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濩落念无成,隙驷流萍度此生。远路不须愁日暮,老年终自望河清。常随黄鹄翔山影,惯听青骢别塞声。举目陵京犹旧国,可能钟鼎一扬名?
【鉴赏】
顾炎武四十九岁时(1661),抗清局势发生重大变化:明永历帝穷促于缅甸,清兵临境,缅人以由榔父子送军前。这个消息,顾炎武在翌年三月方知,至此朱氏宗胤,芟刈几尽。作者对于“功名会有时,杖策追光武”(《流转》)的明裔中兴的企求,渐趋失望。然其抗清之志犹烈。康熙元年(1662)三月至昌平拜谒思陵。此年五月二十八日是诗人五十诞辰,回顾往日,身负沉痛,奔走流离,欲见诸事功而不可得,沉愤慨触都宣泄于这首生日咏怀诗中。
孔子说过“五十而知天命”,而诗人五十初度之日,正是明统已绝之时(此年四月,朱由榔蒙难于云南。),天命何在,世道更艰。情事异人,忧愤郁结,怅然发出“居然濩落念无成”的长叹,隐忧深愤凝聚于篇首“居然”一词,有谁料得,竟然如此。“濩落”,犹言瓠落,语出《庄子·逍遥游》“五石之瓠,剖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意谓大而无所施用。复明局势已成挥戈返日,大志濩落,所念无成,顿然生出岁月匆匆,白驹过隙,虚度岁月之感,与身如漂萍、四处流离的慨叹。从鼎移至此,凡十八年,顾炎武两次南行未成,自四十五岁始,往返南北,曲折二三万里,“足迹所至,无三月之淹,一年之中半宿旅店”。(《与潘次耕》)遍访遗民志士,汲汲于图谋恢复,而局势已定,自是创痛在心,难以抑止。
“远路不须愁日暮”从“流萍”句生出。日暮途远,是对奔波生涯的回顾,所谓“不须愁”者是面对举步维艰的境况而志意不衰的发露,它本身积淀着矢志不移的爱国精神。伍子胥的“吾日暮而途远,吾倒行而逆施之矣”(《史记·本传》)的烈士愤语激情,在这里提高到炽烈沉毅豪迈的高度,将濩落无成的慨然似乎化除净尽。“老年终自望河清”紧承上句。《左传·襄公八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的古语,一经反用,极为有力,充满深厚的民族感情和爱国思想。这是作者诗的生命,也是伴随始终的生命的诗。顾氏为清代学术开山,诗为其余绪,“然词必己出,事必精当,风霜之气,松柏之质,两者兼有。就诗品论,亦不肯作第二流人”(沈德潜《明诗别裁集》)。
“常随黄鹄翔山影,惯听青骢别塞声”二句承上“远路”句。以山路、古塞的流转的实景,衬出奔走流离的艰难,愈是坎坷辛苦,愈见眷眷国事。不愁日暮,企望河清流动于坚实的字里行间。《楚辞·惜誓》“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化用于对句,隐然有自喻之意,以示追求理想的奋击不已。联系诗人晚年还说过的“摩天黄鹄自常饥”(《悼亡》之五),这样理解是大致不差的。这两句写久客漂泊者的实况,显现出诗人坚毅的个性和恢复故国的责任感。
理想终归是主观的,现实本有其客观的面目,主客观的矛盾酿造出多少人世间的苦闷。尾联“举目陵京犹旧国,可能钟鼎一扬名”,则就现实和愿望所产生的思虑发出疑问。抬眼长望,帝陵环绕,京都犹在,然而社稷改主,山河易姓,《黍离》之悲,中心摇摇,而吐出“可能” 的忧念担心。虽然诗人始终怀着强烈的意念: “犹看正朔存,未觉江山改” (《见隆武四年历》),“人寰尚有遗民在,大节难随九鼎论” (《陈生芳绩……》),但大势已铸,而恢复故国、铭于钟鼎、扬名后世的愿望是否能够实现,则不得不用 “可能”,将心中深重的精神负荷,托显出来。
惆怅失望和坚信不疑,矢志追求和忧虑担心都倾泻在这首生日诗里。既曰 “濩落无成”,又云“终望河清”; 既云“不愁日暮”,又曰 “可能扬名”。时歌时哭,时唱时叹。瞻前想后具根于“举目陵京”句,吞吐之声见于篇末。起手以 “居然”慨叹突起,愤闷而压抑,中四句却白鹄直上青云,取境高阔。首句的“念无成”和末句“可能”苦心交集,郁结一气。让人沉思诗人的前景,也导人进入诗人主体的内心世界。语句淡朴渊茂,风格沉毅雄深,结构张弛旋折。情感突落突起,出自坚毅的个性对现实的抗争; 心绪的忽明忽暗,规范于严酷的现实对不屈意志的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