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这个县城到省城有二百多公里,如果顺利中午就可以回到学校。黄子兴算计了一下,搭县上的顺路车回去,再把以前存下的多余的车票报销,又可以省下一笔钱。剩下的就是赚的,苍蝇也是肉,积少成多,集腋成裘。
汽车一出县城就加快了速度,村庄树木无声地向后掠过。远处的山光秃秃的,泛着土黄色,赤裸着,毫无生气,阳光照在山上明晃晃的,西北的山都是这样,绵延不绝。麦开始收割,农田里一片繁忙,农民把收割的小麦都摊在公路上,让来回过往的汽车压。这样打场省力,但是危险,汽车压在麦秸秆上容易打滑。车是县上的豪华越野车,四五十万。别看这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县,可是县上大大小小官员的车都是豪华级的。汽车的减震功能很好,舒适惬意,碾过麦子的时候,没有颠簸的感觉,司机略微减一下速度,不断地换着挡位,嘴里骂骂咧咧,表示不满。
黄子兴一上车就犯困,两个眼皮发沉,晕晕沉沉的就想睡觉。他坐在前排司机的旁边,司机就说你这样影响我。按规矩,只要跑长途,车上的人就要不停地聊天讲笑话,主要是黄段子。这样来神,司机才不犯困。黄子兴不懂他们的规矩,他是学校派来搞科技扶贫的,搭顺路车回学校,加上昨晚没睡好,所以一上车就眯着眼睛想睡觉。同车的几个县上的人坐舒服以后,就开始像比赛似的讲起黄段子,周主任先讲了一个:“新婚姻法明确规定,女人不能戴胸罩,男女都不能穿内衣。你们知道不?”
梁局长问:“为什么?”
周主任一本正经地说:“女人戴胸罩违犯了包二奶的规定。穿内衣犯了包庇罪。男人穿内衣犯了私藏枪支罪。”
车里的笑声放肆、猥亵、毫无顾忌,都是臭男人,有什么顾忌的,笑声几乎要将车顶掀起来0坐在黄子兴身后的梁局长一边笑着一边拍拍黄子兴的肩头说:
“黄博士怎么一上车就睡觉?是不是不好意思?装睡吧?”
坐在梁局长身边的周主任说:“黄博士还没结婚,还是童子鸡嘛,当然不好意思了。”
秘书小刘坐在边上,说:“黄博士在大学没谈个女朋友?”
黄子兴笑笑没说话,他的小眼睛一笑就成了一条缝。他已经被他们说得不好意思了,很想融入他们的气氛中,但他实在不会讲黄段子。
“现在结没结婚和是不是童子鸡是两码事。不过黄博士可能除外,光顾读书了,青春都耽误了。还没见过女人吧?”梁局长话里有话地问,偏着头看着周主任。
“实在不行,到省城黄博士先别回学校,跟我们住宾馆。晚上给你开开荤,你给县上扶贫,我们也得给你扶贫,是不是?”周主任已经领会了梁局长的意思,怪声怪调地说。
“人家都是黄博士了,水平肯定比我们高。”
“一般的小姐恐怕黄博士看不上。”
“那就说好了,给你找个好的。”
车里又是一阵大笑。
黄子兴也跟着笑,他不想让县上的人觉得他与他们有太明显的差别,他想跟他们打成一片。刚到县上来的时候,他就对他们说过别博士博士地叫,就叫黄子兴好了。县上人觉得来了一个博士扶贫,还是第一次,叫博士显得尊重。再说,他们黄博士黄博士地叫着,而且把“黄”字咬得特别重,就有了别的意思。在县上工作的人都要有两个特长,一个是喝酒,谁的酒量大谁就是好样的,不会喝酒你就寸步难行。另一个,只要凑到一起吃饭或者几个人坐车出差就讲黄段子,一个赛一个,一个比一个够味儿。黄子兴不会喝酒,勉强喝一杯两杯,就晕头转向了。讲黄段子就更外行,听别人讲还往往听不懂,他们都讲完了笑完了,黄子兴才明白笑话的可笑处。所以,他的笑声总比别人慢半拍。县上人就说,黄博士读书读傻了,肯定是童子鸡,还没开过瓢呢。
汽车风驰电掣,转眼间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黄子兴将目光投向车外,看到麦收的农民,他就想自家的麦子也该收割了。对象夏麦说不定正在割麦子呢。想起夏麦,黄子兴的心就乱糟糟的,他正为结婚的事发愁,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心烦意乱。
黄子兴的家在另一个县,离这个县不过百来公里,黄土高坡,山大沟深,那里也是穷得光屁股。家里为了供他上大学读博士,欠了一屁股债。上学的时候家里就给他说下一门亲,邻村的,姑娘叫夏麦,高中生,家里也不富裕。黄子兴的父母本来想让他毕业以后就结婚,黄子兴和夏麦都不同意。黄子兴觉得为他上学家里欠了那么些债他刚毕业,想先还还债再考虑婚事。尤其是妹妹差点辍学,幸亏他毕业了,想供妹妹上完初中上高中。夏麦不同意就比较复杂,一是嫌黄家穷,一开始就不太同意,总是很别扭。博士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欠一屁股债,过日子讲的是实惠,难道一进门就让我们还债?找个包工头都比博士强。后来夏麦同意了,是因为她听说,博士工作后,可以把对象的农村户口转成城市户口。这一条对乡下人很有吸引力,夏麦想,像她这样的只有靠出嫁变成城里人。结婚以后她就可以把户口转到城里去,以后她就是城里人了,这一点足可以让那些小姐妹羡慕死。可她不同意马上结婚,是因为村里正在搞下一轮土地承包,她一嫁人,娘家就少了一个人的地,婆家就多了一个人的地。她想等土地承包搞完了再出嫁。反正一结婚她就是城里人了,也不跟着婆婆公公过,有没有那点地无所谓,可是娘家多了一个人的地,也算是给娘家最后作一点贡献。所以婚事就耽搁下来了。
“黄博士是研究良种杂交的吧?”司机半天没说话,专心开车,这时他偏着头问黄子兴。没等黄子兴回答,司机接着说:“杂交的粮食产量高,那你说,这人是不是也是杂交的品种好?”
车里人都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司机得意地看看黄子兴,一边笑一边挪挪屁股。司机的笑脸还没有收拢,他突然发现前面一辆大货车迎面冲来,正好两辆车都行驶在一片麦子上,由于麦秸秆打滑,大货车一刹车就侧滑偏离了方向,车身几乎横过来。越野车的司机喊了一声:“不好。”一边踩刹车,一边猛地向左打方向盘。但一切为时已晚,越野车在麦秸秆上像溜冰一样向前滑,两辆车迎面重重地撞上了。
黄子兴的笑容还在脸上凝固着,就觉得自己飞起来,冲破了越野车的挡风玻璃,又冲向大货车,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
黄子兴的追悼会不断升级。
一开始学校将任务交给了系里,系总支书记秦显贵交代办公室的赵丽娟写悼词,并说:“可惜了,博士毕业才一年。”
赵丽娟说:“黄子兴才来了一年,大半年还不在学校,这悼词怎么写呀?”
秦显贵就说:“你看着办吧。悼词嘛,往好里写就行,就跟那表扬稿差不多。”
赵丽娟不太满意地哼了一声。
秦显贵没把黄子兴的死太当一回事,既然学校交代了,无非是通知家属,准备丧事,抚恤理赔,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轻车熟路。系里的人对黄子兴几乎就没什么印象,有的老师还问,黄子兴是谁?当时秦显贵操心的是,黄子兴死了,科技扶贫的任务怎么完成?这是省上提出的办学方向,为社会服务,解决社会问题,尤其为贫困地区服务,好像扶贫是学校的事。省里把任务压给学校学校再压给系里,由总支书记负责,系里每年为派人去科技扶贫都要费一番周折。因为,县上并不欢迎大学老师去搞科技扶贫,又要安排吃住,又不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西北地区的生产状况本来就落后,大学老师那一套理论根本就用不上,学校的老师说起理论来一套一套的,可与人家县上乡上的实际情况差距太大,根本不切实际,更谈不上经济效益。老师也是谁都不愿意去,派谁去谁都不高兴,人家县上不热情,去了很尴尬。县上人很实际,要是能带去项目或者带去资金就不一样了。省上厅局去扶贫的人就特别受欢迎,人家有权有钱,能解决问题,哪怕打一口井,送几只良种羊,乡里就高兴得不得了。所以厅局的人去扶贫,人家县上把他们当大爷一样供着。去年黄子兴刚博士毕业,到学校还什么都不知道,也没资格提条件,也不好说不去,现在博士又算个什么,秦显贵就理直气壮地让他去了。
当时秦显贵把黄子兴叫到办公室聊了一会儿来学校的情况,就问他:“你是博士,又是学的农林专业,正好是到农村科技扶贫的人才,应该到基层去锻炼锻炼,组织上决定让你去科技扶贫。”
黄子兴感到很突然,想解释什么,可是秦显贵挥挥手,没让他解释,口气冷冷地说:“你刚来,又年轻,没负担,专业又合适,你不去谁去?越是博士,越要放下架子,到基层去学有所用。省上学校都很重视扶贫工作。”
后来黄子兴不但去了,而且还挺高兴,因为去扶贫,除了工资以外还有为数不少的补贴。在小县城消费比省城节省得多,这样一进一出,他的收入就多出一大块,正好可以补贴家里。在县上只要想干,就有干不完的事,可是他发现没人干正经事,所以他就躲在屋子里写自己的论文。他甚至希望明年再去一年。他算了一笔账,如果再去一年,不但可以把家里的欠账还清,还可以存下一笔钱办婚事,何乐而不为。他甚至把再去一年的想法跟秦显贵谈过。
当时秦显贵乐不可支,心想明年的任务又不成问题了,他心里甚至很感激黄子兴。同时,他不明白黄子兴为什么这么乐意去扶贫?让谁去谁不高兴,他还主动要求去,是不是在那里搞上对象了?黄子兴虽然是博士,可凭他的条件,在学校找一个老婆可没那么容易。蒙一蒙县上女人说不定还可以。
现在黄子兴死了,再派一个人去就难了,派谁去都要费一番口舌。秦显贵心里很烦。
第二天,秦显贵急忙火燎地对赵丽娟说:“悼词你就别写了。省厅要来人参加追悼会,升格了,黄子兴说不定要被树成典型,科技扶贫的典型。悼词由校办的人写。你把黄子兴在系里的情况整理一下给他们,要按照典型形象来整理。”
“这怎么整呀?我跟他就没见过几次,话都没说过几句。”赵丽娟一脸为难。
“我也没见过几次。他倒是对我说过,明年还想去扶贫,这不就是先进事例吗?刚刚毕业的博士,响应上级号召,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扶贫,这就是现成的材料。你再想一想,肯定还有。比如助人为乐,教书育人什么的。”
“他来了以后就没上过课,还教书育人呢。”
秦显贵刚要启发引导一番赵丽娟,手机突然响了,他看看来电号码,换上一副笑脸:“喂,书记,是我。是吗?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书记放心。一定,一定。”
秦显贵收好手机,严肃地对赵丽娟说:“你看,这不又升格了。省上领导都要来参加追悼会了。黄子兴不是死于一般的交通事故,而是因公殉职,博士刚毕业,就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扶贫,是先进科技工作者。今天省报都登了,省上要大力宣传这样的知识分子典型。你赶快把今天的省报找来,看看人家怎么写的。这下咱们学校,还有咱们系要出名了。”秦显贵显得很兴奋。
赵丽娟说:“这就怪了。咱们的人,咱们都不知道写什么好,他们怎么就写成典型了?”
“人家省报是通过县上写的。看来地方上还是有一套,搞这些事,比咱们强多了。不是我说你,你一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
秦显贵顾不上跟她啰嗦,他要按照学校书记的批示,马上找系里的领导开会商讨接待家属和组织先进材料的事。
赵丽娟就更不明白,这事怎么又扯到政治敏感性了。
三
夏麦这两天说不清是怎么了,心里惶惶的,像没了魂一样,干什么都丢三落四。她爸妈看出来了,就提醒她干活儿小心点,夏麦也是爱理不理的。他们总觉得对不起闺女似的,躲躲闪闪地再不敢多说什么。自从与黄子兴的婚事定下来以后,她心里就没塌实过,她觉得自己是被卖了,心里挺窝囊。最近,她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可是家里,还有她自己都好好的。那就是黄子兴要出事,可他在学校里能出什么事?虽说他们定亲了,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单独联系过,夏麦根本不知道他在学校的情况,更谈不上什么感情。既然自己被卖了,她也希望卖得顺利一点,不要再出什么差池,想起这些她心里就更乱。一大早,她拿着割麦子的家什,到了地头,望着满地的麦茬才想起来,麦子昨天就已经割完了,成堆的麦子等着往场院上运。夏麦站在地头愣了好一会儿神,才明白过来似的,转身往回走。
今天不是割麦子,是运麦子。
现如今,有条件的村子和人家,都是收割机收麦子了,他们这一带都穷,还没一个这样的人家,收割机收一亩麦子得好多钱呢。本来种粮食就不挣钱,弄不好还要倒贴钱,哪还用得起收割机?他们只好自己当收割机了。割麦子是苦活儿累活儿辛苦活儿,现在还有几个大姑娘家下地割麦子?村里像她这么大的姐妹,差不多都出去打工挣钱去了。夏麦没办法不下地割麦子。哥为了挣钱娶媳妇,出去打工了。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一个还小,一个在上学,她不干谁干?
爹娘说了几次,不想让夏麦下地干活儿。一来大太阳底下晒着,心疼女儿;二来说不定女儿明年就出嫁了,按这里的风俗,要出嫁的女子,就不再干地里的活计,要在家养一养,根据各家的条件而定,一年半载不等,这叫走油。养得白白胖胖的出嫁体面,总不能弄得女子黑脸粗手的,让人家看着不像新媳妇。可是夏麦不听,坚持下地干活儿。爹娘也没办法,只好由着她。
夏麦想的是,或许以后就再也不干收麦子的活儿了,甚至再也不干农活儿了。所以夏麦不听爹娘的,拼命干,有点为父母多出点力的意思,也有点告别的意思。夏麦是赌着气干活儿的,她对谁都有气,看谁都不顺眼。这大暑热的天气,城里人这会子都去旅游、避暑,要么躲在屋里,有电扇、有空调,晒不着,热不着,舒舒服服就把夏天过了。可乡里人跟人家一比,就没法活了,大太阳底下挥汗如雨收麦子,脸黑手粗,一身臭汗,走到哪谁都不待见,村里那些出去打工的小姐妹,一年两年的回来一个个都变得光鲜靓丽,脸也白了,手也细了,穿戴也洋气了,说话也好听了,花钱也大方了。到了城里好像她们又重新托生了一次似的,彻底的换了一个人。夏麦羡慕得不行,问她们在城里干什么?她们就说什么挣钱干什么,别的就不大说,吞吞吐吐的,好像这是规矩,不能多问人家在城里干什么,只知道在城里打工就行了。有在外面打工的人回来说她们是干那个的,可不管干什么,钱是实实在在的挣回来了。村里人没人看不起她们,还羡慕得不行。村头的三喜他妹妹英儿带回来的钱,给他们家盖了三间新房。三喜他妹妹英儿也想拉夏麦出去,夏麦没答应。
“你要去一准比我们挣钱多。城里人也没什么,人傻钱多,好糊弄着呢。”英儿对夏麦说。
夏麦笑笑没说话。
“是呀,你是不用去哩。你以后一结婚就是城里人了,哪像我们。”英儿很嫉妒地说。
夏麦心里说,以后我是能过上城里人的日子。话虽这么说,可是她实在看不上黄子兴,个子太小,长得又黑,小眼睛一笑就看不见了,家里又穷,连聘礼都是借的。也就是博士还算体面,在大学教书,以后每月都有个麦子黄,也算旱涝保收吧。夏麦不用出去打工就可以把户口转成城里的,这一点比三喜他妹妹她们强得多。这么一想夏麦觉得嫁就嫁吧。听说全县就出了这么一个博士,别人还羡慕夏麦呢。女人就是一件衣服,穿在体面人身上,你就体面一点,穿在窝囊人身上,再好的衣服。也就窝囊了。村里的小姐妹出去打工的,越是长得好的,挣钱越多,钱是挣回来了,可是她们这件衣服也没人要了。
也有没去打工找到好人家的,村里的秋菊,长得也就那样,可人家找的对象是县上的一个包工头,比秋菊大十多岁。那人第一次到秋菊家就放下五千块钱,还花花绿绿买了一大堆东西,烟酒衣服营养品化妆品什么的,从秋菊的爸妈到秋菊的弟妹,谁都没落下。秋菊爸妈高兴得屁颠屁颠地赶着叫姑爷。那人说起话来,村里人听着一愣一愣的,一下就招走了十来个小伙子出去打工。村里人见了秋菊家人都巴结着说话。夏麦跟人家一比总觉得自己命不好,差不多也是一件没人要的衣服。她想好了,如果婚事有什么变化,她就跟三喜他妹妹出去,干什么都行,反正自己能吃苦。
夏麦也跟爸妈赌气。他们明明知道黄家穷得丁当响,黄子兴长的又不让人待见,还迫不及待地把婚事定下来,还不是等着她出嫁的彩礼给哥哥娶媳妇。哥哥也跟着秋菊她对象出去打工去了,想多挣点钱。后来爸妈听到要搞第二轮土地承包,就又希望把婚事拖一拖,等地分完了再出嫁,这样就给家里多分一份地。夏麦也答应了,女人就是一件东西,一件家什,谁用都是用,与其给别人用,还不如给娘家用,给娘家用还不是应该的?等以后出了嫁,想用都用不上了。再说,她见一次黄子兴,出嫁的愿望就受一次打击。谁知道以后她的命怎么样呢?
夏麦一边往回走,一边胡思乱想着。走到村口的时候,迎面遇上到处找她的小妹:“姐,姐,到处找你呢。快回去吧。”
“找我干啥?我又没丢。”
“你快回家去。黄家来人了,接你去呢。姐夫好像出事了。”按这里的规矩,虽然还没办事,弟妹要称黄子兴姐夫。
夏麦一听就觉得两脚发软。好好的在学校,能出什么事?
四
章哓哓的任务是陪伴黄子兴的未婚妻夏麦。
“书记和校长特别重视,说了,黄子兴的对象这里出不出意外就看你的了。”秦显贵对章哓哓郑重其事地说。
“我可没这么大本事。我不行,我不行,系里还是派别人吧。”章晓哓去年才结婚,论年龄应该比夏麦大一点,略大几岁显得像个大姐,好做工作。再说章哓哓一直搞团委工作,能说会道,有经验。
“怎么还没上阵就打退堂鼓。黄子兴的父母提出什么条件,都好说,有学校出面跟他们谈。再说,省上都要来人,还不是提什么条件答应什么。可是他对象就不一样了。说是对象,可毕竟还没结婚,她要提出什么条件,没有政策,怎么办?不管有什么情况,要及时告诉我。”
章哓哓为此做了充分准备,手绢和面巾纸都准备了。她最担心的就是夏麦哭起来没完没了,尤其是农村女人,哭起来抑扬顿挫的,劝都没法劝。章晓晓作为一个女人,最知道女人伤心痛哭的感觉。一旦哭起来,那是汪洋恣肆,涕泪横流,欲罢不能,要不孟姜女怎么能哭倒长城呢?谈恋爱的时候,章哓哓就那么哭过,哭到后来,已经不知道为什么哭了,反正就是伤心、冤屈,就是要哭,哭出来,哭痛快就舒服了。那时不管谁劝都是没有用的。夏麦哭更有充分的理由,这种情况搁谁身上都要哭,想劝怕是没用的。章哓哓想,实在不行,她哭我也哭,我陪着她哭个够。两个女人一哭就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说不定话就投机了。眼泪就是女人的名片,女人似乎时不时的就需要哭一哭,更何况遇到伤心事呢。
哭是正常的女人,不哭是不正常的女人。
结果章哓哓发现,夏麦是不正常的女人,她始终没哭。
章哓哓还担心夏麦提出各种要求,这几乎是惯例。农村那么贫穷,遇上这种事都趁机解决一些实际问题,提一些过分要求。听说汽车轧死一只羊,人家就说这羊是母羊,母羊下小羊,小羊长大再下小羊,没完没了。夏麦还没过门,她能提出什么要求呢?章哓哓想不出来。不过这没关系,不管她提出什么要求,都向秦显贵汇报,秦显贵再向学校汇报,由学校去答复夏麦。
这一点章哓哓也想错了,夏麦几乎没提任何条件。
面包车一直开到学校宾馆大楼门口,黄家人一下车,就开始哭。除了黄子兴的父母,还有七大姑八大姨,一大帮人。章哓哓他们各司其职,搀扶着就往宾馆大楼里走。可是夏麦没哭,也没让搀扶。章哓哓把夏麦领进宾馆房间,让夏麦坐在圆椅子里,又忙着给夏麦倒了一杯茶。这个过程章哓哓始终提心吊胆,等着夏麦大放悲声。可是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夏麦表情平静矜持,根本就没有哭的意思。
“一路累了吧?”章哓哓没话找话说。
“净坐车了,不累。”夏麦说话时还露出一丝笑意,好像是歉疚。
夏麦没哭,章哓哓有点不知所措,她的计划全打乱了,面对真实的夏麦,与她想象的完全是两回事。章哓哓甚至希望这时夏麦能哭一哭,好打破这种沉默,那样夏麦就像一个正常的女人了,她也好把准备好的安慰话说出来,她就那么平静地坐着,低眉顺眼地用手指头绞着衣服角。章晓晓仔细观察,她的身上散发出乡下女人的气息,但是纯净,朴素,五官也端正,许是坐了半天车的缘故,头发有点凌乱,手一看就知道是干惯了粗活儿的手。她的眉眼显得平静、顺从,看不出狡黠和贪婪,也没有悲伤,摆出一副任你安排的架势,绝不给你添麻烦,好像她来就是为了完成任务,事情一办完就这么立马回去。让人感到放心,塌实,也生出些许同情。章哓哓反而感到有了要为她主动做点什么的愿望。
章哓哓对夏麦有了好感。既然她没哭,就先不谈黄子兴的事,转移一下注意力也好。看着她一路的风尘,就说:“你先洗洗澡吧。这里二十四小时有热水。坐了半天车,洗洗解乏,心情也轻松一点。”
于是她主动拉着夏麦的手进了卫生间,告诉她哪个龙头是热水,哪个是凉水,怎么开关,卫生间里的设施怎么用。章哓哓热情地介绍,夏麦显得有些拘谨扭捏,她看着卫生间里的设施,觉得进了另一个世界,不知道该不该洗澡。
“大白天的洗澡,不会有人进来吧?”
“你放心。你把门关上,这房间就咱俩,我在房间里看着呢,没人进来。”
夏麦这才问她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章哓哓告诉她,这是洗发水,洗头发的,那是沐浴液,洗身子的,这是毛巾,那是浴巾,水龙头往这边是热水,往那边是凉水。交代完了,章哓哓才出来。
夏麦洗了足足有四十分钟。等她从卫生间出来,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脸色白里透红,容光焕发。章哓哓不由得心里暗暗赞叹,要是生在城里,就是一个大美人。
章哓哓把自己的化妆品拿出来说:“你用这个,这个对皮肤好。咱俩皮肤差不多,你用准合适。我也进去冲冲。”
等到吃饭的时候,她们俩人已经姐妹相称了。
五
更让章哓哓不理解的是,夏麦在整个过程中,都与黄家人保持明显的界限,她似乎极力将自己置身事外,既没有特别悲伤,也表现出不打算从中得到什么好处的样子。夏麦除了对黄子兴的父母表现得很礼貌周到以外,她对黄家的那些亲戚几乎就不理睬,都不用正眼看他们,连话都懒得跟他们说,夏麦对待他们冷漠矜持。那几个亲戚也明显的想把夏麦排除在外,从不征求夏麦的意见。有几次,黄子兴的父亲看着夏麦,那意思是希望夏麦说点什么。夏麦就把头扭向一边,躲避那目光,默不做声。
黄子兴的父母木讷少言,根本不知道提出什么要求,就知道伤心落泪,眼睛都哭肿了。都是那几个同来的亲戚与学校周旋,反反复复,谈好条件再问他们行不行,不管问什么,他们都说:
“就这,就这。”
“能成,能成。”
章哓哓几次提醒夏麦,要她说出自己的要求,再不提就来不及了,可是夏麦始终默不作声。等事情几乎完全定下来了,夏麦也没有提任何要求。
回到房间,把门关好,章哓哓就说:
“你怎么什么都不说?我都急死了。你到底怎么想的呀?就算没结婚不是定亲了吗?领过结婚证就算结婚了。”
“章姐,那是你们城里人,在我们农村是看办没办酒席,办了,才算结婚,没办,就不算。”
“就算是这样吧,现在不是在学校吗?那些亲戚都提这提那的,你为什么不提呀?”
“我提什么都没用。我也不想跟他们掺和。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怎么没用?这怎么叫掺和?你是未婚妻当然也有你的一份儿呀。”
“章姐,你还看不出来,不管赔多少钱,最后我都拿不到一分钱。黄子兴的爸妈也拿不到多少,说不定一点都拿不到,净落下生气了。”
“为什么?”章哓哓根本就不明白农村的事。
“那几个亲戚,都是借钱给黄子兴家的人。本来他们可以不来,在家里就吵过架了,他们闹着要来,就是为了要钱分钱。他们还想不让我来,怕我分钱。还是黄子兴的爸妈说非要我来不可,他们才没办法了。但事先说好了,分钱没我的份儿,说我没过门。我知道,不管给多少钱最后都没我的份儿。再说我又没过门,怎么好意思提这提那的。这门婚事我本来就不大情愿,这他们都知道,这下他们有理由了。最厉害最会说的那个三大爷,还提出要我家把彩礼退回去呢!让黄子兴的爷爷给顶回去了。”
章哓哓这才明白:“岂有此理,太过分了。”
“农村就这样,女人不是人,不像你们城里。这也是我的命,我也认了。”夏麦说着眼睛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忍住了,没让眼泪流下来。
“哪能这样?那我去说。省里都来人参加追悼会,上边特别重视,说要对这样的知识分子家属多照顾。学校也说了,特事特办,要多赔偿一些。我去跟他们把情况说清楚,不管赔多少,直接划出一点给你,不经过他们的手。”
说着章哓哓就要走。
“哎,章姐,你别去。”夏麦拉住了章哓哓的衣服。
“怕什么?又不让你去说。”
“不是怕,我不想要钱。”
“为什么?那你要什么?我真不明白你们农村是怎么回事。”
夏麦看着章哓哓,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她双手捂脸坐在床边,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章哓哓感到夏麦有话要说,就挨着她坐下,搂着她的肩。这一下,夏麦终于痛哭起来。章哓哓感到夏麦正常了,但也有点慌乱,感到她心里好像压抑了太多的东西。章哓哓以前准备好的安慰话这时都显得多余和不合时宜。章哓哓没有劝她,什么也不说,就让她哭,搂着她的肩让她哭。章哓哓感到夏麦的身体依靠着她,她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两个女人的心灵靠近了,并且有了默契。
半晌,夏麦止住了哭,才说:
“章姐,是这么着。为他上学,他家里借了不少债,给我家送的彩礼都是借的钱。他一死,他们家亲戚就说要我家把彩礼退回去。本来我想结婚以后就跟他到城里来,离开乡里,我还有点好日子过。他这一死,我就算完了。给他家的钱,肯定没我的份儿,你就是跟学校说,给我分一份儿,等回去,他们家那些亲戚还不把我吃了。再说,我家也穷,收了他家彩礼等着给我哥盖房娶亲,我家也在为钱发愁,就算给我一点,还不让家里都折腾光了才算。下面还有弟妹,你说我能剩下什么?这不明摆着吗。再说,都知道我是定过亲的人了,在我们那里以后再说人家都难了。他这一死,把我撇在半道上,我以后怎么办?”说着夏麦又哭开了。
“原来这样。那你有什么打算?”
“章姐,来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想着办完事就回去,以后想出去打工,我们村好多女孩子都出去打工了。没想到来了能认识你,你能不能跟学校说说,我什么都不要,学校能不能给我找个临时工做?反正学校也要有人干粗活儿的嘛,干什么活儿都行,我在乡里什么活儿都干。学校要是不愿意,就算了。等我回去,自己出去找活儿干也行。”
章哓哓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了。她抚摩着夏麦的肩头,感觉自己很男人,生出怜香惜玉之心,她要救这个女孩子于水深火热之中。
六
追悼会开过后,学校就派人把钱取出给了黄家人,并安排好明天派专车送他们回去。当天晚上,那几个亲戚与黄子兴父母为怎么分钱,在宾馆里就吵起来。吵得很厉害,学校不得不出面调解。夏麦在房间里清晰地听到了他们的吵闹,她厌烦,同时也感到一阵轻松,她听到章哓哓在卫生间里洗澡的流水声,那水就像流过自己的心里,她在心里感激章哓哓。
她万万没有想到能留下来,学校给她安排到食堂,勤杂工,并且按照特殊情况,把工资待遇定的与正式工差不多。夏麦激动得昨天晚上一夜没睡着。她想勤杂工不就是脏活儿累活儿吗?有在乡里下地干活儿累吗?她很知足,虽然是合同工,在食堂里干杂活儿,可她知道事在人为的道理,不管哪里,都要能吃苦能干活儿的人,这一点她能做到。只要留下,她就不打算走了,她下定决心干好这份工作。食堂里的活儿有多苦多累呢?比乡下的活儿要好得多吧?她想,只要落下脚,她要好好干,一定要留在这里,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章姐。更重要的是,她要离开农村,离开那个村庄,以后她要开辟一片自己的天地。那些小姐妹想看她的笑话,这下她们看不成了。她挣的钱是干净的,她心里就有了优越感,说不定以后遇到一个可心的人,就嫁给他。她想,她再也不想嫁什么博士大学生了,和自己一样的合同工就行,只要人好。虾配虾,蟹配蟹,门当户对,这是正理,谁都拧不过命。该你是什么命,就是什么命,谁还能跟命过不去?那命就跟你过不去。
那几个黄家的亲戚想着不让夏麦分钱,可没想到夏麦留下来当了合同工,气得眼睛都绿了,他们甚至看着章哓哓都来气。
章哓哓从卫生间出来,听到吵闹声:“他们还在吵吗?真不像话。”
她感到夏麦是有远见的,从她的眼神中,章哓哓看出,夏麦在这里干下去的决心。
“章姐,我不知怎么感谢你哪。”
“这有什么感谢的,工作是学校安排的,又不是我安排的。再说只是个合同工。”话虽然谦虚,但章哓哓很为自己得意,她感到自己办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明天我不想跟他们一起回去,我想多住一天,后天自己回去。章姐,你要愿意也到我们那里玩儿玩儿吧,反正过两天我就回来上班。”夏麦说到上班,感到自己真的是城里人了。她想报答章哓哓。所以诚心诚意地邀请章哓哓到乡下去。
“我真想到乡下看看呢!”
“我们那里穷是穷,可是清净哪,不像你们城里这么吵,到了晚上可安静了。你们城里人不是爱到有山有水的地方去旅游吗?我们那里就是有山有水。我们家还养着猪、鸡、狗。我给你杀一只自家养的鸡吃,比城里的鸡好吃呢。”
章哓哓越听越高兴,她们已经忘了是刚刚办完丧事。夏麦的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章哓哓则充满了对农村的好奇心。
她们说好了,一起走。
七
缅怀黄子兴先进事迹座谈会是在系里的会议室举行的。
追悼会的第二天,秦显贵坚持马上开这个座谈会,趁热打铁,他要求全体党员和各教研室负责人以及黄子兴所在教研室的同事都参加。他已经从学校党委书记那里探得消息,省上准备拿黄子兴大做文章,要树这个典型,并且要求几个相关部门和扶贫的县上还有学校好好组织材料。学校也要掀起向黄子兴学习的高潮,系里当然要紧跟形势,走在前面。秦显贵敏锐地感到,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出名的机会,说不定也是他秦显贵提拔的机会。他当这个总支书记有年头了,再不提拔就没有机会了。本来他已经死心,到此为止,混几年拉倒。没想到冒出一个黄子兴,说不定机会又来了。
说不定省上还要组织黄子兴先进事迹报告团什么的,到处巡回演讲做报告,那么黄子兴所在大学的系党总支书记当然就是报告团的成员了,而且应当是主讲。不说别的,光在本省的大学里巡回演讲一圈,他秦显贵就出名了,领导再一接见,至少省上的领导知道他这个党总支书记了。弄得好了,说不定还要到北京演讲,那就更出名了。各大报纸新闻媒体再那么一报道,一渲染……秦显贵越想越高兴,所以他要开这个座谈会,一来让领导知道他们系里行动快,对上级的意图领会到位透彻,他还特意通知学校党委宣传部,要求校报来一个记者报道一下座谈会的情况。二来他也想听听别人是怎么说的,提前做做准备,要不到时候巡回演讲的时候说什么呢?毕竟黄子兴来的时间太短了。三来他们系里也得准备点材料,黄子兴毕竟是系里的人,他在系里的表现肯定要他们来准备,座谈会就是整材料的过程。
系主任还有其他几个系领导成员都心领神会,积极配合,还给秦显贵出了不少主意。他们都认为黄子兴的事迹太感人了。
座谈会很成功。每个人都发了言,大家都是满脸的悲痛状,都怀着沉痛的心情回忆了黄子兴生前的事迹。秦显贵都弄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知道黄子兴这些事的,生动具体,比报上宣传的那些先进人物的事例感人多了,看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个座谈会开得太有必要了,太及时了。
不过,秦显贵在发言中特别强调:
“黄子兴从来到学校,从到系里报道那天起,从来不向系里提什么个人要求。听组织安排,响应上级号召,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扶贫。他个人有那么多困难,从不向组织说,体谅领导的难处,都是自己克服困难。这种精神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学习,特别是年轻教师。”
秦显贵说着说着感觉自己完全被黄子兴的事迹所感动,他说话的声音缓慢低沉,充满了,感情,很有感染力。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作者简介
莫天,本名马波,男,原籍山东省,1960年生于辽宁大连。1982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做过中学教师、期刊编辑等职。现在浙江某高校任职,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