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记得带你的冬衣和一只猫咪
1917年12月19日
爱荷华州阿灵顿
亲爱的查理:
辛普森老师每天都提醒我们要为你祷告——也为其他从军的男孩祷告。我倒是觉得我们需要为德国皇帝祷告——他一旦遇上你,可要倒大霉啦!
我今天在郝特叔叔的店里遇到你妈妈。她说你就快到达英国,接着会去法国。我几乎无法正视辛普森老师书桌后方的那张世界地图;一看到它,我就想到你离阿灵顿真的好远。
胡须先生说它过得很好。最近好冷呀,我让它睡在我的房间里。要是艾薇阿姨知道了,一定会大发脾气。还 好,她终于明白——我够大了,不能再用藤条抽我了。不然,我的腿上一定是青一道、紫一道的。
你该看看艾薇阿姨的样子:她做了一顶薄得像信封一样的帽子,帽檐绣上了红十字。红十字会开会的时候。她一定会戴着它出席。我猜,她是希望大家知道她是付了钱的会员。她最近变得好奇怪,今天早上还 问我身体舒不舒服。艾薇阿姨头一次这么关心我的健康,真是奇怪。说不定,红十字会让她的心变得温柔了。
蜜尔已经在织第五双袜子了。不过并不是全都织给你,可别太抬举自己。她是帮红十字会织的。学校里的每个女生都在织袜子。我猜,她织得最好的那双一定是给你的。
你穿上制服后,看起来一定有模有样。我是说胖得有模有样(哈哈)!说真的,我相信你一定会让大家都以你为傲。
艾薇阿姨已经开完会回来,在叫我了。先写到这里,我会再写信给你。
你在学校里的朋友
海蒂·伊尼斯 ·布鲁克斯
我把墨迹吸干,将信纸放进信封里。不管艾薇阿姨看到什么,总是毫不犹豫拿起来就看,即使那东西摆在我的房间里、摆在我桌上。
“海蒂,”艾薇阿姨又在叫我了,“到楼下来!”
为了安全起见,我把信封藏到枕头底下。昨晚我哭过,枕头还 湿湿的。我才不像蜜尔·包威呢!自从查理从军之后,她就整天哭个不停。只有胡须先生和我的枕头知道,我躲在黑暗中为查理掉眼泪。我确实很担心他的安危;不过,我之所以会在晚上掉眼泪,纯粹是因为个人的自私行为。
这十六年来,查理·豪利是我身边最值得回忆的少数几个人之一。我刚搬来跟艾薇阿姨和郝特叔叔住在一起时,非常害羞,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出口,查理却始终护着我。从第一天开始,他就每天陪我走路上学。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胡须先生是查理送我的,这只猫一打呼噜就赢得了我的心。查理还 教我玩棒球,没想到我却笨手笨脚。所以,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难免会做做关于查理的少女梦想,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喜欢蜜尔。四处为家的生活让我懂得了梦想是件危险的事——凡事只靠想,似乎都很有希望,但你如果试试看,就会发现那简直就像井中捞月一样。
当时,全班决定到火车站为查理送行。蜜尔抓着他的手臂不放。查理的父亲猛拍他的背,我看铁定会拍出淤青。辛普森老师代表学校说了一些无聊话,然后把礼物送给查理——一顶羊毛帽和信纸。
“年轻人,该上车了。”列车长高声喊着。
查理一踏上火车的阶梯,我的心就不禁抽了一下。我告诉自己别冲动——我可不想让别人以为我跟蜜尔一样——但我还 是跑上前,把东西塞到他手里,说:“它会为你带来好运!”他看看手里的东西,笑了;接着又挥挥手,登上火车。
蜜尔倚在豪利太太身上哭了起来。“噢,查理!”“好了,好了。”查理的妈妈拍着蜜尔的背。
豪利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假装要擦拭额头上的汗。他还 擦了擦眼角,我赶紧装作没看到。
其他人慢慢离开月台,各自开车离去。我留在月台上望着火车远去,想象着查理正拍着他的口袋。他把我送他的许愿石放在口袋里了。是他教我认识什么是许愿石的。他跟我说:“找一颗周围有一圈白色的黑石头,从左肩往后丢,许个愿望,愿望就会成真。”他随便丢了一颗许愿石,还 取笑我一颗也不肯丢。虽然,我的愿望不是丢丢许愿石就能实现的。
自从查理登上火车后,已经两个月了。没有他,生活就像没加盐的面包:平淡无趣,平淡无趣……
“海蒂!”艾薇阿姨的声音充满了警告意味。
“来了,来了!”我匆匆下楼。
艾薇阿姨像个女王似的端坐在她的褐色皮椅上。郝特叔叔则安适地窝在胡桃木摇椅里,膝上摆着一沓报纸。
我赶紧溜进去,捡起我的手工活儿——一双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袜子。十月,查理报名从军的时候,我就开始织了。如果这场仗继续打上五年,我或许可以织完。我把袜子拎得高高的,盯着漏织了几针的花边。即使像查理这样的好人,也不会想穿这双袜子。
“我今天去拜访伊安娜·威尔斯 ,聊得很开心。”艾薇阿姨摘下头上的红十字帽子,“郝特,你记得伊安娜,对吧?”
“嗯。”郝特叔叔把报纸铺平、整理好。
“海蒂,我跟她说,你真是个好帮手。”
我又漏织了一针。大部分的时候,艾薇阿姨总是抱怨我的家务技巧有多糟。
“我自己就没念完高中。对某些女孩子来说,读书没有任何意义。”
郝特叔叔压低报纸的一角。我又漏了一针。大事不妙了。
“完全没有意义,尤其是当伊安娜·威尔斯 所经营的出租宿舍需要帮手的时候。”
原来如此,谜底揭晓!我终于知道她最近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她找到赶走我的方法了。
她再度用手把裙子抹平。“上帝的安排总是神秘难料。我们不该质疑伊安娜的苦心。”虽然她此刻所说的跟我有关,但我却知道最好不要搭腔。毕竟,时候未到。
郝特叔叔将烟草塞进烟斗里。“这学期只剩几个月了。”他点燃烟斗,深深吸了一口,接着说,“我认为海蒂应该把这学期念完。”这不是郝特叔叔第一次帮我说话了,我决定今晚要把他的皮鞋擦得亮亮的,以示谢意。
艾薇阿姨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仿佛郝特叔叔根本没开口似的。“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海蒂应该去需要她的地方。伊安娜需要她。”
而且她在这里是多余的。我又加了这句,不过当然没有说出口。
郝特叔叔眯着眼,透过散发苦樱桃香味的烟雾看我:“你想念完吗?”
我把手中的毛线活儿搁在膝上,考虑着该如何回答。我热爱读书,可是上学很无聊,尤其查理又不在了。没什么事情可以让我分心。但是比起替伊安娜·威尔斯 工作……
艾薇阿姨不禁反驳:“她已经知道太多事了。或者说,她以为自己知道很多事情。”她往我这边瞪了一眼,“我们必须考虑到海蒂的心灵。帮助伊安娜会让这孩子学会慈悲,慈悲和……”艾薇阿姨说得结结巴巴的,仿佛再也掰不出在出租宿舍工作对我有什么好处,“……和女人家需要学会的其他本事。对一个认真工作的女孩子来说,这是个好机会。”
艾薇阿姨的脸上泛起了两朵红晕。她显然生气了,生气的理由也很明显。郝特叔叔询问我的意愿,这举动把她惹火了,更何况这件事还 关乎我的未来。在她眼中,我只是四处为家的海蒂,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
我掉乳牙以前就是个孤儿了。发生在我爸爸身上的故事,是矿工家庭常见的命运:煤灰吃光了他的肺。他过世的时候,我只有两三岁。我五岁时,妈妈也过世了,西阿姨收养了我。医生说妈妈死于肺炎,西阿姨说妈妈死于心碎。在收留我的一长串亲戚中,西阿姨待我最和善,她让我相信爸妈始终深爱着彼此。西阿姨老得再也无法照顾我之后,我就从一个亲戚家换到另一个亲戚家——有些亲戚的关系还 真远呢。我得帮这个人、那个人照顾病人,一家换过一家,直到再也找不到需要帮忙、不在乎多一口人吃饭的亲戚。
被艾薇阿姨收留时,我十三岁。她其实不是我的阿姨,郝特叔叔才是我的远亲。她忍不住要在我身上发扬博爱精神,也忍不住要每天提醒我:我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没有任何东西属于我。她总是说,我必须感恩。我的确很感恩。我每天都很感激她和我并没有真正的亲戚关系。
房间变得非常安静,我可以听到郝特叔叔的烟斗敲在牙齿上的声音。他吐出一口甜甜的烟,开口说:“我建议大家先睡一觉再说。”
艾薇阿姨不敢惹郝特叔叔生气,至少不会当着我的面。她坐在椅子上,越来越不耐烦。“你说了算,郝特。”
郝特叔叔弄弄烟斗,翻翻椅子旁边烟斗架上的纸张。“那东西被我放在哪儿啦?”
“亲爱的郝特,什么东西呀?”艾薇阿姨的声音简直可以震碎玻璃。
“信。今天送来给海蒂的信。”一堆报纸滑到地上。就一家小店的老板而言,郝特叔叔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喜欢阅读。我自己也非常喜爱阅读,但比较喜欢读小说。郝特叔叔则喜欢读报纸。他是第一个警告大家欧洲会开战的人。他说,任何笨蛋只要留心,就会知道要开战了。。我完全没有留心,直到查理从军去了,才知道这回事。这么一来,我大概知道自己算不算笨蛋喽。
“有信!”我很惊讶。或许是查理写来的!
“给海蒂的?”艾薇阿姨相当好奇。
郝特叔叔不理会她伸出来的手,直接把信交给我。
“是谁写来的?”艾薇阿姨急着追问。
“一个住在蒙大拿的人。”郝特叔叔躲到《阿灵顿新闻》后头,这表示他今天晚上不打算再说话了。
我打开信封,里头有两封信。第一封的日期是1917年11月11日。
你舅舅过世的时候,要我把这封信寄给你。他常常帮助我,这是我能够帮他做的一点小事。如果你决定接受,我和我的丈夫卡尔会尽量帮你。
派瑞丽·强森·慕勒
决定接受什么?我打开第二封信。
我亲爱的海蒂:
你一定忘记我了。我是你妈妈唯一的弟弟。如果我结了婚、过着正常的生活早就把你接来了。我不想美化任何事情,一直以来我就是个混蛋;可是我却在蒙大拿展开了新生活。你绝对想象不到,我一得到耕地、盖了小木屋之后,医生就说我患的咳嗽是会咳死人的。除了血缘,你跟我还 有一点很像——从小到大,我们都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你是孤儿,我则是小学一念完就离家出走了。你大概会认为,我从来不曾想到住在爱荷华的外甥女。但是这封信足以证明我确实想到你。如果你来维达镇,就会看到我的耕地。我相信你遗传了你妈妈的骨气,足以承担剩下来的开垦工作。如果你做得到——你还 有一年的时间——三百二十亩的蒙大拿土地就是你的了。
“噢!”我抓住靠椅的把手。
“怎么?坏消息吗?”艾薇阿姨跑到我身边,试着从我肩后偷看信的内容。我轻轻打了个冷战,念出最后一段:
本人神志清楚,谨以此封信将我的土地、屋子、屋子里的东西、一匹叫作塞子且可靠的马、一头叫作紫罗兰但没有用的母牛,都留给海蒂·伊尼斯 ·布鲁克斯 。
查斯 特·修伯特·莱特
海蒂·伊尼斯 ·布鲁克斯 的舅舅
附加一句:海蒂,记得带你的冬衣和一只猫咪。
艾薇阿姨从我手里把信抢过去。我太震惊了,一时反应不过来。三百二十亩地!我自己的家!蒙大拿!
“真是荒谬!”她相当着急,“而且,你得去伊安娜那里帮忙,我已经答应她了。”
“对一个认真工作的女孩子来说,这是个好机会。”郝特叔叔故意这么说。
“疯狂!”艾薇阿姨脱口而出,“郝特,不要再说了。海蒂——”
“就像您说的,艾薇阿姨,上帝的安排总是神秘难料。”我把信从她手上拿回来、叠好,放进裙子口袋里。“如果您不介意,我得去写回信了。”
我回给派瑞丽的信只有一行:我会来。接着,我花了更多时间写信给查理。我不想他人在法国,还 要替我担心。重写了十几次之后,最后一行应该会让他安心:想想看,以后我写给你的信会多么有趣!
两封信我都寄出去了,一封给查理,一封给派瑞丽慕勒。派瑞丽的回信很快就到了,她答应到狼点火车站接我,再载我去查斯 特舅舅的农场。她仿佛会读心术似的,还 呼应查斯 特舅舅在信末的简短指示,给了我以下建议:
至于要带些什么呢?过日子要用的东西,你舅舅几乎都有了。你还 需要一顶结实的、可遮阳挡雨的帽子,或许再带些床单,查斯 特的床单不太好。
你的新邻居
派瑞丽·慕勒
比我聪明的女孩子一想到西部拓荒,可能会有些犹豫。我曾经跟一些远亲在农场上住了半年,也帮郝特叔叔种过菜;但是我的农业知识仅限于此。只要一开始想东怕西的,我就逼自己不要多想。我只知道,我有个机会离开艾薇阿姨,再也不用觉得自己像只落单的、没人要的旧袜子。
下定决心后,我就像其他垦荒者一样,拿出银行里爸妈留给我的四百块钱,买了一些冬衣,还 花十二块钱买了张北方铁路局的火车票。打包花不了多少时间。郝特叔?把他的旧靴子送给我,辛普森老师送我一本《康宝1907年土壤农业手册》,她的哥哥到蒙大拿垦荒,跟她说每个在草原区垦荒的人都应该读这本书。查理的妈妈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拥抱,还 送我一副相当耐用的帆布工作手套。最后,我买了一个藤篮送给胡须先生。
艾薇阿姨对这件事余怒未消,因此拒绝到车站送行。郝特叔叔开着他的新福特汽车送我到车站。
“我知道你做得到,海蒂。”郝特叔叔卸下行李,把装了胡须先生的篮子交给我,“但是你得学习新东西。不要太骄傲,不愿开口找人帮你。”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斗,“你知道艾薇总是说,骄傲会……”
“让人跌倒。”我接着说。我的骄傲总是惹艾薇阿姨生气。为了治疗我的骄傲,她打断了好多根藤条。
郝特叔叔忙着填烟斗,把烟草压紧。他点燃烟斗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角湿了。
“谢谢您,郝特叔叔。”这三年来,他对我的好一幕幕如在眼前,“我……我……”我们看着彼此,我感觉到他了解我的心情,即使我并未说出口,“我答应您,一定会写信回来。”
“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不要随便答应别人。”他尴尬地拍拍我的肩膀,“不过,如果能收到你的信,我会很开心。偶尔写写就好啦。”
“上车喽!”列车长说?
胡须先生和我登上了火车。郝特叔叔站在月台上挥手,我也朝他挥手。接着,我在位子上坐得稳稳的,面向着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