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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比找你,”小弟一边吃晚饭一边对我说,“他已经来找过你三趟了。”
“什么事?”
本耸耸肩,说:“别问我,我告诉他你很有可能到老师那儿去了,要不然就是去疯婆子那儿了。”
我瞪着他,“你干吗要告诉他那个事?”
“啥事?”
“就是我上哪儿去了的事。再说了,你也不该叫她疯婆子。”
本没理会我后头那句话,只是回答说:“你有时候会去那里的。”
“你怎么知道的?”
“米切尔告诉我的。他看到你上那儿去了,还帮她打扫院子。”
“米切尔多管闲事多吃屁。你也一样。”
本盯着他眼前的碟子看,脸开始涨红了。
“弗,别冲着弟弟嚷嚷。”斯蒂芙开口了。托尼点着头,好像摇身一变,成了我的老板一样。
“你少来搅和,”我瞪着托尼看,“我上哪儿了不需要本来告诉我的死党,本根本就搞不懂自己说了些啥。”
“我懂的。”本出声抗议,小手紧紧地握着叉子。
“你不懂。还有,告诉你那些笨蛋朋友,再也不要监视我,听清了没有?”
“米切尔才不是笨蛋呢!他跟你一样聪明。”
这时所有人都抬起了头,我的头皮轰的一声炸起来了。
“米切尔笨得连自己的鞋带都系不好,人走到哪,鞋带就踩到哪。”
“才不是!”本这下一跳老高,看样子是想找根棍子来捅我。我觉得他真是没脑子,瞧他那小身板儿,瘦得像只快要饿死的猫。就在这时,爸爸站了起来,他走过去,把本的椅子抽出来,做派就像是在哪家高级餐厅里。“本杰,坐下来。”本扑通一声坐回椅子里,不过一下子工夫,我发现他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我原本还想说点刻薄的话,可是没说成,因为爸爸正盯着我瞧呢。
他问我:“你打扫了她的庭院?”
“谁啊?”就明告诉你吧,我一点也不想谈论这件事。
“麦可辛·弗鲁特。”
我点了点头。
“儿子,你没管她要钱吧?”
“没有。”
有人问我:“那你干吗要做大扫除呢?”
“因为我想做呗。”
斯蒂芙发话了,她说:“我情愿你清理的是我们自己家的院子。后篱笆上有个破洞,波特太太的几只猫老是钻过来在我们花园里捣乱。”
本抽抽噎噎地说:“弗农都快不沾家了。他一回家就跑到隔壁那幢房子里去。他棒球都不玩了。”
每个人都把目光转向我。我耸耸肩,说:“忙死了。”
本拉长脸对我说:“我是你弟弟,可是你什么事也不管我。”
“我来管,”托尼对本眨眨眼睛,说道,“我明天早上回家陪你打球。老师开会,实验室要关门,我只好早点回家。”
“你真的会早回家?”
托尼点了点头。
“太棒了!”本说,“我一准到。”
“太棒了!”我捏细了嗓子学本说话,斯蒂芙瞪了我一眼,示意我闭嘴。我只好对着盘子生闷气,没人站在我这边,甚至连我为什么这么晚回家也没人过问。我恐怕压根儿还不如跟麦可辛和罗纳德一起吃饭呢。
那天夜里我睡不着。客厅里的灯都关了。平常只要大家都去睡了就会关掉客厅灯,所以我只好摸到楼下去。厨房里有人在听收音机,声音放得低低的。我探头一看,只见爸爸正摸黑坐在餐桌边,头靠在手上。他大概已经在打盹了,因为他看到我的时候惊跳了一下。
“弗,”他压低声音说,“你来干吗?”
“我饿了。”
“我给你弄点儿吃的。”
“我自己来吧。”我说得很生硬,从晚饭以后到现在,我一直气得想发飙。
“不,我来。”爸爸起身打开冰箱门,在里面翻找起来,“有香肠,还有黄奶酪……”
“那些东西斯蒂芙买来是要带到学校当午餐的。”
“哦噢,那最好还是吃肉冻吧。”
爸爸摸黑做了份三明治,嘴里还跟着收音机哼着一首歌。这
首歌放完以后,他说:“艾弗里兄弟乐队,1958。”他把盘子推到我面前,“要不要喝杯牛奶?”
“好的。”
“给。”爸爸说完坐了下来。他的脸色苍白得就像他身上的白T恤一样。“你替她打扫了院子。”爸爸开口了。
我点点头,嘴巴里塞满了面包和肉冻。
“玛丽一直喜欢她——有一次她还给她儿子做了件大衣呢。她以前还说过,麦可辛脑子清醒的时候,比总统和教皇两个人的头脑加起来还好使呢。”爸爸笑了一下,接着就用手去揉眼睛,低声说,“现在全是回忆了。”
我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之后问爸爸:“她干吗要酗酒呀?”
爸爸耸耸肩,说:“我也不知道。她以前和你巴布姑姑一块儿在甜心杯生产线上干活,好几年呢。他们说她那个时候已经开始喝酒了。不过她从来没有误过一天班。我去接巴布下班的时候,经常会看见她。后来这个厂就搞自动化了,生产线上所有的人都下岗。厂里要那些在公司里待了15年和20年的人走人。有的人可遭罪了。他们的保险、养老金,还有其他所有给家里人备下的钱都泡汤了。”
“她可以再找一份工作啊。”
“这种说法有点像那种在第一个男人走开不要你之后还可以再找男人的说法,你首先要面对的是很多很多的伤痛。”
我又倒了一杯牛奶,说:“她从来没嫁给过罗纳德他爸爸。”
爸爸大概不同意我的说法,不过他没说出来,只是对我讲:“她做事的方法好像和大伙儿不大一样。”
“爸,她的方法是疯子的方法。有一天邮差给她拿来福利支票,她却冲着他尖叫——‘我才不要政府的钱!’等叫完了她又想起来自己没钱付油费了,再冲到大街上,嚷嚷着让人家邮差送回来。那个邮差都郁闷死了,差点没把邮包扔到她身上。”
爸爸失声一笑,“这个邮差准是皮特·达尼洛夫斯基。这小子一向很傲慢。麦可辛要是能杀杀他的威风,那才称我心呢。”
“可惜她没有,她最后反倒弄得自己傻了吧唧的。”
“可能是有点傻,不过说到底其实是没办法。”爸爸把两只手交叉着握起来。他的手比我的还小,但是看上去很有力。“有时候麦可辛说的是我们其他人很想讲,可是碍于这份工作和自己的孩子却不能讲出来的东西。”
“可是她也有罗纳德呀!”
“所以她才会去把支票追回来。要是哪天——比方说,她喝得实在太多了——那她可能就不会去讨回来。那罗纳德可就得吃苦头了。”
什么样的苦头?我不清楚。我想到的是他们娘儿俩坐在餐桌边,面前的大浅盘子里满装着热腾腾的鸡翅膀,身后的电视机里传来轻轻的声音,听起来很温馨。我一想到我们自己家的晚餐,就有些凄凉的念头冒了出来,像校车里那些动个不停的小纸团一样,在我心里头滚来滚去。我开口问爸爸:“你和妈妈是不是曾经希望自己并没有养那么多孩子?”
爸爸明显是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他吃惊地回答我说:“没有,弗农,从来没有过。实际上我们以前有时候还想着要多添两个孩子。”
“还要多生两个!”
爸爸笑了。他说:“我想我俩是不知道到底怎样做才是对我们大家真的好。可是你们每个孩子都跟别人不一样,有点儿像是百货公司里装着不同东西的新年福袋一样,而且一年更比一年好。”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像刚刚的回忆把他的力量给抽走了似的。我也忽然一下就觉得累了。
“谢谢爸爸给我做的三明治。”
“应该的。”
“爸爸,你还不去睡吗?”
“马上就去。我还想再听首歌。”
我回房的时候,收音机里正放着猫王的歌。我摸着黑上了楼,听到爸爸正和着猫王一起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