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屠夫马长义坐在院子里磨刀子。磨刀石搁在房檐台阶上,他坐在房檐台下,这样,就减少了弯腰的程度。磨刀石是深沉的豆绿色,很细腻。要磨出好刀口来,非这样的磨刀石不可。马长义磨的是杀猪的柳叶刀,刀子有一尺三寸长,三寸宽,刀把儿油腻油腻,十分光滑。马长义手中有两把柳叶刀,一把砍刀。这三把刀,他轮流着磨。
马长义的右手紧攥住刀把儿,左手的三个指头像大夫诊脉一样按在刀身上,双臂来回挥动,看似漫不经心,随意自如。其实,力量的多少他贯注得极有分寸,不至于将刀口磨卷刃。柳叶刀是双刃刀,他将这边磨一会儿,刀把儿换到左手,又磨那边。磨刀石的左上方放置一个瓷碗,瓷碗的清水里是一绺子布,他捏住布条子在刀刃上淋些水,清水被刀刃卷走之后,又从刀口里流下来了。
春天里的太阳很好。太阳光似乎是被柳叶刀砍下来的,太阳光和刀子一样亲热,亲切;院子里白亮白亮,像刀子一样亮,墙壁、门窗都神采飞扬了。磨刀石上的光线,随着刀子的拉动,光芒四射,薄如丝绢,光线似乎被磨成了水,四处流淌。马长义很专注,目光在刀子的来回拉动中,或长或短。他支棱着耳朵,谛听磨刀石和刀子相触时发出的声音,声音只有麦秆那么细,很含蓄,有节制,一点儿不粗野,一点儿不张狂。老屠夫马长义就这样,坐在太阳底下磨刀子。院子里的色调温暖、柔和,空气中有一缕刀子的甜丝丝的气息。磨刀子的马长义跟刀子一样沉静,面部严峻的神情中透出了一丝压抑着的愉悦。
磨着,磨着,马长义的双手离开了刀子。刀子并没有停下来,刀子还在来回磨动,仿佛他的一双手仍然粘在刀子上,其实是,刀子被他用无形的手驾驭着,在磨刀石上运动。马长义将凳子稍微挪了挪,离开了房檐台一些,他双目注视着刀子,柳叶刀像上了车床的零部件,磨动的节奏和马长义握着它一模一样。马长义并不惊讶,似乎刀子本来就应该这样。他仿佛一个书画家在自我欣赏刚刚完成的作品。
马建华几次从院门里进来,看见父亲磨刀子,一声也没吭。他知道,这是父亲每日必修的功课。父亲不做屠夫五年了,可他一天也没有停止过玩弄刀子。
年轻的时候,马长义是松陵村乃至南堡乡有名的屠夫。他杀猪干脆、利索,做出来的猪干净、白亮,颜色特别周正。这和他的刀法娴熟是分不开的。猪被抬上案桌以后,他脱掉汗褂或棉袄,身上只留一件小汗夹;汗夹上只扣下面一只纽扣,长满胸毛的胸脯便裸露了;他顺手抓起拴猪的绳子在腰间一勒,开始干活。他将柳叶刀横着用牙咬紧,右腿紧压在猪肚皮上,左脚蹬住地,右手抓住猪的前胯,左手将猪的两片嘴紧紧捏住,把猪头猛地向后一扳,猪叫不出声来,脖颈以下进刀的地方就亮在他的眼前了。这时候,他右手抓住刀柄,一刀从猪脖颈斜捅进去;他的用刀极快,像人眨了一下眼,更像擦了一根火柴,“嚓”的一声,随着刀尖和皮肉发出的响声落地,一把刀就到猪的身体里去了。他看似用力极大,其实,恰到好处,那刀尖正好挑在猪心上。刀子不偏不斜,刀口开得很小。刀子抽出来后,他抓住猪肚皮,很有分寸地在猪身上揉几下,猪血便顺着刀口流进了盆子。由于动作迅捷,猪血在体内滞留的时间少,猪皮自然很亮了。接下来是烫猪、拔毛。这一工序的关键是兑水。水太硬(烫),就会伤猪皮;水太软(凉),猪毛拔不下。烧好的开水倒进一口大瓮中。马长义伸出三个指头在水皮上一抓,掂起一桶凉水兑进去,又捞起马勺,再兑三马勺凉水。他不用摸,就知道水温是多少。案桌上的猪被投进瓮中,马长义将衣袖挽起来,双臂伸进热水里,不一刻,就将猪毛拔光了。烫过的猪被撂在案桌上。这时候,轮到马长义耍刀子了,他要用柳叶刀在猪身上刮两遍。未刮之前,他先用刀子挑开猪的一条后腿,然后,用叫做“捅条”的一根铁棍从挑开的地方捅进去,顺着猪皮,将全身捅个遍;然后,用嘴捂在刀口上吹,他先是长长地、长长地吸一口气,好像把一股来自天地间的“神气”吸进了腔子里。此时,他已是激情饱满,欲望如火一样燃烧,连四肢也如同“捅条”一样坚硬有力,捂在刀口上的嘴巴仿佛和猪焊在一起了,他先是一口短吹,继而,两腮鼓圆,双眼圆瞪;接着,一长一短,一深一浅,吹得极有节奏,极有兴致,极其精彩,一连吹三十二下不换气。他两眼放光,酣畅淋漓,一副陶醉状。在一旁观看的女人们有的屏住了气息,有的微闭了双眼,有的竟然热泪长淌。马长义的目光稍微一抬从猪的肚皮上漂过去在女人们桃花样的面部轻轻地一扫,一丝难以察觉的笑从眉眼里漾出去了。不一刻,马长义的嘴巴离开了刀口,一双手紧攥住那条猪腿,长呼一口气,十分满足的神情仿佛汗水一般从面部流下来了。然后,他用麻绳扎住刀口。然后,开始在猪身上刮。他刮的幅度很大,刀挥出去,寒光闪闪,冷气飕飕,刀刃从猪的脖颈下推下去,一直到了猪屁股;“刷”的一下子,猪皮上的污脏之物被刀刃拉走了;他所使用的力气刚好刮走残余的猪毛,而对猪皮毫无损伤。随着刀动,他的双脚在案桌旁走动得极有节奏,舞蹈似的踏着旋律,那旋律发自刀子,刀子仿佛在歌唱,刀子仿佛在诉说。而马长义陶醉其中,醉了酒一般,摇头晃脑,双手挥动,脚步敏捷,面部是一副无法言说的表情,看似苦相,双眼又放着光,看似乐极,面部的皮肉不展,皱纹挤在一起,似乎忍着隐痛。只有马长义心里明白,刀子是快乐的,它在马长义的手底下如花一样开放,如太阳一样骄傲,如狂人一样,放声大笑。顺着刮一遍,又横着刮。刮第二遍时,马长义右手握住刀柄,左手捏住刀身,只刮了几下,双手便松开了,这时候,刀子就像听话的乖孩子,自如地在猪身上刮,不轻也不重,比马长义握着刮更灵便,而且将猪头上起皱的地方残留的毛也能刮掉。刀子刮动的声音像人的手指头在鼓皮上轻轻地敲,很空灵,很玲珑。马长义蹲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刀子在猪身上来回刮动。围观的庄稼人目瞪口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不用人操作的柳叶刀替马长义干活儿。刀子将猪皮刮干净以后,马长义再去开膛破肚。他将柳叶刀搭在和猪的屁股眼儿成为一条线的肚皮上,刀子先是轻轻地一按,猪的肚皮上留下的线条仿佛出色的画家随意在白纸上甩出的很有功夫的一笔。然而,他的刀子并没有一味地直拉下去而是稍微一滞留给握住刀把的右手用了点力,左手在右手没有握严而空出来的刀把上很有分寸地一剁,“哗”地一声,随着刀落,猪的肚皮如同两扇门被打开了,肚子肠子溢出了腔子。他放下了刀子,抓起一把二尺多长的、油腻而光滑的木棍将猪的肚皮撑开,猪的腔子里便有一股热气向外直冒,这时候,他轻喊一声:“闪开!”当人们正在退去时,他十分迅捷地将右手伸进猪的腔子里十分迅捷地抓出了一把如同棉花一样的猪油,十分迅捷地把热气腾腾的猪油送进了嘴里;他的头一仰,“嵫”地一声,一片生猪油便被他十分迅捷地吸进肚子里去了。有几个女人不约而同地吸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声:“啊哟!”他看也没看女人们一眼,又抓起了刀子,开始了下一道工序。
这把柳叶刀使围观的庄稼人眼界大开,他们不停地唏嘘赞叹0尤其是那些年轻女人们,由衷地喝彩,她们用脆生生的声调乱喊:刀子!刀子!她们将欣羡、钦佩的目光投向了马长义,马长义自然领会那目光,他装出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来。骚情的女人便在马长义肩上拍拍打打:马哥,你说说,使的是啥魔法?马长义回头瞟那女人一眼,用无所谓的口气说,没有啥魔法,那是功夫。也有人把刀子当作怪物看,当马长义放下刀子之后,有好事者拿起刀子在自己的头发上试刀口。那人妄图松开手,让刀子在头发上自动地刮,可是,那刀子不听他们的使唤,手一软,刀子掉下来,差一点伤了脚。庄稼人看看那把柳叶刀,只是觉得蹊跷,不解其中的缘故。刀子还是那把柳叶刀,只是刀到马长义手中,它像机器一样会自动地动起来。
马长义回头一看,他的跟前站着一个女人,女人四十岁上下,或者,更年轻些,是要饭吃的。这叫花子在松陵村要的次数多了,松陵村人,包括马长义在内都知道她是甘肃武都人。叫花子并没有张口,她的目光在刀子上,在不用马长义动手而自己磨动的刀子上。叫花子半张着口,眼睛随着刀子的来回拉动而眨巴,刀子把她的目光拉走了,把她的心拉走了,她似乎有点紧张(不只是出自奇怪),出气声也粗了,一只拳头悄悄地握住了,另一只手抓住了胯部的衣服。马长义从磨刀石上取下来刀子,叫花子才放松了自己,她朝马长义点点头,仿佛是敬佩他让刀子能动能停。马长义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了10块钱,给了叫花子。叫花子说,刀子,你那刀子?马长义瞪了叫花子一眼。他弯腰拾起了柳叶刀,那刀光猛地一闪,雨点似的从叫花子身上打过去,叫花子身子一缩,脸也变白了。马长义说,再不要来了。听见了没有?他说得很躁。叫花子拔腿就走了。马长义盯了几眼女叫花子的背身,女人的腰背很端直,屁股没有塌下去,也没有下坠感。
磨好了柳叶刀,马长义拿着刀子向院门外走去了。刚走到楼房的过道口,两个女孩儿进来了。这两个女孩儿是儿子餐馆里的服务员。松陵村是凤山县确定的民俗村,村子里经营餐饮业的有几十户。马建华的房子坐落在公路畔,搞经营有优势。楼房的一二层是就餐的地方,三层是歌舞厅。星期天,西水市和省城里的人去周公庙旅游,就在松陵村就餐、休息。生意好,马建华聘用的女孩儿比哪一家都多。这两个女孩儿是新来的,她们一看马长义手中提着一把刀,吓得用双手捂住了前胸,不敢吭声,低垂了眉眼,让马长义从身旁走过去。
马建华的餐厅和歌厅里每隔三个月就换一茬女孩儿。那些女孩儿越换年龄越小,越换越漂亮。马长义从不过问儿子经营上的事情。他只是觉得,这个院子里的每一个女孩儿的面孔都很陌生,他虽然常去儿子的餐厅吃饭,没有一张女孩儿的面孔能让他记住。
初春的一个晚上,马长义刚睡着,被一阵哭声吵醒了,他先是听见儿媳在哭,后来,儿媳的哭声中又夹杂了一个女孩儿的哭。他睡不住了。他爬起来了。他没有出去。他站在木柜跟前,拿起了白天磨过的柳叶刀。他用一只手在刀身上轻轻地抚过去,粗糙的手和刀身一挨发出了比麦芒还细的声音。手底下有一缕凉爽的细腻的感觉。他抚摸了两遍,又伸出舌尖,在刀刃上舔了一舔,舌尖卷进去的是甜中带咸的铁的味道。等他放下刀子的时候,院子里陷入了沉寂,他这才走出了房间。他的脚步很轻。他轻轻地穿过院子,走过如水的月光,上了二楼。他知道,儿子和儿媳并未在一个房间睡觉。儿子在二楼有一个单间。大多时候,儿子在那个单间里。上了二楼,走到儿子住的房子门口,马长义站住了。他清晰地听见了儿子和一个女孩儿在房间里制造出来的声音,他想走开,脚步却迈不动。似乎是女孩儿在呢喃,在啜泣,似乎什么声音都有,似乎什么声音都没有。那女孩儿就是常给他端饭的那个瘦子?还是皮肤很白皙的那个胖子?还是眼睛滴溜转的那个四川娃?马长义什么也听不见了,只听见月光在楼房顶上燃烧的声音。他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马长义夜里听见的确实是儿子和儿媳的声音。马建华有一个嗜好:喜欢收藏女孩儿的毛发。每和一个女孩儿上一次床,他就收集几根女孩儿的毛发。他将收集来的毛发粘在一个日记本子里,在旁边写上女孩儿的代号(不写姓名和年龄)。妻子知道丈夫很放纵,对他毫无办法,也不想什么办法,但她还没有发现丈夫这个很恶心的嗜好。当她偶然在丈夫的日记本子中发现了那些毛发之后,数了数,编号已有十六个。她只是觉得吃惊,便去问马建华。马建华唾骂了她几句,自顾自地上了二楼。
从此以后,马长义没有再窥视过儿子。
马长义心里明白,儿子的想法和自己不一样,儿子的生活方式和自己不一样。马长义妄图改变儿子,却无法改变。儿子读初三时就不安分守己了,他给老师连招呼也不打,和两个同学一块儿去齐镇街道上摆菜摊子卖菜。他知道后,举着刀子威胁儿子:你再不好好读书就砍断你的手!儿子伸出手臂说:你砍,朝这里砍。他气得脸色蜡渣黄,丢下刀子,扭头就走。儿子没有考上大学,他劝儿子重读。儿子不,却在县城里摆了几桌台球。他赶到县城,把打台球的杆子给折断,儿子还是不回心。他做了半辈子屠夫,希望儿子能成长。并不是他瞧不起屠夫,瞧不起农民。他不想叫儿子重走自己走过的路。儿子读初小时,他曾罚过儿子的跪。那时候,儿子还是很听他的话。和松陵村的同龄人相比,他得儿子晚,因此,对儿子比女儿疼爱得多。他记得,有一天晚上,儿子闹肚子痛。屋外,雨水像瓢泼一样。他背着儿子,女人打着伞,在漆黑如炭,雨大风冷的晚上将儿子背到了县医院。儿子读高中时,他们两口子一年里舍不得买一身好衣服穿却叫儿子在老师灶上就餐,他们总怕儿子吃不好睡不好写不好。可是,儿子怎么也不按他们两口子设计的路子走。
当儿子成家后,他不再为儿子走什么路而操心了,极力用自己的做人去影响儿子,希望儿子能做个正直的人善良的人,希望儿子在经营中不要亏人。他每次唠叨时,儿子只是笑笑,不回答他,也不驳斥他。他很难揣摸儿子的心思。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儿子和媳妇的不和睦,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儿子和那些女孩儿的暧昧。当他窥视之后,证实了自己的感觉。然而,男女之间的事他怎么说得出口?况且,是长辈对晚辈。有时候,他能原谅儿子!打开电视,看见的镜头就是你搂她,她搂你。电视的内容不是你睡了他的女人,就是她的女人插进了你的家庭。年轻人不受影响才是怪事。有时候,他一点儿也不能原谅儿子,在他看来,睡人家的女人就是罪孽。他不能让儿子生活在罪孽之中。只有磨刀子时,他才不想这些事。
马长义提着刀子出了院门,他从正街上走过去,绕到了院子后边的粪土街上。粪土街上堆一个麦草垛子和硬柴垛子。走到麦草垛子跟前,马长义挥刀向麦草垛子捅去了,好像麦草垛子是他演练的靶子,是他的敌人,他进刀干脆,抽刀利索。他一捅,麦草发出了剃头似的响声。抽出来,捅进去;捅进去,抽出来,马长义在麦草垛子的四周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他解开了纽扣,挽起了衣袖,显得极其兴奋。连捅数十刀之后,他挥起刀子在一堆硬柴上刮,刀子和硬柴相触发出的响声有点寒碜,跟刮骨头的响声差不多。不一会儿,刀子便老了,失去了刃口。马长义将刀子拿在手里看看,不露声色地一笑,拿上刀子回到了家。他又开始磨刀了。将刀磨得十分锋利,然后弄钝,再磨,再钝,再磨,这就是马长义的日常生活。
盖楼房的时候,马建华要将院子里的五间厦房全部拆掉。可是,马长义不叫儿子拆,马长义非要住到他自己盖的厦房里不可。于是,就拆了三间,留了二间。这二间色调黯淡的厦房和院子两幢体面的楼房很不协调。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是马建华在家里搞“一国两制”,让老父亲享受不到优雅的住所。其实,马建华执拗不过父亲,才依了父亲的。马建华妄图说服父亲,拆掉旧房,马长义不吭声,说的次数多了,马长义就拿起刀子,在自己的腿上刮。马建华一看是这样,不再提拆房的事了。
马长义盖那五间厦房的时候,松陵村许多人投来了羡慕的目光,都说马长义有本事。这五间厦房成了马长义创业史上的一个亮点。厦房盖好后的第二年,他结了婚,他和女人在厦房里生活了几十年。令他痛心的是,女人五年前就下世了,女人下世时才四十九岁。女人临死前,要他坐在她跟前来,女人用极弱的气息嗅着他身上的猪肉味儿和刀子的气味。这气味儿伴随了女人三十年。他比女人整整大十岁。结婚的第一个晚上,他和女人同房,女人疼得流着眼泪说,你呀,比刀子还馋火。他说,男人越馋火,女人越爱。不信?你试试。开初,女人还难以忍受他一身的猪肉味儿和刀子那凉飕飕的气息,两个人生活了一段时日之后,女人就对他身上的猪肉味儿和刀子味儿很贪婪了。这黏黏糊糊的、像阳光一样的气味儿似乎成了女人激情澎湃的诱因,他一旦进入了女人的身体,女人深情地说,叫你馋火,你放开馋火。马长义杀猪回来,女人接住他装刀子的褡裢。女人一旦将刀子从褡裢中抽出来,马长义就明白,这是女人对他的暗示,他心领神会了。两个人将肉的气味和刀子的气息在厦房里搅动得到处都是。女人在世的时候,也曾帮马长义磨过刀子,拽过猪腿,翻过猪肠子,倒过屎尿。
他和女人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日。那时候,夫妇俩像许多农民一样,一天干三晌,早晚加两班。两个人只有一条长裤子。马长义要叫女人穿,女人要叫马长义穿,两个人你推我让,都愿意受冻,都不愿意穿。后来,水库工地上三班倒,谁出工时谁就穿。冬天里,去北山割柴,马长义在沟底割,女人从沟底向沟上面背。马长义站在沟下面抬头看着弯腰曲背的女人,不由得热泪盈眶:多好的女人啊!当女人第二次下得沟来,他把柴捆子给女人扶在脊背上时,他一看女人那张被汗湿了的红扑扑的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一把把女人和柴捆子一起掀翻在坡地里,女人的胳膊还未从绊绳中取出来,他就褪下了仰躺在柴捆子上的女人的裤子。本来就变快的血液一下子沸腾了,他趴在女人身上说:“你就这么躺着,我不叫你背柴,我只叫你背杀猪的马长义。”女人搂住了他的腰,深情地说:“我背你,背你一辈子。”
在马长义的心目中,人世间再好的女人也不能替代他的女人。他是个粗人,但心里很细腻,他不止一次地给自己说,我一定要叫她吃好些穿好些。我要用刀子去挣钱,叫她活得很体面。
1985年的春天前,马长义被北杨村的农民叫去杀猪,一连杀了五天,他才回到了松陵村。
那天晚上,马长义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儿进了家门的。女人已经注意到,马长义的脸色阴沉,不同往常。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开口问。马长义倒在炕上,眼望着房顶一语不言。女人给马长义脱下了棉鞋和袜子,将腿抬起来放进了被窝。就在女人动手给马长义解棉袄纽扣时,马长义拨回去了她的手,自己脱下了棉袄。这时候,那血腥味儿更浓烈了,女人能嗅见血腥来自丈夫的身体。两个人躺在了炕上,女人发觉,马长义多毛的胸脯上勒了一条白布。女人问马长义是咋回事?马长义没有吭声。女人解开白布条一看,马长义的左胸上有一条血糊糊的口子。女人惊讶了:你失手了?马长义点了点头。女人还是疑虑:你杀了几十年猪,从未失手过呀?马长义不回答。刚强的汉子流泪了。女人没再问原因,拿来了白药,给马长义的伤口敷上了药,用一条干干净净的白纱布重新给他勒上了。那一夜,马长义不停地在炕上翻身,女人就问他:疼吗?马长义说:皮肉不疼,心里痛。女人从身后搂住了他。马长义说:你搂紧些,再搂紧些。两个人搂住睡到了天明。
农历二月初二日,马长义生日的那天晚上,两个人翻江倒海地闹了一次,像年轻时一样炽烈地闹了一次。事毕,马长义毫不掩饰地把他左胸脯上那道伤口的来历说给了女人听。原来,腊月二十七那天晚上杀毕猪,吃了肥肉喝了烧酒后就睡在主人家里的一间空闲的屋子里了。主人的女人推开他的房子门进来时,男主人正在给丈母娘家去送肉的路上。女人干脆利索地脱了衣服,钻进了马长义的被窝,马长义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女人拉灭了灯,一只手伸进了他的下身,一只手在他多毛的胸脯乱摸。马长义心跳得厉害,他一侧身看见了放在柜子上的褡裢,褡裢里的刀子亮如明灯,在那灯里,他看见的是自己的女人,是那张健康、亲切、亲热、亲昵的脸庞。他听见刀子说:马长义你不是说要爱我一辈子吗?你不是说你对哪个女人也不动心吗?马长义听见刀子在褡裢里抽泣。他一把推开女人光溜溜的身子,拉亮了灯,跳下了炕。他一只手伸进了褡裢抓起了一把刀子。主人的女人惊吓得面如土色,不知道这屠夫要干什么。听马长义说,你快走。女人的一脚还未迈出门槛,马长义的刀子就在自己的胸脯上拉了一刀。那一夜,马长义在主人家的牛棚里蹲到了天明。
女人听罢马长义的叙说,她颤抖着搂住马长义。马长义还要说,女人不叫他说。女人暗示马长义,要叫马长义的下面说话。马长义再一次闹起了女人。女人娇喘着说,长义,刀子是你的,也是我的。你说是不是。马长义说,是,是。女人吭地笑了。
女人下世后,马长义大病了一场。他觉得房子空旷了院子空旷了整个人世间空旷了。他彻夜难眠,一看见刀子,就从刀子里看见了女人的身影,因此,他出门进门总是拿着刀子。他的这一反常举动使村里人害怕,也使儿子害怕。在村干部的劝说开导下,他才放下了刀子,不再拿着刀子上地、走亲戚或赶集了。可是,他常常在半夜里抓起刀坐在院子里磨。一天不磨刀子一天就坐卧不宁。
女人下世后,马长义发觉,柜子里有十双鞋。这十双鞋是女人给他做的。马长义将十双鞋全取出来,放在柜子上,每过几天,拿到太阳地里去晒一晒,又拿回去,照旧放在柜子上面。五年了,他连一双鞋也没穿。到了晚上,他把鞋仔细地端详一遍,从中拿出一双,鼻子在鞋口里使劲嗅,他吸进肺腑里的除了布的味儿,针线的味儿,颜色的味儿,还有他自己也不能说清的什么味儿吧。然后,他将双手伸进鞋口里,一动不动,那双手仿佛在享受着鞋的温暖,鞋的棉软,鞋的润泽,鞋的迷乱。
他的儿媳妇不知道公公将鞋为什么要摆在柜子上,儿媳还以为公公向村里展示婆婆的贤慧、能干。她将那十双鞋放进了柜子。马长义躁了,他叫儿媳把鞋取出来。儿媳说,你把它放在柜子上招尘土,不穿也脏了。他说,这不关你的事,你取出来,给我摆好。儿媳只好从柜子里取出来那十双鞋,旧样摆放在柜子上。
歌舞厅刚开张的那天晚上,马建华还有点担心,担心父亲被吵得睡不着觉,他把音响控制得很有限。十一点多,马建华下了楼,进了院子,想看看,父亲睡下了没有。父亲果然没有睡。刚一踏进院子,马建华就看见,父亲坐在院子里磨刀子。一轮清月在院子的上空飘动着,院子里一片银白色,月光跟牛舌头一样,在马长义身上舔动,他浑身透亮,似乎成了月光的一部分,也是银白色。马长义磨得很专注,津津有味似的。月光下的刀子闪动着坚硬的光芒,那光亮有质感,有动感,但不刺目。站在远处的马建华看见,父亲的身子轻轻地晃动着;一双脚似乎在踏着步子,随着磨刀子的节奏而踏动。父亲磨刀子的节奏和楼上的舞曲十分合拍。在马建华的眼里,父亲不是磨刀子,而是在舞蹈,跳一曲刀子舞——在乐曲中,父亲挥动着柳叶刀,用不同的舞姿展示刀子,展示自己。刀子像月光一样燃烧。马建华看不见父亲的表情,看不见父亲的身影,他只看见,刀子在空旷的院子里,在皎洁美好的月光下动情地跳舞。马建华的眼里满是刀子。整个院子里,满是刀子庞大的气息。这气息将所有的气味、声音、情绪都覆盖了。他没有耐心再看下去了,悄悄地抽身上了楼。
第二天,父子俩相见,相互对视了两眼,瞬间的难堪之后,父子俩擦肩而过。
马长义上到三楼来了,他悄无声息地站在歌舞厅的门外,一根木桩似的,悄然伫立。马建华拉开门,一看是父亲,叫他进去看看。马长义说,我磨刀子,正磨着刀子。马建华这才看见,父亲提着他那把柳叶刀。马建华说,你放下刀子,进去看看吧,你还没有见过年轻人咋跳舞。马长义说,叫我把刀子拿上吧。刀子没有啥害怕的,马建华说,你愿意拿就拿上。马长义跟着儿子进了歌舞厅。他本来想进去看看的。陶醉在舞曲中的年轻人,谁也没有在意马长义的到来。马长义坐在一张长条凳子上,将刀子横放在两膝上。彩灯扫过来,刀子也五彩缤纷,波光闪烁,没有杀气可言。
一个丰乳肥臀的女孩子走过来了,她走到马长义跟前,她没有注意到马长义带着刀子,以为他也是来跳舞的,做出了邀请的姿势。马长义不知道,这女孩子也是被马建华收藏了的一个。马长义一把从两膝上抓起刀子,将刀子举起来了。本来,他想告诉女孩子,他不是来跳舞的,他正在磨刀子,只是上来看看。那女孩子一看,马长义手中拿着一把真家伙,况且,那刀子像闪电一样,放出了一道寒光,那女孩像似被谁猛抽了一鞭,她尖叫一声,向人多处跑。
回到院子里,马长义坐在房檐台下,又磨了一会儿刀子。他试了试刀口,抓起刀子,走到后院里的厕所旁边,抡起柳叶刀将一棵杨树横出的枝条砍得光光净。他砍得很猛烈,出手像年轻时一样快。他在折磨刀子,刀子也在折磨他。他一边砍一边说:“我把你这无用的家伙。你还能干啥用?”在歌舞厅,马长义认为他的刀子把女孩儿吓着了,目光不由得去追逐那女孩儿。他看见那女孩儿被一个男人揽住了腰身,又开始跳舞了。女孩像被倒进竹筛子里摇动的大豆一样,随着竹筛子的旋转,身上的衣服被筛走了。女孩儿头发蓬乱,腰肢扭动着,塞进马长义眼睛里的是饱满的奶头丰肥的屁股。马长义攥紧了刀把子,刀把子在他手里发出的响声沉闷而明晰。一身白晃晃的肉在马长义眼前乱晃,晃得他头眩目晕。音乐声一会儿像被拖拉机轮胎压烂了的玉米秆,一会儿又像膘色很肥的猪肉。彩灯雨点般地纷纷而下。马长义觉得从他头顶上掠过去的不是多彩的灯光而是刀子,是一把又一把像面条儿一样柔软又不失锋利的刀子。他玩了一辈子刀子,从未害怕过刀子。可是,今天晚上在他头顶乱舞的刀子使他恐惧,十分恐惧。他恍然看见,他的身上被砍出了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周身疼痛难耐,胸口如针刺一般。“咣当”一声,刀子掉在了地板上。那明晃晃的响声压过了纷乱如麻的音乐声。音乐声骤然而停了。也是歌舞厅收场的时候了。女孩子的吆喝声、嬉戏声、下楼梯的脚步声,打断了马长义的思绪。他弯下腰去,很吃力地拾起了刀子。他像拄着一根拐杖似的把柳叶刀的刀尖着地,步履艰涩地回到了自己的破屋里。
松陵村人发现了叫花子的尸体是在夏末初秋的一天。女叫花子是被人用刀子戳死在涝池岸上的。马建华出于好奇,也到涝池岸去看。女叫花子长长地趴在通向涝池里的那面坡下边,头发披散着,遮住了脸面,脊背上留着刀子戳过的窟窿,脚上的鞋趿拉着,露着了半个鞋口。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的,看似趴着睡觉。松陵村人围着尸体议论:谁戳死了女叫花子?有几个女人在叹息:这女人挺耐看的,真是可惜了。
马建华挤进里圈去,看了几眼,回去了,他一看见那血窟窿就恶心。
进了院门,马建华哇哇地吐了两口。马长义在院子里磨刀子,他问儿子:你是咋了?马建华说,杀人了,我看见了。马长义又问儿子:谁杀谁了?马建华说:不知道谁把女叫花子杀了。马长义说,那有啥看头?没见过死人,得吗?马长义给磨刀石上淋了些清水,一心一意地磨刀子。
到了下午,南堡乡派出所来人将尸体搬走了。随之,两个公安干警进了村,他们挨家挨户排查杀人的嫌疑犯。
询问到马建华跟前,马建华如实回答公安干警的询问。
公安干警问:你认识不认识女叫花子?
马建华答:认识。
公安干警问: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马建华答:大约一个月前。
公安干警问:这个女叫花子和谁家有积怨?
马建华答:不知道。
公安干警问:为什么有人要杀叫花子?谈谈你的看法。
马建华说:很可能不是抢劫杀人,—个叫花子,能有几个钱?
公安干警说:是不是奸杀?
马建华笑了:除非有人渴得要吃雪。
公安干警说:照你说,也不是奸杀?
马建华说:我只是猜想,没有证据,不敢乱说。
公安干警在松陵村排查了三天,没有摸到蛛丝马迹。被戳杀的毕竟是一个叫花子,南堡乡派出所的干警不再准备深查了。毫无线索,一时半刻是很难查出来的,他们准备先搁下此案,就在这时候,松陵村又发生了一件使村里人难以预料的事:马长义自杀了。
在那几天,马长义没有再磨刀子。
那天吃午饭时,马长义没有到儿子的餐馆里来。儿子以为马长义身体不舒服,想让父亲多躺一会儿,就没有叫他。等午饭过后,客走人稀,马建华进了父亲那间厦房。十双布鞋依旧摆在柜子上,父亲蒙头盖被子,马建华以为他睡着了。他叫了一声爹,父亲没有答声;他又叫了一声爹,父亲动都没有动。马建华已经嗅到了一丝血腥味儿和刀子的气息,他心里一阵紧缩,走到炕跟前,将被子撩起来一看,凉席上是一摊血,三把刀子放在父亲的身旁。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割断了手腕上的静脉,他浑身已经僵硬。
作者简介
冯积岐,男,1953年生于陕西岐山县,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多篇,出版有长篇小说《大树底下》、《沉默的季节》、《敲门》等。本刊选发的其短篇小说《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获陕西省“505”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