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法拘人虱处裈,忽惊龙跳九天门。牧之宏放见文笔,白也风流余酒尊。落落久知难合在,堂堂元有不亡存。中州豪杰今谁望? 拟唤巫阳起醉魂。
【鉴赏】
李屏山即李纯甫。据《中州集》载: “纯甫,字之纯,弘州人。承安年间进士,仕至尚书右司都事。”《归潜志》称他“喜谈兵,慨然有经世志”,“中年度其道不行,益纵酒自放”,“唯以文酒为事,啸歌袒裼,出礼法外”。元好问在汴京期间,曾与他诗酒唱和,表现了同声相应、切磋与共的深厚友谊。正大八年(1131),李纯甫四十七岁,卒于汴京。听到这个噩耗,元好问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恸,接连写了两首七律表示深切的悼念。这一首尤其苍凉豪壮、慷慨悲愤,是元好问诗歌中最为优秀的代表作之一。
一般说来,挽诗容易写得凄凄惨惨、悲悲切切,使人下泪,而不大能够做到豪壮慷慨,催人奋起,而元好问此诗,却表现了独特的艺术风格。
首联如风雨骤至,破空而来:“世法拘人虱处裈,忽惊龙跳九天门。”表现了初闻噩耗时的极端悲愤心情。“世法”,指世上庸俗的礼教、法规。“裈”,即裤裆。“虱处裈”,典出阮籍《大人先生传》:“独不见群虱之处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处于裈中而不能出也。君子之处域内,何异乎虱之处裈中乎?”这里是借用阮籍的话,来比喻当时腐败社会对性格豪放的杰出人才的拘囿和压抑,诗中充满了对李纯甫生前的坎坷境遇的深切同情。“龙跳九天门”,用袁昂《古今书评》中语意:“萧思话书若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比喻李纯甫的死,犹如夭矫不群的龙,一下子从世法的拘囚中冲决出来,腾跃而到九天之上。这意思表面是说李纯甫死了,从此便脱离了拘人的世法,到了自由自在的世界里,似有庆幸之意,而其实却是愤激的反语。人生而为虱,死则为龙,生不如死,这是怎样的一个社会呢?把对李的痛悼与对整个社会的抨击紧密联系起来,拓宽了诗的境界,显得感慨沉痛,忧愤深广。
中间两联,作者在痛定之后,以豪健的笔调,对李纯甫作了深情的追念。“牧之宏放见文笔,白也风流余酒尊。”意思是说,李纯甫像杜牧那样气魄宏阔开放,都表现在他的诗文里;他又像李白那样,文采风流跌宕,但只好终日借酒消愁。这是借用历史上的著名人物作比,来赞叹李纯甫的豪放性格和杰出才能。“牧之”,杜牧的字。“白也”,指李白,出杜甫《春日忆李白》诗:“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作者选用这两个历史人物作比,十分贴切。一是性格极为相似,都豪放不羁;二是文学上工于诗文,都有建树;三是都生当国家多难之秋,且有匡时济国的宏伟抱负;四是一生都不得志,历尽人生的坎坷。通过这种精心选择的贴切的比拟,李纯甫的形象立即活跃在读者心中,真是呼之欲出。以“白也”对“牧之”,十分工整巧妙,表现了作者纯熟的技巧。
在比拟的基础上,到第三联,作者以满腔激情,对李纯甫的卓然不群的处世态度和光明磊落的可贵精神,给予了高度的肯定。“落落久知难合在,堂堂元有不亡存。”落落难合,即高傲孤独,不合群。语出《后汉书·耿弇传》:“帝谓曰:‘将军前在南阳,建此大业。常以为落落难合,有志者事竟成也’。”堂堂,即光明正大。据李纯甫《自赞》:“躯干短小而芥视九州,形容寝陋而蚁虱公侯。”又曰:“宁为时所弃,不为时所囚。”他这种孤傲而不随流俗的性格,鄙视王公大人而光明正大的精神,确实是永存不朽的。如果说,作者在第二联中是侧重在赞他的才能,那么第三联则又进了一步,充分肯定了李纯甫的难能可贵的品德和精神。作者在两联中反复咏叹,不仅表现了对李纯甫的深挚的缅怀之情,同时,也用弦外之音,对当时庸庸碌碌、苟且度日的末世颓风,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字句之间,仍然隐含着一腔难以排遣的愤激之情。
“中州豪杰今谁望?拟唤巫阳起醉魂。”作者的愤慨情绪几经酝酿,波澜起伏,于此达到了顶点。他回顾了李纯甫的生平,再看当今时事,形势一败涂地,不禁忧愤丛生。当此四郊多垒、国步艰难之日,还有谁是豪杰,能做中流砥柱,力挽狂澜呢?“中州豪杰今谁望”,这一饱含激情的问句,已经不是吟唱,简直是情不自禁、无法遏制的呼喊了! 作者对人才的损折,对国家多难的命运,殷忧难已。“拟唤巫阳起醉魂”,点明了题中的“挽章”二字,也充分表明了他的痛惜之意。“巫阳”,古代传说中的神巫。《楚辞·招魂》: “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从诗句的强烈感情中,我们仿佛听到了 “魂兮归来”的招魂之声。这里要招的 “醉魂”,当然不是醉意朦胧、沉迷不醒之魂,而是借酒浇愁的那种忧国忧民之魂。而且,欲起“醉魂”,与其说是希望李纯甫的复生,倒不如说是希望李纯甫那种不附流俗、堂堂正正、关心国事的精神,能够在现实中长存,并且发扬光大,从而使国家走上振兴之路。这里,作者对李纯甫的痛悼,对现实的愤慨,对国家、民族的一片赤子之心,完全交融在一起,使得整首诗忧思广远,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