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儒林传(节选) 班固
古之儒者,博学虖六艺之文。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周道既衰,坏于幽厉,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陵夷二百余年而孔子兴,以圣德遭季世,知言之不用而道不行,乃叹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于是应聘诸侯,以答礼行谊。西入周,南至楚,畏匡戹陈,奸七十余君。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究观古今之篇籍,乃称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也)!”又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于是叙书则断尧典,称乐则法韶舞,论诗则首周南。缀周之礼,因鲁春秋,举十二公行事,绳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至获麟而止。盖晚而好易,读之韦编三绝,而为之传。皆因近圣之事,立先王之教,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仲尼既没,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卿相师傅,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张居陈,澹臺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黜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犹弗废,至于威、宣之际,孟子、孙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
及至秦始皇兼天下,燔诗书,杀术士,六学从此缺矣。陈涉之王也,鲁诸儒持孔氏礼器往归之,于是孔甲为涉博士,卒与俱死。陈涉起匹夫,敺适戍以立号,不满岁而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搢绅先生负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禁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
及高皇帝诛项籍,引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遗化好学之国哉?于是诸儒始得修其经学,讲习大射乡饮之礼。叔孙通作汉礼仪,因为奉常,诸弟子共定者,咸为选首,然后喟然兴于学。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皇庠序之事也。孝惠、高后时,公卿皆武力功臣。孝文时颇登用,然孝文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窦太后又好黄老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
汉兴,言易自淄川田生;言书自济南伏生;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燕则韩太傅;言礼,则鲁高堂生,言春秋,于齐则胡毋生,于赵则董仲舒。及窦太后崩,武安君田蚡为丞相,黜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以百数,而公孙弘以治春秋为丞相封侯,天下学士靡然乡风矣。
弘为学官,悼道之郁滞,乃请曰:“丞相、御史言:制曰‘盖闻导民以礼,风之以乐。婚姻者,居室之大伦也。今礼废乐崩,朕甚愍焉,故详〔51〕延〔52〕天下方闻之士〔53〕,咸登诸朝。其令礼官劝学,讲议洽〔54〕闻,举遗兴礼,以为天下先。太常议,予博士弟子,崇乡里之化,以厉〔55〕贤材焉。’谨与太常臧、博士平等议,曰:闻三代〔56〕之道,乡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庠,周曰序。其劝善也,显之朝廷;其惩恶也,加之刑罚。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57〕自京师始,繇〔58〕内及外。今陛下昭至德,开大明〔59〕,配天地,本人伦,劝学兴礼,崇化厉贤,以风四方,太平之原〔60〕也。古者政教未洽,不备其礼,请因旧官而兴焉。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61〕其身。太常择民年十八以上仪状〔62〕端正者,补博士弟子。郡国县官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63〕,所闻,令相长丞〔64〕上属所二千石〔65〕。二千石谨察可者,常与计〔66〕偕〔67〕,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一岁皆辄课,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第〔68〕可以为郎中,太常籍〔69〕奏。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其不事学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艺,辄罢之,而请诸能称〔70〕者。臣谨案诏书律令下〔71〕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谊,文章尔雅〔72〕,训辞〔73〕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浅闻,弗能究宣,亡以明布谕下。以治礼掌故以文学礼义为官,迁〔74〕留滞〔75〕。请选择其秩〔76〕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艺以上补左右内史、大行卒史,比百石以下补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边郡一人。先用诵多者,不足,择掌故以补中二千石属,文学掌故补郡属,备员〔77〕。请著功令。它〔78〕如律令。”
制曰:“可。”自此以来,公卿大夫士吏彬彬〔79〕多文学之士矣。
昭帝时举贤良文学,增博士弟子员满百人,宣帝末增倍之。元帝好儒,能通一经者皆复。数年,以用度不足,更为设员千人,郡国置五经百石卒史。成帝末,或言孔子布衣养徒三千人,今天子太学弟子少,于是增弟子员三千人。岁余,复如故。平帝时王莽秉〔80〕政,增元士之子得受业如弟子,勿以为员,岁课〔81〕甲科四十人为郎中,乙科二十人为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补文学掌故云。
〔注释〕
六艺:儒家的《诗》、《书》、《礼》、《乐》、《易》、《春秋》。 致:达到。 陵夷:衰落。 季世:末世、衰世。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凤鸟、河图皆为古时吉瑞的象征。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指世道的衰落。 没:通“殁”,死亡。 行谊:同“行义”,品行、道义。 畏:有戒心。 戹(è):受困。 奸(gān):请求。 适:到。 则:效法。 巍巍:高大的样子。 焕:光亮、鲜明。 监:通“鉴”,鉴戒。 郁郁:文采丰盛的样子。 缀:联结。 因:沿袭。 举:选用。 绳:纠正。 至获麟而止:《春秋》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已。’”传说孔子作《春秋》至此而止。 乞(yǐ):古“以”字。 黜:废黜、摈弃。 燔(fán):烧。 术士:方术之士。秦坑杀者主要是儒生。 孔甲:孔鲋,孔子八世孙。 敺:通“驱”,驱赶。 适戍:以罪被罚守边。 搢绅:插笏于带间,古时仕宦者垂绅搢笏,因而称士大夫为搢绅。绅,大带。 委质:人臣拜见人君时屈膝而委体于地。 高皇帝:汉高祖刘邦。 项籍:字羽,秦末起兵,后自立为西楚霸王,与刘邦争天下。 大射:射礼。 叔孙通:原为秦博士。秦亡,为刘邦采择古礼,定立朝仪。 奉常:官名,秦时所置,为九卿之一,掌宗庙礼仪。 喟(kuì)然:叹息的样子。 皇(kuāng):暇、闲暇。 庠序:古代地方所设的学校,后泛指学校。 登用:进用。 具官:配备官员。 韩太傅:韩婴,景帝时为常山王刘舜太傅,著有《韩诗内传》、《韩诗外传》。 高堂生:以《礼》十七篇授瑕丘、萧奋。 公孙弘:字季,熟习文法吏事,用儒家的学说来解释法令。 乡风:归化。乡,通“向”。 郁滞:阻滞。郁,通“郁”。 风:通“讽”,微言劝告。 婚姻:嫁娶。 居室:夫妻关系。 伦:理。 愍(mǐn):忧伤、怜悯。〔51〕 详:广泛。〔52〕 延:延请、引进。〔53〕 方闻之士:有道及博闻之士。〔54〕 洽:周遍、广博。〔55〕 厉:通“砺”,磨砺。〔56〕 三代:指夏、商、周。〔57〕 首善:模范、最好的。〔58〕 繇(yóu):通“由”,从、自。〔59〕 大明:日月。〔60〕 原:根本、基础。〔61〕 复:免除赋税或劳役。〔62〕 仪状:容貌形状。〔63〕 悖:违反、逆乱。〔64〕 令相长臣:令,县令;相,侯相;长,县长;臣,县臣。〔65〕 二千石:郡守一级长官。〔66〕 计:计吏,掌计簿的官吏。〔67〕 偕:共同、一起。〔68〕 高第:选士、考试时成绩优者。〔69〕 籍:登记名册。〔70〕 称(chèn):相当、符合。〔71〕 下:发布、下达。〔72〕 尔雅:近于雅正。尔,近;雅,正。〔73〕 训辞:教导之言。〔74〕 迁:贬官。〔75〕 留滞:停留。〔76〕 秩:俸禄。〔77〕 备员:无实职的凑数职位。〔78〕 它:此外。〔79〕 彬彬:文质兼备的样子。〔80〕 秉:执持。〔81〕 课:纳。
(张 静)
〔鉴赏〕
《汉书·儒林传序》是《汉书·儒林传》的总纲。班固在撰《汉书》时,将西汉一代的经学大师汇聚在一起,按古文学的序次:《易》、《书》、《诗》、《礼》、《春秋》分类,写了一卷类传,名为《儒林传》。《儒林传》的结构与其他类传相比,所同者均由序、一群人物传记和赞构成,不同处为按,《五经》序次分小类。
《儒林传序》论述儒家学派的发展历史及其与政治的关系。它是《史记·仲尼弟子》的继承与发展。班固将儒学在历史上的发展分为下列六个时期:孔子时、战国、秦、汉初、汉武帝时、汉昭帝至平帝时。
儒学源于何时,班固没有明言,他只泛言古代。这个古代,古到什么时候,他似乎认为包括整个二帝三王时期,即自尧舜经夏商而至周初。用汉世儒生之语说,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颜师古注曰:“祖,始也。述,修也。宪,法也。章,明也。宗,尊也。言以尧舜为本始而尊修之,以文王、武王为明法,又师遵仲尼之道也。师古以明法释宪章实误。章,法。法者,法则、表率。明,显明。宪章之意,是以文武二王为表率而显明之。”
班固说儒者学六艺之文。儒者所学之六艺,在中国古代有两种含义。其一,指六种技艺:书、数、礼、乐、射、御;其二,指六种典籍:《易》、《书》、《诗》、《礼》、《乐》、《春秋》。儒者所学之六艺既为文,自然指后者,而非前者。他又说六艺之文的性质为“王教之典籍”,内容为“明王道,正人伦”,具有“致至治”的功能。在他看来,古之儒者是根据先圣所定的王教——六艺,从事“明天道,正人伦”的活动,而实现“致至治”理想。在这里,班固通过对古儒的论述,阐明了儒家的基本特征。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在孔子之前,虽有典籍,甚至有名为《易》、《书》、《诗》、《礼》、《乐》、《春秋》的著述,但并未有作为六种经典合称的六艺。当时的六艺,只是书、数、礼、乐、射、御六种技艺。还需指出,在孔子之前,虽有称为儒的社会阶层,对其在社会中所起的角色作用,章太炎、胡適、冯友兰、郭沫若等所说各异,但都认为不同于儒家之儒。
作为儒学创立的春秋后期。班固强调孔子继承传统,编定《六艺》。他说孔子陶醉于《韶》的成就,修正乐与诗之失常,形成以尧为君王典范和“从周”的历史观、政治观。尽管孔子在政治上处处碰壁,难于作为。但是,他四出游说,“因近圣之事,以立先王之教”,无疑在创立儒家中光大了传统之学。
第二时期,战国。孔门弟子在幅员广大的七国疆域内,发扬师说,深化完善了儒学,使儒学进一步成为显学。
第三时期,秦代。儒学被禁,焚书坑儒使它受到毁灭性打击,即使在不久之后得到复兴,仍具有不可弥补性。
第四时期,汉初至武帝建元年间。儒学开始复兴。
第五时期,武帝之世。此为儒学的中兴时期。当时汉廷设置太学,建立博士弟子制度,使儒学官学化,儒生也由此成为国家官员的后备队。
第六时期,为昭、宣、元、成、哀、平及其后。儒家学派不断壮大。
班固在叙述儒学的兴兴衰衰中,重在描述它与政治的关系。他认为,儒学的盛衰与他为统治者的用舍相一致。用之则行而兴,舍之则藏乃衰。然而,也有例外。当春秋战国,统治者虽贱儒而勿用,然孔子及其后学,如孟子、荀子之类,不甘心于隐没,讲学不辍,四出游说,希冀得用而入世。结果,儒学不仅未曾衰微,而且有所发展。
班固说儒学大师志在“为王者师”,一般儒生也追求公卿大夫士吏之职。他认为这使儒者依赖于帝王家,把理想实现、仕途得意,寄托在统治者身上。然而,他又认为也有个别、特殊之世。如秦末,儒者舍帝王而归匹夫,乃因为“秦禁其业”,是统治者把他们逼得无路可走的结果。
班固还认为儒门之兴衰,与时势特征、学派斗争相关。当权力集中、国家统一之世,统治者需要儒生;当权力下移、天下分裂之际,又罢黜儒术。统治者的这一态度,还与学派斗争相关。秦之屠灭儒生,起于法家之议;汉初不任儒,与黄老刑名之学相关。
阅读《汉书·儒林传序》,宜与《史记·孔子世家》、《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史记·始皇本纪》、《汉书·艺文志》、《汉书·武帝本纪》、《汉书·董仲舒传》等文相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