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加工船徐徐驶入视线。在罗杰眼中,它大得像一艘航空母舰。
“真是庞然大物啊!”他说。
“3万吨。”曾对他表示友好的那位炮手说。
罗杰想起那艘300吨的杀人鲸号。在上一世纪的捕鲸家们眼中,杀人鲸号已经算是一艘很大的船了,可眼前这艘船的吨位却相当于它的整整300倍。
不过,它可没有杀人鲸号那么漂亮。加工船上没有那20面迎风招展的白帆,只有两个积满污垢的烟囱。奇怪的是,这两个烟囱不像普通轮船的烟囱那样一前一后,而是并排坚着。
最奇怪的是,这艘船看上去似乎掉了尾巴。船尾被砍了一截,变成方形。在本该有船尾的地方,只有一个巨大的洞,洞口大开,宽阔得可以容两列火车并排通过。
“他们就从这个洞把鲸鱼拖进加工船,”炮手说,“等会儿他们把你的那条鲸鱼弄上船来,你就能看见这艘船怎样工作了。”
炮手说“你的鲸鱼”,罗杰听了不禁心头一热。当然,他只不过按了一下扳机——但一想到他打中的是地球上体型最大的动物之中的一种,他就忍不住激动。他的感情是复杂的,兴奋中交织着遗憾。如此硕大奇妙的海洋巨鲸竟也免不了被人捕杀,这不能不令人感到遗憾。
加工船这名字叫得真好,听到这名字就会想起一座工厂。在杀人鲸号船上,除了人说话的声音外,便没有其他声音。在这儿,机器的轰鸣却把人声淹没了。
许许多多的马达在隆隆作响,链条在丁零当啷,齿轮嘎吱嘎吱地碾磨着,铁吊臂正铿锵有声地干着曾经由人干的活儿。然而,机器仍然要人,有技术的人来操作。罗杰从炮手那儿得知,加工船上共有300名船员。
这会儿,他们离前甲板不远,看得见停歇在甲板上的六架瓢虫似的直升飞机。
“别的飞机都在外面搜寻鲸鱼,”炮手说,“我们总共有12架飞机。”
加工船头上面漆着的船名是“南方女皇”。
“为什么是‘南方’?”罗杰问,“这儿是热带地区呀。”
“对,但我们工作的地区主要在南极。你知道,捕鲸业有国际法管着。在这水我们只能捕猎抹香鲸。在南方,在捕猎期内,我们可以捕猎蓝鳁鲸和长须鲸,还有座头鲸以及我们想捕猎的种种鲸鱼。现在,我们正在往南极去的路上。到了那边,我们就要认真忙起来了。我们将没日没夜地干。光我们这一艘加工船每年就能加工1500条鲸鱼。我们这艘船仅仅是无数加工船当中的一艘。鲸鱼一年的总捕捞量是3万多条。有人以为捕鲸是过去的营生,其实恰恰相反,今日捕鲸业的规模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大。”
“那是什么飞机?”罗杰指着飘在加工船上方那团云雾中的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问。
“怎么啦,那是你们的信天翁呀。它已经跟定我们了。它爱吃我们扔下海去的鲸油渣。信天翁常在船的周围盘旋,我们都已司空见惯,要不是看见系在它腿上的那块红布,我们也不会用意它。我们抓住它,发现了你们的条子。”
“比尔,好伙计!”罗杰热切地说。
7号捕船紧靠在“南方女皇”旁边。23位落难船员都已上了加工船。有些人还能自己走,另一些却不得不由人抬上去。他们全都被安顿在巨船深处的舒适的床铺上。随船医生给予他们精心的护理并随时关照他们的需要。
罗杰回水手舱只躺了一会儿,他抑制不住满心的好奇,一转眼就又爬上了甲板。他看见哈尔和斯科特先生,他们正在甲板上与“南方女皇”号的拉姆齐船长交谈。
他们正在观看下头的割脂台。船员们正通过船尾的那个巨洞把一条鲸鱼拖上船。绞车嘎吱嘎吱地把一根钢缆绞起来,钢缆系着一种模样像巨钳的东西,巨钳夹住巨鲸的尾巴。
我的鲸鱼!罗杰心里这么想着,却没说出口来。
“那是我们那艘捕船拖回来的。”他的大哥哥告诉他说。
“你说的当真?”罗杰装出一副惊讶的神情说,“快给我讲讲是怎么回事儿。”
看见弟弟这么急于知道,哈尔很高兴。“好吧,你瞧,捕船的船头上有个平台,平台上有门炮。”
“啊,我看见了。”罗杰说着故意把眼瞪得溜圆。
“炮里装的不是炮弹而是鱼叉。它把鱼叉射进鲸鱼体内,鱼叉上装有弹药——一爆炸鲸鱼就炸死了。”
“哎呀,有这种事吗?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呢!”罗杰说,“天知道,一个有大哥哥教导的小孩子,每天该能学到多少新东西啊。”
哈尔满腹狐疑地盯着他。正在这时,7号捕船上的炮手上来了。
“嗨,这不是我的小朋友吗?”他说,“你的鲸鱼就在那儿,孩子。”
哈尔莫名其妙。“你这是什么意思——那怎么会是他的鲸鱼呢?”
“还不明白吗?我的意思当然是那条鲸鱼是他射中的。”
哈尔目瞪口呆,“你这个小坏蛋!我睡着的时候你都干了些什么?”
“噢,”罗杰说:“我刚刚懂得了,不能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比如说,关于炮弹和鱼叉吧。那玩意儿早过时啰。这些捕船上用的是电鱼叉。所以嘛——你要是整天猫在甲板底下睡大觉,就别指望了解新鲜事物了。”
哈尔扑过去抓他那淘气的弟弟,一心想打他的屁股。但他浑身虚弱无力,连腿也挪不动,弟弟没费什么力气就躲开了。炮手和拉姆齐船长哈哈大笑。
“是呀,”船长说,“现如今一切事物都变得很快。你要想看看快到什么程度,就瞧瞧他们怎样完成这条鲸鱼的加工吧。”
人们正在给罗杰的鲸鱼剥鲸脂,就像剥香蕉似的。由机器控制的鲸脂钩扎进鱼皮钩牢,然后,把大条大条的鲸脂撕下来。刀子把鲸脂条切成大约1.2米见方的肉块。钩子钩住肉块,把它们拖进甲板上的一些洞里,那些洞的模样很像特大号的下水道井口,鲸脂从洞口落到甲板下面的炼油锅里。
忽听得一声呐喊,绞车吱吱尖叫着,跟火车车厢一般大的鲸鱼被翻了个个儿,就像翻煎饼一样轻巧。于是,鲸鱼另一边身体的鲸脂也像那一边的鲸脂一样被剥了下来。
又一阵机器轰鸣,剥过脂的鲸鱼就蹦蹦跳跳地穿过一条隧道被送到前甲板——船长说,船员们管这条隧道叫地狱之门,因为隧道里老是烟雾滚滚,震耳欲聋。
前甲板上的机器更多,它们切起肉来比我们切火鸡快得多。前甲板上的洞也更多,鲸肉通过这些洞落到下面。鲸鱼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有自己的洞,每个洞下都有一台专门处理这一部位的机器,不能弄错。
成吨重的鲸肝落入甲板下的肝加工车间,脑垂体则落入另一个车间,加工胰脏的又是一个不同的车间,如此等等。鲸的每一个部位都落入专设的洞内,化工专家自会知道该如何处理。5分钟之后,那么一条巨鲸就剥剩下一副骨架子了。
骨架子也不会浪费。巨型电锯会把巨大的骨架锯开。锯好了的一块块骨头扔进熬骨锅里熬油。每把电锯都足有4.6米长。熬过油的骨头就用来磨成骨粉。从罗杰的鲸鱼彼拖上船起到它完全加工完毕,只花了半小时。
“24小时内,我们能加工48条鲸鱼,”船长说,“每条30分钟。这艘船上的机器共重1万吨。大多数机器你们都看不见——全在底下呢。在割鲸脂台下头还有两层,里头全是加工车间和试验室。船上还有一个海水淡化车间。炼油锅要用大量的水,而且必须是淡水。我们把咸水抽上来,以每天2000吨的速度把它转化成淡水。想到驾驶台上去看看吗?”
他们登上驾驶台,那上头的奇妙东西就更多了。一台自动导向仪使加工船始终保持正确航向。一面雷达荧光屏把60公里范围之内的一切都显示出来。一台回音测深仪显示着船下的水深。一部内线电话使驾驶台能与船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通话。无线电话可与外界作长途通话,船长可以利用它与任何一艘捕船的船长或直升飞机的驾驶员聊天。不仅如此——要想与住在地球另一面的伦敦的船主通话也一样方便。
驾驶台甚至能接收来自鲸鱼的信号。有时候,捕船捕杀鲸鱼以后并不立刻把它拖上加工船,水手们把一部小型无线电发报机射到鲸皮下,让鱼漂在海面上。发报机不断地发射信号,加工船驾驶台上的一台仪器会接收这些信号。这么一来,加工船就能随时知道漂在海面上的鲸鱼的确切位置,以便在适当的时候把它弄上船来加工。
两个孩子正埋头研究这些奇妙的器械,另一名参观者突然出现在驾驶台上。那是格林德尔船长。
“我要见船长。”他怒冲冲地说。
“你正在跟他说话呢。”拉姆齐船长说。
“阁下,我是格林德尔船长,三桅帆船‘杀人鲸’号上的最高长官。我是来要求起诉的。你要是不马上答应我的要求,我就到警察局去告你。”
拉姆齐船长惊讶地看着这位怒发冲冠的格林德尔船长。他的捕船救了这个人和他手下那班奄奄一息的船员。他还以为格林德尔是上来向他表示感谢的呢。然而,他不但没有表示感谢,反而对他大加责难甚至进行威胁。无论他有什么理由,他的举止都是粗鲁无礼的。不过,拉姆齐船长没有以牙还牙,他的回答是平静而彬彬有礼的。
“格林德尔船长,您的遭遇非常不幸。能给你们提供帮助,我们感到十分荣幸。还需要我们帮你什么忙,只管告诉我们。”
“我马上就会让你知道,”格林德尔粗声粗气地说,“你要是不按我的话去做,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好了,好了,我的船长,”拉姆齐和颜悦色地说,“我知道你受的罪太多了,你的神经紧张不安。你先放松一下再告诉我要我帮你什么忙,好不好?”。
“放松一下,这家伙说得倒轻巧!放松!”格林德尔吼道,“这事情不处理好,我是不会放松的。我的船沉没了,我们得上救生艇,这你很清楚。但我敢打赌,那帮卑鄙小人并没有把事情全都告诉你。他们不会告诉你他们暴动了。他们不会告诉你,他们把我,他们的船长,关进了禁闭室。他们不会告诉你,是他们的疏忽大意导致船的沉没。他们不会告诉你,就在此刻,你救上船的是一伙叛匪。”
“唔,事实上,”拉姆齐船长说,“你的二副已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都告诉我了——当然,那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那么,你干嘛还要为他们提供柔软舒适的床铺,还要好饭好菜地款待他们?你干嘛不把他们关起来?为什么还让你的医生小题大作地为他们瞎忙乎,好像他们是一群天真无邪的婴孩而不是一伙穷凶极恶的暴徒?”
“第一,”拉姆齐船长说,“我们没有禁闭室我们不需要禁闭室。第二,暴动发生在你的船上,那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当然,我愿意给你一切合情合理的帮助。依我看,你该干的第一件事是通知船主。船主是谁?”
“圣海伦娜的凯恩捕鲸公司。我要给凯恩先生发电报——非狠狠告他们一状不可!”
“你不但可以给他发电报,还有更快捷的办法,”拉姆齐船长建议说,“你可以跟他通话。”
“通话!圣海伦娜跟这儿隔着半个地球,你懂吗?”
“这我当然知道。”拉姆齐拿起电话对他的总机说,“呼叫圣海伦娜的无线电台,请他们接凯恩捕鲸公司凯恩先生。这儿太阳已经落山——那边正是凌晨。必要的话,把他从床上叫起来,事情很紧急。”
在短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时间内,格林德尔船长已经在与凯恩先生通话了。诚如他自己说过的,他狠狠地告了他手下的水手们一状。他说的话有一些是真的,但大部分是假的。
他谈到了暴乱,但对导致暴乱的那些事件却只字不提——比如他的种种暴行,他鞭笞水手,他对罗杰这样一个孩子非常苛刻,他用缆绳把老帆工拖在船后以至他葬身鲨鱼腹中。
哈尔在一旁听着,船长提到他的名字时说的话使他大吃一惊。他被说成是煽动暴乱的首犯。是他,格林德尔说,煽动水手们起来暴动,应该第一个被处以绞刑。哈尔曾当面说他没有能力指挥管理一艘船;在角斗中,他又打败了他;最糟糕的是,是哈尔把他从即将沉没的船上救了出来。格林德尔这种小人根本不知感激为何物,救他的命的竟是他的敌人,他对此耿耿于怀,他当然饶不了哈尔。
报告完后,他开始听凯恩先生作指示,他忽而点头,忽而嘟嘟哝哝,接着,又再次点头,脸上震出阴险的狞笑。放下电话时,他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现在我命令,”他说,“逮捕所有叛匪。对亨特要采取特别措施——单独监禁。只要可能,我就把他们通通押回檀香山,当着英国领事的面进行听证审讯。”他龇牙咧嘴笑得很开心,他的胡须竖起来,活像一脸黑针。“实际上,他们已经等于被判绞刑了。”
“说到逮捕,”拉姆齐船长说,“我帮不了你的忙。我只能向你保证他们不会逃离这艘船。至于运输工具,我可以提供。等你手下的人一康复,能够起程,我就把你们全都安置在我的一艘捕船上,送往檀香山。那地方不算远——船速15节,用不了两天就到了。你可以用无线电话通知檀香山警察当局,让他们到码头上去接船,然后,把你的那些叛匪们监禁起来,直到举行听证会为止。我已经尽力给予你我所能够给予的合作,我希望你理解这一点。”
格林德尔只是一个劲儿嘟哝。他用傲慢的目光扫视着位姆齐船长和他的客人。当他跺着脚离开驾驶台时,人们还听到他在咕咕哝哝:
“就等于已经判了绞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