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之为贵。故怀负石而投河,是行之难为者也,而申徒狄能之;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山渊平","天地比","齐秦袭","入乎耳,出乎口","钩有须","卵有毛",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盗跖贪凶,名声若日月,与舜禹俱传而不息;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故曰: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之为贵。诗曰:"物其有矣,惟其时矣。"此之谓也。
君子易知而难狎,易惧而难胁,畏患而不避义死,欲利而不为所非,交亲而不比,言辩而不辞,荡荡乎其有以殊于世也。
君子能亦好,不能亦好;小人能亦丑,不能亦丑。君子能则宽容易直以开道人,不能则恭敬繜绌以畏事人;小人能则倨傲僻违以骄溢人,不能则妒嫉怨诽以倾覆人。故曰:君子能则人荣学焉,不能则人乐告之;小人能则人贱学焉,不能则人羞告之。是君子小人之分也。
君子宽而不僈,廉而不刿,辩而不争,察而不激,直立而不胜,坚强而不暴,柔从而不流,恭敬谨慎而容。夫是之谓至文。诗曰:"温温恭人,惟德之基。"此之谓也。
君子崇人之德,扬人之美,非谄谀也;正义直指,举人之过,非毁疵也;言己之光美,拟于舜禹,参于天地,非夸诞也;与时屈伸,柔从若蒲苇,非慑怯也;刚强猛毅,靡所不信,非骄暴也;以义变应,知当曲直故也。诗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此言君子以义屈信变应故也。
君子,小人之反也:君子大心则敬天而道,小心则畏义而节;知则明通而类,愚则端悫而法;见由则恭而止,见闭则敬而齐;喜则和而理,忧则静而理;通则文而明,穷则约而详。小人则不然:大心则慢而暴,小心则淫而倾;知则攫盗而渐,愚则毒贼而乱;见由则兑而倨,见闭则怨而险;喜则轻而翾,忧则挫而慑;通则骄而偏,穷则弃而儑。传曰:"君子两进,小人两废。"此之谓也。
君子治治,非治乱也。曷谓邪?曰:礼义之谓治,非礼义之谓乱也。故君子者,治礼义者也,非治非礼义者也。然则国乱将弗治与?曰:国乱而治之者,非案乱而治之之谓也。去乱而被之以治。人污而修之者,非案污而修之之谓也,去污而易之以修。故去乱而非治乱也,去污而非修污也。治之为名,犹曰君子为治而不为乱,为修而不为污也。
君子絜其身而同焉者合矣,善其言而类焉者应矣。故马鸣而马应之,牛鸣而牛应之,非知也,其埶然也。故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弹其冠,人之情也。其谁能以己之潐潐,受人之掝掝者哉!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惟仁之为守,惟义之为行。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矣。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能变矣。变化代兴,谓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其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其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诚者也。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虽从必疑。天地为大矣,不诚则不能化万物;圣人为知矣,不诚则不能化万民;父子为亲矣,不诚则疏;君上为尊矣,不诚则卑。夫诚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唯所居以其类至。操之则得之,舍之则失之。操而得之则轻,轻则独行,独行而不舍,则济矣。济而材尽,长迁而不反其初,则化矣。
君子位尊而志恭,心小而道大;所听视者近,而所闻见者远。是何邪?则操术然也。故千人万人之情,一人之情也。天地始者,今日是也。百王之道,后王是也。君子审后王之道,而论百王之前,若端拜而议。推礼义之统,分是非之分,总天下之要,治海内之众,若使一人。故操弥约,而事弥大。五寸之矩,尽天下之方也。故君子不下室堂,而海内之情举积此者,则操术然也。
有通士者,有公士者,有直士者,有悫士者,有小人者。上则能尊君,下则能爱民,物至而应,事起而辨,若是则可谓通士矣。不下比以闇上,不上同以疾下,分争于中,不以私害之,若是则可谓公士矣。身之所长,上虽不知,不以悖君;身之所短,上虽不知,不以取赏;长短不饰,以情自竭,若是则可谓直士矣。庸言必信之,庸行必慎之,畏法流俗,而不敢以其所独甚,若是则可谓悫士矣。言无常信,行无常贞,唯利所在,无所不倾,若是则可谓小人矣。
公生明,偏生闇,端悫生通,诈伪生塞,诚信生神,夸诞生惑。此六生者,君子慎之,而禹桀所以分也。
欲恶取舍之权:见其可欲也,则必前后虑其可恶也者;见其可利也,则必前后虑其可害也者,而兼权之,孰计之,然后定其欲恶取舍。如是则常不失陷矣。凡人之患,偏伤之也。见其可欲也,则不虑其可恶也者;见其可利也,则不虑其可害也者。是以动则必陷,为则必辱,是偏伤之患也。
人之所恶者,吾亦恶之。夫富贵者,则类傲之;夫贫贱者,则求柔之。是非仁人之情也,是奸人将以盗名于晻世者也,险莫大焉。故曰:盗名不如盗货。田仲史?不如盗也。
〔注释〕
贵: 以……为贵。
苟: 不合理。
申徒狄: 殷商末年人,因恨道不行而抱石跳河自杀。
比: 相等。
袭: 连接。
鉤: 疑为“姁”。姁,同“妪”,妇女。
卵: 鸡蛋。
吟口: 称说于众人之口。
狎: 不合乎礼义的亲近。
比: 勾结。
辞: 玩弄辞藻而强词夺理。
道: 同“导”。
繜(zǔn): 通“撙”,谦诚。
绌(chù): 退让。
畏: 敬。
僻违: 邪僻不正。
溢: 欺凌。
荣学焉: 以向他学习为荣。荣,以……为荣;焉,指示代词。
僈: 同“慢”,懈慢。
廉: 有棱角。
刿: 侵害别人。
胜: 盛气凌人。
义: 通“议”,评论。
参: 比,并列。
信(shēn): 通“伸”,挺直,不屈。
当曲直: 意为曲直得当。
类: 触类旁通。
见由: 被任用。见,被;由,任用。
见闭: 不被重用。
倾: 倾轧。
攫(jué)盗: 巧取豪夺。攫,强夺。
渐: 欺诈。
兑: 通“悦”,得意忘形。
翾(xuān): 轻佻。
儑(xī): 志趣卑下。
两: 即指“大心小心”、“智愚”两种情况。
治治: 整治有秩序的国家。
案: 通“按”,按照。
被: 加上。
污: 品行肮脏。
修: 修饰。
絜: 同“洁”,修整。
类: 观点相同。
潐(jiāo)潐: 明亮洁白的样子。 掝掝(huò): 浑浊肮脏的样子。
化: 感化,指使不善为善。
天德: 合乎自然规律的德行。
嘿: 同“默”,不说话。
独: 一丝不苟。 作: 产生。
若: 仍然。
唯所居以其类至: 指天地诚则能化万物,圣人诚则能化万民,父子诚则亲,君上诚则尊。所居,所止。
操: 追求,把握。
轻: 不费劲。
济: 成功。
反: 同“返”。
初: 指先天的恶性。
操术: 掌握的方法。
一人之情是也: 意为与一人之情同样。
百王: 指古代许多帝王。
后王: 指当代的君王。
端拜: 正坐拱手,从容不迫。
推: 推究。
分: 界限。
约: 少。
不下室堂: 足不出户。
举积: 举,全部;积,聚集。
悫: 诚厚。
辨: 通“办”,治理。
下比: 向下勾结。
上同: 迎合上面。
悖: 怨。
饰: 掩盖,伪装。
情: 实情。
竭: 不保留。
畏法: 不敢效法。
甚: 当作“是”。
分: 不同。
权: 衡量的标准。
可欲: 想得到的东西。
前后: 瞻前顾后。
孰: 同“熟”,仔细。
偏: 片面。
陷: 犯错误。
类: 皆,都。
求: 尽,都。
柔: 屈就。
晻世: 乱世。晻,同“暗”。
田仲: 战国时齐国人。其兄在齐国做官,他认为兄之禄为不义禄,便离兄独居,不食兄禄。孟轲吹捧其为齐国的“廉士”。
史鰌: 即史鱼,春秋时卫国大夫,曾屡次规谏卫灵公。孔子曾说过“直哉史鱼”,荀子则认为他欺世盗名,骗取政治资本。
(张 静)
〔鉴赏〕
儒家思想有所谓“君子”人格。其理想情操充分展示了个体人格的价值和美,对启发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有重要意义。一个崇高世界的出现,首先得造就一批崇高的人。这正是儒家学说生命精神之所在。《论语》中言及“君子”者多达107次之多,不失为孔子人格理想的一道光环。以孔学正统传人自居的荀子,其著述中随处可触“君子”跳动的脉搏。荀子之《劝学》、《修身》、《不苟》、《荣辱》等等,皆着力在讴歌和塑造“君子”的理想人格。本篇从多层面阐述了“君子小人之分”,表达了荀子对人生的看法。同时,荀子还强调了“善于诚”、“慎其独”对于人生修养的意义。
“不苟”,意谓恰当合理。苟,苟且、不合理。全篇文字以鲜明的对比,颂扬“君子”的种种可贵品格,揭露和批判了“小人”的种种不良行径。就在这鲜明的一褒一贬之中,荀子充分表达了自己的理想道德标准。
荀子要求“君子”持守“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之为贵”的处世原则。意为君子在行为上不以能做不合理的难事为贵,学说不以追求不合理的精明为贵,名声不以能获得不合理的流传为贵,只有恰如其分才是可贵的。“唯其当”的“当”,即“度”也,指符合礼义,或曰度于“礼义之中”,无过也无不及。在荀子看来,“申徒狄”(相传殷商末年人)是个“行之难为者”,见自己的主张不得实行便愤而投河自杀(“怀负石而赴河”);惠施、邓析之类的名辩家是“说之难持者”,尽搞些“山渊平”、“卵有毛”之类的毫无实际意义的命题来争辩;盗跖即使“名声若日月”,与“舜、禹俱传而不息”,亦不足“贵”,因为他们之“行”、之“说”、之“名”均“非礼义之中”。这样,荀子在《不苟》篇一开始,便为“君子”设定一个标准: 其“行”、“说”、“名”必须符合礼义,得“礼义之中”。
荀子心目中的君子,“荡荡乎,其有以殊于世也”,胸怀宽广,有着不同于世俗之处;“能亦好,不能亦好”,处处与人为善;“夫是之谓至文”,德行完备,尽善尽美,“温温恭人,惟德之基”,如此宽厚柔顺的好人,这是道德的基础;“以义屈信(伸)变应故也”,能依理而行,通权达变,当曲则曲,当直则直;“为治而不为乱,为修而不为污也”,致力于安定,不致力于混乱,不做肮脏的事;“养心莫善于诚”,从事内心修养的方法就是真诚;并“慎其独”,即使独处也能谨慎真诚;“故操弥约,而事弥大”,采用的方法十分简约,成就的事业非常伟大;“上则能尊君,下则能爱民”,对上能尊敬君长,对下能爱护民众;公正导致明智,偏私导致昏昧,端正诚实导致通达,狡诈虚伪导致阻塞,真诚守信导致尽善尽洽,虚夸不实导致迷惑混乱,“此六生者,君子慎之”,慎重对待这六个方面;“欲恶取舍之权”,对喜爱和厌恶的东西,有正确的取舍标准。
荀子讲了“君子”的一系列行为准则。他力倡学做君子,又反对沽名钓誉。“盗名不若盗货”,盗取美名的人,比盗取财货的人更等而下之。荀子要人们学做真正的有道德学问的君子,同时切齿痛恨那种“盗名于世者”,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篇中还有一些句子,值得细细咀嚼一番。“孟子道性善”(《孟子·滕文公上》),荀子主张“人之性恶”(《性恶》),荀子是批评孟子的“性善论”的。表面上看,孟、荀在人性论上是对立的,实际上还是相通的。孟子搞“性善”论,认为人的“善端”可以通过保存、积累、发扬光大,从而成就为“圣人”。荀子认为,“善”是后天习得的。他叫作“化性起伪”。“伪”即人为,人的主观努力。人们通过“化性起伪”,亦可以成为“圣人”。从这个意义上说,荀子的“化性起伪”论,就是人性可以改造论。可见,在心性修养方面,荀子汲取了孟子心莫善于诚的思想,认为“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诚能守仁守义而指导人之践履。荀子认为“心莫善于诚”,应以正心诚意加强主观道德修养,注重内在的工夫。守善扬善也好,“化性起伪”也好,都是说,人们应以“至诚”的态度来改造主观世界。世上并无天生的“君子”或“圣人”,“君子”人性是不断修身养性的结果,人们都得注重主观世界的改造。就此而言,孟、荀的有些警句是有恒常的启示意义的。
荀子颇为讲究心之操术,强调心(思维)的能动作用,心“虚壹而静”使认识升华到极高的层次,物来顺应,无不鉴照。荀子认为“心小而道大”,即“五寸之矩,尽天下之方也”,君子心存天下,以心为规矩,可以度量天下事,且不下室堂便可对天下事明察无误,“则操术然也”,这就是操术。显然,荀子旨在充分发挥心之理性的能动作用。
在本篇中,荀子将“君子”与“小人”作了种种对比加以区分。那么,究竟什么是“小人”?荀子勾勒了他们的典型嘴脸。他以十分犀利的笔墨指出,“小人”是那些“言无常信,行无常贞,唯利所在,无所不倾”的势利之徒。短短十六个字,点出了“小人”的本质特征。历代斥责小人的文字很多,但基本上是对此十六个字的丰富和发挥,少见出其右者。
综观《不苟》全篇关于成就“君子”人格的议论,当以“诚”和“慎独”二者最有新意,也最具高度和深度。“诚”,指笃实不欺,既不欺人,亦不自欺。“慎独”,即诚实地专一于仁义。荀子说:“不诚则不独。”可见,“慎独”是“诚”在修性方面的一种极致的境界,归总起来还是一个“诚”字。本篇中说:“不诚则不能化万物”,“不诚则不能化万民”。这与《中庸》的“唯天下至诚……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是一致的。荀子又说:“夫诚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进一步彰显了儒家以诚养德,以德治身立身、以德治国立国的伦理道德政治路线。
本篇所谓“君子”,也就是《劝学》篇中的“成人”,《儒效》篇中的“雅儒”、“大儒”,与《礼记·学记》篇说的“大成”,都是指那种德才兼备的人,是荀子理想人格的化身。荀子立于时代的前沿呼唤“君子”,呼唤治国平天下的贤才,处于世纪之交的伟大时代必定需要“巨人”,也能产生“巨人”。历史会作出很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