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
水畔驰车,看斜一陽一在水上泼散出的闪烁的金光,晚风吹来,春衫嫌薄。这种生涯,是何等的宜于病后呵!
在这里,出游稍远便可看见水。曲折行来,道滑如拭。重重的树荫之外,不时倏忽的掩映着水光。我最一爱一的是玷池,(Spotpind),称她为池真委屈了,她比小的湖还 大呢!——有三四个小鸟在水中央,上面随意地长着小树。池四围是丛林,绿意浓极。每日晚餐后我便出来游散,缓驰的车上,湖光中看遍了美人芳草!——真是“水边多丽人”。看三三两两成群携手的人儿,男孩子都去领卷袖,女孩子穿着颜色极明艳的夏衣,短发飘拂,轻柔的笑声,从水面,从晚风中传来,非常的一浪一漫而潇洒。到此猛忆及曾皙对孔子言志,在“暮春者”之后,“浴乎沂风乎舞雩”之前,加上一句“春服既成”,遂有无限的飘扬态度,真是千古隽语!
此外的如玄妙湖(MysticLake),侦池(Spypond),角池(Hornpond)等处,都是很秀丽的地方。大概湖的美处在“明媚”。水上的轻风,皱起万叠微波,湖畔再有芊芊的芳草,再有青青的树林,有平坦的道路,有曲折的白色阑干,黄昏时便是天然的临眺乘凉的所在。湖上落日,更是绝妙的画图。
夜中归去,长桥上两串徐徐互相往来移动的灯星,颗颗含一着凉意。若是明月中天,不必说,光景尤其宜人了!
前几天游大西洋滨岸(RevereBeach),沙滩上游人如蚁。或坐或立,或弄潮为戏,大家都是穿着泅水衣服。沿岸两三里的游艺场,乐声○○,人声嘈杂。小孩子们都在铁马铁车上,也有空中旋转车,也有小飞艇,五光十色的。机关一动,都纷纷奔驰,高举凌空。我看那些小朋友们都很欢喜得意的!
这里成了“人海”,如蚁的游人,盖没了一浪一花。我觉得无味。我们捩转车来,直到娜罕(Na hant)去。
渐渐的静了下来。还 在树林子里,我已迎到了冷意侵人的海风。再三四转,大海和岩石都横到了眼前!这是海的真面目呵。浩浩万里的蔚蓝无底的洪涛,壮厉的海风,蓬蓬的吹来,带着腥咸的气味。在闻到腥咸的海味之时,我往往忆及童年拾一卵一石贝壳的光景,而惊叹海之伟大。在我抱肩迎着吹人欲折的海风之时,才了解海之所以为海,全在乎这不可御的凛然的冷意!
在嶙峋的大海石之间,岩隙的树荫之下,我望着一卵一岩(EggRock),也看见上面白色的灯塔。此时静极,只几处很一精一致的避暑别墅,悄然的立在断岩之上。悲壮的海风,穿过丛林,似乎在奏“天风海涛”之曲。支颐凝坐,想海波尽处,是群龙见首的欧洲,我和平的故乡,比这可望不可即的海天还 遥远呢!
故乡没有这明媚的湖光,故乡没有汪洋的大海,故乡没有葱绿的树林,故乡没有连阡的芳草。北京只是尘土飞扬的街道,泥泞的小一胡一同,灰色的城墙,流汗的人力车夫的奔走,我的故乡,我的北京,是一无所有!
小朋友,我不是一个乐而忘返的人,此间纵是地上的乐园,我却仍是“在客”。我寄母亲信中曾说:
……北京似乎是一无所有!——北京纵是一无所有,然已有了我的一爱一。有了我的一爱一,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围里,住着我最宝一爱一的一切的人。飞扬的尘土呵,何时容我再嗅着我故乡的香气……
易卜生曾说过:“海上的人,心潮往往和海波一般的起伏动荡。”而那一瞬间静坐在岩上的我的思想,比海波尤加一倍的起伏。海上的黄昏星已出,海风似在催我归去。归途中很怅惘。只是还 买了一筐新从海里拾出的蛤蜊。当我和车边赤足捧筐的孩子问价时,他仰着通红的小一脸笑向着我。他岂知我正默默的为他祝福,祝福他终身享乐此海上拾贝的生涯!
谈到水,又忆起慰冰来。那天送一位日本朋友回南那铁(SouthNatick)去,道经威尔斯利。车驰穿校址,我先看见圣卜生疗养院,门窗掩闭的凝立在山上。想起此中三星期的小住,虽仍能微笑,我心实凄然不乐。再走已见了慰冰湖上闪烁的银光,我只向她一瞥眼。闭璧楼塔院等等也都从眼前飞过。年前的旧梦重寻,中间隔以一段病缘,小朋友当可推知我黯然的心理!
又是在行色匆匆里,一两天要到新汉寿(NewHampshire)去。似乎又是在山风松涛之中,到时方可知梗概。
晚风中先草此,暑天宜一习一静,愿你们多写作!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二日,默特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