨也在观察着其他狼。他看出他们都为福狼的体形和强壮而惊奇,就算他扑倒在土里,也不像是一只啃骨狼。他的皮毛油光水滑,一点都不落魄。他们都难以理解。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啃骨狼。”一只年轻公狼语气里带着点酸味说。
口哨想知道,其他狼如果知道就在几个小时前福狼骑在食地衣兽身上还杀了他,会作何感想。担心这只陌生的年轻啃骨狼,他完全超乎他们的想象!
虽然福狼马上就趴在地上,开始谦卑地向两个侧翼队员爬去,但他身下有一个庄严的影子。
福狼在开始爬之前只瞥了一眼两位侧翼队员,不过看见她们两个都是强大的狼,长着几乎一样的奶油色皮毛。他判断她们是姐妹。他爬到她们脚边停下,把耻辱骨放下。稍微小一点的那只狼很快就捡起骨头,不过这之前还在福狼的鼻子上狠狠咬了一下。然后她姐姐给他一块新鲜的骨头,是一段鹿角。这是他要刻的悔罪骨。但首先要狼群首领上前来宣读耻辱骨。两个侧翼队员向后退了几步。
戴恩就站在福狼的头顶上方,开始用深沉洪亮的嗓音读起来:“根据麦肯部落河畔狼群的啃骨狼西普所记录……”
福狼听见西普名字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瑟缩了。我最好赶紧习惯,他心想,我还得一遍又一遍地听!
“驯鹿月第十五夜之后的早晨,一个队形为追猎一只公驼鹿而在空地集结起来……”
等到西普的故事里第十五次出现“谦卑”,福狼觉得自己听到群狼当中出现了一丝窃笑。这立刻就让福狼振作起来,可惜没有多久。
“他真坏,对吗,妈妈?”他听见一只小狼说。
“没错!”她妈妈回答。
福狼把尾巴在两腿之间夹得更紧,闭上了眼睛。他为什么要这么傻?邓肯·麦肯的话又在他耳中回荡:“你没有感觉。”
我长得很大但我很傻,福狼心想,我为什么要试着做这个——像灰熊一样站起来?雷霆之心可能都会对他的行为感到惊讶:她可能会觉得他滥用了她所教的东西。他一想到这个就很难受,无法容忍这种想法。有多少狼可以冒犯两种动物?他心想,他这辈子从来没觉得这么丢脸过。
等戴恩读完,狼群中一片沉默,场面尴尬,直到被一只非常年轻的小狼突然打断:“妈妈,为什么这只狼要那么多遍刻‘谦卑’这个词?”可怜的小狼得到的是狠狠的一击,他叫着跑走了。
“注意,注意!”戴恩吼道,“我们是来见证悔罪礼的,纠正对侧翼队员的失误。”他把眼神转向福狼,“继续,啃骨狼。”
福狼尽可能弓起背,把尾巴在两腿间夹紧,然后向两个侧翼队员走去。等到了她们的身边,他跪下,肚子贴地,扭过脖子。最后,他翻过身,把肚子露给侧翼队员。他用这种姿势开始承认自己的错误。
“我,福狼,东麓狼群的啃骨狼,我的罪行已经被西普刻在耻辱骨上了。我以我的骨髓发誓刻的都是真相,我准备将尊贵的卡克拉娜和塔姆森,蓝岩狼群优秀侧翼队员给我的骨头刻好,以弥补我的罪过。”
阿德艾曾经向福狼解释过,他说悔罪骨必须要刻大链条,而且要在他所冒犯秩序的那一点上留下自己的记号——就是他脚掌上的螺旋线条。
福狼从加入边缘之地狼群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在刻大链条。一开始,啃骨狼只须表现出大链条的简单形式,等他们进步之后,就知道大链条要错综复杂得多,各阶层之间有无数的链接。福狼因为熟练了,已经被要求做更为复杂的大链条形式。他不知道这里的狼是不是知道他已经上升到了第四层。如果他们不知道,他就可以刻简单的版本,这样容易一些,也快一些。
但就在此时,他听见了狼嗥的第一个音符,这是直冲夜空的完美音符。他转头,惊奇地发现这声音竟然是嗓子有残疾的口哨发出来的。这声音在黑暗中就像是夜间开放的美丽花朵。其他狼也加入进去,因为他们发现了邓肯·麦肯的迷雾,这可能是他们能见到迷雾的最后一夜了,等雪月一到,天狼座就要消失,直到春天再出现。
福狼转过头,面对骨头。老族长已经到达天梯了。他乱蓬蓬的胡子已经又整齐地编好辫子,他似乎正在向下看着福狼。我必须要刻出我所知道的整个链条,福狼心想。
那就不能投机取巧了,他研究起鹿角,舔了好几遍以熟悉它的表面,然后开始刻大链条。
“看他刻的太阳。”有狼低声说,“你几乎都能感觉到热!”
“好吓人——太真实了。”另一只说。
福狼想把耳朵给闭起来,但还是忍不住听见第三只狼用颤抖的声音说:“他会不会是从幽冥世界来的?”
福狼只想尽可能刻好骨头,但似乎不管他怎么努力,他永远都做不对。但他不会停止尝试,他不能,他要在黎明的时候出发去火草狼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