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管那片山岭叫折翼岭,是因为山岭的两个支翼组成了一个奇怪角度;而狼族则叫它歪背岭,管其中最高的部分叫脊柱。
福狼离开格温妮丝之后的第一个早晨,他闻到了驯鹿的潮湿气味。然后几乎同时,他听见了狼嗥。他仔细聆听着他猜是领嗥狼的声音,狼嗥宣告说肉就在附近。格温妮丝跟他说过领嗥狼的事。她解释说有些领嗥狼只嗥猎物和狩猎之类的事情,而其他一些则传达狼群位置距离部落远近的信息。格温妮丝也说过,她虽然能明白狼嗥的大意,但信息的具体含义她就无从知晓了。
但福狼完全明白领嗥狼要传达的信息。一大群动物从西北方过来,他们以托克-托克步行进。托克-托克是一种缓慢但稳定的声音,这由驯鹿跟腱发出的咔嗒声就可以分辨,而非高速跑起来的时候那种模糊的声音。托克-托克速度是驯鹿用来长途跋涉时的速度。福狼可以听出有几只新生的小鹿,六只老驯鹿,至少有三只年轻的公鹿,一只年轻的母鹿。
领嗥狼的信息发出后不久,第一群驯鹿就出现在视野中。福狼发现有四只狼几乎是懒洋洋地跟在鹿群旁边大步慢跑。鹿群居然对狼的出现毫不惊慌,福狼大为惊异。或许是狼假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吧。福狼还在崖顶高处。他开始在阴影中穿行,一边监视着狼如何观察鹿群。他注意到四只狼之间传递着几个细微的信号——短促的叫声、晃一下耳朵、甩甩头。很快,其中两只狼离开了鹿群,随即又带着其他狼回来了。鹿群加快了离开的速度。随后的场景就变成了福狼在史前山洞岩壁上仔细研究过的那幅画面。四只母狼开始逼近鹿群,紧追鹿群外围的侧翼。
鹿群迅速分离开来,狼群队伍前面的母狼开始冲向两只老公鹿。福狼把一切尽收眼底。八只母狼追赶一只公鹿,交替向前,以节省己方的体力,但把驯鹿逼到了耐力的极限。
福狼曾经用谋略和从洞穴壁画里记得的一些东西追到过一只驯鹿。但当时他是独自作战的。他现在所见的一幕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狼群协同合作,流畅、完美。这种壮丽的景象感召着他。他不知道怎么表达,不过狼语中有一个词可以形容福狼的所见:共生,狼群的精神。福狼渴望着这种他无法言语的东西。
从第一天上午开始,福狼连续观察了狼群几天时间。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在山岭中,极其谨慎地监视着他们,他一直都待在狼群的下风处。
山岭在一处山谷之上绵延深广,许多狼族部落在这里出没。对福狼来说,在这里似乎看不到一般的领地规则,也几乎没有气味标记,也就是说,这里是各个部落开放狩猎的地方。
他发现了某些东西,蹑手蹑脚地靠近。他头一次看见,也感觉到可能是啃骨狼的狼群。
他想仔细看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格温妮丝说过,在狼群中啃骨狼的日子很难过,他必须证明自己。
在他发现这个狼群之前,他们刚刚捕获了一只驼鹿。福狼靠近观察,狼群中一公一母两个成员,慢慢地,几乎是恭敬地靠近尸体,跪下来,开始撕开驯鹿的腹部和腰侧,这是动物身上最嫩的部位。他们略吃了几口之后,公的那只抬起头,向另外四只走近尸体的狼点点头。那只黄色小个子的啃骨狼排在后面。他就算是停在最后,另外一只狼还猛地用头顶了他一下,又一咬,啃骨狼不禁尖叫一声。最先进食的那只母狼跑到啃骨狼身边,咧开嘴,凶暴地低吼一声。啃骨狼匍匐在地,翻着白眼,直到眼睛全部翻成如白天的两轮月亮那种淡色。他短叫一声,可怜地呜咽着。
其他狼还在不停地吃啊吃,啃骨狼开始蹑手蹑脚地靠近,晃晃悠悠地匍匐向前。如果他太近了,一只吃饱了的狼就会冲过来,对他吼叫一番。
他吃到过东西吗?福狼心想,他得这样等多久?
不过虽说狼群对待啃骨狼非常严苛,但也没有极地狼那么残忍。他们的行为似乎有些更深层的目的。不管怎么说还是挺神秘的。最终,等狼群全都把自己喂饱之后,给出了一个暗号,啃骨狼终于走了过来。驼鹿尸体上已经剩不下一点肉渣了。啃骨狼正在努力捞出一点血糊糊的筋脉时,第一个吃东西的母狼小跑过来,用头轻轻顶了他一下,吐出一堆冒着热气的驼鹿肉。啃骨狼卑躬屈膝,感激涕零。对福狼来说,卑躬屈膝是最让他厌恶的。
不是所有的狼群里都有啃骨狼,福狼似乎算是幸运地看见了小黄狼的遭遇。以后的几天里他又看到了类似的场景。他很难把啃骨狼遭受的待遇和格温妮丝告诉他的,一旦成为神圣火山环的守卫之后的尊贵身份联系起来并弄明白。他们在狼群里似乎处于完全被看不起的地位。
福狼不断地问自己相同的问题:我要过什么样的生活?要孤独还是要被侮辱?难道就没有其他选择了吗?如果只能被这么残忍地对待,他可不想加入狼群。但他观察狼群狩猎时也看到了其他一些东西。狼群通力合作时那种无可比拟的壮美,那种难以名状的神奇的团结被归结为共生这个词。福狼虽然从没听过这个词,但他已经感受到了它的意义。共生这种难以形容的精神的诱惑最终还是吸引福狼走下了山岭。每当他要跳下陡坡,向路过的狼群亮出自己的时候,总有什么让他停下脚步。
福狼有大量的机会观察组成不同部落的不同狼群。每个狼群似乎都和另外的一样。他没有特别的偏好,但有些部落他还是选择避开。他们似乎接近极地的狼。这个部落的首领不限制对啃骨狼的虐待,而且狼群之间还经常互相打斗。麦锡部落对母狼尤其残忍,他不想加入他们。
有一个部落中的母狼最多,是被一位到目前为止他观察到的唯一雌性族长所领导的。她是一只深金褐色的狼,有些年纪了,名叫娜玛拉,这是他从领嗥狼的叫声中得知的。
福狼穿越的领地是由麦安部落控制的。给福狼鲜活再现史前洞穴里见到的场景的也是麦安部落。他因为停留在接近崖顶的地方,山崖间参差不齐的阴影给他提供了很好的保护。所以自上山之后,他已经见过不少麦安部落里狼群的成员。
他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在阴影中穿行以隐藏自己。没多久他就学会了他所谓的阴影的节奏。早晚的时候影子最长,这样正方便,因为狼经常在中午的时候休息。
福狼在阴影中逗留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像跨越在两个世界的边界。在一个世界中,他就在美梦的边缘,成为壁画中行云流水的狼群中的一员。在另一个世界中,在他从山脊上观察到的那个没有在壁画中体现出来的世界里,他是一只年轻的啃骨狼,正在狼群的最后耐心地等待轮到他吃东西的时候。这似乎非常不公平,因为他见过小狼不顾瘸腿也在跑,见过他快走堵住打算掉头的驯鹿的退路。但他却满足于自己所得的那点残羹冷炙。不过,这就是部落的行为方式。
夏季风暴来了。有几个天气最恶劣的夜晚他不敢靠近。天上下着倾盆大雨,空中电闪雷鸣,狼群都聚集在山洞中,一只领嗥狼要“解读天火启示”。
在一个雷声大作的晚上,福狼比之前更大胆地靠近了一点。闪电般的领嗥狼在讲一个故事:一只从冰封期走过来的族长,他老了,老得牙没了、耳背了、眼也花了。按照惯例,老狼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开始共生终结,就是脱离狼群部落、最终脱离肉体的行为。他经历着从皮囊解放出来的神奇感受,变得像一团柔和的轻雾。他回头看看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皮囊。他的骨头冰冷安静地躺在那里,茫然地发现这对他是多么的没有意义。他像小狼一样充满活力地跳起来,跃上星梯的第一级台阶,站到了通往天狼座最后一颗星上,也即踏上了灵魂之谷的灵魂轨迹。
他在星梯上走到半路,天空开始发出隆隆声,突然间剧烈地开裂了。一条炽热的白线伸展开来,把天空劈成两半儿。星梯动摇起来,老族长觉得自己在不断坠落,坠落……他用爪子在空中乱抓,想要抓住星梯,但星梯消失了。没有星星,只有被风暴破坏的暗夜,上边打着闪电的银色烙印。声音震耳欲聋,世界亮得睁不开眼。这怎么可能呢?老族长想,我已经聋了,而且也快瞎了!
老族长四下观望,压根儿找不到他那副老皮囊。他向下看,爪子不再是雾状,而是坚实地踏在泥土里。他抬起一只爪子,盯着泥地里的爪印。我不老,我很年轻。我在地上,没有在灵魂之谷。我的大限还没到。
然后山洞里蹲坐着的狼群用嗥声来应和领嗥狼。
“这就是为什么,”狼群嗥道,“我们的历代族长都披着皮毛,戴着骨头的项链,是为了向伟大的奋哥儿族长致敬,他带领我们走出了冰封期。正因为如此,奋哥儿重生了。”
穿过雷电,
解读我们的历史。
一门跨越两界,
生与死的国度。
放弃星梯,
灵魂之谷,
重拾肉身。
大业还未完成,
听从奋哥儿的呼唤,
向落日奔去。
这首狼的歌触动了福狼心底某种深沉又神秘的东西。他明白歌词的意思,但有些言外之意还弄不清楚。等歌唱完,他得离开了,但洞中又传来风中的低语。狼群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害怕:“危险。”“有敌人来了。”“陌生人,小心。”
他们有什么好怕的?福狼心想,他们是强壮的一群狼,安全地待在洞中,肉食充足。不过他没有留下来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