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只眼须凭自主张,纷纷艺苑漫雌黄。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
【鉴赏】
诗坛上创新和复古的两军交战自宋后就从未间断。明代“前后七子”以摹拟相尚,一时蔚为风气。但既有人复古,亦必有人反对。“公安派”健将袁宏道是抨击最力者。他在《与张幼于》的信中痛斥当时的没落文人云:“记得几句烂熟故事,便曰博识,用得几个见成字眼,亦曰骚人。计骗杜工部,屯扎李空同(梦阳)。一个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以是言诗,安在而不诗哉!”确是辛辣有力,鞭辟入里。他们提出的文学主张,可归纳为几点:1.文学有时代性,即随时代而发展,反对崇古非今; 2.反对尊古派的摹拟剽窃,认为文章无固定格式,要发人所不能发,方为新奇; 3.重视文学的独创性,提倡抒发性灵。这在当时确是振聋发聩的言论。到了清代,在诗歌创作上,也有尊唐和尊宋两派,各不相让,自矜正宗。叶燮《原诗》对他们进行了批判。但是由于复古倒退的倾向历来受到封建统治者的支持,因而这种斗争彼此消长、层出不穷。继“公安派”和叶燮之后,奋起抨击复古主义的代表人物,即是袁枚和他的挚友赵翼。
赵氏的进步主张,主要见于《瓯北诗话》。这儿选的“论诗”三首,不仅阐发创新宏旨,而且在立意和语言上都是履行这一主张的。
第一首鼓吹推陈出新的必要性。“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开头两句就高屋建瓴,从“争新”是宇宙间的普遍规律这一大处着眼,说明“人巧”也应受到这个规律的制约。古人从生产经验而获得生活经验,陶轮 (钧) 飞转,周而复始。日月推移,四时代序,也是如此。所以造化又称“化钧”。自然界处于永恒的运动之中,每时每刻都有新生的事物出现,新陈代谢,变动不居,于是自然界便永远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天工”既然如此,那么 “人巧”难道应该停留在某一水平上吗? “人巧”本来就是人类聪明才智的结晶,如果有谁安于现状,不思进取,那谁就必将被时代所抛弃。何况“人巧”有着不可逆转的性质,人类住进了高楼决不会再去尝穴处的味道; 出门有了玉辂,又何必重制椎轮呢?《瓯北诗话》卷十二有一段话与上两句诗的含义相同,他说: “盖事之出于人为者,大概日趋于新。精益求精,密益加密,本风会使然。故虽出于人为,其实即天运也。”赵翼是把诗看做“天精华”的,所以应同样遵循物竞天择的至道。“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这接下的两句进一步阐发“争新”的必要。“预支” 当然是一种假设,诗人立足于当代,所反映的只是一时之事,出的“新意”充其量也只是较前为新,谁又能得五百年后的 “风气之先”?诗人在这儿用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作立论的基点,推开一步,意思是说,即便如此,那到了一千年后再返视五百年前的“新意”,也是丝毫没有新意可言的。这样写,显然比任何正面的说教更为雄辩有力。赵翼另有一首五古的《论诗》,其中有 “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古疏后渐密,不切者为陈”的句子,则不特高唱争新,而且简直是力倡“笔墨当随时代” 了。
第二首可以看做是足成上首未尽之意的。“李杜诗篇万口传”,诗人说出了一个公认的事实。但探究一下人相争诵、震古烁今的原因,不正是因为李杜继往开来,前无古人的缘故吗?不过,李杜再好,毕竟只是一个历史的里程碑,他们的 “新意”早已定格,不可能再激起今人的亢奋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事实正是如此,不是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么?那雕虫的诗人更不在话下了。山川毓灵,必然有英雄继起,主盟诗坛,促进诗歌的向前发展,又何必在李杜之前气短,自叹弗如! 这两句不愧是警世名言,它能使懦者立,智者勇,催人不断开掘自己的潜力,向历史上的巨人挑战。它又何啻是一帖清凉剂,使沉迷于唐人唾余中讨生活的时辈幡然易辙。这种无畏的精神和发展的观点,在《瓯北诗话》中是一以贯之的。此书以李杜开头,接武依次是韩愈、白居易、苏轼、陆游、元好问、高启、吴伟业和查慎行,韩后显然即是他确认的后出而“各领风骚”的“才人”。《诗话》卷十有一段议论,颇能看出他高人一筹之处:“故梅村(吴伟业)后,欲举一家列唐宋诸公之后者,实难其人。唯查初白(慎行)才气开展,工力纯熟,鄙意欲以继诸贤之后,而闻者已掩口胡卢(笑貌)。不知诗有真本领,未可以荣古虐今之见,轻为訾议也。”正因为他没有荣古虐今的陋见,所以才敢于说出李杜的过时,也正因为他揭示了历史发展的必然,所以这首诗历百年而尚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
第三首虽涉及诗歌评论,但与前者也有一脉相承的关系。“只眼须凭自主张”,是说对待古人的作品也应抱有实事求是的态度,要充分调动自己的主观能动性,通过细致的分析,作出恰如其分的评价。与这种正确的态度相对立的,即是“纷纷艺苑漫雌黄”。标新立异以哗众取宠,不负责任地胡乱吹捧,不加分析地一概抹杀,如此等等都是艺苑内习见的“漫”的表现,这其中最为可悲的莫过于鹦鹉学舌,随声附和,他们无非似矮子看戏,趁人起哄罢了。“矮人看戏”的比喻,出自朱熹,但组织入诗,便觉妙趣横生。《瓯北诗话》卷二也有引用这个妙喻的一段评论:“黄山谷谓:‘少陵夔州以后诗,不烦绳削而自合。’此盖因集中有‘老去渐于诗律细’一语,而妄以为愈老愈工也。今观夔州后诗,唯《秋兴八首》及《咏怀古迹五首》细意熨帖,一唱三叹,意味悠长;其他则意兴衰飒,笔亦枯率,无复旧时豪迈沉雄之概。入湖南后,除《岳阳楼》一首外,并少完璧。即《岳麓道林》诗为当时所推者,究亦不免粗莽;其他则拙涩者十之七八矣。朱子尝云: ‘鲁直只一时有所见,创为此论。今人见鲁直说好,便都说好,矮人看场耳!’斯实杜诗定评也。”我们应该看到,赵翼所倡导的评论须出己见,也是他鼓吹“争新”、“独创”的文艺思想的组成部分。如果置于一个大的文化氛围中去考察,这其实充斥着乾嘉年间的朴学精神。
这三首诗,语言通俗为一大特色。除了“化钧”、“风骚”、“雌黄”三个成语,其余都是俚语,句子也有白话倾向。通俗平淡,赵翼称为“坦易”。在坦易和艰涩之间,他是宁取前者的。《瓯北诗话》卷四:“中唐诗以韩(愈)、孟(郊)、元(稹)、白(居易)为最,韩孟尚奇警,务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务言人所共欲言。试平心论之,诗本性情,当以性情为主。奇警者,犹第在词句间争难斗险,使人荡心骇目,不敢逼视,而意味或少焉。坦易者多触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头语,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此元白较胜于韩孟。世徒以轻俗訾之,此不知诗者也!”既有如此精辟的认识,那么我们对他这样写也可不足为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