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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歌《老同学二篇》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8 09:4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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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明

梁启明是谈歌的初中同学,我们是1966年小学六年级毕业,然后按照中央的指示,停课闹革命(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1968年夏天,又是按照中央指示,第一批复课闹革命,上初中的。后来的通俗说法,叫做“新三届”。初中没有正式教材(老教材不能用了),发过几本临时由革命师生共同编写的革命教材。老师讲得也马马虎虎,我们也学得一塌糊涂,后来都忘记得干干净净。还记得发过一本毛主席语录,三十二开本的。是必须天天读的。所以,初中这个人生过程,我们几乎没学到别的什么知识,毛主席语录倒是学了不少。当年背得如流水,现在却已经忘得支离破碎了。看起来记忆这东西真是靠不住的啊。

梁启明是我们的班长。个子很高,长得白白净净,很斯文的样子。可他行动起来,一点也不斯文了。嘴皮子很厉害,能背好多毛主席语录,还能写大字报,还能辩论,几个人捆在一起,也未必能说得过他。他特能打架,而且敢动砖头,很粗野,大家都怕他。梁启明家庭出身好,贫农,属于“红五类”。天下者我们的天下——这是当时流行的一句口号,很雄壮,很为梁启明们撑腰。还要说一下,梁启明“文革”中改过一个名字,叫做梁卫东,“文革”后又改了回来。

稀里糊涂上了两年初中,后来就不情愿地上山下乡,到广阔天地去锻炼了。我们班里的几个同学和梁启明一起分到了一个村子里。当了知青的梁启明,还是很吃香,在村里当知青点长。他在村子里干得很积极,在地里干活很卖力气,还常常坐在地头带着老乡和知青学习毛主席语录(也就是念几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什么的)。当年的地区报纸上还登过他这样的照片:坐在地头上,戴着一顶军帽(没有帽徽,当年流行戴军帽,现在的年轻人一定不理解),手捧毛主席语录本,被众人围着,很神气。这张照片是地区报社一个记者摄的。

下乡的时间很难熬的,可是也一天天熬过来了,后来大家都先后被选调回城了。梁启明进了一家工厂当工人,是电工,很牛。他在的这家工厂是一家大型机械厂,比我们分配的那些街道小破厂强多了。刚刚回城那两年,同学们逢年过节还聚过几次,梁启明自然还是中心人物。梁启明说,他们厂里上班还有汽水,白喝。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白喝,在那商品短缺的年月是很让人羡慕的幸福啊。

回城后的时间过得飞快,同学们先后嫁人的嫁人,娶妻的娶妻,再然后,生儿子的生儿子,生女儿的生女儿。二十多年过去了,大家各忙各的,渐渐地也就没有了联系,那种同学聚会也就无声无息地停止了,也听不到梁启明的音讯了。前些年国营大厂的日子都不大好过,想必梁启明的日子也比较艰难。

这些年,或许同学们年纪都老了,老了就爱怀旧,就想着老同学们聚会一次,是啊,这些年过去了,说同学之间相互不想念那是假的0看别的班的同学风风火火地搞聚会,我们初中的同班同学却搞不起来。眼馋。

有一天,谈歌在马路上遇到了几个同学,说了两句话,有人就提到了这个事儿,一个同学就嚷嚷:“哎,别的班都搞同学聚会,咱们班怎么不搞一次呢?”

有一个同学就苦笑:“搞?谁出钱啊?”

大家就都哑巴了。是啊,谁出钱呢?这个问题不好解决。聚会就要有一个场所,场所要钱;就要吃饭,吃饭要钱;就要喝酒,喝酒要钱;还得照相,照相要钱。没钱,这些问题就解决不了。总不能大家聚会在一起,就在马路上傻站着吧。就算是傻站着,交通警察也不能干啊。大家都是工薪阶层。而且有的同学都下岗好几年了,自家吃饭都要盘算,谁能拿出钱来干这事儿呢?就算是AA制,每个人掏出一百块钱来,可是一些生活困难的同学也未必想掏出这一百块钱来。

有一个同学提到了班里几个当着小领导的同学:“让他们掏钱啊。当个领导,报销个饭条子不成问题么。宋光明就行,他不是当着厂长嘛。”

另外一个同学摆手:“还是算了吧,如果真为这一张饭条子,让人家挨整,不值得。”

于是,班里的同学们也就不再提聚会的事了。

那一年,谈歌一个在南方做生意的同班同学章武安回来了,章武安在市里开了一家公司。章武安应该算是我们班里唯一的大款了。都传说章武安这些年挣了许多钱,看他穿着名牌西服,手上戴的大金戒指——大概是真的了。章武安给几个同学打电话说,应该搞一次同学聚会了。他说他出血,不让大家掏一分钱。

既然章武安肯出血,同学们都很兴奋,自古以来,白吃的事情都是让人兴奋的。于是,常常来往的几个同学开始排列名单,自然先想到了梁启明,他是我们的班长嘛。

但是梁启明好些年跟大家不联系了,谁也说不清楚他的情况。谈歌和几个同学就去他所在的厂子去找。到了那厂子,我们好泄气,那厂子早就破产了。于是,几个人说去他家找。还真有人认识。于是,章武安开着他那辆宝马,左拐右拐地好不容易找到了梁启明住处。是那种七十年代建筑的筒子楼。楼道里黑魆魆的,墙壁上已经不是颜色了。谈歌瞄了一眼,写得净是一些:某某小王八!我×……种种一些脏话。

梁启明却不在,一个年纪已显老的女人正在家收拾屋子,通报姓名,知道了她是梁启明的妻子。谈歌打量了一下,梁启明家里一副破败的样子。屋子居住面积大概也就是三十多平方米,窄小得很,连一个坐的地方也没有。一台旧电视,还是黑白的。大家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话也不多了。章武安从兜里掏出一叠钱,也没有数,大概有几百块的样子,递给了梁启明的女人,说是给孩子买件衣服。那女人还推辞了一下,就接下了。女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章武安对梁启明的女人说,让梁启明第三天到本市的凤凰大酒店去吃饭。女人说:“记下了,忘不了的。”章武安还是不放心,又从皮包里掏出一个本子,撕下一张来,写了一张条子交给梁启明女人,让她转交梁启明。女人接了条子,很珍重地放在了那台黑白电视上,用一个脏兮兮的烟灰缸压住。我们这才放心走了。

从梁启明家出来,去的第二家是宋光明家。宋光明过去在班里也是一个挺活跃的人物,听说他回城后在一个小厂干得很踏实,在车间里干了没多长时间,就当了一个小干部,坐机关了。宋光明比较好找。宋光明见到我们很高兴,说早应该搞一个聚会了。宋光明嘴里一劲埋怨说:“梁启明这个老班长也不张罗张罗,他不张罗别人也不好张罗这事。”宋光明坚持他请客,他说现在他承包了一个小厂当厂长,可以报销。章武安含糊地说:“到时再说吧,谁请也一样。”宋光明热情很高地说他去通知另几个同学,不用章武安跑路了。

第三天,大家在凤凰大酒店见面了,章武安包了一个大雅间,能放十张桌子。谈歌后来才知道,那不叫雅间,那叫宴会厅,光占间费就五百块钱呢。里边摆了四张餐桌。很排场。饭厅的中间还挂了一条横幅:老同学联欢会。很隆重的感觉。看样子章武安是费了心思的。

同学们先先后后就到了。许多同学多年没见了,都认不出了。见面互通了姓名,就有握手的,有拥抱的,有哭的,有笑的,都感慨说老了老了。还提到有三个同学已经故去了。大家都有些伤感,几个女同学泪就一直流着,说:“早该聚聚了,再不聚说不定又见不到谁了。”说着闲话,人就到得差不多了,众人坐满了三张桌子等后来的人,又过了一会儿,就到齐了,可是只有梁启明还没有来。已经过了半小时了,宋同学看看表,皱眉说:“武安啊,启明可能有事,不等了,不等了。”于是,大家就都很庄重地坐好了。宋光明让大家静一下,让章武安讲了几句话。章武安讲得很激动,谈歌记得他一向说话很流利的,可是他竟讲得结结巴巴的。他讲完了,就举起杯大喊了一声:“同学们,干杯吧!”说罢,他就“咣、咣”地同同学们乱碰了一气,喝了。大家就开吃开喝。于是,啤酒白酒乱碰杯,正喝着吃着热闹,梁启明就来了。进门就嚷:“我×,你们也不等等我啊。”他戴着一顶大概是厂子发的劳保帽,身上灰灰土土的,好像他正在干什么活。不过他脸上却很干净,还戴了一副墨镜。大家都站起来了,嘴里喊着,老班长,老班长。快坐。宋光明喊:“老班长啊,你怎么才来呢,给你留着上座呢!”梁启明哈哈笑着推辞了几句,说:“现在不比当年了,我已经不是班长了。”大家也就没有再谦让,章武安继续坐上座。梁启明坐在了章武安的身边。章武安给梁启明倒了一杯白酒。梁启明哦了一声:“谢谢了。”谈歌看出了,梁启明的脸色不大好。

大家就忙着跟梁启明碰杯。梁启明喝得很慎重的样子,说他这些日子总喝了,喝得太难受。章武安说:“那你就少喝点。”梁启明笑道:“大家都喝,我能少喝吗?”说完,就咣咣地喝了几下子,就有半斤多下去了,看得众人眼呆。喝了一会儿,梁启明开始话多了,他开始回忆当年在乡下的事情,比如谁谁偷了老乡的鸡蛋了,谁谁干活不出力了。说着,还哈哈大笑着。谈歌看出他还沉浸在当年当班长当点长的回忆里。又喝了几杯,梁启明红红着眼睛看着章武安。说:“章武安,你挣点钱可别犯牛啊,小心再搞文化大革命。”说得章武安一愣,一时没有缓过神来,也没弄清梁启明是什么意思。梁启明又对宋光明说:“你小子可别贪污啊?我可听说了,可能又要搞运动了。”说这句话时,他红红着眼睛瞪着宋光明。宋光明脸上立刻露出了非常不高兴神色:“哎,启明,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梁启明笑道:“没啥意思,只是给你提个醒儿。”大家听得也不是味道,章武安眉头皱了一下,低声对谈歌说:“启明喝多了,别再让他喝了。”

谈歌忙去劝梁启明:“行了行了,老班长,你少喝点吧。”不承想,谈歌这句话竟惹恼了梁启明,梁启明很愤怒的样子看着谈歌说:“你怎么了,今天是不是章武安请客?不就是让我来喝酒的吗?怕我喝啊,你们就别让我来啊?”谈歌心里慌了,忙说:“老班长,我怎么会是这个意思呢?我是怕你喝多了,你刚刚不是说这些天你总喝吗?”梁启明瞪了谈歌一眼,鼻子里好像还哼一声,他转过头不再理谈歌,又抓过酒瓶子满满地倒了一杯,章武安和宋光明面面相觑,都有一种被搞懵了的感觉。于是酒桌上的气氛一时沉闷了。

梁启明不再理我们这一桌人,他站起身说:“我到那边坐坐。”他便到另外三张桌子去转着喝了。

谈歌看着梁启明在那三张桌前摇摇晃晃地挨个敬酒,嘴里一口一个请大家在下一个聚会参加,说着,又朝我们这张桌子喊道:“章武安啊,我看过两天到个像样的饭店再吃一顿,这家酒店水平不行啊。这菜做的不是味道。我真还得带你去见识一个好饭店,我常常去那儿吃,那菜做的真是有一套。你还别抠门啊。你发了财了,也真该请请大家了。”

谈歌看看章武安,章武安埋头吃菜,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

第三张桌子嚷了起来,有个同学不想跟梁启明喝。梁启明不高兴,强迫人家喝。第四张桌有两个同学跟梁启明套近乎,梁启明很高兴。于是,便坐到了第四张桌。但是他在第四张桌也不断地大声说话,说章武安如何如何对不起他。他当年帮了章武安大忙了,比如他给章武安请假的事情,梁启明的声音挺大:“如果不是我,他那假根本就请不下来,那是什么年代啊,你想走就走啊?”

章武安跟宋光明使了个眼色,宋光明悄悄对谈歌说:“今天让启明搅局了,咱们找个饭店重新喝。”谈歌懵懂地点点头。宋光明又通知了几个人,大家就分头通知去了。章武安看看大概通知得差不多了,就起身说:“同学们,真对不起,我刚刚接了一个电话。公司有点事情,我得回去处理。大家慢慢喝着,账我已经结完了,主食也要了。我先走一步了。”宋光明也站起身,高声喊了一句:“大家慢慢吃着,我也得先走一步,家里还有事。实在对不起了。”

除了几个喝多了的同学,大家都看出章武安和宋光明不高兴了,于是,大家都站起身来,都说:“吃好了,都吃好了,散吧。”于是,很多人就散了。四张桌子就剩下了五六个同学,他们的确喝到境界了,他们站起身来,醉眼矇眬地跟大家握手告别了一下,重新坐下,继续乱七八糟地喝着,聊着。

梁启明却没有坐下继续喝,他端着酒杯追出来,大声对章武安嚷嚷着:“武安啊,你去哪儿,今天我歇班,我陪你。”

章武安忙说:“不用,不用,回来咱再坐。我今天真是有事。你们几个再慢慢喝会儿吧,时间还早呢。酒不够,再要,记在我的账上就行了。”

梁启明迟疑了一下,就笑道:“那好,我再吃会儿,你们先走。”就进饭店了。

谈歌低声问章武安:“去哪里?”

章武安悄悄说:“再另换一个地方。”

于是,大家就到了另一个酒店。章武安路上已经打了电话,这里已经摆好了三张餐桌。谈歌数了数,除了梁启明和另几个同学,大家全来了。章武安对大家笑道:“刚刚让启明给搅了,咱们继续喝。服务员,上菜。”

大家都说:“是啊,都是让梁启明给搅了。”有人劝章武安:“你别跟他生气,他就那样的人。喝点酒就闹事。”章武安笑道:“没事没事,都是老同学,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计较。”宋光明也笑道:“没事没事,咱们重新喝,这一顿算我的。”

但是谈歌看出来,章武安和宋光明的兴致都不是很高了。

大家草草地开始喝酒。终于章武安喝高了,他愤怒地大声骂着,也不知道他骂的是谁。有人知趣地说:“散了吧。”大家就散了。谈歌看章武安喝高了,谈歌忙扶着他出来,谈歌对宋光明说:“我这阵子身体不好,没喝酒,我把章武安送回去吧。”大家把章武安扶上车,又嘱咐了谈歌几句,谈歌就开车送章武安回了酒店。

谈歌把章武安扶到床上,刚刚给他脱掉衣服,让他躺下,他又歪歪斜斜地爬起来,跑到卫生间去吐了,这才清醒了一些。谈歌把他扶回床,他瞪着眼看谈歌说:“谈歌,你说说看,这叫什么人呢?嗯?”谈歌说:“行了,梁启明就这样的人,别跟他一般见识。你也别怪他。”

章武安突然骂了一句:“谁也不怪,只怪我是个王八蛋。”说着,一头栽倒在床上。不一会儿,他就打起了呼噜。

后来,没有再见过梁启明。听说他不大出门了,也不怎么跟同学们联系了。有人看到过他,有时搬着一只小木凳子,走到街上,坐在马路边,眯着眼睛。也不知道他是在看行人,还是在晒太阳。

写到这里,谈歌心里突然挺不是滋味了。

张建国

那一年秋天,谈歌终于沉不住气了,一大早,谈歌就跑到同学章武安的公司,谈歌要给下岗的老婆找工作。

老婆的工厂减人增效,老婆便被下岗了。下了岗的老婆总没好气,加上更年期,总在家里闹腾,动不动就摔摔打打的。厨房里曾经使用了二十多年的盘子碗,过去老婆总是细心爱护的,说那是景德镇的瓷,得省着使用啊。可是自从她下岗之后,已经让她摔得全军覆没了。谈歌已经启用的第二轮餐具,也摔得差不多了。开始时,谈歌还以为她就是更年期闹的,找几个医生看过,说不仅是更年期,说是心里有事儿心里烦闹的。医生要谈歌给她创造宽松的心理环境。谈歌心里骂医生,这还用你说,我也知道。谈歌便想给老婆找一个营生。挣不挣钱的,她有个事情干就行。可是这营生哪里好找呢?毕业的大学生还一堆一堆的闲着呢。可也得给她想办法啊,长期这样闹下去,谈歌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可工作真不好找。谈歌所在的研究所也不缺她这路的人。想来想去,谈歌想到了章武安。

仔细数过,我们初中同学里边,还就数章武安这几年干得欢势,有好几处分公司。许多下岗的同学大多在他这里打工。之前,谈歌不想来麻烦章武安,谈歌知道他接收了十几个下岗的同学,纯粹是扶贫的性质。他那里根本不用谈歌老婆这种没有学历的人。同学们到他那里打工,他纯粹是养着他们嘛。谈歌怎么好意思再给他找麻烦呢。可是那天谈歌实在是忍受不了老婆的闹腾了,老婆昨天夜里闹得更欢了。哭天抹泪地闹到后半夜,说是想自杀。谈歌真是吓坏了,半夜三更爬起来,把药箱里的药和厨房里的菜刀都藏了起来,谈歌平常一点也不迷信,可那些日子心里一劲儿祷告:上帝啊,可别让我老婆出事儿哟!

谈歌见到了章武安,结结巴巴地讲老婆的事儿。章武安笑眯眯地听谈歌讲完了,就爽快地答应了谈歌老婆的工作,说:“没事没事,来吧来吧。”

谈歌发愁地说:“武安啊,真是难为你了。她就是棉纺厂的接线工,什么技术也没有,身体也不太好,重活还干不了,她能在你这里干什么呢?我也替你发愁哟。”

章武安笑道:“这你就不用管了。我能安排的。对了,咱们班的几个同学都在这里呢,他们也没有什么事儿,我把他们叫来,咱们一块聊会儿。”

谈歌疑惑地看着他:“行吗?这可是上班时间。”

章武安笑道:“他们本来就没什么事儿的。我这就打电话。今天我正好没什么事儿,要是平常,你花钱雇我聊天,我也没时间呢。”

章武安说着就打电话,不一会儿,在他这里打工的甲乙丙丁张三李四几个同学就来他的办公室了,谈歌看他们都挺拘束的样子,章武安却嘻嘻哈哈地从饮水机下边的柜子里掏出纸杯,给大家依次倒茶。于是,我们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东一句西一句地开始闲聊,自然聊到了跟章武安最要好的同学张建国。章武安皱眉说张建国早已经下岗了。

谈歌插嘴说了一句:“武安啊,让他到你这里来干多好。张建国可是咱们班里少有的几个大学生之一啊,他可是早早就有了副高的职称。张建国还是个负责的人,干活不惜力。而且当年张建国也帮过你啊。你记得当年我们下乡时他背着你去看病吗,走了三十多里地才到了县医院的。”

章武安摆摆手,皱眉说:“谈歌啊,你不了解情况,不是我不让他来,是他不来。”

谈歌惊异地说:“他为什么不来?”

一旁的同学们七七八八地乱说起来,甲同学不屑一顾地说:“张建国摆什么架子?”

丙同学鄙视地说:“张建国清高着呢,他哪像我们什么活都能干啊。”

“穷酸啊……”

“知识分子就是脸皮薄啊……”

章武安连忙摇头说:“不是那么回事,他能摆什么架子,他就是那么一个人,什么事情都不好意思张嘴。”

见章武安这么说,大家便不再说张建国什么了。又说了一会儿,同学们大概都不好意思这么闲坐着聊天了,或者没什么话可讲了。沉闷了一刻,有人带头说了一句:“我们得干活去了。谈歌,你是闲人,你多坐一会儿吧。”

同学们就都出去了。

章武安抬头看看表,突然对谈歌说:“你没别的事吧?”

谈歌说:“我没事啊。就是找你说我老婆的事儿来的。”

章武安起身说:“咱们现在去找张建国吧。我还是真挺想他的。我今天没事儿,中午咱们三个吃顿饭。”

谈歌说:“走。我也好长时间没见他了。”

于是,谈歌坐着章武安的宝马汽车去找张建国。

是啊,谈歌已经想不起有多长时间没见张建国了,最后一次见他好像还是两年前,他在街上正蹬三轮车,谈歌看到他了,想躲过去。倒不是别的,谈歌是怕张建国难堪。张建国从农村选调回来之后,就赶上了恢复高考,他当年就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机械厂,在厂子里一直干得不错,破格评上了高级工程师,厂里提拔他当了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可是厂子后来破产了。张建国学的专业比较冷门,社会上哪儿也用不着。张建国就开始蹬三轮车了。谈歌刚刚躲开,张建国却大声喊着谈歌的名字。谈歌只好转过身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他笑道:“建国啊。你这是干什么呢?”他笑道:“你没看见啊,明知故问嘛。”张建国从三轮车上下来,笑道:“好久不见你了。忙什么呢?又写什么大作呢?”于是,他把车子靠在路边,我们聊了一会儿。谈歌到底忍不住,问张建国怎么干这个呢?他说:“厂子破产了,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技术,只能干这个了。”他的神情很坦然,现在回忆,谈歌当时就被他那种自若的神情镇住了。行,是条汉子。又过了一年,市里禁止三轮车载客了,取消了三轮车。谈歌就不知道张建国干什么了。

驶到张建国家的路口时,章武安突然说:“看,张建国。”

谈歌顺着章武安的目光去看,果然见到张建国坐在街口,正在给一个男人擦皮鞋。远远看去,张建国擦得很认真。谈歌看看章武安,问一句:“咱们下车吧?”

章武安摇摇头,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就调了头。谈歌心里一叹,章武安心细哟,他是怕张建国发窘。车七拐八拐,到了张建国的家门前。谈歌和章武安下了车,进了张建国家。

张建国的妻子正在糊纸盒子,屋里乱得很。张建国的妻子放下手里的活,先让我们坐下,又给我们沏了一壶茶,说:“你们可是稀客了,我去叫张建国回来。”她就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张建国回来了,笑笑说:“你们来得可真是时候,我现在生意正好。还有两个人等着我擦鞋呢。你们可得赔我误工费啊。”他一点也不隐瞒他擦皮鞋。说着就忙着洗手,又让他妻子给我们拿烟。

章武安笑道:“行了行了,耽搁不了你的生意。这样吧,你一会儿给我们两个人擦擦吧,我多给你钱。”

张建国笑道:“多给钱我也不敢多收啊,物价局找我就说不清楚了。”

我们开始聊天,扯了几句,谈歌问他为什么不去章武安那里打工。张建国笑着摇头说:“第一路太远,第二我也不会做什么,武安那里没有我适合干的活啊。”

章武安说:“我总能给你找一个合适的活啊。”

张建国摇头笑道:“我岂不是成了混工资的了吗?”张建国又说,“武安啊,你的好意我知道,如果我实在活不下去,一定去找你章武安。”

章武安笑道:“一言为定。”

张建国笑:“一言为定。”

这时,章武安的电话响起来了,章武安接了,挂了电话,他不好意思地对谈歌和张建国说:“你们看,我说今天没事,咱们三个人吃顿饭呢。这会儿公司就有事,我得走了,谈歌,你和建国坐会儿吧。咱们改日再坐着。”说完,章武安就走了。

谈歌留下来继续跟张建国说话。

谈歌问张建国:“建国啊,你当年那样帮助过章武安,你现在不去,不接受他的帮助,他心里过意不去的。”

张建国摇头说:“说实话,我真的想去他那里,可我想过,我什么也帮不上他,只能给他增加负担。你别看现在章武安外表很光亮,可实际上困难也不少。我们一帮人都去吃他,那不是给朋友找麻烦吗。而且我现在也能养活自己。你回去告诉他,他也别太累了,人一辈子钱是挣不够的。再者,他也太好脸面,公司一年能挣多少钱,我替他算过,这么多下岗的同学去他那里,其实他是用不了这么些人的。章武安真是个好人,可是他这样给自己找累,朋友看着也不舒服。”说到这里,张建国停住了,他看看谈歌,轻轻叹了口气,“谈歌啊,我说的是实话。”

谈歌愣了一下,想不到张建国说出这番话来。谈歌一时找不到话由了,四下打量了一下,都是旧家具。屋子里的摆设,说明主人的日子很是艰苦。

张建国笑了笑:“我是不是说多了?说得对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谈歌突然心里挺涩重,便说一句:“行了,今天不耽误你的生意了。改日再聊。”便起身告辞。

张建国笑道:“别走啊,好容易来了,我得请你喝点儿。”

谈歌摆手笑道:“算了,算了,我今天还有点事,改日叫上章武安,咱们三个聚聚。”

张建国狐疑地看着谈歌:“你真的有事?”

谈歌说:“真有事。”

张建国说:“好吧,我也不留你了,今天的生意不错,我得多擦几双呢。过几天,我请你和章武安到家来吃饺子。”

张建国一直送谈歌到了街口,说一句:“你也保重身体,到咱们这岁数,该闹毛病了。”

谈歌心里一热,说:“你也保重。”

谈歌走出很远,回头看,张建国还目送着呢。谈歌挥了挥手,张建国也挥了挥手。阳光下,张建国笑了,笑得挺灿烂。

过了几天,章武安打电话问谈歌:“你老婆什么时候来上班。”

谈歌想了想说:“我回去再跟她商量一下。”谈歌听着章武安的声音,他有些疲惫,谈歌又说,“章武安,你不要太累了。”

章武安没说话。

谈歌又说:“别硬挺着,这辈子钱是挣不够的。这不是我的话,是张建国说的。”说这时,谈歌有些伤感,眼睛湿了。章武安又是好一刻没有吭气,后来,他叹了口气:“张建国啊。”就再无话。谈歌就放了电话。

谈歌的老婆终于沉不住气了,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她问谈歌找章武安谈得怎么样?

谈歌看看老婆,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这件事。谈歌摇摇头,说一句:“回头再说吧。”

过了几天,张建国把电话打给谈歌,说吃饺子的事儿。谈歌那天正赶着要出差,章武安自己去了。事后章武安给谈歌打电话说:“还别说,张建国的饺子包得挺好吃。”谈歌笑道:“哪天,我得去吃一回。”

可是,谈歌一天到晚瞎忙着,终于也没有到张建国家去吃饺子。

谈歌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张建国了。也不知道他擦皮鞋的生意怎么样了?

作者简介

谈歌,男,1954年生,河北顺平人。1971年参加工作。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当过工人、宣传干事、报社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城市守望》、《都市豪门》,小说集《大厂》、《人间笔记》等。长篇小说《家园笔记》获第四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中篇小说《大厂》,短篇小说《燕赵笔记》分别获本刊第七、九届百花奖。现为河北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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