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风机杼劳,嫣红染就不胜娇。而今花样多翻复,劝尔留心下剪刀。
【鉴赏】
这是一首格调高雅、意境深远的咏物诗。字面上吟唱的是一种名叫剪春罗的小花,短短四句不到三十个字,含蓄而又鲜明地表现出来的却是作者自己的个性才情。
农历二三月间,春回大地,和风习习。在我国中部和北部的庭院花圃,一种石竹科草本花卉剪春罗,正与百花争奇斗艳。它花朵如绒似缎,上有变化无穷的花纹,更加之边缘全是秀气的锯齿,如妙手精工剪出,十分可爱。这是造化的神功,非人力所能。故诗人开始二句说:“二月春风机杼(zhu,机杼是手工织具)劳,嫣红(yan红,娇艳的红色)染就(染成)不胜娇。”“二月春风”,点出剪春罗中的“春”字。因为“罗”是一种丝织品,便用“机杼”喻造化如一位辛勤而高明的织工。而这种花的颜色皆为深深浅浅各种红色,又名“剪红罗”,所以诗人继续运用拟人手法,说春天不仅织得好,而且染就了这无比娇艳鲜丽的红罗。
“而今花样多翻复,劝尔留心下剪刀。”这两句扣紧剪春罗中的“剪”字,写得贴切,大胆,耐人寻味。把春风比做剪刀,是我国诗歌中传统的构思和表现手法。唐代诗人贺知章有“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佳句;此后徐凝有“勾芒言树已先开,珠蕊琼华斗剪裁”的描写; 温庭筠则说“远水斜如剪,春莎绿似裁”; 还有宋代黄庶的“东风便试新刀尺,万叶千花一手裁”等等。这些句子写尽杨柳细叶,宫树琼花,绿茸茸的草地乃至横斜远方的一江春水,都是“东风便(pian,习,熟练自如)试新刀尺” 的结果。在他们笔下,万物对化育它们的春风感戴不已,赞颂有加。而本诗却反其意而用之,深入下去,投出一瞥审视的目光,寄托一腔不甘被外力任意摆弄,力求自己主宰命运的衷情——在春风“下剪刀”之前告诫它: 现在的花样不是老一套了,你可要留神。不然,剪坏了就会“伤心铁铸九州错” (《东志群》) 而不可挽回了。
花为什么红?草为什么绿?造化的意志似乎不可左右。人为什么这样活着? 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似乎用不着去思考。可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新的生命、新的意识、新的文化风习、新的社会制度,不是实际上正在有声有色地涌入这片天地,改变着(哪怕是极缓慢地改变着)世界的几乎每一个角落吗?诗人在运用传统的文学形式吟咏春景时,并非简单重复“前朝曲”,而是融进了对于生活深邃的思考,显示了自己不满足于现状,不因循守旧的个性特征。
这首诗作于1902年,是秋瑾早期的作品。同年,这位二十五岁左右的少妇还写了许多诗,如《菊》、《梅》、《梧叶》、《春草》、《秋雨》以及 《重阳志感》、《喜雨漫啾》等。作为大家闺秀,写些吟风弄月、歌花咏草之作是十分自然的。但秋瑾绝不是抒发一下浅薄的喜怒哀乐,更不是无病呻吟。她赞菊“铁骨霜姿有傲衷”,叹梅“冰姿不怕雪霜侵”,表现出自己美好的品德和高洁的人格。她“无端身世茫茫感,独上高楼举一觞” ( 《重阳志感》),“十分惆怅灯无语……尚为吟诗坐漏残” (《梧叶》),把郁郁不平之气寄托在诗里。梅、菊、梧桐等,寓意十分明显,在古诗中历来作为孤高坚贞的象征。而小小的草花剪春罗,因为太平凡,很少有幸入诗,可是艳丽的小花与春风虽默默不语却绝对不容违拗的剪裁主宰之间,有一种无形的力,一种无可奈何的关系。诗人那自尊、善感的心深深地被牵动了,她为这小草,也为自己,写下这首《剪春罗》。
诗人天生丽质,聪颖过人。九岁时“偶成小诗,清丽可喜”,十一岁已雅擅诗文。十六岁 “渐习女红 (女子针线功夫),尤擅刺绣,顾(只是)性不乐此,旋即弃去”。这位十六岁的少女却热切地向表舅学会了 “使棒、舞剑等许多武艺和骑马驰骋的本领” (以上均引自《秋瑾年谱及传记资料》)。二十一岁时,由父母包办嫁给湘潭巨富王氏幼子为妻。王某是一个俗不可耐的纨绔子弟,只知吃喝玩乐,寻花问柳,根本不理解秋瑾,夫妇感情很不好。这样一位才情奇高、坚强豪爽的人,却身为女子,被三从四德等吃人的封建宗法、礼教死死地钳制着。她内心深处充满恨(“恨煞无力回天”)和悔(“侠骨前身悔寄身”),对婚姻也极不满(“可怜谢道韫,不嫁鲍参军”)。这位聪慧顽强的女性,在命运面前,在古老而严峻的传统面前不甘沉沦。尽管创作本诗时她还不像1903年寄寓京师,特别是后来冲出家庭留学日本以后,有了对国家命运的忧虑和立志革命的觉悟;或许落笔之时她并没想那么多,但血管里流出的毕竟是血,她企望跟命运抗衡,不愿让人摆布的倔强,对独立自由的向往,却成为这首咏物小诗的潜台词。清新委婉的诗句透着刚强不阿的态度,温和的语气里吐露出不肯驯服的意志。在秋瑾前期的诗作中,本诗是一首精巧、清丽和内涵丰富的咏物述志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