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这个星期不能过感恩节了,”马修次日中午回家时宣布,“看来我们在康涅狄格这里无权宣布我们自己的节日。新的总督大人将在他高兴的时候宣布一个感恩节。”
“啊,天哪!”朱迪丝失望地叫起来,“我们都计划好一个可爱的节日了。摩茜已经烤好了馅饼。”
“我们可以自己过,感谢我们有很多吃的东西,和享用这些东西的健康。”
“但是不会有游戏,而且连队也不会出操对吗?”
“不能有庆祝活动,”他提醒她,“年轻人最好记住这个道理,不要无事生非。昨天夜里就发生了可耻的事情。自从我们搬到维莎菲尔德后,万圣节前夕从来没有这样乱糟糟的。”
“我想我听见了喊叫声,”雷切尔说,“那让我想起了故乡。在英格兰,男孩子们会点起篝火,并在街上游行——”
“最好不要提这样的事情,”她的丈夫让她闭上了嘴,“万圣节是一个天主教节日。但是我们自己的年轻人没有搅进去,谢天谢地。那是一条商船上来的一群粗鲁的水手。”
“他们造成破坏了吗?”
“很少,因为我们有一个警官迅速采取了措施。那三个领头的人这会儿正在他的小屋里做冷板凳,他们将在训诫日坐进镇上的刑枷示众。”
“他们干什么了,父亲?”朱迪丝沉着地问,一边故意地对视坐在桌子对面的基德的目光。
“快到午夜时,他们到镇子里撒酒疯。我很抱歉告诉你,凯瑟琳,你的朋友威廉·阿什比似乎是他们惟一侮辱的对象。”
基德不敢提问,但是她的姨父继续说。
“他们用火把照他的房子,”他严肃地告诉他们。
“你是说他们把房子烧了?”雷切尔透不过气来。
“没有,他们差一点儿。他们把灯笼挂在等着装新格子的窗框上。灯笼是用南瓜头做的,里面有蜡烛,边上刻着邪恶的脸孔,透出光线。”
“南瓜灯!”朱迪丝叫起来。基德听到自己不由自主地发出的咯咯笑声,突然屏住呼吸。刹那间,她被自己的行为吓坏了,羞愧而又困惑地盯着面前的木盘子。
姨父用怀疑的目光,瞪了两个姑娘一眼。“不管叫什么,它们都是魔鬼发明的,是对上帝的大胆亵渎。我相信他们会受到严惩的。”
周四是训诫日,也就是当众处罚犯人的日子,离现在还 有两天。不知何故,基德知道她这两天对她来说将很难熬。尽管她心里实际上很清楚她会看到什么。用不着提醒她河上有好几十条商船,而海豚号现在可能已经出海了。在那三个将被关入刑枷的肇事者中,至少对其中的一个人,基德是心中有数的,而朱迪丝也是如此,这从她那漂亮的嘴唇上显露出的自鸣得意就可以看出来。
到了周四中午,基德放弃了为专心做事而作出的努力。无论她如何害怕即将面临的严峻考验,她知道她都无法回避。有一件事情是她无法面对的,那就是想到要与朱迪丝一起走到教堂去。在距离开会还 差一个钟头时,基德趁一家人都在忙着,偷偷地溜出门,沿大街出发,胸中充满了恐惧。
起初,她几乎无法看到那个刑枷。它被经常聚居在那里的游手好闲的人和过路人围着。那不是一个姑娘单独去的地方,但是她必须要看看。她握紧拳头,靠近了一些。
是的,三个人都是海豚号上的水手,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丝毫悔过的迹象。其中一个人闷闷不乐地低头坐着,脸上带着厌恶的神情。纳特和那天早上在河上油漆海豚号船头雕像的红头发水手,正在兴致勃勃地和一帮蹦蹦跳跳看热闹的小男孩对骂,这两个犯人那种不接受教训的样子,让围观者乐不可支。尽管他们嘴不让人,这场比赛却是一边倒的,基德从粘在刑枷粗糙的夹板上的那些泥巴就可以看出来。甚至在她观看时,还 有一个苹果核从空中飞去,在纳特的前额上弹起。这样百发百中的一击引出一片喝彩,但是纳特的言语却使人群中爆发出更加响亮的赞同。
“你嘴干净点儿,你这个流氓!”一个农夫一眼看到基德慌乱不安的神情,喊了起来。“有一位女士在场。”
纳特把头在夹板容许的范围内转动了几公分,然后盯着她,没有丝毫认识她的表示。她的出现毁了这场比赛。那些听差的男孩子渐渐散去,现在那三个囚徒不受打扰地坐了一会儿。基德半是怜悯,半是恼怒,冲动地从树阴下出来,走上前去。
纳特看着她走来,他那蓝眼睛连眨都不眨。当她面对面地站在他跟前时,她才看见那些满不在乎的飞镖留下的瘀伤。突然间,她感到泪水盈眶。
“基德,看在老天的份上,”纳特恼怒地低语道,“离开这个地方!快点儿!”
基德故意又向前迈了一步。她仔细看了看那套紧紧的夹板如何折磨着那双晒黑的手腕。“这真太可怕了,纳特!”她脱口喊道,“我受不了看着你被锁在这个可恨的东西里!”
“我非常舒服,谢谢你,”他安慰她,“不要在我身上浪费你的怜悯。这和我在许多船上睡过的卧铺一样宽敞。”
“没有我可以做的事情吗?你饿了吗?”
“你不要费力扮演一个有同情心的女士了。这不值得。为了在那天晚上看到威廉爵士,我会高兴地在这里再坐上五个小时。”
他简直不可救药!她裙子一甩,转身离去。即便她注意到一群提前去参加训诫的人,都已经目睹了她那愚蠢的关心,也无济于事。这肯定会让他们有了饶舌的话题。她昂着头,强迫自己迈出淑女的步伐。在教堂的门口,她停下来读那张告示。
该三名人犯因从一块地里偷南瓜,并在一处住所内点火,而被判坐刑枷,训诫前后各一个小时。他们须每人交付四十先令的罚款,并在此后禁止进入维莎菲尔德镇境内,否则将在鞭打桩抽三十鞭。此布。
基德完全丧失了的勇气。她甚至不能走进教堂。她不能忍受坐在那里,听人大声宣布判决。她不能面对家人,或那些将把她家的坐椅变成示众台的交头接耳和凝视。她拉起裙子,急匆匆地走过绿地,绕了一个大弯儿躲开广场,逃回姨父的家里。这是她春天到维莎菲尔德后,第一次敢于不参加周四的训诫。
一家人已经去教堂了,摩茜在忙着编织,没有听见她回来。基德偷偷地上楼,但是,空荡荡的卧室并不是她需要的庇护所。她需要有个人听她讲话。当然,摩茜会温和地倾听的。但是她如何向摩茜解释纳特呢?只有一个人能够理解。
不管怎样,这也是把那块布带给汉娜的好机会,基德思考着。至少在今天下午,我可以完全肯定不会在那里遇到任何航海的朋友。她再次偷偷地下楼,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从草场后面来到黑鸟水塘。
“不要着急,孩子,”当基德把事情一口气说完后,汉娜沉着地说。“刑枷不是那么可怕的。我自己也在里面关过。”
“但是纳特被驱逐出维莎菲尔德了。他再也不能离开船,也不能来看你了。”
“是啊,那是一个耻辱,”汉娜泰然自若地表示同意。虽然感到悲哀,基德仍然忍不住微笑了。她怎么会忘记,纳特从八岁起就可以顺着一条条曲折的草场小径找到黑鸟水塘了?汉娜知道,任何威胁都无法阻止纳特再来的。像以往一样,在这个房子里,事情似乎远远不那么令人绝望了。
“这个威廉·阿什比,”汉娜沉思地说。“我从来没有听纳特提起过他。”
“纳特陪我走回家那天晚上,他也来拜访。纳特在那里遇到他。”
“你是说他来拜访你吗?”
“是的。”她为什么不把威廉的事情告诉汉娜呢?
“那个年轻人在追求你吗,基德?”
基德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我猜到你会那么说的,汉娜。”
汉娜用精明的小眼睛观察着姑娘低垂的脸。“你打算嫁给他吗?”她温和地问。
“我——我不知道。他们都希望我嫁给他。”
“你爱他吗?”
“我怎么知道呢,汉娜?他很好,他也喜欢我。另外,”基德的声音像是在辩解,“如果我不嫁给他,我怎样才能逃脱我姨父的家呢?”
“祝福你,孩子!”汉娜温柔地说,“也许那就是答案。但是要记住,如果没有爱,你就根本没有逃脱。”
这时,基德听到普罗丹丝怯生生的敲门声,她打开门,看到孩子脸上骤然涌起的喜悦,心里感到安慰。普罗丹丝带来有关犯人的进一步消息。
“纳特不能来看您了,”她告诉汉娜,“他们把那三个人直接押到码头,把他们放到海豚号上。但是纳特走过的时候向我挥手了。”
“你认识纳特?”基德惊讶地问孩子。
“我当然认识他。他来看汉娜。上次他听我读书了。”
为什么想到纳特也加入了识字课会让她感到不安呢?基德揣摩着,想要保持理智。她错过了多少次他的拜访?想到他们一起舒舒服服地呆在这里,而她却在玉米地里吃力地工作,她有点儿妒忌。她一边对自己感到恼火,一边拿起那捆包在帆布里的东西。“不过,他送给你一件礼物,”她告诉汉娜,显出高兴的样子。
汉娜悲哀地比量着灰色毛料的长度。“纳特心太好了!”她激动地说。“料子这么软,这么厚实。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过于好了。但是你们知道,实际上我这双老眼连穿针都看不见了。”
“那么普罗丹丝和我要给你做一身衣裳,”基德兴冲冲地许诺。
“你真的会缝衣服吗?”普罗丹丝问道,对基德的多才多艺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当然会缝。我没有做过毛料衣服,但是我在你这个年龄就学会刺绣了。我要向摩茜借一个图样和剪刀,让你看看!”
识字课开始时,基德把布铺在地上,照着她看到的摩茜的做法,转来转去,设法让这块布得到最为合理的利用。她亲自动手剪裁缝制一件衣裳,这个想法既新颖又激动人心。
“你真的要让我缝几针吗?”普罗丹丝问,一边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当然是真的,”基德微笑着向她保证。要是能够为普罗丹丝做件暖和、漂亮的衣裳该多好啊,她渴望着。他们从来没有给过这孩子一件像样的东西穿吗?那对儿吝啬的衣袖甚至不能遮住她的胳膊肘,而那块粗糙的麻毛混纺布则一直在刺痛着她消瘦的肩膀。
她知道她永远不能送给普罗丹丝哪怕是最小的礼物。这些识字课就够危险的了。基德看着孩子,再次感到一阵不安。如果她们见面的事情被人发现,这孩子将会陷入什么样的悲惨境地啊?但是,发生在她们眼前的奇迹,使她们太容易忘掉这一危险了。
这时的普罗丹丝完全变成了另一个孩子,而不是站在学校外面的路上的那个衣衫褴褛、畏畏缩缩的小东西。那个含苞待放的真正的普罗丹丝,已经在基德的友谊和汉娜的慈爱的阳光雨露下,绽开了她的花瓣。她头脑敏捷,对学习如饥似渴。她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就记住了识字本上的内容,并且很快学完了初级课本。在那以后,她一头钻进惟一可以找到的课外读物——汉娜的那本破破烂烂的《圣经》。基德从赞美诗人手,而普罗丹丝则慢慢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读出整行诗句;汉娜坐在一旁听着,当孩子读到她记得,但是再也不能阅读的句子时,她的嘴唇也常常合着孩子的朗读声默读着。
当然,有时候基德接连几天无法赴约。但是汉娜和普罗丹丝现在已经成为亲密的朋友,所以,基德知道阅读课会在有人陪伴的情况下继续的。更多的情况是普罗丹丝整天无法逃脱她母亲的锐利目光;还 有一些日子,她的小脸看上去是那样尖瘦和疲惫不堪,令基德由不得揣测,这孩子是不是为了她没有做完的任务而受到了惩罚。这样的情景使她总是无法摆脱心中的疑虑。但是今天,基德对这个清教徒殖民地的报复手段已经有了极其痛切的教训。她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恐惧。
“汉娜,”她在普罗丹丝的头上轻声说,“我很怕这样继续下去。如果他们发现了我们,会发生什么事情啊?纳特可以挺得住。但是普罗丹丝——”
“是的,”汉娜平静地表示同意,“我知道你早晚要开始考虑这件事的。”
“我该怎么办呢,汉娜?”
“你有什么办法吗?”
普罗丹丝抬起头。“你不会说我不能来了吧,基德?”她用恳求的口吻说,“我不在乎他们对我做什么。我什么都可以忍受,只要你让我来!”
“我当然让你来,”基德说着弯下身子,安慰地拥抱了一下孩子,“不过,我们要想出一个办法。现在你看,我也给你带来一个礼物。”她从衣袋里拿出三件精心收藏的珍贵物品,一本从箱子里找出来的旧习字簿,一小瓶墨水,和一支羽毛笔。
“现在是你学习写字的时候了,”她说。
“噢,基德!现在?马上开始吗?”
“马上开始。仔细看着我。”她翻到空白的一页,在第一行小心地写出孩子的名字。“P-R-U-D-E-N-C-E。现在看看你能不能把它抄下来。”
孩子的小手哆嗦着,结果使她急切的第一笔溢出一大团墨水,在纸上四处扩散。普罗丹丝抬起头,目光中充满悲伤。
“噢,基德!我弄坏了你的美丽的本子!”
“没关系的。你真应该看看我过去弄的那些大墨团。现在——要非常小心——”
普罗丹丝终于用端端正正地字母写完了自己的名字,没有一滴墨团。她肃然起敬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汉娜把眼睛凑到字的跟前,一边赞叹不已。
“让我再做一次吧,”孩子恳求道,“这一次我不会让R字弯弯曲曲的了。”她用紧张而小心翼翼的手指抓着羽毛笔,反复抄写那一行字,一边默读出每一个字母。在她伏下的头上,基德和汉娜露出爱怜的微笑。有好一会儿,她们两人坐在那里,听着房子里那些细小的声音,笔的沙沙声,炉火的劈啪声,和大黄猫不慌不忙的喵喵声。
多么安宁啊,基德想,一边懒洋洋地伸腿,让脚趾靠炉火近一些。为什么就连汉娜炉子里的火苗,似乎都有一种特别的光辉呢?就像那天我和纳特一起坐在新的茅草屋顶上时的阳光。但愿这会儿,在炉子对面的板凳上——可这是多么愚蠢的白日梦啊!基德一下子坐直身子。
“天快黑了,不要再做了,”她说。普罗丹丝长叹着放下笔,扑通一下蹲到炉旁,把那只软绵绵的睡猫拖进自己的怀里。
“我真希望能和你还 有猫咪一起住在这里,”她渴望地说,一面把她瘦瘦的脸颊贴在那些金黄色的软毛上。
“我也希望你能,孩子,”汉娜温柔地说。
“记得那天纳特说,这里好像我读的赞美诗吗?”孩子出神地说。“愿你城中平安。”
“好啦,”基德尽量活泼地插话说,“如果不赶快回家,哪里都不会有平安了。”她推开小屋的门,一团牛奶草随着一阵秋风飘了进来,散出片片蛛丝般的白絮。普罗丹丝跑回来,一下子抱住汉娜。
基德走在渐黑的路上,刚才的情景历历在目,并且还 将多次出现在她的记忆中。她后来苦苦思索,难道是某种预感,让那个时刻令人如此揪心,难道她预先知道,这将是三个人在小屋子里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下午?她也会记得,在回家的路上,她徒劳地寻找着那个答案,那是汉娜曾经向她保证永远能够在她自己的心里找到的答案。
雷切尔责怪地迎候她。“你这么晚才回来,基德。你离开训诫会是不对的。你姨父很不高兴。约翰·霍尔布鲁克和我们一起回来的,来向你和摩茜告别。”
“告别?约翰要去哪里?”
雷切尔看着房间那边的朱迪丝,她正在炉子附近摆放餐具。但是朱迪丝什么也没说,她的眼睛都哭红了。
“发生了什么事,雷切尔姨妈?”基德困惑地问。
“约翰被招进民兵了。哈特福德要派出一支分队,去麻萨诸塞增援哈德利北面的一些镇子,对付印第安人的攻击,约翰自告奋勇和他们一起去。”
“打仗吗?”基德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怎么,我无论如何不能想象约翰会当兵。”
“他们需要一个大夫,而约翰今年学了很多医术。”
“但是为什么是现在,他的学业还 没有结束啊!”
“我认为他是用这种方法和布克雷大夫决裂,”雷切尔解释说。“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拼命调解格什温的思想与他自己的成长背景之间的冲突。现在,大夫似乎要发表一篇支持安德罗斯 总督和新政府的论文,约翰再也不能忍受了。我们都认为他这样做是值得赞扬的。”
“我不!”朱迪丝开始说话,“我认为那不过是顽固。”
“那不公平,朱迪丝,”摩茜在炉边说。她看上去比平时要苍白和疲倦一些。“我认为你应该为他骄傲。”
“得了,我不会的,”朱迪丝答道。“布克雷大夫写什么文章,这有什么关系?现在约翰不会有自己的教堂了,他永远也不能结婚或盖房子了!”她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他会回来的,”雷切尔提醒她,“他们只去几个星期。”
“他不会回来过圣诞节了。如果他真的在乎我,他是根本不会走的。”
“真丢人,朱迪丝!”她的母亲说。“你最好在你父亲进来前擦干那些眼泪。”
摩茜若有所思地开口说话。“应该尽力理解别人,朱迪丝,”她慢慢地说,“有时并不是一个男人不在乎你。有时他不得不向自己证明什么。我认为约翰不想离开。我认为由于某种原因他不得不离开。”
朱迪丝拒绝接受任何安慰。“我不知道你在谈什么,”她不耐烦地说,“我就知道我们一直非常快乐,而现在他毁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