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崆峒山上,孕育着一段青涩的初恋。也许爱从来都是需要勇气,等到那木讷的少年明白这一点时,一切却已逝去……
一、剑心
茫茫飞雪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崆峒山翠屏峰上,洁白的天地映衬着一个健壮的少年的身影。“云破秋池月华明!”少年的剑划了个优美的半圆,收于胸前。“为什么左手点穴后着总是配合不上剑意呢?”他轻轻叹了口气,还剑入鞘。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胸膛上,闪闪发亮。春风吹动他绛紫色的剑衣,那袖口上的金色小剑仿佛活了过来,灵动地飞舞着。四周的迎春花开得正烂漫,黄金般的枝条交织成明丽的锦焰。鹧鸪那清脆的鸣叫声在青山翠谷中缭绕不绝,阳光一片灿烂。他向四周望去,老君峰、仙人峰、凤凰岭、天台山都掩映在淡淡的云雾中,辨不出天上人间。
七年了,一眨眼,他来到崆峒已经七个年头了。除了成为崆峒派的正式弟子之外,没有任何可以令他炫耀的成就。他的剑法平凡,言辞笨拙,性情沉默,钝讷呆板,常常引得同门师兄的嘲笑,更令得师父也对他失望了。但幸好他还有一个灵襄师姐,只有灵襄总是耐心地教导他。也许是资质的原因吧,他感到进步并不大,甚至最早学的入门剑法四绝剑也始终无法得心应手。想起灵襄师姐,他又记起了七年前被师父带回崆峒山的那一幕。
那天崆峒大院里积满了深雪,小小的他正立在雪中发呆。“喂,你是谁?”头上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他抬起头,见那高高的云松上,坐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大概已经坐在那里很久了吧,小脸冻得通红,圆圆的眼睛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我是石生。”他讷讷地道。
“石生?”那女孩侧头想了一想,“好怪的名字,为什么叫石生呢?”
“我娘说,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所以叫石生。”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女孩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她坐的那松枝也剧烈地摇摆着。他开始担心她是不是会掉下来。突然,她的身子一歪,在他的惊呼声中,她的双腿早已钩住那松枝,身子倒挂下来,长长的秀发划破了冷寂的冬意,在风中飘舞。
“好,石生,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师弟了,以后我会照顾你。现在,先叫声师姐!”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叫你师姐?”他还不服气地问。
她那娇小的身子在空中一荡一荡的,十分地自在,“我是灵襄,是元字辈的大弟子,三年内入门的崆峒弟子都要叫我师姐的!你呢,来了多久?”
石生老老实实地回答:“三天。”
“那就是啦,还不快叫师姐?”石生不大明白为什么要叫师姐,只是愣愣地望着灵襄,想道:“她长得真好看!”
“啪”的一声,一团雪球正砸中他的颈项。他只感颈中一凉,回过神来,却见那娇小的身影一闪,然后便只听得一阵格格娇笑声渐渐远去了。
“石生,又在练剑啦。”耳边传来熟悉的清悦女音。
“师姐。”他拱剑为礼。
“怎么样,上次教你的起雷七诀练熟了么?”灵襄轻盈地走到他的面前。她穿着与他同色的剑衣,不同的只是袖口上的金色小剑是三支而不是一支。一条海青色的锦带系住了她那纤秾合度的腰肢,乌黑的秀发松松地挽了个髻。
“不要说起雷七诀,就是入门四绝剑也始终无法达到心与剑合、六识如一的地步,我怀疑……自己根本不适合学剑。”石生苦笑道。
“掌嘴!这么容易气馁,哪象个男子汉大丈夫!”灵襄肃容道,“我问你,崆峒四德是什么?”
“坚、勇、智、义。”他低声答道。
“何为坚?”灵襄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严肃。
“坚即坚毅,师祖爷要求我们做到意志上的强韧,在砥砺与煎熬中以达自我张力之极限。”石生提高了声音道。
灵襄的长剑突然出鞘,剑锋直指正前,叱道:“正是,坚在心,则达于剑。”那剑蓦地化为一道青幕似的剑芒,烟花般迸裂成几十道剑影,又蓦地静止。
“所谓剑道即是天道,剑法即是人法,”灵襄沉静的眼中闪动着智慧的光芒,“你无法做到剑与意合,是因为你没有一颗出剑的心。”
石生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道神采:“多谢师姐指教!”
灵襄轻轻叹息了一声:“我能教你的,也只有这些。其余的,全在你自己。修剑就是修心,没有一颗坚定明澈的心,是无法进窥剑道至境的。”
石生沉默了,灵襄也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他,嘴角渐渐浮现出一丝笑意。
“也许她在讥笑我的蠢笨吧。”他感到不安了,扯开话题道:“听说师姐明天就要下山行道了?”
“行道?”灵襄“嗤”地一笑,“出去放风罢了。呆在山上十多年,闷也闷死了。”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妩媚:“好了,下山之前,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么?”
石生一愣,用手搔了搔脑袋,道:“没有。”
灵襄猛地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向山下走去,那轻盈的身子闪了几闪,便已成了一个小点。远远的,传来她清脆的声音:“保重了,石头!”
“石头?”石生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二、起雷
灵襄师姐不在山上的这几个月里,他总觉得心中有一股涩涩的味道。只要一闭上眼睛,他仿佛就看到灵襄又出现在他眼前,听到灵襄那脆嫩甜美的声音。七年来,他的心是头一次如此杂乱。“难道只有师姐在时,才能好好练剑么?”石生暗暗地问自己。
这天,清晨的气心峰在朝阳的照射下,云蒸霞蔚,壮观异常。石生手中那秋水般的长剑,迎着朝阳划出千道金色的瑞彩。猛听得身后一个清亮的声音:“犀牛望月!”几乎是本能,他的剑蓦地横削,“凭水横江千帆过!”他大喝着应道。突然,他停了下来,霍地转过身去。是灵襄!几个月不见,她越发清丽了。高挑的身子在风中显出蓬勃的英气,正用她那特有的似笑非笑的眼神望着他。
“师姐!”他惊喜地叫道。
“算你好!还没有忘了我这个师姐。”灵襄笑道,“你的四绝剑进步不小啊,单就刚才那一剑,恐怕我也未必使得出来。”
石生讪讪地笑了笑,也不说话。
“看,怎么还是这样子,就知道不吭声!”说着,灵襄递过去一方丝帕,然后又指指他额上的汗珠。
石生擦去汗珠,兴奋地道:“师姐,山下是不是很好玩啊?”
灵襄却低低地叹了口气:“好玩?你不知山下我们汉人的日子过得多惨哩。今年陕甘、江浙都是大灾,鞑子皇帝昏庸暴虐,百姓苦不堪言啊。”顿了顿,她望了石生一眼,半阖的眸子突然又变得清亮起来:“不过,天下各路反元义军都纷纷揭竿而起。刘福通奉小明王韩林儿为主,起兵颍州;萧县芝麻李起兵徐州;罗田徐寿辉起兵蕲水;此外还有台州方国珍、定远郭子兴、泰州张士诚都颇有声势。看来,将鞑子逐出中原的日子不远了!”
石生沉默了。突听得灵襄朗朗吟道:
汉家思重将,去虏定新邦。
起卧宗泽胆,相思武穆肠。
扬眉折黛笔,绾首谢额黄。
须眉若无骨,纨素宁化钢!
这是灵襄自己作的诗。许久,石生不由自主地“嘿”了一声,他明显地感觉到胸中有一股热流在蔓延、升腾,心中忍不住一阵激动,深深地凝望着这美丽的师姐。朝阳给她秀丽的轮廓镀了一道金边,晨风吹拂着她的长发,石生只觉灵襄明艳不可方物。
灵襄也回过神来,瞟了他一眼,“扑嗤”一笑:“呆子,在看什么。”他的脸一热,忙道:“我在想,师姐念得真好。”
“真的?”灵襄偏着头看他。“真的。”他讷讷地低下头。“对了,你帮我看看。”灵襄从怀中掏出两付耳坠,“你说,我是戴这副银丝钮镶桃花刺的好看,还是这副玉嵌鸦鹘青的好?”
“哦……这……都很好。”石生吃力地道。灵襄一撇嘴,刚要说些什么。山下有钟声隐隐传来。“啊,要上早课了。石生,还愣着干什么?”灵襄俏皮地一笑,飘然下山去了。石生兀自呆立了半晌,才往山下走去。
几个月后,石生也有了下山的机会。
石生在街前举起杯子,将水壶中那苦涩的劣茶一饮而尽。然后举起胳膊,抹干唇角的水渍。抬头望了望,不错,就是城西的聚德楼了,他和同门的柳鞠儿约好碰头的地方。他刚刚为派内的膳房采办青菜。与他不同,柳鞠儿则是去采办女红的。现在她已经买完了吧?想着想着,石生在伙计的招呼声中进了楼。
楼中的客人很多,人声嘈杂。石生刚一进门,便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少女的惊呼,那是柳鞠儿的声音!来不及细想,石生几步便冲上楼去。一抬头,一道目光便与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撞在一起,他只觉像低头匆匆赶路的行人突然间撞在了一道无形的墙上一般。一时间头昏眼花,胸口发紧。这人是个绝顶的高手!
石生勉强定下心神仔细看去,只见一个中年人正安然坐在椅子上,而柳鞠儿则被他抱在怀里,用绝望的目光望着他。石生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向那人走过去:“放开她,然后滚!”
“你是谁?”那人问道。“石生,崆峒弟子石生!”他回答。“那你知道我是谁吗?”那人又问。石生平静地摇摇头。“我是向文生,‘天地横行’向文生。”那人微笑道。石生心中一跳,他听过这个名字。崆峒在九大门派中原来是排名第五的,现在却排名第四了。因为原来排在第四的昆仑得罪了一个叫向文生的人,于是,在一个雪夜之后,昆仑派在江湖中便永远消失了。现在,这个人就坐在他的面前。向文生!“天地横行”向文生!天下公认的第一邪派高手向文生!
他缓缓地抬起长剑,指向向文生:“向文生,放开她,然后滚。”向文生有些好笑地瞧着他,却没有任何放手的意思:“这个女孩子的资质不错,在你们崆峒太可惜了,从今天起,她便是我向文生的入室弟子了。”然后他轻轻拍了拍柳鞠儿的脸蛋,温和地笑着,“以后你可要好好地伺候师傅……”没等向文生说完,石生蓦地出剑!他用的是起雷七诀中威力最强的一式——雷满鸿沟!耀眼的剑光挟带着隐隐的雷鸣,森森的剑气海潮般翻涌,划过丈许的空间,向向文生汇聚而去!向文生那绣着金色云纹的左袖抬起,轻拂。就像天空的云雷交击在一起,他的剑刺到了向文生的大袖上!漫空的雷鸣突然消散,剑气呻吟着被撕裂,石生感到自己被卷入了一道黑色的龙卷风中,身子纸片般飞起,向后飘落。
“哗啦!”石生撞破了窗子,落向楼下。他先落在了楼下卖馄饨的支起的棚顶上,布帛撕裂声中,又压塌了一张桌子,再滚落地上。破碎的磁碗片割破了他的脸庞,馄饨的汤汁将他的衣服弄得一片狼藉。他站起来,拭去嘴角的血丝,摇了摇昏沉沉的头,拾起剑,又踉跄地走上楼去,站在向文生身前,沉声道:“放开她,然后滚!”向文生又摇摇头笑笑,不置可否。石生再次出剑,可还没等他发招,他的身子就再一次直直的飞了出去。
这一次石生重重地跌到了地上,吐出了大口的鲜血。行人们远远躲开了,没有人敢过来帮他一把。石生试着移动他的腿,发现只有左腿还能移动。然后他用右手支起身子,蜷着右腿,一步又一步,再次向聚德楼走去。终于,他再一次站在了这绝代邪魔的面前。“放开她,然后滚!”他对向文生说的依旧是这句话。眼前的人影在不住晃动,或者,是自己在晃动?石生刚试图站定身子,便听向文生问道:“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石生,崆峒弟子石生。”他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在回答。“好,石生,我会记住你。”依稀是向文生的声音。
然后石生感觉自己又飞了起来,天空很蓝,阳光很耀眼,自己的身子也很轻,像飘浮在一个梦中似的。“我死了么?”他自己问自己。然后他看到了灵襄的脸。难道自己真的死了,在临死前能看到师姐,真好。突然他觉得身子一震,定睛看时,原来自己在灵襄的怀中。刚才,是灵襄接住了他!“是谁?”灵襄问,美丽的脸庞冰冷如霜雪。
他又看到两张脸,是崔元清和陆枫南两位师兄。“是……向……向文生。”他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道。
“天地横行!”陆枫南惊呼,石生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在发抖。灵襄俏脸布满寒霜,一言不发,将他递给崔元清。然后“铿”的一声,拔出了剑。
“大师姐!”陆枫南急道。灵襄像没听到,只望了望已处于半昏迷状态的石生,然后迈向了聚德楼的大门。三个人的心都紧了起来。石生努力保持着神志的清醒,望着聚德楼的窗子。
忽然间听到向文生的怒喝:“什么人?”起雷似的,楼内气劲交击声桌椅倒塌声、碗碟破碎声汇成一片。然后只见那窗中一道青色的剑芒一闪,整个聚德楼在那一瞬间似乎都亮了起来!一个人直直地从楼上跌落下来,撞在地面上,发出很大的声音。在失去知觉前,石生仔细地看着向文生那张在片刻前还不可一世的脸,此刻却见那张脸上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怕!
三、石语
当石生再一次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了。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看那屋顶斑驳的水渍。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谁?难道是灵襄?一个轻巧的身影闪了进来,却是柳鞠儿。“啊,柳师妹。”他虚弱地道。“石师兄,你好些了么?”柳鞠儿俏生生地道。
石生道:“好多了,你们呢?”柳鞠儿道:“我没事,只是你受了重伤,都是为了我。”石生叹道:“可我还是救不了你,应该谢的是大师姐。”柳鞠儿低下了头:“不!不!在我的心中,你和大师姐都是一样的,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为我所做的。”石生的心中一阵激动,又一阵茫然:“谢谢你,柳师妹。”突然间他想起灵襄,便问道:“对了,大师姐怎么样了,她受伤了么?”
“啊,不!大师姐杀了那个坏蛋,连头发也没伤到一根。这几天前来拜山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她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是么?”石生的心中无来由地感到一阵失落。柳鞠儿缓缓低下头:“石师兄,以后你叫我鞠儿好么?”石生犹豫了一下,笑道:“好啊,鞠儿要比柳师妹好听多了。”
“那你先叫一声哪!”柳鞠儿高兴地催道。“鞠儿。”石生微笑道。“嗯。”柳鞠儿欢快地应着。
窗外,阳光照进来,很明亮。石生的伤势和心情都在一天天好转。柳鞠儿几乎天天都来探望他,和他叽叽喳喳地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于是他知道玄鹤洞闹鬼了,滹沱寺的大佛被人画了大花脸,凤凰岭那棵千年老松上一只喜鹊抱了窝……和鞠儿在一起的日子,总是无忧无虑的,就像失而复得了他宝贵的童年。
这天,门外又传来那熟悉的敲门声。“是鞠儿吗?进来。”石生高兴地道。突然间,他愣住了,站在门口的是灵襄。“呵,什么时候叫得这么亲热了,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叫别人的名字呢。”灵襄微笑着道。只是,第一次,石生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一丝勉强。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灵襄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竟一点感觉也没有?难道下意识里,他竟然不愿想起她?
灵襄将一个竹篮放在桌上,“这几天我不在,你还好吧?”
“还好。对了,我还没有谢过师姐的救命之恩呢。”石生吃力地道。“谢我?”灵襄轻声道:“真的吗?”石生正想再说点什么,突然屋外传来一阵说话声:“想不到金刀镇河朔马老英雄也来拜山了,这一次大师姐真是给咱们崆峒挣足了面子!”
“就是,要是像屋里躺着的这个,那可就惭愧死了……”
“嘘……”终于,石生开口了,声音刺耳得令自己也感到惊讶:“石头就是石头,不管你怎么雕琢它,磨炼它,它也仍旧是一块石头,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灵襄沉默了一阵,缓缓地道:“在卞和第一眼看到和氏壁时,它也只不过是一块石头罢了。”石生陡然间心头一酸,多少年来的委屈与心酸,寂寞与痛苦全部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他扭过头,任眼泪默默流淌。“这是刚炖好的鸡汤,你趁热喝吧。”灵襄轻声说完了这句话,便起身向屋外走去,到门口时她突然停住脚步,悠悠地道:“那天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是杀不了向文生的。”然后走了出去。
自从那天后,他和灵襄之间的话突然少了。即使是见面,也拘谨得很。似乎一堵无形的墙隔在了他们之间。他的身体终于康复,又开始在凌晨与黄昏独自练剑。这天石生练完了剑,回到下院,刚好见灵襄领着一众师兄弟将一个青袍道士送出山门。那道士向灵襄深深一稽首,便飘然去了,步履极是洒脱,不似尘世中人。
他正看着,身边传来柳鞠儿的声音:“石师兄!”他回过头去问道:“鞠儿,那人是谁?”
“他就是青田刘基。”柳鞠儿轻声道。石生心头一震:“恐怕我们也要下山了。”他猜测得到,必然将有惊天动地的事要发生。
果然,当夜,崆峒掌门清云传令下来。所有崆峒弟子全部下山,务必在正月前赶到山东益都。
四、褰裳
腊月的风雪中,七十余名崆峒弟子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终于及时到达。益都并不大,却也有数万的百姓,乃是红巾陈猱须的守地。只是此刻数万元兵已屯兵城外,益都城破已是指日间事。灵襄领着他们来到一座大院前,叩响了大门。不多时,一个中年儒士前来应门,看了众人一眼后,问道:“尘音未扫,诸位向何处去?”灵襄双手一合再分,结莲花样:“世本无居,吾等向常寂光净土。”中年儒士面色一松,拱手道:“这位姑娘可是崆峒派的灵襄女侠么?”灵襄裣衽为礼:“不敢,正是灵襄。”中年人面露喜色,道:“陈天王早已吩咐下来,说女侠近日必到。请!”一行人进了宅子,灵襄转过身来,面色凝重地道:“从今天起,我们就要住在这宅子里,没有得到通知之前,谁也不得离开一步。”崔元清心急道:“大师姐,我们这次下山到底是为了什么,可以告诉我们了吧。”灵襄点了点头:“好吧,让大家心中有数也好。”然后一字一顿道:“我们今次下山就是为了行刺一个人。”
“谁?”
“什么人?”大家纷纷问道。
灵襄清澈的目光缓缓扫过大家热切而焦急的眼神,在石生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方道:“当今义军四起,鞑子朝廷本已干戈处处,国本动摇。但只要有一人尚在,各路反元义军便始终难成大气。这人曾先后击溃了赵明达、李武、崔得、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关先生、破头潘,甚至刘福通也是此人的手下败将,最近他更收降了花子王田丰,扫地王王士诚。此人不除,汉室难兴。而现在此人便正屯兵在这益都城外……”
“察罕帖木儿!”众人齐声惊呼。“对,正是当今朝廷第一名将,陕西行省右丞兼行台侍御史,中书平章政事察罕帖木儿!”灵襄平静地道。
当日,石生和柳鞠儿在宅子的后花园内并肩而行。天寒地冻,百草枯萎,一片萧瑟肃杀的景色。
一反常态,柳鞠儿今天异常地沉默,只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走了一会儿,石生终忍不住问道:“鞠儿,你怎么啦?”
“石师兄,你……你……你是不是喜欢大师姐?”柳鞠儿仰起脸看着他。“你胡说什么?”石生的心一颤,“你听谁说的?”
“我听见七师兄和九师兄闲聊时说的。他们还说,因为你,大师姐已经拒绝了二师兄很多次了。”柳鞠儿轻声道。
他说不出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这都是真的么?大师姐喜欢你?”柳鞠儿又问。“怎么会,我是什么人,怎配得上大师姐?”他摇头道。“七师兄也这么说的,他还说,他就是想不通,大师姐为什么会喜欢你?”柳鞠儿低声道。石生没有回答,但他的心也在默默地问自己:“是啊,为什么?石生,大师姐为什么会喜欢你?”他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其实,就是你喜欢大师姐也很正常啊,她那么美,剑法又高,文才也好,要是我是男子,也一定会爱上她!”柳鞠儿叹息道。“别说傻话了,我像一块石头,而大师姐则是一块玉,石头怎么能和玉摆在一起?”石生有些惆怅地道。“可是,可是,石头也很好啊!有很多漂亮的石头,比如说……嗯……雨花石,还有,嗯……孔雀石,……嗯……”柳鞠儿脸红红地说。“好了,别说了。”石生又好气又好笑。“其实,我也开始感到做一块石头的乐趣。”半晌,石生缓缓地道。
这天早上,像往常一样,大家在院子里练剑。
灵襄突然停下来,看着淡蓝的天。众人都收了剑看过去。但见一只雪白的信鸽从天而降,落在灵襄的纤手上。灵襄从它的腿上取下一颗蜡丸,松开手掌,那鸽子双翅一振,像朵白莲花飞舞着冲向天际。灵襄捏开蜡丸,将信展开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望着大家:“正月十五上元节,吃元宵,杀鞑子!”众人的心中都是一热,目中均露出激烈之色。灵襄将手一摊,信笺化作无数碎片如蝴蝶般向空中舞去。
时光飞逝,大伙心情又紧张又振奋。这天夜里,很冷,石生像往常一样,独自在后院练完了剑,坐在太湖石上望着浩瀚的夜空。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陈猱须已向察罕帖木儿献城请降,元兵已经开入城内。为了粉饰太平,益都将举行盛大的灯会。察罕帖木儿要参加城东邀月街醉天楼上的晚宴,那将是他们行刺的惟一机会!明天,他们的行动会成功吗?在那之后,又有多少人会活下来?自己呢?会不会死?这许多的问题在脑海中翻复,不能有片刻的停歇。他看着手中的剑,那剑在月光下明亮如霜雪。
晚风传来悦耳的箫声,缥渺如梦中的天籁。他转过身去,只见灵襄正坐在高处的一块大石上,吹着一只碧绿的玉箫。他听出这曲子正是诗经中的《褰裳》,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一般。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
“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正是诗经中的诗。那是说一个年轻的少女向对岸的少年表示情意,告诉他要是爱我的话,就掀起衣裳过河来,要是不爱我的话,难道会没有别的人来爱我吗?第一次,灵襄清清楚楚地表达了对自己的情意,这情意是如此的强烈!如此的奔放!
石生就那么呆呆站着,天地间只余下自己的心跳声,直到灵襄吹完了很久。灵襄也没有出声,低着头摆弄着手中的玉箫。终于,他开了口:“师姐……”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灵襄抬起头,脸颊上升起一团红晕:“石生,你知道我刚才吹的曲子么?”他的心头一震,脑海中乱成一团。“说话呀!”灵襄娇嗔道。“我……我……”他突然无来由地感到一阵气馁,一阵疲倦,“我不知道。”他听见自己茫然的声音。恍惚中,灵襄似乎在愣愣地望着他。突然间,她侧过头去,望向极远的天际。很久很久,她才把目光收了回来,“可是……”她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道,“你应该知道的……”静默了一瞬,又用更低的声音道:“你可以知道的。”然后,转身离开。
石生感觉自己那颗心在深冷的水中缓缓沉没。
五、玉殒
上元节,灯市如昼。石生哈了一口气,看着水气在面前消散。已经是申时了,察罕帖木儿还没有到。出了什么问题么?向四周望去,看到了正在烤白薯的屈大猷,卖花的余梦湘,拉二胡的陆枫南,卖唱的柳鞠儿,要饭的崔元清,大家都在漫不经心中流露出一丝焦虑。他看不见灵襄。按计划,灵襄将扮成舞姬,在醉天楼上单人独剑行刺察罕帖木儿。四周的行人手中都提着花灯,来来往往,像天河在缓缓流动。
终于,他听到开道的鸣锣声。所有的人都跪倒在道边,陆枫南刚好在他的身边。马蹄声中,一行百余骑从西边徐徐驰来。经过石生的身边时,他忍不住抬头看去,只见田丰、王士诚正拥着一个人去了,石生只看到他高大魁伟的背影。忽然,他“感受”到一道目光,那感觉就像那天在聚德楼遇到向文生时一样。他扭头看去,只见一匹瘦马上,一个身披银袍的人正冷冷地向人群中扫视,狭长的面孔透出说不出的冷酷。
“是大内第一高手童罕!”身边的陆枫南轻呼道。石生的心一沉,他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多年以来,童罕一直是反元志士的恶梦!几乎所有行刺元帝的计划都是被摧折在他的手中!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他竟然会在这里出现!石生跪在那里,心中乱成一团。怎么办?灵襄的行刺还能成功吗?她一个人敌得过察罕帖木儿和童罕这两大绝顶高手吗?
身边的陆枫南轻轻拉了他一下,他惊觉般地抬头,这才发现一行人已经登上了醉天楼,身边的人都纷纷直起身子。市集上又恢复了热闹繁华的景象。但在石生的眼中,一切都似乎凝滞了,他像身处于另一个时空之中,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不真实感。他看到蟠螭口衔列星灯,那青色的蟠螭仿佛活了过来,鳞甲在缓缓开合着。又看到那九龙五凤的莲花恒满灯,那龙与凤在环绕缠绵。其余的白露转花、黄龙吐水、金凫银燕、浮光洞、攒星阁等都挂着飘渺的杀机,透出凄冷的艳丽。形形色色的人们手中提着形形色色的坊巷灯、莲花灯、鹿灯、琉璃球灯、方灯、月灯、小滚灯、马骑灯、琥珀灯、鱼什灯,所有的这些灯都是如此的黯淡。灯光将人们的脸映得惨白无血色。
“轰!”银色的烟花在天空中爆炸开来,人们纷纷驻足观赏。元兵们则一个个像铁样铸成的,纹丝不动。烟花点缀着天空,一朵又一朵。但是,所有的烟花都是银色的。直到一声巨响,那朵金色的烟花在天空绽放!“抛灯笼!”随着一声大喝,几乎街上所有的人都将手中的灯笼向天空抛去!数千盏灯笼在夜空中飞舞,划出亮丽的曲线,象流星雨光临大地。
元兵们忍不住抬起头来,看这难得的奇景。就在这一瞬间,崆峒弟子们的剑出鞘了,雪亮的剑光划过元兵的咽喉,血光飞溅,元兵们稻草般倒下!街头巷尾,所有的人都拔出了兵刃,向元兵疯狂地袭击——除了石生。自始至终,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醉天楼。
这一刻,应该是灵襄行刺的时刻,可为什么楼上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的目光落在一盏青色的琉璃灯上,那灯和其余的几十盏灯一样,被抛得好高,现在正飘飘向醉天楼顶落下。就在那灯即将落在楼顶的一刻,整个的醉天楼顶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爆炸开来。上千片黑瓦在气流中四散激飞,与落下的灯笼相撞,发出串串火花,如同数千青色的蝙蝠在夜空中捕食上万红色的飞蝇。在那漫天的黑瓦与灯火中,三条人影交错盘旋着向上升腾!石生一眼便看出中间那一身彩色宫装的正是灵襄!此刻,她手中的长剑化成一团银色的电芒与另两条黑影在空中交击分合!
“轰!轰!”又是两团烟花炸开。青色的月光,金色的烟花,银色的剑芒,交织成这夜空最灿烂的颜色!石生再也控制不住,双脚点地,身子纵起,在那楼檐上一点,又腾高了数丈,向那激斗的三人飞去。突然间,只见灵襄手中的剑芒电也似的一亮!左面那条魁梧的身影一声惨哼,跌坠下去。可是右面那人的一掌也同时闪电般地击在灵襄的背上。灵襄那曼妙的身形微微一窒,如同秋蝶般无力地飘落。
“师姐!”石生绝望地大吼一声,一把将灵襄的身子揽在怀中。他发现,灵襄的身子好轻,轻得没有一丝生命的感觉。同时,他发现自己在下坠,和自己的心一起,很慢地、茫然地下坠。他落在地上,不能置信地看着那再无任何血色的玉容,灵襄,死了?灵襄,死了。灵襄,死了!
灵襄死了……
从今以后,他再也看不到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听不见那清悦有力的声音!
背后传来锐利的衣袂破空声。恍惚中,他听到一个脆嫩的声音在喊:“犀牛望月!”他满眼是泪,“凭水横江千帆过!”他悲愤地怒吼,手中的长剑划出一道完美的轨迹,随着他的愤怒与绝望,向身后抹去。背后的人轻轻“咦”了一声,闪避开去。月光下,石生看到童罕那张阴郁冷硬的面容。
“飞燕回翔!——雨重风轻杏花浓!”他再次大吼。身子腾空而起,手中剑化成万点银星带着无尽的恨意向着童罕撒去。
童罕手指点出,指尖与剑尖相撞,发出金石般的声音。
“……你说,我是戴这副银丝钮镶桃花刺的好看,还是这副玉嵌鸦鹘青的好?……”
“白猿献果——瀑乱青峰古木危!”随着吼声,那至轻的一剑突然化为至重的一剑,当头斩下!童罕显然没有料到石生的剑招变化如此之快,但童罕应变奇速,双手一合,将他的剑夹在手中!几乎就在他的剑被夹住的同时,石生突然弃剑,闪电般猱身而进。“雷霆乍展!雷行万里!雷荡九州!雷动天下!雷怒乾坤!雷撼云霄!雷满鸿沟!”随着他的吼声,起雷七诀,化剑为指,连续地刺在童罕的胸膛上!
“呃……”童罕踉跄着后退,手中紧夹的剑落下。
“剑道即天道,剑法即人法……你无法做到剑与意合,是因为你没有一颗出剑的心。”
“仙鹤亮翅!——云破秋池月华明!”石生一把操起掉落的宝剑,左手虚晃,右手剑与身合而为一,向童罕刺去。童罕看他剑势,知道抵挡不住,一个后翻,便要避开。同一时间,石生的剑突然脱手化虹而出,笔直地贯入童罕的胸膛!当石生落到地上时,刚好看到童罕那难以置信的眼神。
“……那天从楼上掉下来的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是杀不了向文生的。”他想起了灵襄的话。现在,他终于明白到那天在聚德楼下灵襄接住他时的心情,明白为什么灵襄能将向文生斩于剑下。只是,他明白得太迟了。一时间,他觉得天地无限地扩大,而自己无限地缩小至无,只余下一撮痛苦的火苗在胸膛里灼灼燃烧。
石生俯下身去,将灵襄冰冷的身子抱在怀里,一步步向城门的方向走去。处处仍是杀戮、仍是流血,但是这一切都已和他再没有任何关系。灵襄死了,整个世界便都死了。
四周的风在轻声呜咽,石生茫然地抬起头,不知何时,空中已飞舞着片片雪花。
石生伸出手,一片轻盈的雪花温柔地融入他的掌心。他轻声呢喃:“下雪了,师姐……灵襄。”忽然,一滴晶莹的泪水由灵襄那紧闭的眼中缓缓滚落,在她那苍白的脸颊上划出世上最美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