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颡长鬣清源贾,十钱买一男,百钱买一女。心中有悲不自觉,但羡汝得生处乐。却车十余步,跪问客何之?客怒勿复语,回身抱儿啼。死当长别离,生当永不归!
【鉴赏】
将《卖儿行》视为《小车行》的续篇,当然是不成问题的。(注:据《陈忠裕公全集》案语,“崇祯十年六月,两畿大旱,山东蝗,是时先生铨选出都,目击饥民流离之状”而作《小车行》、《卖儿行》。可知其当为同期之作。)从“饥民流离”到“卖儿鬻女”,也正是旧时代的普遍现象。所以,分析本诗,即可以《小车行》结句“踯躅空巷泪如雨”谈起。
《小车行》中的可怜夫妇,只是流离他乡的千百饥民之一家。在他们乞食无所、泪泣“空巷”之际,亦当是其他人家愁蹙无计、坐以待毙之时。大人们历尽酸辛,生生死死早已看轻。但未更人世的小儿女,竟也得同遭厄难,怎不令父母伤痛欲绝?
在这样的绝境中,连那收买儿童的歹毒之人,便也成了人们注目的角色。你瞧,那“高颡长鬣(lie,胡须)”的“清源(今山西清徐县)贾”,不恰在此刻露面了么!看他的长相,偏又高额长髯,仪表堂堂。倘若不是亲见,真不相信如此“清雅”之人,会干那买卖小儿的龌龊营生!诗之起句对“清源贾”的勾勒,正有这欲抑故扬的反讽之意,下笔峻刻。且商贾本以经售货物为业,干这买卖小儿勾当,岂可曰“贾”?诗人却在句末特意着一“贾”字,于不伦不类之中,更见其锐利之讥锋。接着的“十钱买一男,百钱买一女”,虽是诗人旁述之词,但也不妨读作“高颡长鬣”者的吆喝招徕之语。堂堂正正的小儿女,本是父母掌上无价之珍,而今竟只值十、百之钱。人命之贱到了这等地步,那世道也实在不可救药了。
但“清源贾”的招徕之语,除了价钱不肯相让外,想必还有不少动人之词: “一天三顿白馍馍?那还用说……穿红戴绿……这福分哪儿去找?”说的是口沫横飞、天花乱坠,听的可庄重得很,哪知其中有诈?这些情态,诗中虽无一语涉及,但正为接着两句所包容: “心中有悲不自觉,但羡汝得生处乐”,那父母刚才还悲痛欲绝,如今儿女竟有这等好去处,心中那一点难以割舍之“悲”,也就毫不觉得了。隐隐之中,似还有一种庆幸之感: “你这小把戏倒真幸运,从此可以享受些快乐日子了!”这两句妙在对贾人的骗局毫不揭破,全从卖儿父母的特定心理上落笔,不仅使那愁眉顿舒的宽慰之情,如可掬于眼前,而且还使 “清源贾”巧舌如簧、得意招徕之态,也隐隐浮现诗中。明明是一幕“悲”剧,诗人却以父母受骗的短暂之“乐”与之映衬,这悲剧便愈加令读者嗟叹不已了。
不过,穷苦人并非真那么糊涂,实在是万无生路才卖儿卖女。一旦买卖成交,爱儿眼看就交于贾人之手时,那庆幸之感便立即为深切的怀疑所代替。“却车十余步,跪问客何之”,就再现了这一景象。“清源贾”此去,既关系着儿女的命运,对他自不无畏忌之意; 但心中毕竟有疑问,所以不免要追问一句。诗中用“却车”、“跪问”两个细节刻画,表现的正是卖儿父母既畏忌、又怀疑的心态,动作也显得格外庄重,以至于“却”、“跪”而问。接着而来的“客怒勿复语”,便如五里雾散,顿让这“高颡长鬣” 的“清源贾”,显露了狰狞本相: 买卖已成,他再无顾忌,只用那怒目狠狠一瞪,连话都不屑答一句! 受骗父母至此才如梦初醒,然已悔之晚矣,只有回身抱起卖出的爱儿,呜呜地失声啼泣了。
一幕“卖儿” 的悲剧,已接近收场。诗人似乎再也看不下去,终于转身离去。所以,那小儿最后怎样被贾人夺去,父母又怎样追攀车行,诗中就不再交待。只在结句,让读者听那身后传来的几声凄长号泣: “死当长别离,生当永不归。”汉代古诗有“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之语,叙亲友之别,终竟还有“生归”之一线希望。此诗改为“生当永不归”,便将卖儿之生离、实即骨肉之永诀的无限悲慨,以撕心裂腑之音,永远回响在读者耳边了。
作为一首叙事小诗,《卖儿行》正与《小车行》一样,只截取了饥民生涯中的一个悲惨片断,将其活生生地展示在读者眼前。诗中只是客观描述,似乎未有诗人的任何评论。但富于嘲讽意味的肖像刻画,似“乐”还“悲” 的父母心境的反衬,使“清源贾” 的面善心恶、卖儿父母的绝望惨况,全部刀镌石刻般凸现在了诗中。诗人之所憎恶、之所伤悯,也就强烈地得到了显示。诗之结尾,既似卖儿父母的号呼,又似诗人所发的啸叹,两相融会,交摩激荡,使全诗产生出了一种巨大的情感撞击力。这些都可以看出: 一当陈子龙摆脱了摹拟汉魏古诗的书斋生活,而重视表现社会现实时,其诗歌创作将闪现怎样的光彩! 《小车行》、《卖儿行》,不过是这一转变中的第一批收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