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约拿旦没有砸死卡特拉,是卡尔玛干的。卡特拉被卡尔玛咬死,当着我们的面。我们看到了。没有别人,只有我和约拿旦看见了远古来的两个怪物拼命的情形。我们看见它们在卡尔玛瀑布里进行生死搏斗。
当卡特拉惨叫一声消失在水里的时候,开始我们都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它真的没了。在它沉入水底的地方,我们仅仅看到了旋转的水泡。别的什么都没啦。
但是我们后来看见了那条巨蛇。它从水里伸出自己的绿色的头,它的尾巴抽打着水,啊,它的样子可怕极了。它是一条巨蛇,长度与河的宽度一样,就像艾尔弗利达说的。艾尔弗利达小的时候,听过很多卡尔玛瀑布里巨蛇的故事,除卡特拉以外,它仅仅是个故事。但是它确实存在,是一个像卡特拉那样的可怕的怪物。它的头能向各个方向转动,它搜寻着……看到了卡特拉。它从水底浮上来,突然出现在旋涡中,它用力一蹿,死死地缠住了卡特拉。卡特拉朝它喷出死亡的火焰,但是它紧紧缠住卡特拉,直到把它胸中的火焰熄灭。这时候卡特拉开始咬它,它也咬卡特拉。它们又咬又撕,都想置对方于死地。它们自远古以来就一直盼望着能决一死战,啊,它们疯狂地撕着咬着,两条可怕的身躯在旋涡里翻腾。卡特拉不时地吼叫着,而卡尔玛默不作声,黑色的龙血和绿色的蛇血漂浮在河面上,把河水染成黑色和绿色。
它们搏斗了多久?我不知道。我感到好象在那里站了几千年,除了两个疯狂的怪物厮杀以外,别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这是一场长时间、可怕的争斗,但是最后总算结束了。卡特拉发出一声惨叫,这是它死命的叫声,然后它就无声无息了。卡尔玛这时候也没有头了,但是它的身子仍然缠着卡特拉。它们一同沉了下去,紧紧互相缠绕着沉入水底。从此那里就不再有卡尔玛和卡特拉,它们都死了,就像它们从来不存在一样。河水又变得清澈,怪物们的毒血被卡尔玛瀑布的滔滔河水冲洗干净,一切又恢复了常态,就像自从远古来的那样。
我们站在小路上喘着粗气,尽管一切都过去了。有很长时间我们不能讲话。但是最后约拿旦说:“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快,天快黑了,我不希望卡曼亚卡的夜幕降临在我们身上。”
可怜的格里姆和福亚拉尔!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使它们站起来以及我们是怎么样离开那里的。它们累得几乎抬不起蹄子。
但是我们离开了卡曼亚卡,最后一次通过那座桥。随后我们的马一步也走不动了。它们一到对岸的桥头,立即躺在地上了。好象它们在想,现在我们已经帮助你们到了南极亚拉,现在总算行了吧!
“我们可以在我们的老地方点一堆篝火。”约拿旦说。他指那个峭壁,我们曾在那里度过风雨之夜,在那里第一次看见卡特拉。直到现在我一想起那些事后背就冒凉气,因此我宁愿到别的地方去点篝火。但是现在我们已经走不动了。
在我们准备过夜以前,我们必须让马喝水。我们给它们水喝,但是它们不想喝。它们太疲倦了。这时候我有点儿担心。
“约拿旦,它们有点儿反常,”我说,“它们睡完觉以后,你相信它们会好起来吗?”
“对,它们睡完觉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约拿旦说。
我抚摸着福亚拉尔,它躺着,闭着双眼。
“你过的这一天叫什么日子,可怜的福亚拉尔,”我说,“不过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这是约拿旦说的。”
我们点燃篝火的地方正好就是我们第一次点燃篝火的地方。那个躲风避雨的峭壁确实是点燃篝火最理想的地方,只要人们能够忘记卡曼亚卡就在附近的话。我们周围有高山作屏障,被太阳晒热的山峰还散发着温暖,它们能挡住所有的风。我们前面的峭壁下边就是卡尔玛瀑布,紧靠桥头的那边也有一个峭壁,下面是一块郁郁葱葱的林间草地,看起来就像一片绿色的小平原从我们脚下伸向远方。
我们坐在篝火旁,看着夕阳的余辉洒在盘古山的山峰和盘古河的河畔。我很累,我想我从来没有经历过比这一天更漫长更艰辛的日子。从黎明到黄昏除了鲜血、恐惧和死亡没有别的。有些历险是不应该有的,约拿旦曾经这样说过。像这类的历险除了这一天以外我们还有过很多此。决战的日子──确实漫长、艰苦,但总算结束了。
但是忧伤远没有过去。我想念着马迪亚斯。我为他感到非常难过。当我们坐在篝火旁的时候,我问约拿旦:“你觉得马迪亚斯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在南极里马。”约拿旦说。
“南极里马?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说。
“不对,你当然听说过,”约拿旦说,“你还记得那天早晨吗,当时我离开了樱桃谷,而你很害怕?你还记得当时我说的话吧:‘如果我回不来,那么我们就在南极里马见。’马迪亚斯现在就在那里。”
然后他讲起了南极里马。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给我讲什么东西了,我们总是没有时间。但是现在,当他坐在篝火旁边讲南极里马的时候,真有点儿像他坐在我们城里头家中的我的沙发上。
“在南极里马……在南极里马,”他用他讲故事时一向使用的声调说,“那里仍然是篝火与童话的时代。”
“可怜的马迪亚斯,他那里一定充满很多不应该有的历险。”我说。
但是约拿旦说,南极里马没有任何残暴的童话时代,而有一个快乐和充满游戏的时代。人们在那里玩耍,当然他们也劳动和互相帮助,“但是他们经常做游戏、唱歌、跳舞和讲故事,”他说,“有时候他们也拿诸如卡尔玛和卡特拉这类怪物以及滕格尔这类残暴的人的惊险、可怕的故事吓唬小孩子。但是随后一笑了之。”
“你们害怕了吗?”他们对小孩子说,“你们知道这不过是童话,这样的事根本没有。起码在我们的山谷里从来没有。”
约拿旦说,马迪亚斯在南极里马生活得不错。他在苹果谷有一座古老的庄园,那是南极里马山谷中最美、最绿、最漂亮的庄园。
“他的苹果庄园很快就要到摘苹果的季节,”约拿旦说,“那时候我们要到那里去帮助他摘苹果。他太老了,爬不动梯子了。”
“我真希望我们也能搬到那儿去,”我说。因为我认为南极里马各方面都不错,我也特别想念马迪亚斯。
“你也这么说?”约拿旦说,“好,没问题,那我们就住在马迪亚斯家里。南极里马苹果谷马迪亚斯庄园。”
“请你讲一讲,那里的生活将会怎么样。”我说。
“啊,会非常美好的,”约拿旦说,“我们可以在森林中骑马,在各处点燃篝火──如果你能知道在南极里马周围的山谷里有多少大片森林就好啦!在森林的深处有很多清澈的小湖。我们每一个晚上都可以选一个新湖,在旁边点燃篝火。白天夜里都在外边玩,玩够了再回到马迪亚斯家里。”
“帮助他摘苹果,”我说,“不过那就得让索菲娅和奥尔瓦管理樱桃谷和蔷薇谷啦,约拿旦。”
“对,为什么不呢?”约拿旦说,“索菲娅和奥尔瓦不再需要我的帮助了,他们自己可以管好自己的山谷。”
但是后来他就沉默了,不再讲什么。我俩都不说话。我很累,一点儿也不愉快。听远在天涯的南极里马的故事不是什么安慰。
天越来越黑,山也变得越来越黑。黑色的大鸟在我们头上盘旋,发出哀婉的叫声,一切都显得很悲伤。卡尔玛瀑布咆哮着,我讨厌那种声音。我想忘掉记忆中的一切。悲伤,一切都显得很悲伤。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再高兴了。
我靠近约拿旦一点儿。他静静地坐在那里,身体靠在山背上,他的脸色苍白,他坐在那里,就像一位童话中的王子。但他是一个脸色苍白、疲倦的王子。“可怜的约拿旦,你也不高兴,”我想,“啊,我要是能使你高兴一点儿该多么好啊!”
正当我们默默无语地坐在那里的时候,约拿旦说:“斯科尔班,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这时候我立即害怕起来,因为每当他这样说话的时候,准是要讲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你又要讲什么?”我问。
“不要害怕,斯科尔班……你还记得奥尔瓦的话吗?卡特拉身上的一点儿火焰就足以使任何人瘫痪或死亡,你还记得他说的这些话吗?”
“记得,但是你为什么要说这个?”我问。
“因为……”约拿旦说,“当我们在卡特拉前面逃跑的时候,它的一点儿火焰烧了我。”
我的心一整天都充满悲伤和恐惧,但是我没有哭过。而现在我几乎嚎啕大哭起来。
“你又要死啦,约拿旦?”我喊叫着。这时候约拿旦说:“不!但是我宁愿死去。因为我永远也不能动了。”
他向我解释卡特拉火焰的残酷性。如果一个人没被烧死,其后果比烧死还要可怕,它可以使人的身体内部受损,然后瘫痪。一开始显不出来,但是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就瘫痪了。
“我现在只能动一动上肢,”他说,“过不了多久上肢也动不了啦。”
“但是你不相信会好起来?”我一边说一边哭。
“不会,斯科尔班,不会好起来。”约拿旦说,“只要我能够到南极里马就好啦!”
只要他能够到南极里马就好啦,噢,现在我明白了!他又要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抛下,我可知道啦!他又要不带我去南极里马……
“但是不能重复,”我喊叫着,“不能不带我!你不能不带我去南极里马!”
“你想跟我一起去吗?”他问。
“想,你不信吗?”我说,“我难道没有说过,你到哪儿去,我一定跟着!”
“你说过。这对我是一个安慰,”约拿旦说,“不过到那里去是一件难事。”
他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说:“你还记得我们上次跳楼吗?那次真可怕,房子着火啦,我们跳到院子里,结果我到了南极亚拉,你记得吗?”
“我还记得吗?”我一边说一边哭得更厉害啦,“你怎么能这样问?难道你不相信,从那以后我每时每刻都记得它吗?”
“啊,我知道,”约拿旦说,他再次抚摸我的脸颊,然后他说:“我想我们大概可以再跳一次。从峭壁上往下跳。跳到林间草地上。”
“啊,那我们就死啦,”我说,“不过我们能到南极里马吗?”
“能,这一点你完全可以相信,”约拿旦说,“只要我们一落地,马上可以看到南极里马的光明。我们会看到南极里马山谷中的朝霞。对,那里现在是早晨。”
“哈哈,我们可以直接跳进南极里马?”我一边说一边笑,这是我很久以来第一次大笑。
“没问题,”约拿旦说,“我们一落地,立即就会看见通向苹果谷的小路。而格里姆和福亚拉尔会站在那里等我们。我们只需要骑上马然后上路就行了。”
“那时候你一点儿也不瘫痪了?”我问。
“那时候就全好啦,我摆脱了一切烦恼,我会高兴得忘乎所以!你也一样,斯科尔班,那时候你也会非常高兴的。通向苹果谷的小路从森林里穿过,当我们迎着朝阳骑在马上时,你会有什么感受,你和我?”
“好极了。”我一边说,一边又笑了。
“我们用不着忙,”约拿旦说,“如果我们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在一个小湖里洗澡。在马迪亚斯做好汤之前,我们能赶到苹果谷。”
“我们到的时候,马迪亚斯也会非常高兴。”我说。
但是我心里总有个疑团。格里姆和福亚拉尔,约拿旦怎么能相信我们可以把它们带到南极里马呢?
“你怎么说它们已经在那里等我们?它们不是躺在那边睡觉吗?”
“它们没有睡,斯科尔班!它们死啦。是因为卡特拉的火焰。但是你所看见的,仅仅是它们的躯体。请你相信我吧,格里姆和福亚拉尔早就在通往南极里马的路口等待我们呢。”
“那我们就快一点吧,”我说,“免得它们等的时间过长。”
这时候约拿旦看着我,微笑着。
“我一点儿也快不了,”他说,“我不能摆脱病魔,你忘记啦?”
这时候我明白了我一定要做的事。
“约拿旦,我把你背在背上,”我说,“你曾经背过我。现在我背你。这样就公平啦。”
“好,这样就完全公平啦,”约拿旦说,“不过你敢吗,斯科尔班·狮心?”我走到峭壁前边,朝下看了看。天已经全黑了。我已经看不见下边的草地。这是个无底深渊,我看着头直晕。如果我们从那里跳下去,我们准能看见南极里马。谁也用不着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伤心、落泪和害怕。
但是现在不是我们跳,而是我要跳。约拿旦曾经说过,去南极里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我怎么敢呢?我什么时候才敢呢?“啊,你现在不敢,”我想,“那你就是个庸夫俗子,而且永远是个庸夫俗子。”
我走到约拿旦跟前。
“敢,我敢。”我说。
“勇敢的小斯科尔班,”他说,“那就让我们现在跳吧。”
“我想先在你身边呆一会儿。”我说。
“不过时间别太长。”约拿旦说。
“不会,只等到天完全黑下来,”我说,“那时候我就什么也看不见啦。”
我坐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我感到他是那么强壮、善良,他在的地方,不会有真正的危险。
夜和黑暗笼罩着南极亚拉,笼罩着群山、河流和大地。我和约拿旦站在峭壁旁边,他用手紧紧地搂着我,我能感到他在我身后对着我的耳朵呼吸。他平静地呼吸着,一点儿也不像我……约拿旦,我的哥哥,我为什么不能像他那样勇敢呢?
我没有看我们眼前的深渊,但是我知道它在那儿。我只要在黑暗中向前迈一步,一切就都过去了。这会很快的。
“斯科尔班·狮心,”约拿旦说,“你害怕啦?”
“不……对,我害怕啦!不过我会跳的,约拿旦,我现在就跳……现在……后来我永远没再害怕。永远没再害怕……”
“噢,南极里马!对,约拿旦,对,我看见了光明!我看见了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