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当猫从一条无人的道路上穿过时,斑驳的树影不停地闪烁,碰触到了右耳下侧那块孔状的疤痕,它不禁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与冰有关的经验。
光斑在风里像水波般汇聚,猫的瞳孔收缩成两道细线,某种朦胧而又熟悉的东西在瞬间攥住了它,又远远退去。它仰起头,在轻柔的风中静立了一阵,用双耳、湿润的鼻尖、和胡须间的振颤竭力捕捉那些浮荡在空气里的,若有若无的信息。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只皮毛乌黑发亮,有着金黄色双眸的猫,在午后空旷的街道上停伫了一会儿,然后迈开四肢,像个幽灵般滑过路面,离去了。
它潜过树丛,穿越两条废巷,在高高的院墙上缓缓前行,长尾随着身体优雅的曲线左右摆动。阳光亲吻着它的双耳,右耳只留下了孔状疤痕,左耳上镶嵌着早已辨认不出原貌的金叶,上面有代表它名字的图纹。
至少它还记得,它们的发音,和少年轻柔的口吻,费姆特。
水声荡漾0
狭长的船身划开河水,从切口里涌出温暖的死亡气息。浓黑的夜色吞噬掉一切声音和轮廓,只有一片片水莲淡白的影子浮动在河面上。
猫睁大双眼,瑟缩在男孩的双脚间,看他荡开双桨搅动夜色,金色的瞳孔闪闪发光。小船向前,向前,宽广的河面没有边际,他们两个,一个男孩和一只猫,漂向世界的尽头。
一个无比漫长的夜,河面上缠绕的雾气濡湿了猫身上的皮毛。直到黎明泛着珍珠色浮动在水天之间。男孩停下桨,用双手抱住赤裸的肩膀,破晓的晨光勾勒出还未隆起肌肉轮廓的纤细的胳膊。猫从孩子的双腿间向上仰望,在微亮的天幕笼罩下,是一个疲惫不堪,但是温柔的微笑。
“费姆特。”他轻声唤道,“你要和我在一起。”
他们让小船漂浮在晨光中,孩子的声音随着鹳鸟群滑过尼罗河平静的水面,反反复复。
“你要和我在一起,费姆特。”
“你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这是它所能追溯到的与图卡最初的回忆。
在逐渐炎热起来的春日午后,空气里洋溢着槐花香气,麻雀三五成群地翻飞在树梢间,猫仰望着它们,破碎的记忆流淌一地。它伏下身,眼皮和耳朵逐渐低垂。昆虫在草丛里跳跃、鸣叫、追逐交配。生命不过是一个或两个这样的下午,是一个又一个窄窄的圈。
而它还活着。
许多记忆如光和影交叠错落,这么多年后,它在逐渐淡忘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时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体验。封闭的甬道,沉睡的石像,轰鸣声。
在已经逝去的那段无比漫长的日子里,猫始终独处。它曾无数次沿着内陷的空间无声穿行,一切在建设之初时所留下的鲜活的气息在逐渐淡下去。猫一遍又一遍巡回往复,最终都会回到石柱上方那个熟悉的角落里,沉入下一场没有任何梦作为标记的睡眠,如同弥漫在整个空间内的死寂的黑暗。
于是时间就这样流逝了, 几十个世纪或者更久。
直到有声音闯入的那个时刻,漫长的寂静几乎使它淡忘了对声音的感官。猫惊跳起来,所得到的第一个能够辨识的印象是久违了的阳光的味道。
它像是做了一场错愕而狂乱的梦,幽暗中,猫沿着光雾弥漫的通道疯狂奔跑,冲破一层又一层刺鼻的腐花。雨滴追逐着雨滴,落在我阳台盆栽的榕树叶上,叶子颤动,枝丫摇晃,但还是支撑不住这重量。风从东面吹来,雨水砸在败气息,飘飞的白影与声音从各个方向追逐它。某些体验是惊恐的,成为了永远沉入水底的噩梦。睁开眼睛时,它被放逐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记忆无法向它解释这一切,从黑暗中来到这个世界,对于之前与之后的漫长生涯来说不过是短短的一瞬,但却改变了它的整个命运。身处城市光怪陆离的灯火包围中,无数碎片涌现,静止的,却又一瞬即逝。无数脸孔、气味、声音,刺目的白光,橡胶管道,钢铁栅栏,冰冷的针尖刺入皮肤又拔出,然后再度刺入。很多时候它甚至不能确定这碎片是否真的属于它。
只有与图卡有关的一切,朦胧但是完整,尽管已经经历了那么长的时光洗涤。
风穿过浮雕环绕的石柱,仿佛拨动琴弦。
灰白的石阶洒满阳光,一级一级向下延伸。图卡抱着双膝坐在最高一层,眺望地平线上迷人的闪光。猫慵懒地趴在他脚旁,尾巴轻拍地面。
“天气多么好,费姆特。”他在阳光中伸直赤裸的双腿,几页皱缩的莎纸从膝盖间滑下,边缘残破不全。
“让我们扬帆远航,
“尼罗河的潮水远远带走一切,
“直达天边。”
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携卷着潮湿的气息,又带着他悠缓的声音继续穿越广大的陆地。
“过去,与未来,
“愿意的话,告诉我一颗沙砾的含义。”
他沉默着,一只手伸向空中,在光线下慢慢地改变位置与姿势。许久,他从静默中提高声音。
“当我成为王,
“我将出征,
“费姆特,
“你的双眼要与蒙神一同见证。
“是的,当我成为王,”
他闭上双眼,光线像蜜汁一样顺着涌动的喉结向下流淌。
“我将扬帆远航。”
背后,神殿巨大的阴影缓缓移过来。他们向下移动了几个台阶的位置。猫沐浴在阳光下,一种奇妙的酥痒渗入它的皮毛与骨髓。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男人急匆匆地跑过来,报告了奇异之物的出现。
猫的脚掌拍打在滚烫的沙砾上,它和图卡在人群里不停地穿梭前行,最终他们看到了把如此多人吸引来的东西。在一片荒芜的沙地中间,躺着一块与人头颅大小相仿的物体。
它仿佛是透明的,带着一点儿如同水藻般雾蒙蒙的暗绿,表面有不规则的棱角,看上去光滑又坚硬,最初猫觉得它有些像神殿里的女人们镶在头带上的宝石,但在阳光照耀下,物块内部像是有无数细小的鳞片闪闪发光,令人眩目。
人声嘈杂,图卡挤向一个穿白袍的人询问。
“一块来自天上的祖母绿。有人看见天顶正中划下一道刺目的闪光,光芒所至处出现了宝石。”
各种议论在人群中振颤着传递开,人么相互推挤着,但却不敢靠得更近。
猫全神贯注地向前盯着,鼻尖捕捉到一股奇异的湿气。它伏低身体,小步潜行,湿而凉的气息包围了它。无数银色的闪光朝着同一个方向旋转。猫迟疑着,然后伸出前爪,在更近一些的地方试探周围的空气。
“费姆特。”
后面穿来图卡的声音,这时猫正小心地贴上掌尖去碰触那物体。
灼痛。
像是碰到火焰一样,它跳起来,呜咽着退后,于是痛感消失了。猫惊异地察看自己的掌尖,表面附了一层薄薄的水珠,它伸出舌头去舔。这块看上去宝石般坚硬的物体居然是湿的,而且烫伤了它的脚爪。
脚步声,图卡向这边走来。
“那是什么,费姆特?”
猫试探着前进,又闪开,它不能确定物块是否具有生命。图卡俯下身,脸上跳跃着鬼火一般绿荧荧的反光,他向那东西伸出手。
突然间阳光被挡住了,一个肌肉发达的男人从后面抓住图卡的肩膀,与此同时,他向着猫踢出一脚。
一只有力的脚,晒成黧黑色的皮肤上缠着一条破旧的皮带,上面有三颗金属纽扣。
一阵天旋地转后,猫掺叫着和那物块一起向前翻滚。沙地上留下了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暗绿的光芒闪烁。
几万年来,甚至更长的岁月中,它是这片炙热的大陆上唯一接触过陨冰的生物。
一个寂静的清晨,猫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路灯在它的身后逐一熄灭,收回一个个淡紫的光圈。
天色泛白,幽蓝的街道两侧是一连串紧闭的银灰色金属门帘。城市尚在睡眠中,不需多久,这些门帘将准时升起,从里面放出光与热,放出音乐与人声,放出活的气息。街道上将挤满钢铁的巨兽,振颤着,粗重地喘息着,踌躇不前。
空气微湿,有各种草叶毛茸茸的气味。猫沿着一条泥土小径碎步跑着,爬上一座包围在水泥丛林中的,高高的土丘。城市的周围有成群这样的土丘,天气晴朗时,站在高处的人能看到它们整齐划一的,轮廓柔和的身影。几十个世纪前,生活在这座城里的人们为了埋葬皇帝而堆就了这些土丘。猫不知道这一切。
但它总是来到这里。
灌木丛里到处是男人和女人留下的气味。猫望着脚下挤挤挨挨的楼群,远处,太阳从城市边缘的土原后升起,穿过笼罩在低处的灰色晨雾,千万扇窗户上移动着金红的反光。
这天早晨,猫最后一次目睹了这座城市的苏醒。之后它离开土丘,在人类看不到的地方睡过了一整天。五月的花朵摇荡着,散发出迷离的香气。
黄昏降临,猫乘着夜色爬上一列颠簸的火车。
回想起来,与异物的接触几乎将猫陷入灭顶之灾。
日落之前,它开始浑身发烫,抽搐得有如一片枯叶。大片的毛连着苍白的皮屑掉落,新裸露出来的灰白色的皮肤上长出了明显可见的红斑,并且在逐渐连成片。
人们把它留在发现不详之物的地方,这里成为禁区,成为某种恐怖的诅咒降临的地方。
猫四肢僵直地卧在杂草丛中,无论是烈日的暴晒还是夜露的清凉都已经无法感知。死神在光与暗的交界处穿行,四肢并用,寻寻觅觅①。
声音。
声音来自内部,像无数条纠缠的湍流,向四面八方扩展。
天气多好,费姆特,让我们扬帆远航。
河水泛滥,从里侧拍打它的皮肤,带着与大地相同的频率一张一弛,越来越快,快得惊人,躯体消散了,被浪潮席卷向无穷远处。
气泡从深处翻滚上来,劈啪炸裂;鱼群疯狂地涌过狭窄的河道,身体碰撞着;小船划开平静的河水,沐浴在晨光中,河面无限宽广。
你要和我在一起。我们来自遥远的地方,我将远征。
太阳与月亮交替运行,照耀这里,这里就是整个世界。神殿的影子像陀螺一般疯狂旋转。
一群蝗虫飞来,啃倒一片庄稼。
天狼星与太阳一同升起,巨石轰鸣,泥沙消融。人们像蜂群一样涌动在大地上,拆毁神庙,建造宫殿和陵墓。
我们来自远方,我们将出征。
过去与未来,征服与杀戮,请告诉我一粒沙的含义。
梦开放出花朵,朝着故土的方向,能告诉我回奥特②的路怎么走吗?
世界,又一个世界,还有一个,相互嵌套,相互环绕,舒缓而和谐,庄严而优美。你要和我在一起。在一起。
费姆特。
声音远远传来。一切都获得了新生,从漫长而温暖的管道中蠕动着,掉入黑暗寒冷的虚无。软绵绵,湿漉漉,带着粉红色。
猫睁开眼,浑身浸泡在露水中。一只手伸过来。
费姆特,你在这里。
他们对视着,图卡纯黑的眼眸像夜色一样温柔。他脱下自己的衣服把猫包裹起来。
来,我们回家了。
它被藏在王宫后的草丛里,图卡每天都来看它,亲手喂东西给它吃,往它身上涂橄榄油,不断说着抚慰它的话。
开始它对所有的食物都无动于衷,只是缩成一团,伸出猩红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图卡的手指。日子一天天过去,生命力随着阳光一点点注回它的身体。在这一年快要结束的时候,图卡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看它,这时它已经能够在荒草间缓慢走动,身上也长出了新毛。
第二年春季,劫后重生的猫被接回到宫里,它发现了不少令它迷惑不解的变化。许多陌生的面孔从早到晚围住图卡,他们神色恭敬,一致称他为伟大的法老或图坦卡蒙王。
在最初那段被全世界追捕的日子里,猫辗转迁徙,积累了足够的旅行经验。从没有哪只猫像它那样不断地流浪。时间够久了,它到过许多地方,漫无目的。
在一个华灯初上的傍晚,猫从沉闷而潮湿的睡眠中醒来,立在小巷的入口处向外窥视。
雨后,空气中飘散着一种格外清冷而富于穿透力的气息,光洁湿润的路面上闪烁着一滩滩橘红色的路灯光。借着朦胧暮色的掩映,它走向行人往来的大街。赤裸的脚掌贴上冷冰冰、湿漉漉的路面,带来近乎惬意的刺激感。
它像个初生的婴儿般观察着四周的一切,模糊的轮廓,稀疏的人影,在迷离的灯光包围之中显得漆黑的天空。汽车轮胎在有积水的地面上滚过,声音远远的,连绵不绝。
猫停下脚步,在它从一面玻璃橱窗旁经过的时候。在那里面有它的身影,四只脚爪轻巧地立在闪着橙光的路面上,与周围黑沉沉的景物几乎要融为一体,两只金色的眸子像被强光照射一般闪闪发亮。
它像尊雕像一般一动不动,仔细地打量自己的身影,连续的流的儿子儿媳,不过,他们去南京工作了,楼上则是她一个人照看两个孙女的地方。本分工作外,我有个习惯——收集容器,这亡生涯使它形销骨立,毫无光泽的皮毛乱蓬蓬的,但在它不间断的自我打理下还算清洁。就在这时它第一次注意到,右耳上的金叶不知是在什么时候遗失了,只留下茸毛当中一块暗红色的疤痕。
一阵刺痛袭来,就在一瞬间耳稍的痛像根针般向下刺入,仿佛又将它带回那片烈日曝晒下滚烫的沙砾中,一切恍如隔世,又清晰无比。强壮有力的手臂抓住了它,另一只手伸过来,突出的指节中攥着一把匕首,在突然之间刺穿了它温热的,布满粉红色血丝的耳朵。
它凄厉地尖叫,一声接一声,比匕首更锋利的爪子从脚掌里伸出来,一下就划开了覆盖在紧绷的肌肉表面的深褐色皮肤和下层淡黄的脂肪。那只手臂剧烈地颤动着,却仍死死抓住它,鲜血从深深的裂口里面涌出来,像朵艳丽的花一般绽放,顺着光滑的手臂蜿蜒而下,与猫的血混在一起,湿湿粘粘,溅落进灰白的砂石当中,表面浮起一线旋转的,薄薄的尘土。
它拼命地哀嚎,挣扎,但没有任何人来救它。在剧痛中,人们用金子和玛瑙制成的叶片装饰了它的双耳,用以表示它的地位和尊贵。但他们并没有把它制成木乃伊后再做这些事,而是就这样把它扔进火光通明的甬道里。它满脸是血,睁不开眼睛,被血腥气和剧痛刺激得发疯般团团转,徒劳地伸出舌头想去舔伤口,却够不到。周围是纷繁杂乱的脚步踏在石板上,没有人顾及它的痛楚。
各种震破耳膜的撞击声,打磨声,脚步声,说话声以及一切声响持续了几个月之久,随着一只只火把的熄灭,声音逐渐远去乃至完全消失,只留下猫独自在这空洞而豪华的陵墓里,陪伴它的主人长眠。
被刺穿双耳的痛楚早已随着无比漫长的黑暗远离了它,但在遥远的时空之外,一个雨后的傍晚,从一面玻璃橱窗里注视着自己的身影,某种仿佛是刺痛的感觉像是一根又长又韧的细线般绵延不绝。它紧紧攥住这根线,动用全部本能追寻着前世的回忆。
一瞬间,似乎只是一瞬间,往日的气息穿越遥远的时空溅落进来,弥漫在朦胧的暮色里。
就在这一瞬间,亮光闪过。
玻璃橱窗后面,几百个大大小小的屏幕在同一瞬间亮起来,闪现出同一幅图像。
那是它自己的形象,如同几百个被囚禁的黑色幽灵从玻璃后面向外窥视。金色的大眼里闪着含义不明的光芒,恐怖而优美,耳上有两片布满奇妙图纹的金叶。图像旁边配有通缉它的文字。
猫受到前所未有的惊吓,它跳起来向着黑暗中疯狂逃窜,身后的橱窗里传来的女人的声音紧紧跟随在后面,告诉全世界的每一个人要注意这样一只具有无上价值的,谜一样的猫。
它躲在一段废弃的地下管道里不愿出去,只是终日看着铁栅栏外各式各样的鞋迈着各式各样的步伐,踩着尘土,踩着泥泞,踩着斑驳的树影,然后是斑驳的落叶,和斑驳的残雪。
只有忙碌在城市街道下方的矮人们偶尔从它爪旁跑过,打破死寂。
声音,光影,色彩,形体,气息,这个世界没有哪一天不在变化,只有它的时间始终是静止的。在某个地方,有关这只猫的图片和文字被插进密封的档案室里接受灰尘和时间的埋葬,剩下的人则开始关注别的事,这世界遗忘的速度比任何东西都要快。
在图坦卡蒙登基后的第三年,他带领一只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前往吉萨,去继续童年时那次失败的远征。
船队在河面上庄严地前进,身披轻纱的女奴们三三两两地立在船舷旁边,演奏曼妙的音乐,或是向河水里大把大把地抛撒鲜花和香料。
猫懒懒地蜷着,对周围一双双摇荡着铃声的赤脚视而不见。它从沉重的眼皮缝隙向外望去,前方是无限宽广的湛蓝色天空,笼罩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图坦卡蒙坐在高处,被蜜酒和女人的香气层层包围。
他们在河上行进了足有十几天。船靠岸后,奴隶们向岸边搭起木板,让华丽的车队通过。随后又是漫长的颠簸,在戈壁、丛林和沼泽间进行似乎是永远没有终点的旅行。
最后他们终于到了吉萨。根据一些古老的文字记载和世代流传的神话,这里曾是先王们修建陵墓的地方。
傍晚,天边燃烧着绯红色的云霞,图坦卡蒙从门廊里走出来,望向青石街道的尽头。在这个时候,可以清晰地看见先王的陵墓成群地坐落在地平线上,尖顶披洒着金红的光芒。于是他跳上一匹马,拒绝任何随从的陪伴,只带上费姆特向着那个方向奔驰而去。
天边的最后一丝余辉在地平线下奇妙地流淌着,把陵墓的影子拉到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图坦卡蒙躺在杂乱的草丛里,像一个偷跑出来玩的孩子。
“它是不是很高,费姆特?”他说。
他伸出一只手,像是想要尝试着抓住那锥形的塔尖。在他们身旁不远处,巨大的斯蒂芬克石像静静地伏在它的前爪上,望向远方,神情庄严肃穆,谁也不知道它目睹了多少次尼罗河水的涨落。
他们在那里呆了很久,夜幕降临的时候,满天星座灿烂地燃烧着,把银白的光芒洒在塔身表面每一块突起的巨石上。猫始终残留着关于那一夜的记忆,奇异的光辉中,似乎每一样事物的答案都清楚地呈现出来,却又神秘莫测,令人绝望。年幼的法老第一次在宏大的时间和空间面前被压迫得难以承受,他蜷缩在草丛里无助地抽泣着,像一条被遗弃的小狗。
猫卧在他怀里,替他舔去泪水,直到他们一同在星光下沉沉睡去。天亮之后,一群卫兵发现了他们。
在某种冥冥之中的奇异指引下,猫不断向着更加寒冷的地方迁移。
无数个降霜的黎明,它在荒芜的原野里奔跑,晨雾笼罩着无比广大的土地,裸露且安详。许多烧荒的火堆稀疏地分布在各处,烟柱在几乎没有风的空气里缓慢地涌动着,像是一幅静止的水彩画。
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猫走进一座小城的巷道里,废弃的墙壁上满是形态粗野的涂鸦,几张褪色的广告在刺骨的寒风中噼哩啪啦地抖动。猫顺着下水管道往上爬,以寻找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
许多窗户从它面前依次闪过,亮着灯的和黑暗的,明亮的灯光传递出温暖的气息,却被厚重的窗帘和玻璃挡在里面。
它在一扇窗前停住了,屋里灯光昏暗,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地板上,周围散落着许多罐装啤酒和写满字迹的纸张。她并没有发现窗外的猫。
就在这时,猫感到鼻尖一凉。
它向着昏黄的天空望去,一些暗色的小点散乱地飘荡着,满天都是,像绒毛一样轻盈而蓬松。
猫惊奇地望着这个世界所呈现出的一种陌生的样貌,没有留意身后窗户打开的声音,在一瞬间,它回过头,和窗前的女人对视了,出乎意料地,双方都没有任何反应。
“下雪了……”女人依着窗,喃喃自语着,从近处看,她的脸其实很年轻。
她向外面伸出一只手,猫看着一朵灰白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在她手掌心,迅速化成一粒针尖大的水珠。
“很久没下雪了,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女人望着猫,若有所思地说,她把窗户拉大些,似乎希望它能进来。
雪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起来,沿着墙角的热流盘旋上升,仿佛永远也落不下去一样。猫呆呆地站立着,一瞬间它忘记了一切,潮湿的气息,慵懒的光线,灿烂的星空,漫长的黑暗,全部像潮水般卷挟着它,远远退去,留下一片空旷的回响。
仿佛是几千年,从这一瞬间划过,猫后退几步,踩着窗台上刚积起的一层薄雪转身离去,脚步优雅而缓慢。
整座城空无一人,只有满天熙熙攘攘的白色精灵是如此静谧,猫侧耳倾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种隆隆的低响,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幽远。
原载于世界科幻博览2008年2月刊
注释:
①古埃及神话中死神为犬类的形象
②这里的奥特,是指太阳系外的奥特云,是一片彗星的发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