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
呼!呼隆!哗哗!呼! 狂风呼啸 吹落了青核桃 也吹落了酸木梨 呼!呼隆!哗哗!呼!
在山中溪涧岸边有所规模很小的小学。
学校里只有一间教室,但学生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俱全。操场面积不过网球场大小,只是后面紧靠着长满草丛的小山丘,山上还有许多栗子树。操场的角落又有个岩洞,终日不停涌出清凉的泉水。
九月一日早晨,天高气爽。蓝天下清风阵阵,阳光洒满了整个操场。两个穿着黑色雪裤的一年级学生,绕过河堤来到操场,一见四下无人,便争先恐后地喊道:“哇!我们第一!我们来得最早!”
两人兴高彩烈地穿过校门,往教室里一瞧,同时愣在原地,彼此望着对方发起抖来。其中一个更是放声大哭起来。因为他们看到静悄悄的教室里,最前排的一个座位,竟然端坐着一个素不相识、满头红发的孩子。而且他坐的那个位子,正是那个大哭起来的孩子的座位。另一个孩子也几乎要哭了出来,但他强忍着眼泪,瞪大双眼怒视着那个红头发孩子。正在这时,从河的上游方向传来几声呼叫:“长──红──栗!长──红──栗!”
随着喊声,只见嘉助夹着书包,像一只大乌鸦冲进操场来。他身后,紧跟着佐太郎啦、耕助啦,几个孩子也吵吵嚷嚷地跑了进来。
“他哭什么?你欺负他了?”
嘉助站到没哭的那个孩子面前问。这么一问,那个孩子也哇一声大哭起来。大家感到莫名其妙,环顾四周,才发现到那个端端正正坐在教室内的红发孩子。于是,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女孩子们也陆续围拢了过来,却没人肯出声讲话。
红发孩子一点也不惊慌,依然端坐在位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黑板。
不久,六年级的一郎来了。一郎像个大人般慢慢地踱过来,看了看大家,问:“怎么了?”
这时,在场的孩子们才指着教室内的红发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嚷成一团。一郎先是看了他片刻,再夹紧书包快步走到窗下。
其他人也振作起精神跟了过来。
“你是谁?上课时间还没到就进教室了?”一郎爬上窗台,探头进教室问。
“天气好时,不到时间就进教室会被老师骂喔!”耕助也在窗下助威。
“到时候被骂咱们可不管!”嘉助也说道。
一郎又说:“快出来!快出来!”
然而,那个孩子只是四处张望着窗外和教室,依然把双手乖乖贴在膝上,纹丝不动地坐在原位。
他身上的打扮也实在很奇特,上身是一件样子古怪、宽宽松松的灰外衣,下身是一条白短裤,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半筒皮靴。那张小脸宛如熟透了的苹果,一双大眼睛又黑又圆。一郎看他好像听不懂大家的话,一时无计可施。
“那小子一定是外国人。”
“他来咱们学校念书的吧!”
其他孩子们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
五年级的嘉助突然叫道:“我知道了,他是来读三年级的!”
“对!对!”低年级的孩子们也想起这件事。唯独一郎歪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红发孩子仍安静地端坐在位子上,愣愣地望着大家。
这时,一阵山风猛然吹起,教室内的玻璃窗被刮得咯嗒咯嗒作响,学校后山的萱草与栗子树也随风晃动成一片苍白。教室内的孩子似乎咧嘴笑了一下,身子也微微动了一下。嘉助见状,立刻大声叫了起来:“哇!我知道了!他是风又三郎!”
大家跟着附和大叫时,站在后头的五郎突然尖叫一声:“唉呀!痛死了!”
其他孩子纷纷掉头看,原来是耕助踩到五郎的脚趾,五郎火了,正在捶打耕助。耕助也火大地大吼:“你自己不小心,怎么反过来打我?”
耕助也想出手打回去。五郎满脸涕泪地又要扑上前和耕助扭打时,一郎赶忙站到中间隔开他们,嘉助也帮着按住耕助。
“别打了!老师已经在办公室里了!”
一郎边说边回头望向教室,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刚刚还端坐在位子上的那个孩子,竟然无影无踪了。其他人也都感到很扫兴,好像一匹好不容易才混熟的小马被卖到远方,或是好不容易才抓到的山雀又从手中逃掉那般,心情怅然。
风又猛然刮了过来,把玻璃窗刮得咯咯作响,后山上的萱草一齐朝溪涧上游翻滚着苍白的波浪。
“都怪你们要吵架,看吧,又三郎不见了。”嘉助怒吼着。
其他人也在埋怨着。五郎感到很过意不去,忘了脚痛的事,无精打采地缩着肩头站在一旁。
“看来那家伙就是风又三郎。”
“正是立春后二百一十天来的。”
“他有穿着鞋。”
“还穿着衣服呢。”
“头发是红色的,那家伙实在很怪。”
“你们看,又三郎在我桌子上放了石头。”一个二年级的孩子说道。
大家一看,那孩子的桌上果然有几个脏兮兮的石块。
“对啦,他还打坏了那块玻璃。”
“不是,那是嘉助在暑假前扔石头打破的。”
“对啦!对啦!”
就在大家吵吵嚷嚷时,老师从玄关走了进来。老师右手拿着一个亮晶晶的哨子,正准备召集大家排队。令人奇怪的是,刚刚那个红发家伙,竟像是帮舞狮人提尾巴那人似地,头戴着一顶白帽,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师身后。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一郎首先开口说:“老师早!”于是其他人也跟着开口:“老师早!”
“小朋友们早!大家看起来都很健康。好,开始排队。”老师吹起哨子。哨声立刻回荡在山谷对面的群山中,再低沉地反弹了回来。
一切又恢复到放暑假之前的样子,六年级一人,五年级七人,四年级六人,三年级共十二人,按年级各自排成一列纵队。
二年级八人与一年级四人,各自伸出手,向前看齐。
那个红发孩子站在老师身后,用臼齿轻轻咬着舌头,一直好奇地望着大家。这时,老师叫唤了一声:“高田,你过来。”再将他带到四年级的队伍里,先让他跟嘉助比了比身高,再让他排到嘉助与后面的清代之间。大家都回头津津有味地看着。
接着老师又回到玄关前,喊了一声:“向前──看!”
随着老师的口令,同学们再度伸出双手重新把队伍列得笔直。可是大家都想看那孩子有没有做好向前看的动作,于是有的回头瞧瞧,有得侧着眼睛偷偷打量那孩子。只见那孩子似乎懂得排队的要领,面不改色地伸出双手,还把指尖举到几乎要触及嘉助的背的位置,害得嘉助感到整个背上一阵搔痒,不停扭动着身体。
“放下!”老师又发了口令:“一年级先进教室。”
一年级迈开脚步,紧跟着二年级、三年级,依次绕过其他队伍面前,走进门口右边设有鞋柜的教室。轮到四年级开始迈步时,那孩子也跟在嘉助身后,精神抖擞地跨开脚步。走在前面的孩子们不时回过头来看他,后面的孩子们也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不多久,大家鱼贯地把木屐放进鞋箱走进教室,按照刚才排队的顺序,每个年级各坐成一直排。那孩子也若无其事地坐到嘉助身后。坐下后,教室内即乱成一团。
“哟,我的桌子换了!”
“哇,我的桌子也有石块!”
“纪子!纪子!你带成绩单来了没?我忘了。”
“喂,佐野,铅笔借一下!”
“不行啊!你怎么拿走我的笔记本?”
这时,老师走进教室,同学们吵吵嚷嚷地站了起来,最后头的一郎喊了一声:“敬礼!”
大家在行礼时虽暂时闭上嘴,坐下后又开始叽叽嘎嘎闹起来。
“安静!各位小朋友,安静下来!”
“嘘!悦治,别吵了!嘉助!喜子!别说话!”一郎在后面一一点了几个最吵的孩子的名字,让他们安静下来。
大家静下来后,老师才开口说:“各位小朋友,漫长的暑假过得很愉快吧!早上醒来可以马上去游泳,可以到树林里高声叫得比苍鹰还大声,可以跟在要去割草的哥哥身后,到上野原去玩个痛快,对吧?不过,暑假到昨天为止就结束了。从今天开始便是第二学期,要入秋了。古人说,秋天是人的身心最充沛的时期,是学习的大好季节。因此,希望大家从今天起要继续努力用功。另外,在暑假期间,大家又多了个新同学,就是坐在那里的高田。高田本来在北海道上学,这次他父亲因公司须要被调到上野原口来工作,所以从今天起他就是大家的朋友,以后你们无论是要上学,或是上山捡栗子、下河摸鱼,都要约他一起去。听明白了吗?听明白的人把手举起来。”
大家立刻举起手来。那个叫高田的孩子也猛然举起手,老师笑了笑,接着说:“都听懂了?好,手放下。”
大家又像个泄气的皮球,一齐把手放下来。
可是嘉助又举起手:“老师!”
“什么事?”老师指着嘉助。
“高田同学叫什么名字?”
“他叫高田三郎。”
“哇!好啊!果然是风又三郎!”一听叫高田三郎,嘉助乐得又拍掌又跺脚,在座位上手舞足蹈起来。高年级的孩子们看得哈哈大笑,三年级以下的孩子们却都有点惊恐地默默望着三郎。
老师又说:“大家今天把成绩单和暑假作业都带来了吧?带来的人请放在桌子上,老师会挨桌去收。”
于是,有人打开书包,有人解开包巾,纷纷拿出成绩单与暑假作业放在桌上。
老师从一年级的座位开始收。这时,大家才发现教室后头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个大人,都吃了一惊。那人穿着一件宽大的麻布白上衣,脖子上系着一条黑亮的手帕代替领带,正在轻轻煽着手中一把白扇子,面带微笑地观看着大家。
孩子们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个个拘谨得很。可是老师却好像毫不在意,仍旧依次地收着成绩单。来到三郎桌前时,三郎的桌上没有成绩单与暑假作业,只有三郎一双握着紧紧的小拳头。老师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收完全部的东西后,再双手捧着,回到讲台上。
“这些作业,老师会在下星期六以前改完发还给大家。今天没带来的人,记得明天一定要带来。今天忘了带作业的人是悦治、勇治、良介。好,今天就上到这里。明天开始正式上课,大家别忘了带课本来。五年级和六年级的同学留下来帮老师打扫教室,其他的人放学回家。”
一郎喊了一声:“起立!”大家赶忙站起来。教室后头那个大人也放下扇子立正站好。
“敬礼!”老师向大家回个礼,后头那个大人也轻轻行了个礼。低年级的孩子们一窝蜂地冲出教室,四年级的孩子们却在原位磨蹭着。唯有三郎跨出脚步向那个穿着白衣的男人走去。老师也步下讲台,朝他走去。
“老师,您辛苦了。”男人恭恭敬敬地向老师行了个礼。
“三郎很快就会和大家打成一片的。”老师也向他回了个礼。
“那以后就请老师多多关照了。再见。”
那人再次向老师鞠躬致意之后,对三郎使了个眼色,便绕到玄关前走出去在外面等着。三郎在众目睽睽之下,闪动着一双大眼睛,一声不响地从学生出入口走出去,追上那个男人后,双双穿过操场朝溪涧下流走去。
走出操场时,三郎曾回头观望了一会儿学校与大家,然后再快步追上穿白衣的男人。
“老师,那个人是高田他爸爸吗?”一郎手里拿着扫帚问老师。
“是的。”
“他来这干什么?”
“上野原入口那一带发现了一种叫辉钼的矿石,他是来负责采矿的。”
“上野原口的哪个地方?”
“我也不清楚,好像就是在大家去放马时经常走的那条路,靠河下游那个地方。”
“辉钼有什么用啊?”
“据说可以和铁制成合金,也可以制药的。”
“风又三郎是不是也一起挖呢?”嘉助插嘴。
“不是又三郎,是高田三郎!”佐太郎订正说。
“就是又三郎!是又三郎!”嘉助涨红了脸,一口咬定说道。
“嘉助!你既然留下来了,就帮我们扫地吧。”一郎说。
“我才不干!今天是五年级和六年级值班!”
嘉助说完赶忙冲出教室,一溜烟跑开了。
风,又刮起了。玻璃窗咯嗒咯嗒作响,放着抹布的水桶里也荡起层层黑色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