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迪文玫瑰号
他们翻过小镇南边的山丘,来到了布里斯托尔。因为在路上走了很长时间,他们的衣服越来越破旧,脚也越走越疼痛,要在比迪福德赶上那个和他们在半路上分道扬镳的瘦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他们在伯顿山脚的桑姆斯特向北拐去,先是经过了一片废弃的荒地,方圆几里,只见到一个捡柴火的老人。随后,他们又爬过了门迪普山,穿过起伏的山谷和更加崎岖不平的高地。他们登上一个高处极目远眺,东面的布里斯托尔镇、安汶山谷和布里斯托尔海峡一览无余。
在远离航格路和国王路的地方,停泊着一些船只,但因为潮汐落了,布里斯托尔码头边船舶的龙骨还陷在稀泥里。众所周知,布里斯托尔的潮汐涨落声势浩大。
他俩走进了小镇,水手们闲站在各处,谈论航船的事情。自从在陆地上旅行以来,菲尔第一次有了重新回家的感觉。他们走过一家家客栈和酒馆,来到一个广场,那里竖立着一根用来绑缚犯人的柱子,旁边还有一个棚子,里面站着个男人。
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停下手中的活,对衣着破旧的菲尔咧着嘴,恶作剧似的嘲笑他。马丁也看见了那个家伙,但是当他投去第二瞥时,急忙拐了个弯,紧紧抓住菲尔的手臂,悄声催促:“快走,我们必须赶快离开这儿,快点!”
“干吗这么匆忙?”菲尔转过身。“这里让人感觉很愉快。我们在这儿停留一会儿吧。说不定几天之后,我们就会戴上脚镣被关起来,而后,唱民谣的人会把我们的厄运高高兴兴地唱出来给人听。所以,我们在这儿停一阵才是合算的。既然有时间享受,就让我们好好享受吧。”菲尔静静地等候马丁的回答,他已经想见了马丁对此必然会深感惊恐和愤怒。
“傻瓜!”马丁低声咒骂道,“留下来等着被绞死,难道你愿意这样?”
说完,马丁急匆匆地转回到刚才的来路上。菲尔现在还不想离开此地,因为他们之前长途跋涉了那么久。不过,他还是怀着一种想要弄清原委的好奇心,跟在了马丁身后。
“俗话说,‘罪孽,’”他在马丁后面说道,“‘从痒处开始,以疤痕结束。’但是我想,那些无数的疤痕其实都是痒处。”
“傻瓜,”马丁咆哮起来,“你给我闭嘴!我真想割破他们的喉咙,让他们不再嚼舌头!我发誓,我已经感觉到脖子上麻辣辣的,像火烧一样地蔓延开来。”他摇晃着庞大的身躯,加快步子,像阵风一样地逃离了小镇。菲尔紧随其后。
“你这是在说令人不舒服的绳子和绞刑的事吧。当绳索套上脑袋,耳朵里就像有成群的蜜蜂在草丛里嗡嗡叫。尽管那很愚蠢,但事实上,受刑的人一定会感到疼痛难忍,因为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走得像你那么快呢!然而,以你平常的速度,你都跟不上边走边叫卖的货郎的步伐。”
“呀,你竟然在嘲笑我!难道你想果在那儿被他们抓住,然后被送上绞刑架吗?”
“魔鬼一样的刽子手会怎样处置受绞刑的人呢?你究竟为什么这样匆忙地逃亡?”
“你简直就像鹅叫一样在奚落人家——那只适合于在小旅店里争吵。难道你从没看见过一个人在空中跳舞的情形吗?那会让人吓得喉咙里呼吸停止、肚子里空空荡荡。”
“但是没有毫无缘由的绞刑。”
“缘由?什么法律、推理,他们还说可雇用瑞士人来为自己辩护。哼,这倒是真的,我曾见过一个带着法官帽的博学的家伙,狠狠拧住一个可怜的枯瘦的人,罗列各种罪名,最后把绳索套上了他的脖子。”
在匆忙的逃亡途中,他俩气喘吁吁地交谈着,飞快地逃出了小镇,从山谷爬到了山顶上。这一路虽然十分疲惫,但即使是马丁也不愿意停下休息。他们来到了曾经让他们第一次看到布里斯托尔全貌的南面山丘上,回望着远处的那些房子、河流和船只。马丁的呼吸终于舒缓了些,他擦着额上的汗珠,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到那先前狂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我们还是得赶紧去比迪福德。”他说,“不过,最好不要再转回去走大路。”
“我不想再赶远路了。”菲尔回答,他朝后看去。“从布里斯托尔出航的船只比比迪福德的多。我们可以自己选择走哪条路。”
马丁一下子哽住了,他清了清嗓子,说:“不,我不会听从你的建议。好不容易逃出虎口,我可不想再自投罗网。”
他重重地叹息着,一想到要穿过桑姆斯特和迪文的长长的路途,心里也有点畏难,毕竟他是一个身躯庞大、走路不快而且很懒惰的人。但是,他决不再走回头路,只是他一直不肯进一步告诉菲尔真正的原因。菲尔尽管一点儿也不喜欢马丁,不过觉得他还是很好相处的人,所以也舍不得半途分手。
于是,他们拐过了山丘。西面的天际遍布蓝紫色的晚霞,太阳这个牧羊人啊,唯有它知道,它住的厅堂比任何一个国王的宫殿还要灿烂辉煌。温暖的落日余晖铺洒在前方,他俩穿过起伏不平的桑姆斯特的土地,在矿区绕来绕去迷了路,后来发现走上了去威尔士的路。刚才他们从小镇逃出来时,途经了一个绞刑架,马丁一见可受惊不小,他呆立那儿不敢挪步、不敢喘气,也忘记了言语,直到后来逃到离这个法律的重要标志一里之外的地方,才松了口气。他们经过了格兰斯顿布里,据说亚利马太的约瑟①国王和埃德加国王就埋葬在那儿。渡过布里奇河时,他们惊奇地发现,那儿停着一艘上百吨重的船。在一个人们赶集的日子里,他们经过了达尔文顿,又从石桥上越过当斯小溪,进入了迪文。他们继续前行,走过荒地,翻过土丘,穿过树林和绿色的山谷,时不时地会迷路,因为一个在岸上旅行的水手,就像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行走的一匹瞎了眼的马。直到逃离布里斯托尔的第七天傍晚,他们才穿越了巴斯旦布尔的塔乌。之后,他们又迷路了,等发现走错路时,已经靠近了托林顿。他们只好又往下走,翻越了托里奇山谷。最后,在一个愉快的夜晚,他们穿过雄伟的果斯克拱桥,来到了人口众多的比迪福德,这艰辛的长途跋涉终于结束了。
(①约瑟,这里指耶稣的叔叔。——译者注)
河流前方有一条街道,海关事务所坐落在较为繁华的一带,附近有一个很大的码头。那里停靠着许多艘船,有的舱里已经满载货物,有的尚未装货。菲尔想径直走去,但是马丁摇摇头。于是,他们转个弯,穿过另一条长长的街道,这里是富裕的商人的住房,马丁依然非常匆忙地走过,一边还紧张地东张西望,似乎害怕被人撞见。夜晚已经降临,他把菲尔带上了一条昏暗的路.走向一间小屋,那窗口透露出暗淡的灯光。
他们站在粗糙的木门前,头上是能遮阳挡雨的茅草屋檐。马丁轻轻地敲门,里面没人应答,也没有一点声音,但是门却似乎自愿似的开了一半。
“谁在敲门?”一个老妇人低声询问,“天太黑,我看不清你的脸。”
“你的眼睛真是不好!过来,打开门,让我们进来。”
“声音好像很熟,但我想不起是谁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两个老实人。”
“噢,两个老实人?可是,请问,两个老实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啊呀,难道你非得被剑刺一下才能清醒起来吗?你这泼妇,对马丁·巴维克竟然还堵着门?”
“果然是你!我猜就准是你!那么,进来吧,不要鬼鬼祟祟地窥探什么,也不要像个傻瓜似的站在那儿诡辩什么,你的舌头总是比你的头脑要动得快。不过,你旁边那家伙是谁?”
“不用担心,老泼妇,你尽可以对我们开诚布公。虽然这个小伙子生于伦敦,但他也要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你刚才说他要成为我们中的一员?那么请进吧,年轻人,泰勒大妈欢迎你。你要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可惜啊,港口很少有像你这样的绅士。”
“你家老头儿呢?”
“他出海很久了。”她在他们身后关上门,三个人站在昏黑的过道里。“你有钱吗?”
“一个银币也没有。”
她重重地叹口气:“我都快要被掏空了,七个出去航海的绅士都欠了我的钱。”
“呵,你这个老泼妇,要是我曾向你拿过一半——不对,十分之一的金币——而后便一去不回,那么我发誓以后就再不出海。但是,你知道那些规矩,我们当中的人都会偿还从你这儿借走的钱。但你怎能随随便便地抹煞了我们的诚信呢?难道你不怕有人会撕裂你那枯瘦的喉咙吗?”
“是的,他们会还钱,会还钱,除了缺少了点对我的爱,绅士们不欠我这个大妈的。要是没有我这个好泰勒大妈,他们怎么能做得了生意?”她带领他们走进后面一个小房间,那里有一个小火炉,炉子上的水开了,正咕嘟咕嘟地唱着歌。她拄着拐杖匆匆走过去,灵活地从一个窗户走到另一个窗户跟前,仔细检查每一个插销是否都插好了,而后扯起破锣嗓子,邀请他们坐下。
马丁谨慎地扫了一眼门窗,他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得匆忙离开这个水手们停靠的小旅店。“这老巫婆是个很少见的会做买卖的高手,你简直猜不透她怎么会这样擅长。人们冒着风险在夜里用四轮马车运载着货物闯过海关,或者要和一个牧羊人为了偷偷剪下的羊毛而讨价还价,尽可以放心地把这些事情交给她去办,因为他们知道,由她来做这个生意比自己亲自做的收效还要好。真是这样,和她在一起,人们的荣誉和生命会比同任何一位英格兰的贵族在一起更加安全。”
老妇人或许听见马丁对菲尔说的话,或许根本就没在意,她咕哝了一句,从橱子里拿出些食物,放在火炉边的桌子上,而后走进后面的房间,端出一大罐泛着泡沫的啤酒。
“没有葡萄酒吗?”马丁不满地大声问,“泰勒大妈竟然会没有葡萄酒?来吧,老太婆,给我们弄点更刺激的酒。”
她尖声地笑起来:“这个啤酒可是从弗罗姆-塞尔韦德来的。”
“哎呀,我现在急着要喝酒,不想再多废话,据说上等人会选择这种啤酒,如果保存得好的话,它比葡萄牙或法国的葡萄酒都要棒。不过,我还是倾向于上等葡萄酒或更烈性的酒。”
“趁着早晨的潮汐出海的人,到晚上睡觉时,必然会为他当初选择不当而痛悔。说实话,这可真是少有的好酒。”
她坐下了,弯曲的驼背正好可以放进那张弯曲的旧椅子里,那张衰老的脸上遍布皱纹。她耸了耸鼻子,样子就像鱼儿在折皱的网里跳跃。虽然她年纪很大,但看上去非常精明,那双冷漠的小眼睛里有种无法道明的东西,但马丁对她的信任胜过任何一个相识的人。她那副完全忠诚的样子,甚至也让菲尔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信任感。
她对菲尔看了好几眼,目光像小鸟一样迅速而尖锐,但是她从不和他说话,菲尔也保持沉默。
肚子里填了些东西,马丁又开口了。“现在,老巫婆,告诉我,有什么船在港口?我们可以到哪条船上找到最舒服的铺位?你知道你必须信任我们,尽管其实你不愿信任我们——因为你认为我们出海不会有很多的收获。”
这个皮包骨头的老妇人轻声笑了。“让我想一想。老大已经起程,你赶不上他了。”
“那是因为我们走了很长的路,而且还迷了路。”
“现在还有奈斯特和埃塞,它们不久也要出海了。一艘船运盐去利物浦,另一艘运羊毛去爱尔兰。”
马丁一听,放下啤酒罐,抹了抹下巴。老妇人瞧见了,尖声笑着说:“不错,那一艘船在利物浦是非常有名的。好吧,让我再仔细想想。对了,还有一艘船,名叫‘迪文玫瑰’,是从朴茨茅斯新来的。我听说,它以前从未到过比迪福德,船长是多塞特人。”
“他叫什么名字?”
“坎德①。”(①坎德,Candle,英文意思是“蜡烛”。——译者注)
马丁狂笑起来:“一个多么明亮耀眼的名字!但我不认识他,不过我愿意冒一次险。它的航程怎样?”
“它要去新大陆装回鳕鱼。”老妇人看见马丁有些犹豫,又说:“你是不是认为,这是一趟对你没有用的航程?不,它说不定会让某个做生意的绅士大赚一笔的。”
“这倒是真的,老巫婆,真说不定呢!”马丁敲敲桌子,“你能不能帮我们安排~下?”
“这可不行。不过,我可以牵个头。”
“我们会去的,”马丁打了个哈欠说,“但现在我们想上床睡觉了,赶了这么长的路,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
这个茅草屋顶的小房间里有一张大床,他俩在黑暗中躺在柔软的鹅毛垫上,马丁说:“年轻人,我们将搭乘迪文玫瑰号出海。”
菲尔才躺下就几乎要睡着了,一听这话,马上翻身坐起,低声说:“风暴中的任何一个港口,对水手都是有吸引力的。”之后,他更清醒了些,又问:“你们谈论的那种绅士究竟是什么人?另外,谁是‘老大’?”
“啊,这是谁都自然会问的问题。”尽管房间黑得跟埃及金字塔的古墓一样,但菲尔能辨别出他语调里的情绪和变化,他知道,此刻狡猾的笑意正爬上马丁那张肥胖的红脸膛。“好吧,”沉默了一会儿,马丁开口说,“所谓‘绅士’,就是那些依据某种习俗相伴远航的人,上了岸他们就来这儿歇脚。他们都是诚实的好人,认识他们的人都引以为豪。我希望有一天,你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菲尔,我的小伙子,到那一天,我会告诉你更多的事情。至于那个‘老大’,就是你偶然在路上遇见的那个人,你还记得那天和我争吵的瘦子吗?”
“记得。”
“他就是‘老大’,真名叫汤姆·乔丹。”
一会儿,马丁就打起了呼噜。菲尔躺在床上,回想着从摩尔酒馆出逃后发生的一切。先是碰到了科林·山姆森,自己一直佩戴着他送的短剑;而后是那位胳膊底下夹本大书,痛诉自己不幸经历的人;接着就是马丁和汤姆·乔丹(即那位“老大”);后来去了小旅店,遇见了那年迈的绅士和女士——现在想来都觉得这仿佛在做梦;然后就是邂逅了奈尔,以及约翰·布里斯托尔爵士。他开始想念奈尔和约翰爵士,想着想着就渐渐睡着了,梦见自己娶了奈尔,并留在了那家小旅店,那位直率的老爵士来看望从小格利姆斯比来的老绅士,而绅士的马车夫则到旅店院子里去偷猎野鸡……
一大早,泰勒大妈就叫他们起来吃早饭,桌上摆了许多好吃的,仿佛以为他们已经好多天没吃饭似的。他俩吃早饭时,驼背的老妇人就坐在火炉边那张圆弧形靠背的椅子里,小眼睛热切地注视着他俩,微笑地看着他们风卷残云般地消灭了一盘又一盘食物。
“你真是个好巫婆,泰勒大妈,”马丁说,“我们欠你的债很多,可你招待我们吃肉却从不吝啬。”
“对于热爱泰勒大妈的绅士,这点不算什么。”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当一个女人不再年轻漂亮,除了为男人准备好吃的食物,还能凭什么去抓住男人?这就是婚姻的真谛,马丁,上帝送给男人的就是我这样的妻子。”
“漂亮?你这坏脾气的老太婆!你敢说你年轻时漂亮过?漂亮是非常短暂的。你已经准备送我们走了吗?”
马丁粗野的玩笑惹得泰勒大妈大笑起来:“啊,我还没请人去捎信呢。你们去找到迪文玫瑰号并加入其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那位坎德船长会怎么看待我们呢?”
“你就对坎德船长说,你和这位英俊的、寡言少语的年轻绅士来自于马斯里,那里有一艘名叫普莱德·兰卡斯柏的船在维修,是船长斯蒂文·岗莱派你们来的。”
她瞥了一眼菲尔。他正微笑着,虽然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一言不发,但他已经大致猜出了很多隐情。马丁大笑起来,“你可真是魔鬼的亲女儿!这位斯蒂文·岗莱船长事实上真的定居在利物浦?”
“你以为我神志不清吗,马丁?不,我虽然老了,但还没有老到这步田地。你们要迅速穿过小镇,不要让别人看见你们、知道这件事。当然啦,大多数的绅士总是这样形色匆忙和慌张。”
走到门边,马丁突然停下了脚,问:“你记下我们欠你的账了吗?”
瘦骨嶙峋的老妇人笑了起来:“我虽然老了,但还没有糊涂到忘记这事。我相信绅士们总会付账的。”
她把马丁推出去后立即关上大门,然后,一把抓住菲尔的手臂,低声说:“离开他!”
马丁恼怒地撞开门,她猛地推开菲尔,菲尔在门槛那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门在身后砰地关上了,他们听见上栓的咔嗒声。
“他们会付账的,”马丁嘟囔着说,“没错,他们大笔地付账,因此这个老巫婆就富起来了。她知道航海的所有事情。有时候,我甚至误认为她就是一个十足的巫婆。不过,她是一个非常有用的好巫婆。”
他俩来到镇上,看见远处围了一群人。狗在狂吠,孩子们在高叫,男人们大笑着跑来跑去,看上去似乎在进行某种运动比赛。
“看!”菲尔激动地喊着,拉过马丁的手臂,“这里有比赛,来吧,我们也去痛痛快快地玩一回!”
“你这个木头脑袋,”马丁骂道,“难道你没看见我们之前一直像逃犯似的偷偷摸摸到处躲藏?莫非你想过去挨揍吗?”
“快点,你这老青蛙,我想要去冒一次险。”
“你说我是老青蛙?”马丁的脸涨得通红,“要是我们走过去,会有无数双尖利的眼睛盯住我们。一想到这个,我的脖子就发痒了。告诉你,这个世上公正早就没有了。说不定太阳下山前,我们就会被吊在空中摇摇摆摆呢!”
马丁这番骇人听闻的言论已经是老生常谈,菲尔对此毫不在意。一想到要去参加那场比赛,他就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看!”他叫道,“有个人站在中间。咦,这人在哪见过?他是——啊,他就是那个家伙,他终于抛开恐惧回到比迪福德了。看起来,镇上的人都很了解他。”
从围在那儿的人群缝隙中,可以看见那个身材瘦长的人,胳膊底下依然夹着一本大书。他的喊叫盖住了人们的喧哗:“哦,我受爱戴啦!哦,我受爱戴啦,再也不是那个被千奇百怪的思想弄迷糊的人啦!”
但是马丁才不去管这些,匆匆地走开了。菲尔急忙跟上,他瞥见旁边的窗户里有张脸正注视着匆忙赶路的马丁。当菲尔追赶马丁时,窗户里的那双眼睛从头到脚地扫了他一遍。
他们发现了要找的那艘停在码头的船,那是一艘看上去很勇猛的快速护卫舰,船尾很高,船头雕刻着华贵的图案,船鼻尖尖的很突出。枪炮甲板的舱门关闭了,主甲板上有军械,那些大炮配备着崭新的底座和黄色的炮索。船首楼和后甲板上有可旋转的枪炮,船尾有一盏用青铜和玻璃精工制作的提灯。但当他们走近些时,正好一片云彩遮住了太阳,镀金的雕刻图案不再闪光,明亮的色彩失去了刚才的辉煌,高高的黑色船舷在昏暗中隐约可见,那一霎,菲尔觉得它非常黑暗而且险恶莫测。
马丁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他笑着嘟囔说:“泰勒大妈为我们做了一件大好事。这艘迪文玫瑰船身很高,整体看来装备很好。”
有人站在上层甲板的绞盘旁说话,声音从船头传了下来。在船尾,一位三十五六岁的男人靠着栏杆,注视着从码头过来的这两个人。他的脸轮廓分明、线条刚硬,身穿一件华贵的外套,显得气宇不凡,宛如一个小岛的国王。
菲尔他们走到船身下面,马丁摘下帽子,挤出极其谄媚的微笑。“你好,先生,”他说,“请问我是否有幸能同迪文玫瑰护卫舰的坎德船长说话?”
“我就是坎德船长。”
“早上好,船长先生,利物浦的斯蒂文·岗莱船长派我们来——”
“没错,我接到了他的信。我不认识他,但他好像认识我的几个朋友。作为一个水手,你太胖了,不过你的同伴倒是挺顺眼。”
马丁顿时结巴起来,恼怒得想要发火。船长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微笑。
“胖就胖吧,”他说,“我能给你们两个职位,不过这得看你们自己的表现。如果你拉帆桅、拖缆索的动作太慢,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厨师之类更好的岗位,这样,你要想吃到充足的食物是相当容易的,你知道这个秘密。”
他察看着马丁脸上升起的怒色,刚才的言论只是为了逗弄马丁,其实并没有暗示出他究竟会如何安排。菲尔相信,这会儿船长正在心里暗暗发笑呢。他立即喜欢上了这个人,因为谁只要看到坎德船长的目光,就会知晓那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去那边的酒馆里签份合同吧。”他说,“你们来得可真及时,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就要趁着潮汐出航了。”
菲尔跟着马丁走向酒馆,街道上闹哄哄的,很是忙乱,但一会儿就平静了。他们坐在酒馆的火炉边等候船长,代理人带着合同先来了。
而后,另一些水手也一起来了。他们在橡木桌上打开合同,一个接一个签字。轮到马丁时,他想先商量一下工资待遇,但是船长指定了数额并命令他赶快签字。他站在后面,不假思索就开始低声咒骂。当听到船长给了菲尔一份较高的工资时,那原本很低的咒骂声就变成了高声的嘟囔,船长和代理人锐利地瞟了他一眼。尽管马丁面带微笑环顾四周,装作寻找谁在嘟囔的样子,但这点拙劣的伎俩骗不了任何人。
水手们纷纷跨出酒馆,神色严肃地跟在船长身后,穿过小镇去上船。一群人走在铺着鹅卵石的路面上,脚步声咔嗒咔嗒地响,身体则摇摇摆摆地连成一线。这其中,有些人清醒,有些人喝醉了;有些人高兴,有些人悲伤;有些人好奇地打量别人,有些人则低头看地,心事重重——就这样把自己送去辽远的大海,此种冒险的结果会怎样,他们无法预知,心中不由忐忑不安。
走到码头,大家紧跟着船长上了甲板。坎德船长站在一边,看着新招募的水手们一个个经过面前。
船身中间的栏杆旁倚着一个小伙子,有人向他大声招呼:“嗨,又见面了,威尔·坎特!”
菲尔抬起头,看见那个小伙子在回应以前同船伙伴的呼喊,他和自己年纪相仿。菲尔和那个年轻人一见之下,立即从对方的外表中发现彼此气味相投,于是便走到了一起。
“你来迟了,”名叫威尔·坎特的少年说,“我记得你昨天还没上船。”
他身材瘦长而挺拔,说话时昂着头,乍一看觉得似乎带着点自大的意味。他的脸上神色冷静,谈吐也很克制,是个让人喜欢而且值得信赖的伙伴。
“我之前从来没有踏上过这块甲板,”菲尔回答,“但过去我曾经看见过许多船舶,我敢肯定,迪文玫瑰号是一艘可靠的船,就像坎德船长,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个很合适的船长。”
这时从船头发出一声命令,人群立即骚动起来。他俩停止了谈话,心里觉得互相已经了解了很多。
听到起锚命令,水手操作起绞盘。船上只听见一片祷告声:“上帝保佑!”“帮助我吧,上帝!”一些人在忙着提起铁锚,另一些人则用劲地转动绞盘。这艘老护卫舰缓慢地移动着,驶离了码头,随着海浪轻轻摇摆,逐渐进入了巨大的潮汐。
“弯下身子拉起主帆!”
众人纷纷应答:“是,是!”
“把帆拉到一定的高度,注意你们手上的轮盘!”
“是,是!”四处忙碌的人们高声回答。
“把帆升到一半高——准备出航!”
“是,是!”
“越过那个高度!”
“是,是!”
“把缆绳弄到绞盘上——水手长,把锚拖上船!——放到甲板上!——主帆到顶了,去船首楼,解开船首楼上的帆!”
“是,是!”菲尔迅速地跑向帆缆。对他而言,大海就是他的家,即使天再黑,他也能在船上熟练地找到路。他敏捷的动作被坎德船长看在眼里,船长站在船尾楼上,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
大副在高声指挥:“快点,把锚弄上来!大家都过来!是谁在说‘阿门’?勇士们,把锚提上来!”
“是,是!”
“把顶帆升上去!——拉好帆!——降下前帆!舵手,在风中要稳稳地驾驶!”
港口里其他的船只以及码头和附近街道上的人,纷纷停下手头的活,观看迪文玫瑰号的起航。许多人闲散地、沉默地站在那儿,当迪文玫瑰号离开时,码头上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两个男人拼命地挥舞手臂叫船停下。
“那是教区助理员和警察,”一个水手低声说,“我们中有谁是为了逃脱法律的制裁而去航海的?”
大副转向船长,但船长坚定地摇摇头。“快干,抓住潮汐,”他召唤道,“我们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船首楼上的帆张起来——让主帆鼓起来——把顶帆升到家!”
桅杆顶上的人将船帆稍稍降落一点,甲板上的人系好帆脚索,升起帆。大副继续大声地发出各种命令:“拖上巨索,盘卷起来!用力拖!加把劲!拴好绳索!转舵,伙计,转舵!你,那个抓着锚的,动作快点!”
接着,船长开口了:“主帆降落!”
大副重复他的命令:“主帆降落!”
“是,是!”
沿着甲板,排列着巨大的枪炮——每一个上面捆绑着新的炮索,火绳杆、枪刷、长柄、撞锤,一一俱全,摆出作战的架势。在那些海盗猖獗、无法无天的年代里,航海途中常常用得着枪炮来护卫。
迪文玫瑰护卫舰在开阔的海面上显得非常突出,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艘像它这样的船,同类的其他船已经“沉没了,沉没了,和亚特兰蒂斯岛①一起沉没了”。那高贵的船尾楼,那中世纪帆船上第四桅杆上的帆,那船尾的三角帆,那屹立的船首楼,那高大的弓形斜杠,还有船头那正方形的斜杠帆,都在很早的年代就已沉没了。迪文玫瑰号属于古代的船,早在杰姆国王去世、查尔斯国王继承王位的时候就有了,但它历经多年,至今依然完好,船头和船尾雕刻的图案重新镀了金,一条崭新的深红色的带子从头到尾绕船身一圈。巨大的船帆张扬起来,船头冲进了汹涌的波涛,向着古老的南普敦海点头致意,颠簸着驶进了那一片广阔的海域。
正如我所描绘的,迪文玫瑰号是一艘高大勇猛的船,除去镀金的刻纹和深红色的腰带,那涂成黑色的高耸的船帮,使它整体看上去乌黑一片,从古至今,它就像一支箭一样飞驶在浩瀚的海洋里。
(亚特兰蒂斯岛,传说史前位于大西洋直布罗陀以西的一个洲或岛。古代学者认为它是因地震而沉入大洋的。——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