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两个月还 是那么忙,我们只一操一心你身一体。平日饮食睡眠休息都得经常注意。只要身心支持得住,音乐感觉不迟钝不麻木,那末演出多一些亦无妨;否则即须酌 减。演奏家若果发见感觉的灵敏有下降趋势,就该及早设法;万不能因循拖延!多多为长远利益打算才是!万一感到出台是很重的负担,你就应警惕,分析原因何在,是否由于演出过多而疲劳过度。其次你出台频繁,还 有时间与一精一力补充新的repertoire[曲目]吗?这也是我常常关心的一点。
我近来目力又退步,工作一停就要流泪打呵欠,平日总觉眼皮沉重得很,尤其左眼,简直不容易张开来。这几天不能不休息,但又苦于不能看书(休息原是为了眼睛嘛),心烦得厉害。知识分子一离开书本真是六神无主。
昨天晚上陪一妈一妈一去看了“青年京昆剧一团一赴港归来汇报演出”的《白蛇传》。自五七年五月至今,是我第一次看戏。剧本是田汉改编的,其中有昆腔也有京腔。以演技来说,青年戏曲学生有此成就也很不差了,但并不如港九报纸捧的那么了不起。可见港九群众艺术水平实在不高,平时接触的戏剧太蹩脚了。至于剧本,我的意见可多啦。老本子是乾隆时代的改本,倒颇有神话气息,而且便是荒诞妖异的故事也编得入情入理,有曲折有照应,逻辑很强,主题的思想,不管正确与否,从头至尾是一贯的、完整的。目前改编本仍称为“神话剧”,说明中却大有翻案意味,而戏剧内容并不彰明较著表现出来,令人只感到态度不明朗,思想混乱,好像主张恋一爱一自一由,又好像不是;说是据说明书金山寺高僧法海嫉妒白蛇所谓白与许宣霉称的一爱一情,但一个和尚为什么无事端端嫉妒青年男一女的恋一爱一呢?青年恋一爱一的实事多得很,为什么嫉妒这一对呢?总之是违背情理,没有logic[逻辑],有些场面简单化到可笑的地步:例如许仙初遇白素贞后次日去登门拜访,老本说是二人有了情,白氏与许生订婚,并送许白金百两;今则改为拜访当场定亲成婚:岂不荒谬!古人编神怪剧仍顾到常理,二十世纪的人改编反而不顾一切,视同儿戏。改编理当去芜成青,今则将武戏场面全部保留,满足观众看杂耍要求,未免太低级趣味。倘若节略一部分,反而一精一彩(就武功而论)。“断桥”一出在昆剧中最细腻,今仍用京剧演出,粗糙单调:诚不知改编的人所谓昆京合演,取舍根据什么原则。总而言之,无论思想,一精一神,结构,情节,唱辞,演技,新编之本都缺点太多了,真弄不明白剧坛老前辈的艺术眼光与艺术手腕会如此不行;也不明白内部从上到下竟无人提意见:解放以来不是一切剧本都走群众路线吗?相信我以上的看法,老艺人中一定有许多是见到的:丈化部领导中也有人感觉到的。结果演出的情形如此,着实费解。报上也从未见到批评,可知文艺家还 是噤若寒蝉,没办法做到百家争鸣。
四月初你和London Mozart players[伦敦莫扎特乐一团一]同在瑞士演出七场,想必以Mozart[莫扎特]为主。近来多弹了Mozart[莫扎特],不知对你心情的恬静可有帮助?我始终觉得艺术的进步应当同时促成自己心情方面的恬淡,安说,提高自己气质方面的修养。又去年六月与Kabos[卡波斯]讨教过后,到现在为止你在relax[演奏时放松]方面是否继续有改进?对Schubert[舒伯特]与Beethoven[贝多芬]的理解是否进了一步?你出外四个月间演奏成绩,想必心中有数;很想听听你自己的评价。
《音乐与音乐家》月刊十二月号上有篇文章叫做Liszt's Daughter Who Ran Wagner's Bayreuth[《瓦格纳拜鲁特音乐节主持人李斯特之女》],作者是现代巴赫专家Dr.Albert Schweitzer[艾伯特·施韦泽医生]①,提到 Cosima Wagner[柯西马·瓦格纳]指导的Bayreuth Festival[拜鲁特音乐节]有两句话:At the most moving moments there were lackimg that spontaneity and that naturalness which come from the fact that the actor has let himself be carried away by his playing ands o surpass himself. Frequently, it seemed to me,perfection was obtained only at the expense of life. [在最感人的时刻,缺乏了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这种真情的流露,是艺术家演出时兴往神来,不由自主而达到的高一峰。我认为一般艺术家好像往往得牺牲了生机,才能达到完满。]其中两点值得注意:(一)艺术家演出时的“不由自主”原是犯忌的,然而兴往神来之际也会达到前所未有的高一峰,所谓surpass himself=超越自己。(二)完满原是最理想的,可不能牺牲了活泼泼的生命力去换取。大概这两句话,你听了一定大有感触。怎么能在“不由自主”(carried by himself)的时候超过自己而不是越出规矩,变成“野”、“海”、“狂”, 是个大问题。怎么能保持生机而达到完满,又是个大问题。作者在此都着重在spontaneity and naturalness[真情流露与自然而然]方面,我觉得与个人一般的修养有关,与能否保持童心和清新的感受力有关。
过去听你的话,似乎有时对作品钻得过分,有点儿钻牛角尖:原作所没有的,在你主观强烈追求之下未免强加了进去,虽然仍有吸引力,仍然convincing[有说服力](像你自己所说),但究竟违背了原作的一精一神,越出了interpreter[演绎者]的界限。近来你在这方面是不是有进步,能克制自己,不过于无中生有的追求细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